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岚苏醒过来,隐约感到自己已躺在床上,闻着一股熟悉的味道,便知道是在医院里了。他睁开眼睛,受着头顶上电灯光的刺激,又将眼睛眯起,恍惚的视线中,有一个人坐在床头。自己搁在床边的一只手背上,蓦地微微一热,大概是那人一滴热泪淌在了上面。他便低低地唤,「怀风?」
那人见他醒了,身子激动地一颤,听了他开口,不由轻骂了一句,「不孝的东西。」
叹了一声。
白雪岚听这声音,知道自己认错了人。这时眼睛适应了电灯光,也看得清楚了,白太太两只眼睛肿得通红,不知已经流了多少眼泪。
见白雪岚睁着眼睛,她抚着他的额头问,「你怎么这就醒了,医生说你应该睡上一会的,是身上疼吗?」
白雪岚头略一偏,已看见自己肩上的枪伤包扎好了纱布,便问,「怀风呢?」
白太太说,「你这孩子,我问你身上疼不疼?你倒问我要人。」
白雪岚说,「我不疼,他人呢?」
白太太见他追问个不休,又叹一口气。
刚才白雪岚被送到医院,宣怀风是一道陪着过来的。白太太原就在医院里看守受了伤的五司令,得了儿子挨打的消息,大吃一惊,也赶紧到白雪岚这来。她见宣怀风脸色憔悴,后脖子模糊着一片血迹,原要宣怀风自去包扎休息,宣怀风执意不肯,坚持要亲眼看着白雪岚诸事妥当后再计较。白太太见劝不动,只好由着他。
可宣怀风身子本就不甚壮实,经历了一整天的胁迫、枪战、逃亡,早已心身皆竭,怎能再逞强?
等医生解开白雪岚身上的衣服,检查那些皮开肉绽的伤口,白太太心疼儿子,早哭得泪人儿一般。她见宣怀风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一滴泪也没流,以为他果然镇定。不料宣怀风看着看着,身子忽然往后一栽,就不省人事了,把白太太唬得心都差点跳出来。让医生检查后,才知道大概是人早已累极,白雪岚的伤又让他精神上受着极大的刺激,这时候反而是晕过去的好。
这事白太太此时自然不能同儿子实说,只说,「他本要守着你,我不准,叫他去歇息了。他在隔壁的病房里睡着呢。」
白雪岚说,「就在隔壁吗?我去看看他。」
说着便要坐起上身。
白太太忙按住他,咬牙道,「你还瞧别人?你瞧瞧自己吧。唉,才睁眼就要惹人生气。」
她嘴里说着生气,眼泪又噗噗地滴下几颗。
白雪岚对父亲的拳头是不怕的,倒是有些见不得母亲落泪,忙安慰说,「我常和医院打交道,有什么不懂的?子弹打的是肩膀,又不伤脏腑。家法那两根棍子,伤口看起来血淋淋的,其实不过蹭破点皮。大概医生处理伤口时,已经给我用了一点吗啡,如今我身上也不觉疼。」
白太太没好气道,「只是蹭破点皮吗?骨头都断了,你还嘴硬。」
白雪岚往自己右手臂打的厚厚石膏瞅一眼,满不在乎地笑道,「自然会长好的。我躺在床上不动,它也不会长得快些。母亲若是实在不放心,医院不是有轮椅吗?叫护士拿一个来,我坐在上面,叫人推我隔壁去看看也行。」雨兮读佳
白太太知道儿子虽然嬉皮笑脸,其实是劝不动的,对这样一个被纱布包成粽子似的人,何必还去争执,于是她也不说多余的话了,叫护士拿了轮椅来,小心翼翼把白雪岚从床上扶下来。
白雪岚被推到隔壁病房里,看见宣怀风躺在病床上,眼睛闭着,呼吸悠长,应该是累极了睡着的模样,心里安定下来。见宣怀风一只手垂在床边,便习惯地想要拿起那只手放回被子里,只是他左肩受着枪伤,右手臂又裹着石膏,勉强一动,那一瞬间疼痛似乎盖过了吗啡的效果,让他眉头一抽。
白太太全副心神都摆在他身上,忙问,「怎么?疼吗?」
白雪岚说,「吗啡大概有些过去了,不碍事。母亲,您帮我个忙,把他手放到被子里去,不然怕要着凉。」
饭厅事情的过程,白太太并未亲见,不过白雪岚送到医院后,她大约也从别人口里问出了七八分。自己亲着疼着养大的儿子,心甘情愿地为了另一个人这样糟蹋身体性命,做母亲的心就像浸在镪水里一样发疼。可纵使一万分想教训这不孝子,他已经伤成这样,难道还能忍心再加打骂?
