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风想快点把白雪岚送到医院去,白老爷子也这样想,两人倒是出奇的一致。
白老爷子也不磨蹭,马上吩咐手下,「把老三带过来。」
三司令马上被送了回来,还是堵着嘴,五花大绑着。白老爷子叫人给他松了绑,把手枪也还了他,说,「老三,你不用到孔宅去了,人在这里,你了结罢。」
三司令刚才被关在隔壁房里,不知事态的发展,看着地上浑身鲜血的小兔崽子,又看看不知忽然从哪冒出来的宣怀风,摸不着头脑。
宣怀风坐在地上,弯腰扳着昏过去的白雪岚,把他的头抬上来,枕在自己大腿上。一只手抚着白雪岚的脸颊,感觉到来自白雪岚的热意,心里满足地轻叹一声,好热,果然还是一个山东炉子。他等了这么片刻,却没等来枪声,便抬头对三司令笑,挺起胸膛,平静地说,「我已经和老人家说好了,这个结果,大家都是满意的。您动手罢。」
白老爷子也说,「老三,你还磨蹭什么?你儿子的血,都快要流尽了。」
三司令一听儿子,脊背一僵,下意识就抬起手枪,对准宣怀风额头。
这时,本来一点动静也没有的白雪岚,眼睛忽然睁开了!
众人见他挨了这样严重的打,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恐怕几天也醒不过来,可他偏就这时候醒了。一旦醒来,眼睛里就燃着火,似乎从来不曾昏过去,似乎身边发生的一切,他都清清楚楚。他衬衫的两只白色长袖,已经被木棍打裂了几处,白色的布料上满是从手臂渗出的血的痕迹,东一块西一块,像精心染过的血花样。他一睁开眼,就伸着这样可恐的两只胳膊,往地上用力地一撑。
枪伤,加上不留情的棍棒家法,没人相信他还有力量站起来,果然他是虚弱得站不起来,双手的一撑,不过让他把伤痕累累的身躯往上抬了抬,如强弩之末,然后便失了力气,倒在宣怀风身上。虽是倒下,却仍是颤抖着伸出一个胳膊,做一个扑倒的姿势。
扑,是飞蛾扑火的扑;倒,是此生只为你倾倒的倒。
又如一只忠诚痴傻的大狗,唯恐天要下雨,狼狈地不顾一切地把身躯伏在主人背上,想尽量为他挡一挡雨。
他虽然受了伤,但个头还是那样高大,宣怀风被他压得脊梁往下一弯,忙把他扶下来,仍用自己一个大腿给他当枕头,抚着他的脸颊,微笑着说,「我说,你就不要逞强了。」
白雪岚灼灼的目光盯着他,一刻也不能移开,没有太多力气骂人,只好嘶哑地说,「气死我了。」
你来做什么?
我和四叔谈好了交易,辛辛苦苦让你进了孔宅的门,让自己被活活打个半死,只是为了让你活。你为什么却这样不听话,非跑出来,非来送死。
气死我。
真气死我了!
