宋域沉被带入观后的密室,仔细洗剥干净,连指缝中都细细刷洗了,惟恐藏有毒药——乔槐被乔空山收入麾下也有几年了,即使常年守在万州,难得跟随乔空山身边,但多少还是知道一些乔空山的手段,不能不小心提防。
洗刷之后,乔槐取了一件夹金丝的厚布道袍,将宋域沉双手束在袖内,牢牢缚住,又不至于伤了手臂,腿上也如法炮制,此时药性渐解,宋域沉可以开口说话了,出乎乔槐意料的是,第一句话,并不是问他为何背叛,却是问他:“指环上是什么药?”
乔槐吃惊过后,觉得面前这小小少年已是笼中鸟俎上肉,没什么好忌讳的,当下答道:“是观主从大都得来的宫中秘药。”
难怪得药性这般陌生,又这般迅猛。
宋域沉第二个问题,问的仍然不是乔槐所猜想的:“乔柏和乔桅呢?”
乔槐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当然是在那匹马呆的地方。”
那道深谷,不知埋葬了多少尸骨。
宋域沉默然一会,追问道:“观主想做什么?”
乔槐摇头:“我只管抓人。”
宋域沉终于问了出来:“你是乔家仆役,为何替观主办事?”
乔槐冷笑:“我在乔家,只是一名仆役;为观主办事,却能够飞黄腾达,傻子才继续呆在乔家为奴为仆!”
宋域沉一怔:“只凭你抓住我就能够飞黄腾达?”
乔槐道:“观主每次入京,都可以直接觐见大汗,只要他在大汗面前说一句话,我为何不能青云直上?”
联系到乔槐诱捕他时掏出的江陵将军府的令牌,以及指环上的秘药,宋域沉觉得,乔槐这番话只怕并非空穴来风,重楼子的确与大都关系匪浅。
这么说,重楼子抓他,其实与大都有关?
这个推测,让宋域沉心中不觉紧缩了一下。
乔槐离开时,宋域沉已经被四条同样夹金丝的厚布绳缠腰缚在了密室当中,他可以稍稍走动一下,但无论朝哪个方向,都不能走出五步以外。密室中没有桌椅,不过地上铺了厚密的夹棉布垫,以防他磕碰到哪儿。
这样小心翼翼,惟恐弄伤了他……再联想到重楼子特意送他波斯秘药祛除身上疤痕,还有那精心搭配的清淡饮食……宋域沉不能不怀疑,仙游观是否在暗中替大都的权贵搜罗娈童。
他抿紧了嘴。
若果真如此,一旦脱身,他必定要让重楼子生不如死!
四角悬挂的明珠,珠光柔和,却将密室的每个角落都照得分明。大约每过半个时辰,乔槐便会在窗口处张望一回,以便确认宋域沉安然无恙。与铁门相对石壁上,又开了一扇小窗,窗外似乎便是深谷,风声呼啸,清晰可闻,时时有云雾之气自铁栅外渗入,因此密室中气息颇为清新。
宋域沉斜卧在布垫上,双袖掩面,闭目静听窗外风声鸟声,同时催动体内那股刚勇灼热的气流,将未化尽的凶猛药性,徐徐吸纳,慢慢推入六道阳经之中,气血循环,热流往复,三个小周天下来,药力尽行化为了内息。
乔槐只以为,乔空山和他的弟子不过是擅长用毒杀人而已,除掉了宋域沉身上的所有药物,便如同拔掉了猛虎的爪牙,可以就此高枕无忧了,却永远也想象不到,天下药物,尽可成毒;天下毒物,绝不止于伤人杀人这一个用途。
期间乔槐进来送了一次饭,却不是寻常米饭菜蔬,而是一碗松花糊,一杯松针茶。白瓷大碗上题了一首苏东坡诗:
一斤松花不可少,八两蒲黄切莫炒,槐花杏花各五钱,两斤白蜜一起捣,吃也好,浴也好,红白容颜直到老。
宋域沉一眼扫过去,脸色便是微微一变,他若是行动方便,只怕立时便要将整个碗给砸掉。
但是目光触到那杯松针茶时,心思又是一变。
《神农本草经》云:松为仙人之食物。
《千金方》云:松叶令人不老。
重楼子所居的庭院中,立着一尊承接仙露的铜人……
他似乎抓住了一点什么。
当天晚上,乔槐算着秘药的药性将过,于是在他的饮食之中,加了能够让人全身无力的一味药。药性阴寒,宋域沉用了大半个时辰,才将药力化入到六道阴经之中。
整整三天,饮食起居,乔槐都照顾得十分周到,当然,每晚的软筋散,也从不会忘记;看着他时,简直就像是在看聚宝盆摇钱树,神情热切,满是盘算。
重楼子每天都会在小窗外悄悄地观察一番,对于宋域沉的镇定,甚是赞赏,转头来频频叹息:“可惜了,可惜了。若不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乔槐将这一天的大小事宜,一一禀报,一边暗自嘀咕,这件事办得神不知鬼不觉,江陵府中,人人都知道仙游观好生生地将宋域沉送上了船,然后在半道上被蒙古人截走,就算乔空山有飞天之术,从千里外及时赶来,又怎么能找到这密室之中?观主也太小心了一点儿。
送走重楼子,乔槐忽地想起一事:昨天夜里,似乎乌鸦吵得很厉害,还有几只撞到了密室小窗的铁栅栏上,要不要禀报观主知晓?