现在见他对待宣怀风,真是十足的痴意,白太太不由叹气。这一叹,倒把她对这不孝子的恼意,给叹去了九分,剩下的一分,也化作了无奈。
白太太就按白雪岚央求的,拿着宣怀风软软的垂下的手塞回被子里,又细致地掖了掖被子,问白雪岚,「这样可行了?」
白雪岚点了点头。
白太太问,「你说吗啡大概过去了,想必你很有些疼。我就说,你不该硬撑着下床。请医生过来,再给你注射一点吗啡罢。」
白雪岚能守在宣怀风身边,就处于了一种心灵上安定的状态,倒不大在乎自己身上,想了想摇头说,「不用。」
白太太不悦地说,「你又逞什么强?我看你刚才眉头皱着,想必是疼得厉害。」
白雪岚说,「疼一点好。人疼,脑子比较清醒。要是打了吗啡,怕我也要睡过去。」
转头在病房里四处一看,瞅见挂在墙上一个壁钟,说,「快五点了,我只看见窗户外头黑着,只不知道是凌晨还是晚上?现在还是大年初一?」
白太太说,「当然还是大年初一。你以为自己睡了多久?最多也就两个钟头。像你这样受伤的人,是不该这样快醒过来的,所以说你这孩子,从不叫大人省一点心。」
她的埋怨,白雪岚唯全盘接受而已,并不敢反驳,只笑着说,「我脑子里是有根弦的,知道这不是睡觉的时候。五叔的伤先不问,他且需要休养。我想大伯和父亲必是还没睡的,就是不知他们人在哪。我需要和他们聊聊,这是正经待办的大事。」
白太太听他最后一句,想起自己听到的那些风声,知道这不是妇人出主意的时候,便如实对他说,「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晕过去前又大概知道多少,我告诉你,你四叔已经走了,老爷子晕过去,也被送到这家医院来。医生检查了,说老人家是受了刺激,也就一个需要休养的意思。所以如今这医院里,竟是住了白家四个病号。」
她说着,瞥床上的宣怀风一眼,又改了口说,「再算起来,是五个白家人了。你大伯父又说城里局势危险,要提高警戒,将医院都包了下来。你看这里很安静,其实外面已经派了许多兵来把守。至于你大伯父和你父亲,老爷子在医院里躺着,他们这时自然也在医院。」
白雪岚说,「这就方便了,我需要立即和他们聊聊。劳驾母亲把他们请过来,好不好?」
白太太本想问要聊大事,怎么不先回白雪岚自己的病房去?后来一想也就明白了,这是不肯离了宣怀风一刻的意思。不禁感慨,自己辛苦养的儿子,现在连身体到心灵,通通都属于另一个人了,是真真正正的一点不剩。见他这样伤痕累累的痴心,做母亲的只觉可怜,也就不愿为难他,苦笑道,「你要和他们聊聊,自然可以。只不过,我是不会去找你父亲的,他眼睁睁看着你被打成这样,哪还有做父亲的样子?我刚才在你的病房里,不过说他两句,这是很自然的事,他竟就这样跑了。等着罢,这官司我以后还要和他打的。只我现在想起他就生气,并不想和他说一个字。还有你大伯,你爷爷几乎要了你的命,他也在一旁干看着。我是不去理会他们的,要找人,我替你叫一个护士去找。」
说完,走到了病房外头,应该是找护士去了。
白雪岚趁着这一点安静缝隙,便转头去看宣怀风。一时想起饭厅里发生的那些事,竟有些倒错的恍惚,仿佛那不是才发生的,而像已经过去几十年了,瞧着躺在床上的人,便有一种已和自己相濡以沫了几十年之感,就像不知什么时候,两人已经携手走过了一辈子,此时又是在走另一辈子。
忽又想起在饭厅里,自己说要枕在宣怀风腿上,宣怀风说下辈子吧。
此刻,就是所说的下辈子吗?只是这样有些不划算,不如这辈子还是这辈子,把这笔珍贵的帐算到真正的下辈子去。若下辈子宣怀风投胎做了小狗,自己便也做小狗,舔舔蹭蹭的过一生。如此想着,竟比做人还幸福。
要不是受了伤不能伸手,早就摩挲着这张他最爱摩挲的脸了。现在,白雪岚只能凝望着宣怀风而已。
在别人看来,凶悍倔强的白十三少才经历了那些血雨腥风,打得皮开肉绽,坐着轮椅到爱人床前,两人宛如隔世重逢,不知是何等激烈的心情,有多少衷肠要倾述。谁能猜到他的脑里的画面,不过是两只舔舔蹭蹭,一起晒太阳打滚的小狗。
及至门外响起脚步声,又有人打开了房门。白雪岚才把那孩子气的画面藏在了脑海深处,转头看看,不但大司令和三司令来了,连五司令也来了。
白雪岚见五司令吊着一只胳膊,想起自己打的那一枪,心里有些过不去,忙问,「五叔,你的伤如何?你应该休养着,何必过来?」