宣怀风不料他说出这样一句话,莞尔一笑,说,「大家彼此,你哄我说有不错的计划,原来是打这主意,我知道的时候,也想真气死我了。如今五十步莫笑百步,只以强弱论,我今天总算力量上比你强一筹。这件事,你要让我做主。」
说罢,转头催促三司令说,「您快动手。」
三司令手枪早已抬起来半天,只是对着这个微笑的青年,瞧他这样对自己半死不活的儿子温柔地说话,扳机半天也扣不下去,只是徒劳举着,手臂难以维持地剧颤着。
白雪岚努力挣了挣,感觉着身体里被打断的骨头,还有肩上枪伤的剧痛,寻思自己真的没有强迫宣怀风的力量了,就勉强拿出最后一点力气,将一只手伸过去,用两根修长的指头,拽着宣怀风一点袖角。这动作,就像一个讨糖吃的小孩子。
他便用讨糖吃般的语气,对宣怀风嘶哑地恳求,「你将就我一次,别在我前头死。」
宣怀风摇头,「我自从识得你,已经将就你成千上百次。对不住,今天我要自私一次,不能让你先解脱。」
白雪岚听了这话,气急地对宣怀风瞪眼。他知道宣怀风打的什么主意,而且自己现在是控制不住宣怀风的,而且所有人,都是乐意让宣怀风替自己一死的。这样一想,心里就无比绝望而惊恐。因为恐惧,眼眶不是欲裂,而是真的裂开了,那一向张狂的眼角,缓缓流下一缕鲜血,宛如情人将去前浓烈的情愫。
他终于找到了一点残存的力气,挣扎着爬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断骨在身体里咯咯作响,他忘了疼,只想着要直起脊梁,于是便不可思议地挺直了脊梁。
然后便如玉山倾倒,颓然倒向地面。
宣怀风怕他脑袋直栽在地板上,要砸出一个血窟窿,忙把他扶住,只是这次,没再把他的头,放到自己腿上。
白雪岚仰躺在地上,喘息着,低声哀求,「让我枕着你。」
宣怀风摇头说,「下辈子罢。」
这像是小情侣间负气的话,只可惜并非负气,只遗憾这是一句真心话。
他真的很想下辈子,还能遇到这个人,让他亲密地枕着自己的腿,再用这样专注的眼神盯着自己,盯一辈子。
宣怀风知道白雪岚伤得很重,不能再耽搁,所以不肯再和白雪岚纠缠,站起来走到三司令面前,极有礼貌地说,「是我考虑得不周到。他以后还是白家人,还要叫您一声父亲,既如此,这枪不能让您来开,我自己来罢。」
说完,便从三司令渗了许多汗的手里,取过那把三司令早就握不稳的枪。
宣怀风又说,「我父母已逝,只余一个一母同胞的姐姐。以后我不在了,若她问起来,请您……」
到这里,忽然一停。
白雪岚在他身后,见他拿了枪,很是恐惧,力竭声嘶地叫着,「怀风!怀风!」
他疯了似的,竟又勉强翻过身,身上的断骨咔咔作响,在血泊里艰难地爬着,一只手攀到宣怀风的皮鞋上。
宣怀风知道他的手在自己鞋上,袜子传来一点濡湿的感觉,大概是他的血。宣怀风不敢垂下目光去看一眼,对他的嘶喊也恍若未闻,只对三司令苦涩地笑了笑,喃喃道,「姐姐大概不会问起我,那就不必麻烦谁了。」
说着,便举起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三司令和其他人的心思一样,都觉得男人爱上男人,是见不得人,活该被唾弃的事;都想白雪岚改邪归正,娶妻生子,开枝散叶;都想这个令白雪岚疯魔的年轻人消失,从此天下太平。既然宣怀风如此识趣,他只要等着就行了。可是他看着枪口抵上宣怀风的太阳穴,忽然就神使鬼差一般的伸出手,把宣怀风的枪给夺了下来。
白老爷子和大司令他们在饭厅这一头,或站或坐,听着白雪岚绝望疯狂的嘶哑呼唤,瞅着那血泊中扭动的奋力要阻止什么的身影,看着那镇定的要赴死的俊美青年,都泥雕木塑似的沉默。沉默之下,心弦越拉越紧,咯吱咯吱的响着,仿佛随时要绷断。
眼看这场拔河终于要过终点,那青年终于要把一切事都了断,三司令却忽然横生枝节,白老爷子觉得心脏一阵梗疼,又觉恼火,张口要说话,竟只能发出一阵嘶嘶气声,这才发现嗓子干渴疼痛得厉害。
白老爷子喘了两口气,才发出声音来,呵斥说,「老三,你别犯浑!把枪给他,今天总是要死一个的。」
三司令闻言,转过身来对着老爷子,憋了片刻,仿佛憋炸了,对父亲怒吼起来,「死他娘的!一个是我亲儿子,一个是我干儿子,谁也不能死!一个也不许死!」
白老爷子倒抽了一口气,拿出威严来问,「你说的什么话?」