不过,深谷中那么多鸦群,吵闹一点儿也是正常的吧?
这么想着,乔槐便将那不吉利的乌鸦抛到了脑后。
第四天清晨,乔槐给宋域沉喂了一枚入口即化的丸药,药一入口,宋域沉便觉不好,赶紧趁着神智清醒的一刻,立刻催动身体内温暖如春水的那一股气流,裹挟着醇厚芳香有如美酒、令人迷醉恍惚的药力,散入全身,面上却做出迷蒙神色来,行动也迟缓起来。
乔槐满意地解开缠在他腰间的布带,但仍是不放他手脚自由,挟起他出了密室。
地道曲曲折折,盘旋向上,走了良久,终于到了地面。
面前是一座幽深空旷的大殿,当中供着三清祖师像,祖师像前没有香案,却有一座硕大的炼丹炉,围绕着当中最大的那个炉口,周围另有七个稍小的炉口,炉火初燃,七名道僮各执芭蕉扇守在外围的炉口前,另有七名道僮,立在大殿两侧的长案前,长案上摆满各色药物,以及一摞松木托盘、七个松木柄的长铁夹,料想是用来向炼丹炉中投放药物的。
炼丹炉前,左侧是七名道士,每人手中都扣住了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这些男孩,或清秀或俊美或彪悍或淳朴,面相气质,各不相同,但脸上都带着那种迷离恍惚的神情,痴笑着不知身在何处。
独独宋域沉被带到了右侧,轻轻放在一张圈椅中。
站在右侧的重楼子转过身打量着他,满面笑容,眉飞意扬,显见得夙愿将偿,得意万分。
站在重楼子身边的那名蒙古将领,也转过身来,惊讶又赞赏地打量了宋域沉一会,然后说了一句话:“这就是那味主药?”
乔槐的蒙古话并不太好,因此没能听明白。
宋域沉的心急跳了一下。
果然如此。
对面七个资质各异但很明显皆是元气充沛不同寻常的男孩,加上自己,正好是君臣佐使样样齐全的一味长生药!
难怪得乔槐吹嘘说重楼子可以在大汗面前说得上话。
历代帝王,有几个不渴求长生不老?
跟着乔空山这几年,他已经见多了各种奇奇怪怪的药物,以人入药,虽然惊世骇俗,却并非从未见识过,故而此时此刻,他反倒有种尘埃落定的安心之感。
重楼子笑眯眯地用目光将宋域沉从头到脚抚摸了一遍,那种神情,与乔空山抚摸最好的药材时的神色一模一样。
宋域沉仍是茫茫然对着虚空微笑,身体内的三股气流,却急转起来,瞬息间周游全身,越转越快,三遍之后,他微微张口,无声之啸,悄然而出。
韩迎曾经说过,飞鸟走兽,可以听见人耳不能听见的声音。世人只见他举手投足之间便能够驱使猛兽,以为神迹,却不知他驭兽之时,总会催动并调整内息,因地制宜因时制宜,以人耳不闻之声与鸟兽交谈,安抚劝慰它们,引诱欺骗它们,或是威胁恐吓它们。
宋域沉没能由韩迎口传身授,但是韩迎给他的秘录,已经十分详细,足够让他领悟到个中奥妙,并在反复试验的过程之中,运用日益精妙。
试探了三个夜晚,他已经找到能够引动此处鸦群的办法。
时当盛夏,门窗大开,山风鼓**,鸦群惊起,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向大殿而来。守卫在殿外的蒙古士兵,惊恐地张弓乱射。重楼子急忙下令关闭门窗,但已迟了一步,只来得及关了一半窗户,鸦群已经涌入殿中,扑面乱抓乱啄,一个躲闪不及的道僮,竟被啄去一只眼睛,失声惨叫起来,惊得那些道僮道士,四面乱窜,惟恐自己便是下一个受害者,哪里还敢冒着鸦群去关窗门殿门?
乔槐只惊慌了一瞬,便赶紧要去抱了宋域沉逃走。
然而一伸手却抱了个空,宋域沉早已滑下了圈椅,蜷曲着身子滚向了大殿一角。
乔槐眼看到手的富贵要飞,急急赶过去时,宋域沉口中啸声忽地高起,鸦群仿佛被狂风吹动,瞬间偏向炼丹炉右侧,淹没了乔槐与重楼子等人。
宋域沉口中啸声不停,鸦群也如潮水一般汹涌不休。
整座炼丹大殿,都已被鸦群掩埋,眼看着四野里乌鸦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看看将要覆盖整个仙游观,目瞪口呆的观中道士,总算惊醒过来,毛骨悚然之余,不自禁地发一声喊,急急向山下逃去。
山下村民,被这天降的异象惊得连连磕头,只不知这等异象,是凶是吉,各自心中忐忑。
宋域沉喘息稍定,便从最近的一扇窗翻出了炼丹大殿,寻到一柄已经出鞘的腰刀,迅速割开缠缚双手的长袖,腾出手来,解了脚上捆缚,用布带匆匆缠好双足,从那些蒙古士兵身上搜了一柄短刀一囊清水两袋肉脯缚在身上,稍一运气,纵身勾住殿角飞檐,翻身上了殿顶。
勉强爬起来的两名蒙古士兵,摇摇晃晃地拼尽全力张弓射箭,只是哪里还看得见宋域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