五司令冷哼道,「你还有脸问我的伤吗?放心,老子一定和你算帐,可眼前不是时候。别看你现在坐着轮椅,我知道你是祸害遗千年,老爷子的家法打不死你。罢了,别的废话都省省,说正经的。廖老头叫士兵把廖家团团保卫起来,这是要翻脸的意思。眼看快天亮了,早上城门一开,各处带兵的军官们陆续就到,到底怎么个章程?打还是不打?」
大司令也早就琢磨着这事了,闻言便说,「廖翰飞死了,廖启方这是绝了后,就算我们不想打,他也肯定要动手。今早军官们进城,廖翰飞命令一布置下去,地方上的军队马上就会开拔。我和老三商量了,亲自出城去指挥。老五受了伤……」
五司令不等他说话,把没受伤的那只胳膊在半空中用力一挥,说,「我这伤不算什么。外头好几处兵,你和老三有几个身子,够分几处使?我也出城去。这里留一个坐轮椅的看着也够了,就算他顶不住,老爷子虽然躺在床上,那毕竟也是老爷子,再有什么事,也能镇住。」
白雪岚看几位长辈的意思,倒要因为这点小事来个讨论,实在不符合他的原意,忙开口说,「我觉得和廖家这一场,未必要在外头打。要是能在城里解决,不是更好吗?」
三司令倒抽了一口气,打量着他说,「你难道想在济南城来一场巷战吗?想得倒美,可惜这只能是失心疯。一来,我们在城里和廖家的人马差不多,谁也不占优势。二来,这城里除了白廖,还有韩甄,还有那些富绅遗老,谁手里没一批肯死战的人。哪个敢在这里来个玉石俱焚,大伙非联合起来消灭了他不可。」
白雪岚说,「我何曾说……」
一句话未说完,又一个人走进来,居然是居副官。
三位司令一见是他,都吓了一跳,忙问,「你怎么来了?是老爷子那头有什么情况?」
居副官说,「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情况。总督刚才醒过来了一会,听我说几位司令来和十三少商量事情,命我过来旁听。局势万一有什么变化,总督问起来,我也好答话。」
三司令想起在饭厅里老爷子当场气晕过去,也有自己最后表的那个态度的缘故,当时自己那些话,对老人家是前所未有的不恭敬,心里不安地说,「既然醒了,我还是看看。」
居副官忙说,「倒不必现在去,我瞧总督那样子,是暂时要点清净的意思。」
五司令一把拉着三司令,也说,「要是被廖家打趴下了,丢了老爷子的家底,你就算跪在老爷子床前,他爱瞅你一眼吗?商量了正事再说。」
又回头对着白雪岚问,「你刚才说何曾什么?若是有什么打算,快说出来,别拖着我们工夫。」
白雪岚说,「我说我何曾建议巷战来着?我想地方军队部署起来,总要个一两天的工夫,我们若能在这之前把廖启方解决了,这场仗也就可以免了。」
大司令本来脸色很是凝重,听了这话,不由好笑起来,指着白雪岚对三司令说,「老三,他这是被家法打糊涂了。老爷子几十年都没能解决的人,他以为一两天就能解决呢?」
白雪岚看看窗外天色,虽仍是一片的黑,但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着,总将要亮起来的,便坦言道,「各位长辈在这里,本轮不到我指手画脚,不过廖家那边,怀风拟定了一个很不错的计划,我们已经实行了一半。现在是要实行另一半的时候了。」
于是便把宣怀风为了避免太多死伤,要将沙场战变成金融战的打算说了。
往下道,「原本我们是想等到初八,银行开门,引发万金银行一轮挤兑,那样把握更大。不过廖翰飞一死,必须现在发动,否则这场仗又要堆人命去塡。我算了算,万金银行银库里已经空了,廖家赌场和马球场这两天没有现金进来,尤其是马球场,那些外国马球员是按天要优渥薪水的,所以马球场不但赚不到钱,反还要赔许多钱进去。」
大司令原本听他说一两天内解决廖家,认为他一定是瞎吹牛,现在听他侃侃而谈,竟是越听越有些谱,脸上不由多了两份生动的神色,插话道,「最重要的是压舱银,这笔钱廖启方拿不出来,那今早入城的兵爷们可不好打发。廖家这些年赚了太多黑心钱,把军队养得直流肥油,收到钱他们就把廖启方当祖宗拜,可要是收不到钱,那就是加倍的难受劲了。」
三司令心里也暗暗叫好,想着自己生的这小兔崽子毕竟不错,不声不响就把廖家的银库掏了一个空,老爷子带兵许多年,沙场上本事是不错,可怎么就没想过打什么金融战呢?