三司令既然开了口,也就豁出去了,冲到桌子前头,拿着手枪把桌面拍得砰砰作响,对白老爷子吼着,「我他娘的说的人话!你有五个儿子,少一个,你当然他娘的不心疼。我只有一个!就一个!你杀孔副官,你管教老四,那是你的儿,别人不能插嘴。但我白承宗的儿,我自己管。我就要随他的便,我比白雪岚他亲娘还惯着他!我儿子喜欢什么,那就是什么。他喜欢别人的姨太太也行,喜欢男人也行,就算喜欢一条狗也行!除了他老子我,谁也管不着!」
白老爷子看着这个昔日的孝子,忽然变成了大大的逆子,错愕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他摇摇头,转头看向大司令,命令说,「老大,把他绑了带出去。」
大司令没有作声。
白老爷子声音提高了些,「老大!我叫你把这个忤逆的东西绑了!」
大司令叹了一口气,说,「父亲,宣怀风杀廖翰飞,缴上来那个枪套,是我送他的。」
白老爷子拍着桌子问,「那又如何?」
大司令闷声说,「他敬过我茶,我送过他见面礼,论起来,他就是我的小辈。」
白老爷子还是那句话,只是语调更为严厉,「那又如何?你不要和我拐弯抹角,你说!你是不是也反了?」
大司令被逼着,实在敷衍不过,索性也就豁出去,抬起头说,「雪岚不听话,您教训他一顿狠的,我没话说。但您一世英雄,真要为了床上那点破事,把亲孙子给葬送了,您就太糊涂!我的意思和老三一样,这两个小孩子,一个也不必死。男人,裤腰下头的事,有什么过不去?」
白老爷子沉默片刻,孤寂地冷冷笑起来,龙头拐杖朝着三司令指一指,说了一声「好」,又对大司令指一指,说了一声「好」,然后指着二司令问,「老二,你和这两个孽障,是一样的想法?」
二司令吃了一惊,惊惶地说,「我都糊涂了,这里头不干我什么事。我不说话。」
白老爷子冷笑一声,便把龙头拐杖一横,远远指着站在厅里的宣怀风,憎恶地说,「你把我好好一个白家,都祸害成什么样了。雪岚骨头断了,终能接回去,脓疮剐干净,肉也就能长回来。你死了,他再怎样不愿意,也只能认命。我不怕他恨我,不怕他像老四一样,不肯再当白家人。他身上流着白家的血,他永远是白家人。我要他像老四一样,娶老婆生孩子,活得像个男人,能给自己留下香火。你们把这姓宣的带出去,就地枪毙!」
最后一句,却是对他那些忠心耿耿的士兵们说的。
他知道,眼前的兵,都是他的兵。兵权就是一切,不管老大老三怎么造反,也翻不出他的控制。
那些士兵接了命令,正要把宣怀风带出去,一直冷眼看戏的白承元,却忽然大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用脚死命地一蹬,轰的一声,生生把面前偌大一个圆桌给蹬得翻倒。
白老爷子皱眉问,「老四,你要我一碗水端平,处置今天的事,就像当年处置你们的事一样。现在是遂你的愿,你发什么脾气?」
白承元敛了笑,森森地问,「老爷子,你亲孙子都躺在血里了,你还以为杀了这个,他能活下去,娶老婆生孩子,给白家留香火吗?你就真看不出来,他铁了心,要和自己的副官同生共死?」
白老爷子摇头说,「这世上,哪真有什么同生共死。」
白承元拍掌赞道,「我以为雪岚已经很硬朗,想不到,他究竟是硬不过您老人家。」
他便站起来,朝厅中走去。三司令见他朝着宣怀风和白雪岚过去,不知他要如何,连忙拦在他身前,正要喝他退后,白承元不打招呼就先动了手,一拳打在三司令小腹上。他的身手本来就是五兄弟中最好的,否则当年也不会被白老爷子如此看重,
一拳得手,顺道就夺了三司令的枪,按着三司令的肩膀把他往外一推。三司令趔趄后退两步,还要扑上前,却被几个接到白老太爷眼神的士兵一拥而上,强行控制住了。
这时,大司令也被几个士兵扑倒按住,不能动弹。
白承元拿着枪,走到宣怀风跟前,打量着他,摇摇头说,「他一直在叫你,你连一眼都不肯看。你这孩子的心肠,可真够硬的。」
又弯下腰,看看几乎再也从喉咙里挤不出声音,却还微颤着唇,无声喃喃「怀风」的白雪岚,也摇摇头,「好好的朝天大道不走,非将自己生生折腾成这样。你对自己,心肠也是够硬的。」
说罢,他围着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仿佛看稀罕物件一样,缓缓踱了两圈。
白雪岚流出的血,在地上半凝。白承元的皮鞋踏在上面黏黏的,每走一步,就仿佛有一股力量从地上痴缠着鞋底不放,就像一个人,对另一个的爱意,黏稠而令人头皮发麻。
白承元在这血腥里,信步闲庭般踱步,打量这对争相赴死的傻小子,想起白雪岚让他万箭穿心的那番话。那些话刺痛了他,所以他借着老五的名义,打了白雪岚一枪。
子弹打出去了,可箭还插在心上,无法拔去。
当年那人惨死,是因为自己做错了吗?
