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年的冬天,他们到了万州。
万州是巴中及关中药材的集散之地,乔空山在此处也有一座小院,他打算在这儿过个年,将宋域沉养得白胖一点儿,顺便将万州的药材过一过目,然后趁了春潮顺流而下,估摸着正好可以在清明节前赶到宣州,不误了五年之约。
但是开春之后,正待动身之际,却来了一位客人,正是宋域沉曾经见过的那位嚣张跋扈的东海使臣陆青。
陆青神情严肃,与乔空山避在内室中商量了许久,方才出来,毫不在意宋域沉好奇、敬畏又有些诧异的目光,似乎他已经很习惯这样的目光了。
乔空山出来之后,颇有些尴尬窘迫地搓着手陪着笑对宋域沉说道:“小七啊,师父我要再往南诏走一趟,这一来一回,少说一年,可不能亲自带你去宣州了,不过我会找几个可靠人送你的,不用担心。”
宋域沉怔了一怔。五年前因为韩迎只走开那么半天,便让乔空山拣个空儿将自己这个得意徒弟抢了过来,乔空山得意之余,多少还是有些担忧,所以等闲不让自己离了他的眼底,以免被别人拣了便宜去,现在却要放自己独自去到数千里之外的宣州。
是因为那个地方,是乔空山可以去而自己不能去的,所以才不能带上自己?
还是因为,母亲那边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来,所以才不得不让别人送自己过去?
不论是哪个原因,都是宋域沉不肯深想的,因此转过话题说道:“那位陆前辈,是不是就是你说的那个人,专门去揍不肯还人情当使臣的?”
乔空山讶异地道:“小七的眼光这么厉害?”
一眼便看出,陆青这家伙,天生就是揍人的。
宋域沉又道:“师父你是要和那位陆前辈一起去……”
乔空山不待他说完便连连摇头:“有陆青在,用不着我出手。”看看宋域沉质疑不满的目光,再想想这小徒弟一直以来的聪明懂事,以及昭文县主的身份,乔空山觉得,有些事情,其实可以说开来的。
他咳了一声,想一想才斟酌着说道:“小七,你可知道,毒物与针灸,运用得当,再加上合适的资质,是可以在几年的时间里,造就出陆青这种大体上可以想揍谁就揍谁的高手的。”
宋域沉立刻明白了乔空山的意思:“那位陆前辈,其实是师父你造就出来的?”
乔空山嘿嘿笑着,不肯明白回答,但是神情之间的得意,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
宋域沉却又思索着道:“可是,这样的法子,一定有很重大的缺陷,或者很重要的限制,对不对?要不然,那位陆前辈,也不会出问题。”
他跟着乔空山数年时间,望闻问切的功力,大有长进,又极为关注陆青其人,只一见之下,便已看出,这位飞扬跋扈的前辈,体内经脉,其实大有不妥。飘风不终日,骤雨不终朝。天道如此,人身亦是如此。
乔空山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这法子有问题,但是陆青这人,宁可要十年的横行天下,也不要一辈子的庸庸碌碌。”
这样的选择,真的很难说是对还是错。
宋域沉感慨了一会,转而问道:“师父此行,是要为陆前辈调理身体?”
乔空山点头:“这几年,我反复试验,将这方子,改良不少,正好可以再试一试。听说东海那边,搜罗了好些资质不错的孩童,其中几个,取道吕宋,送到了南诏秘地之中,这一回正等着我去相看相看,****。”
宋域沉看看师父的神情,难免要对那些有幸以身试法的东海弟子,深表同情。
然后他忽地抬起头,疑虑地道:“师父,你在我身上试过那法子了吗?”
乔空山立刻摇头:“自家徒弟,怎么能拿来试这么个不够完美的法子呢!”
宋域沉这才换上了乖顺听话的脸色,表示自己会听从师父的安排去宣州,乖乖地在宣州等着师父来接,请师父不用担心,自己跟着师父学了这么几年,还是有自保之力的,绝不会给师父丢脸。
乔空山满意地点头,点完之后又觉得不对,瞪着眼道:“小七,你以为师父我给你安排的人手,居然会这么没用,遇事要你来出头?”
宋域沉只笑不说话了。
他可没忘记,自己不止一次被踢出去独挡一面,当然每次乔空山都会在后面看着。
第二天,看守宅院的四名仆役,都被召来,乔空山左看右看,挑了乔松乔柏两个面目和善一些的,想一想又换成面相更凶狠一些的乔槐桥桅,再想一想又换了回来,越想越发愁,只觉得不论让哪两个去送小徒弟,都不能让他放心,想来想去,决定就让这小院空着罢,哪怕库房里囤积的药材被人烧了抢了,也比不上看紧了小徒弟重要。
于是四名仆役全都被派了出去,雇了一艘不打眼的客船,顺江而下。
时当春潮初涨,又是顺流而下,船速极快,两岸青山,一掠而过,对于宋域沉来说,很有幼时在宣州城外纵马飞驰时候的感觉。归乡在即,马上便可以见到母亲,他的心情极好,每天伏在窗边看风景时,都是笑眯眯的。
他已经淡忘了昨天对母亲是否有事的不安的猜测。
峡江湍急,夜晚不宜行船,因此,日色将暮时,来往客船早早便停泊在了白帝城下的码头。
宋域沉在船舱中局促了大半日,憋闷难耐,一泊了船,便迫不及待地要上岸去活动活动手脚。他们行李不多,因此只留了乔桅看守,另三人都随着宋域沉上岸去了。
在白帝城中转了一圈,夜色初降,宋域沉才意犹未尽地下山来。
陆续又有船只停泊,宋域沉的船来得早,占的位置很不错,也正因为这个不错,被后到的一艘双层大船瞧中了,船上出来两个趾高气昂的僧人,喝令他们让位。
船家虽然想要息事宁人,奈何乔桅这人,跟着乔空山这活阎王,几时这样忍气吞声过?站在船头,将对方好好地冷嘲热讽了一番,那两名僧人一怒之下,直接令自己的大船撞了过来。这边的船本就小,被这蛮力一撞,想必立刻便要倾覆,船家和船工大惊失色,翻身便跳到水里去了,游出好一段路程,回头看时,却见那乔桅大马金刀地站在船头,力沉双腿,如锚如石,小船竟是稳稳当当地顶住了那双层楼船的冲撞!