又忽然想到,这金融战也不全是自己儿子的功劳,若没有躺在床上那位,大概也不会有眼前的局势。于是眼睛不禁往床上的宣怀风瞥了瞥,又把视线摆回来,作出一个严肃的斟酌态度,对白雪岚说,「你们的计划好是好,就是太温吞。廖家那些军长师长们总不能一进门就伸出手问廖启方要钱,要是廖启方马上给命令,要他们开始调动各地方军队,他们遵命不遵命?时间上一拖延,各地冲突就可能起来。如今你要拿出一个方法,把那些军官们和廖家的矛盾立即挑起来。要是廖启方下命令,他们不愿意执行,那事情就好办了。」
白雪岚听他说「你们」的计划,笑容不由地加深了,说,「父亲的意思和我想的一样,离间计这种老祖宗传下的东西,可不就是这种时候使的?再说廖家银根已经刨了,我们的钱却是源源不断地进来,既然军官们为廖家卖命只是为钱,我们先破坏廖启方和他们的关系,然后把他们买过来就好。」
大司令惊讶地问,「好大的口气,你哪里弄这许多钱?」
五司令说,「他弄了个宣白义彩,原以为是小孩子的玩意,没想到竟是个聚宝盆。那些人想中五百万,真是想疯了,大约把买棺材的老本都掏了出来,前天才开的张,两日工夫就进了两百多万的帐。他娘的,我竟不知道济南城里的人藏着这许多钱。」
大司令还是皱眉,「进来两百多万也不算什么,以后要开一个五百万出去,一进一去,不是还亏了?」
三司令见他还要往下说,指着床上的宣怀风说,「别的我不能保证,可这孩子是个玩数学的天才,我是亲眼所见。他上次赢了八十万,还教了我老半天呢。咱们兄弟都不是算帐的材料,费那脑子干什么,既然是他的计划,他还能把帐算错吗?不可能。现在钱是有了,不过我倒是担心宣白义彩那里,廖家要是失心疯,带兵去打个劫,这可要糟。」
五司令神色也一变道,「三哥提醒得对。昨晚兵荒马乱,那些钞票金子摆在大马路上,虽说派了两队兵把守,万一姓廖的狗急跳墙,带着大队人马来抢,那可拦不住。我们要赶紧加强布防。」
说着就要往门外去喊人。
大司令叫住他说,「你想想自己吃的是谁的枪子,你还敢小看人吗?宣白义彩那边,雪岚要不做点防备,我不能信。」
白雪岚听大伯又提起自己让五叔吃了枪子的事,很有些过意不去,因此对五叔的态度放得特别谦逊些,低声说,「我手上没有可使的人,哪还能防备。不过这方面我想甄家姐夫会料理,宣白义彩五百万的本钱里,他占的股本最大,要真被抢了,他损失最惨重。昨晚他一见城里气氛不对,一定早派人去看守他的老本去了。」
众人谈了谈,事情又回到如何挑拨廖启方和军官们的关系上,算来算去,就缺了一个在廖家内部策应的人。
五司令便对白雪岚说,「我看你这表情,有点胸有成竹的意思,是不是你在廖家埋伏了什么人?若是就赶紧说出来,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吊我们的胃口。」
白雪岚说,「我才回来山东几天,要是能在廖启方的高级军官里面埋伏下人,那我真成神仙了。只我看老爷子把居副官派过来,不能仅做旁听吧?居副官,老爷子藏着掖着什么好东西,今天必须露一露了。」
这话让居副官听了心里大震,暗想,老爷子苦心埋的这颗暗棋,绝没有吿诉过十三少,怎么他居然能猜测出来?都说老爷子所有孙子里头,这位最像年轻时的老爷子,心思缜密爱留暗招,可真一点不错。