那年他还年轻,是父亲最宠爱的儿子,是威名赫赫,意气风发的白司令,领着自己调教的兵,骑在高头大马上,所到之处,所有人的头颅都向自己恭敬地垂下。他曾经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做到。
可是父亲调他出城,为什么就接受了?为什么父亲要留下那人,他就将那人留下了?
也许并不是完全想不到,只是以为父亲没有猜到他的心意便罢,若是猜到,多少会给他一点余地。他是白家的未来,领着白家的军队,他在外头为白家抛洒热血,攻城拔寨。只要他为白家做得够多,只要他领着队伍凯旋归来,老爷子总不能那么不讲道理。
凭着他用敌人的头颅挣的筹码,总能和老爷子谈一笔交易,给他和那人的将来争取一点希望。
于是他留下那人,出了城。
于是,便再没有了所谓的将来。
也许当年,他真的退了一步?
退了……
白承元将这「退了」二字在心里咀嚼,深陷的眼眶涌上了泪。那人走后,他流过许多泪,独有今天这泪最滚烫,蓄在眼眶里,仿佛要炙伤眼睛。
他以为这些年为深情受苦,甘之如饴,他为那人的死和老爷子翻脸,舍弃白家,在外闯荡。他忍着痛娶妻生女,再看着妻女接连离世。他含恨等着白家应那人留下的誓,借着白雪岚出事的机会,挟恨而归,要看一场让老爷子肝胆寸断的好戏。
然而有何用?
其实当年,他只要一步也不退就行了。
他的对手是自己的父亲,那不是寻常人,那是镇住山东地界几十年,眼里只有权力和鲜血的白总督。和这样人交手,怎么能退?
他不该像狗一样摇尾乞怜,想着立更多军功,给自己和那人讨一个将来。他该从始至终,像虎一样,警惕地守在那人身边,谁敢靠近,就咆哮着把来犯者撕成碎片。
也许虎终归斗不过狠辣的老狐狸,也许终归要被老爷子手底下那群野狗咬死,然而又如何?
他能在那人还活着时,让那人知道自己坚定的心意。
他能像白雪岚一样,不顾惊世骇俗,管他疯魔癫狂,毫不讲道理人情,把白家权势大好江山,通通看成一个无足轻重的屁,只为心里的一个人,就把自己的血和命,毫不足惜地抛洒在白家大宅的金砖地板上,斩钉截铁地告诉老爷子,要动手,您老人家就先替自己的骨血收尸。
在乎那人,就该守着那人,一步不退。
哪怕敌人排山倒海而来,你只有双拳,也应跨前一步,把在乎的守护在身后,哪怕仍不免败局,但你终归守了,守到人生尽头,守到死。
可是他没有守,他接了命令,出了城,留下那人孤单的赴死,从此只剩那句「与君初无一日雅,倾盖许子如班扬」。
白承元垂眼望着地上的血,猩红刺目,真希望那是自己的血。倘若当日不离开,能为那人嘶吼,反抗,淌一地滚烫的血,那多好。
爱就爱。
生就生。
死就死!
如何不胜过这些年来,如妇人般执拗的含怨与思念?那毫无用处的年华!