宋域沉在山道上看得清楚,忍不住拍掌叫了一声“好!”
两名僧人被乔桅露的这一手震得心虚了不少,再看山道上,很明显另外三个应该也不是易与之辈,再僵持下去,别的不说,眼前亏只怕是要吃定了。
心一虚,气馅随之变小。那边船家见势不妙,赶紧低声下气地劝解,那两名僧人悻悻地收了手,不过到底还是将另两艘好欺负的客船挤了开去。
第二天启程时,其他船只,心都照不宣地为宋域沉这艘貌似平常的客船让开了路。
这一日日暮时,早早歇在了沙镇,次日等到日头已高时,船家方才启程。
再往前便是峡江中最险的一段:崆岭滩。
其时春潮既涨,崆岭滩的诸多礁石,都埋在了水下,水深流急,与明礁暗礁相激,恶浪冲天,漩涡密布,倏忽出没,每年失事的船只,不知多少。宋域沉坐的这艘船,船工水手,都是常走峡江的老手,也绝不敢掉以轻心,计算水程,特意等到近午时分、日光明亮之际过滩。
客船在乱礁丛中左折右弯,每每与犬牙交错的石礁擦肩而过,饶是乔松几人艺高人胆大,也屏息静气不敢妄动。宋域沉心中战栗不已,他归心似箭,一意坚持走水路,不肯绕道翻山,当时说得胆壮气豪,但真的到了这样生死由天、性命交到船工手上的时候,还是难免紧张害怕起来。
好在船家都是熟手,总算平安渡过了崆岭滩最长最险的大珠南漕,这道鬼门关算是过了一半,一船人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舵手忽地大叫起来“小心!”
左侧山崖上,乱石崩落,舵手急切之间,只能将船略扳得转向,极力避开正冲船头的那块巨石,其他石块却顾不得了。
幸得乔松四人,闻声立刻冲了出来,两人在船头,两人在船尾,或用掌力,或用竹篙,将大大小小的石块,尽数击落。
只是这闪避之间,航道略偏,船只被急流冲得直撞向石壁,舵手奋力扳转船舵,眼看着成功在望,却不料头顶忽地落下一块足有半艘船大小的巨石,眼看得人力难敌,乔松一把抱起宋域沉跳入了水中,奋力游开去,以免被巨石和破船入水时激起的漩涡卷入水底,其他三人以及船工,也都急急跳入水中。
石落船破,木板四溅,巨大的漩涡,将两名来不及逃生的船工卷了进去。
但是其他人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儿去。
前方便是暗棋礁,森罗棋布的礁石,隐在水底,纵横交错,宋域沉虽然被乔松护在怀中,也被礁石狠狠撞了几次,满面水珠,无法睁眼,呼吸困难,身不由己——他的力量终究太过弱小,无法与这强大的水流相抗衡。
紧抱着他的手臂,忽然一松。
宋域沉却觉得心头一紧,急急伸手去抓乔松的手臂,却已迟了一步,乔松的后脑被礁石尖角撞中,全身失力,血腥味晕开在水流中,他只来得及拼命将宋域沉往礁石群的尽头处推了一把,整个人便被水流卷往了另一个方向。
宋域沉只觉左腿撞在礁石上,一阵剧疼之后,整个人似乎都被抛了出去,他抹了一把脸,却见前方江面陡然变得开阔平缓,不再浊浪翻滚,显见得礁石变少,只是水流依然湍急,他眼疾手快地捞了一块木板,顺水漂流,回头望去,乔松等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不知是生是死。
滔滔江水之中,只有他一个人了。
江水寒冷刺骨,只是宋域沉心中更是冰冷。
他怕自己坚持走水路,已经害死了乔松几人,而且很可能还会害死自己,再也见不到母亲。
他跟在乔空山身边时,见惯了乔空山掌控他人生死的种种手段,不知不觉之间,竟是变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原来面对真正的天地之力时,人力竟是如此渺小脆弱!
种种念头飞快转过,但是在急流之中,宋域沉已经没有余暇去分辨自己心中究竟是悔恨多一些还是惊惧多一些,只有拼尽全力让自己抓紧木板浮在水面上,身体渐渐被江水冻得失去了知觉,然后整个人也渐渐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