居副官佩服地看了白雪岚一眼,想了想,才开口说,「总督和廖家战斗了这些年,在里头好不容埋伏了几颗棋,前阵子廖家一轮接一轮地严查奸细,好几个都被查出来弄死了,就剩这一个,不但藏得深,还是个带兵的。这颗好棋不到最后关头,万万舍不得用。不过总督刚才说了,这颗棋交到十三少手上,若十三少觉得今天该用,那就按你的意思办。」
然后,低声说了一个名字出来。
众人听后,都倒抽了一口气。
五司令喃喃道,「米英那王八蛋,老子还总想着偷偷打他的黑枪,让姓廖的心疼呢,怎么他竟是咱们白家的人。老爷子藏的这一手,他娘的……真是他娘的!」
白雪岚也是喜出望外,「我知道老爷子在廖家总会藏点宝贝,就没想过是这么个大宝贝。很好,就请这一位来配合我们。」
三司令问,「廖白两家已经撕破脸,廖家现在重兵把守,要传信是个难事。总不能打个电话去廖家,指名道姓找米英。」
这个重要的问题,白雪岚早就算计过了,毫不迟疑地说,「地牢里还关着一个叫万光的,他就是从廖家那边来的。这种小喽啰,大本领没有,传点消息还用得上。」
大司令谨慎地提醒,「不会把他放回去,他反而向廖家告发领功吧?」
白雪岚笑道,「绝不会。他在蓝胡子那过了几道手,早调教得孙子一样了,给他十个胆也不敢翻天。」
众人知道他办事精细,他既然敢打包票,那一定是有把握的。于是不再纠结这些小处,继续讨论别的问题。等商议妥当,便各自唤人,吩咐手下放人的放人,传消息的传消息,其他诸如调兵防卫事宜,几位司令也有自己的布置。
白雪岚为了保持清醒,强撑着不用吗啡,讨论完这些事,早疼得额头一阵阵地冒冷汗,身子在轮椅上略挪一挪,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三司令刚在外头对自己的副官吩咐完事走进来,看见他这样,皱着眉说,「没有用吗啡吗?那些混帐医生,个个都吃干饭的。」
说着便要找医生。
白雪岚说,「不用,我受的伤不轻,怕放松下来会睡过去。要是局势出现变化,我睡得死死,那怎么处?」
三司令说,「事情都商定了,你还待如何?局势有变化,我们也不是吃干饭的。你小子不怕疼死?」
白雪岚额头挂着薄薄一层冷汗,却举不起手去擦,微喘着气笑道,「小时候不知挨了你多少打,难得听你问疼不疼。疼就疼罢,熬过今天再说。」
忽听一个人轻轻地嘤了一声,仿佛刚醒过来的气息,又轻轻地问了一句,「雪岚,你是哪里疼吗?」
白雪岚回头,见是宣怀风醒了,正一只手撑着床单坐起来,忙说,「慢点,别起急了头晕。」
宣怀风朝他这边一瞅,才看清他是坐在轮椅上,手上打着石膏。自相识以来,未曾见过白雪岚这样凄惨模样,宣怀风只瞧了一眼,就心疼得眼圈都热了,忙下床到白雪岚身前说,「对不住,我本来守着你的,也不知怎么就躺到床上去了,倒是你何时起来了?身上很疼吗?」
白雪岚说,「不疼。」
宣怀风说,「这是撒谎。不疼,额头上这些汗是哪里来的?」
一时也找不到手帕,便捏着衣袖一角,给他擦了擦汗。
宣怀风醒来前,已隐隐约约听见他们说的一些话,所以并不再问白雪岚的意思,径直到门外找了护士,请她叫医生过来。等医生来了,就说,「病人疼得厉害,劳驾你给他打一针吗啡。」
白雪岚刚要说话,宣怀风说,「我知道你怕睡过去,这个无妨,我就在这里,你要睡了,我提醒你。」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过来,抓着白雪岚的手掌,轻轻一握,问,「你看,这样你就睡不着了,是不是?」
白雪岚想着昨夜情景,稍差一点,这个人就不在自己眼前了,如今能被他这样握一握手,还有何话可说,于是便接受了那针吗啡。打了针,顿时轻松多了。