果然是,自己傻,才让他孤单地死在前头,才让自己落得这般田地。
白承元垂首,用磨得斑驳的皮鞋尖蹭一蹭地上快凝固的血渍,心忖,自己如何就没想过,在那人还活着时,为他流出自己的热血?为什么要等那人不在了,才追悔,才发狂?
太迟。
太傻……
白承元长长叹气,抬头对白老爷子说,「父亲,这些年我常说,要为他出一口气,看他誓言如何应验,看白家如何收场,看您老人家如何收场。只不过雪岚说得对,我是一块软骨头。其实若要报仇,动手就是,但我下不了手。我的父亲杀了他,可我又怎能杀自己的父亲?我的家毁了他,可我又怎能亲手毁了自己的家?我只能含恨窥探,盼着上天收拾白家,盼着所谓的毒誓应验。只是我如何忘了,我们白家人在腥风血雨里代代厮混,做事从不这样婆婆妈妈。」
白老爷子许多年,未听老四喊过自己一声父亲,眼睛眨了眨,似有泪雾迷蒙上来,又似乎只是老人白浊的瞳孔带给人的错觉。
白老爷子说,「既然你认了自己还是白家人,那就回家来。你要什么,都可以商量。」
白承元静静地看了看白老爷子。许多年,他望着老人家的目光总是藏着酸楚的怨恨,今日终于像个归家的浪子看着老父的眼神,不再含恨,而是淡然,微笑着轻叹一声,「不商量了。许多年守着一栋空宅,兜兜转转,蹉跎岁月,终归不过是懦弱。人间事太复杂难解,那就用最简单的来破,不过如此,还有什么可商量的?」
说着,便举起手枪,枪口抵住自己的太阳穴。
众人大惊,纷纷叫起来。
白老爷子从胸膛里吼出一声,「老四!」
白承元手里有枪,知道众人不敢靠近,镇定地垂下眼,望一望白雪岚。白雪岚虚弱地半睁开眼睛,也回看着他,眼神竟比任何人都平静。
白承元扯扯嘴角,朝白雪岚佩服地笑笑。
好侄儿,你用你的血,给我演一出好戏,让众人瞧瞧什么是金玉不可摧,一步不退。
那四叔也用自己的血,给你演一出。
让老爷子明白,这世上,真有不能独活的同生共死。
白承元用枪抵着自己的太阳穴,对白老爷子微微感叹,「父亲,恨您老人家许多年,其实那些怨恨痛悔,说到底,不过是我太想他。既然不能为他报仇,又想他,何必等上这些年,早该和他重逢。」
说完这一句话,便扣了扳机。
枪声响起,震得屋顶簌簌作响。白家人一辈子在战场上打滚,听过无数枪声,早习以为常,却还是被这一声震得如痴如傻。
白老爷子眯着昏花的眼,瞅着自己最器重的亲儿,倒毙在自己最器重的亲孙的血泊里,只觉得说不出的疑惑。
他想把儿孙从走歪的路上拉回来,送他们上康庄大道,怎么却送上了死路?
喜欢,在乎,爱……这些年轻人时髦的词语,他全然不懂。他记得自己的祖宗们都是厮杀汉,称霸一方,白家人是虎,吃人肉喝人血,吃饱喝足了,便在无数美丽的猎物中放肆挑选,要睡谁就睡谁,谁敢不从?谁又是少不得的?怎么少了这一个,就会活不下去?
然而……
然而老四已经躺在那,子弹在脑袋上开了血口,是真的没了气息。原来他少了孔副官,真的活不下去。纵使勉强活了这些年,终究还是为了那个孔副官,满不在乎地赴了黄泉。
死了。
今天终是要死一个的。
老人家模糊地想起,这是自己说过的话。他是山东最大的一头猛虎,是老而依然果决的白总督,那样一言九鼎,说要死一个,果然就有一个被送上死路。
他那最忤逆不孝的老四,儿子里最高大强壮,威风凛凛的老四,被他嘴上骂着逆子,其实心里盼他归家,盼了许多年的老四,死了。
白老爷子嗡动着两片干裂的唇,吐出两个颤抖得让人分辨不出的音,「老四……」
双眼一闭,身子蓦然往后一倒,连人带椅栽在地上,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