宣怀风唯恐药效不快,还担心地问,「疼不疼?」
白雪岚说,「疼是有些疼,不过你握着我,我也就舒服一点。」
三司令在一旁冷眼瞅着,心忖自己当父亲的开口,不能让他打吗啡,另一个人一开口,他倒老老实实,半点不反抗了。刚才忍着疼还满不在乎,打了吗啡后,这样凛凛的一条山东汉子,反而假装呻吟说疼,三司令实在看不下去,心里叹了一句这小兔崽子,别的不像老子,这一点倒是青出于蓝。
哼了一声,无趣地正要走。忽然一个人从门外进来,差点和他撞个满怀。
三司令定睛一看,原来是孙副官,骂道,「毛躁什么?」
孙副官昨日被房连长软禁起来,他本就不是白老爷子要对付的人,没被如何为难,见事情已过,也就放了他出来。他见了白雪岚,也没工夫絮叨房连长那些事,就报告说,「韩旗胜带着兵来,把白家包围了。」
三司令一愣,气骂道,「这狗东西,趁着我们和廖家有大动作,他倒是二话不说就掺和进来了。无缘无故包围我们宅子,是想落井下石吗?」
孙副官说,「也不能说无缘无故,他是要我们交出他妹子。」
三司令说,「他的妹子,他娘的怎么来问我们要?」
话说完了,忽然想起自己家那小兔崽子可是个惯能各处点火的猢狲,不要又是他惹出的祸吧?下意识地一回头,瞧见白雪岚脸上那满不在乎的神情,不由愣了愣,知道自己又猜中了。
三司令沉下脸,正打算责问。
结果倒是宣怀风先开口道,「父亲听我说,韩小姐确实在我们那。她哥哥太狠心,连亲妹妹也要下手,我们原本就和韩小姐有合作,不能见死不救。雪岚本不愿意插手,是我再三央求,他才管了这桩事。父亲生气,就责怪我罢。」
三司令见他脖子后面包扎着一块白纱,很瘦削虚弱的样子,又一口一个父亲,实在不好发气,只能对白雪岚说,「韩家不是不能招惹,可你挑的时间太不巧。这样腹背受敌……也罢,我回去一趟,把韩家那边应付一下。」
白雪岚说,「还是我去罢。韩旗胜那人,我有法子应付。」
三司令说,「这倒奇了,难道你能把韩家那边的银根也刨了?」
白雪岚说,「我总不能什么准备都没有,就去剃韩旗胜的眼眉,他来闹事,我自然有交代。只是城防那边还要辛苦父亲。」
三司令见他不慌不忙的,大概确实有对付韩家的准备,心里老大惊讶,几年不见,这小子虽和从前一样能惹祸,但收拾烂摊子的手段似乎大有长进。
瞧着他一副狼狈样的瘫在轮椅里,一只手和宣怀风的手轻轻握着,三司令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只觉得自己留在这里,很有些碍眼,点头说,「好,城防那交给我。」
白雪岚想起白太太还在生气,想提醒他一句记得去瞧瞧母亲,话在嘴边,又停了,看着父亲快步走出了病房,不禁莞尔一笑,便吩咐孙副官备车,只是担心怀风身体劳乏,叫他留在医院里休息。
宣怀风说,「这真是倒过来了。你才是应该在医院里躺着休息的那一个,你倒要我留下。我知道韩家那边恐怕要紧,你不亲自去一趟是不能放心的,我陪着你去好不好?你看你这轮椅,总需要人推罢?」
说罢不由分说,就走到白雪岚身后扶住轮椅把手,小心翼翼地推出房门。
白雪岚虽叫他留下休息,其实心里实在不想离开他一刻,何况局势尚未安定,思忖着还是把这人放在自己眼皮底下保险些,于是也不多说什么,享受起被宣怀风推轮椅的优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