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爷子听了,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吐出字来,「你就不怕我灭了你这个孽障,再去杀了他?」
白雪岚说,「白承元说过,他一定死在宣怀风前头。」
白老爷子阴冷地哼了一声,「我连你都舍得,我舍不得一个白承元?」
白雪岚沉默片刻,很快又云淡风轻地笑了,说,「您那阴阳相隔的规矩,原来可以更改吗?没奈何,谁让您威势比谁都大,只能由得你。那我就在下面等着他。以后您也下来了,就见着我们还是恩恩爱爱的一对。」
白老爷子怔怔的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心想这样找死的傻子,怎么自己就看走了眼,以为他是所有孙子中最聪慧的那一个?自己要将一个大好的花花世界交给他,他却要把自己的性命,葬送给儿女情长,还是世间不能容的败德之情。
白老爷子老态龙钟地叹气,喃喃说,「好,你的态度我已经清楚了。既然无法商量,那就不用商量了。我们白家,不留你这个执迷不悔的孽障。」
他仿佛累极了,举起一只手,轻轻打个手势。虽然手势做得无力,但毕竟是一个命令,而且是不容动摇的命令,那两个亲兵见了,便高高举起家法,对着白雪岚的身躯,沉重地打了下去。
宣怀风送走白雪岚他们,在孔宅里无所事事。白雪岚不在身边,宅里虽有白承元留下的一些手下,但在宣怀风眼里,就似眼前再没有别人一样。
他的人在这,魂却不知何往,手里端着别人递过来的茶杯,也不知道往嘴里送。只是想着白雪岚的计划不知道是否顺利,予兮抟对又迷迷糊糊地回忆起今天发生的事。早上白雪岚怎么和他分别;蒋副连长怎么找到小公馆,把自己抓出去,自己又是怎么逃跑;郊外小树林里怎么被搜捕,怎么打死了廖翰飞和那个日本人,那火把自己烧得怎么狼狈……
也不知呆坐了多久,似乎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宣怀风身子猛地一震,差点从凳子里跳起来,回头一看,发现原来拍他肩膀的人,竟是宋壬。张大胜站在宋壬身后,两人都是一脸热汗,又沾着许多灰。
宣怀风惊喜万分,问他们说,「你们怎么来了?」
张大胜擦着脸上混着灰的汗水笑道,「好家伙!一群疯狗在后头一通追,我们的汽车都没油了,后来一头撞到电线杆上,彻底熄了火。幸好当时他们还没追上来,宋头儿和我从车里钻出去,想着这城里,再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能到这。四司令那鸟脾气,我还以为进不了门呢,没想到我们一说是总长的人,那些人就开门让我们进来了。不用问,一定是总长本事,不知怎样把四司令给说动了。哈,这下能喘口气了。」
宋壬往说个不停的张大胜后脑勺上一拍,示意他闭嘴,对宣怀风说,「刚才您出神,我们叫了好几声,不见您说话,才拍了您一下,倒好像吓了您一跳。总长呢?」
宣怀风说,「你们来得正好,他到外头召集他的人马去了,大概正用得着你们。」
张大胜疑惑地问,「怎么总长在外头还有人……」
剩下一个马字还没有出口,被宋壬暗中踢了一脚,便闭上了嘴。
宣怀风不由生疑,问,「他说他在城里还有一批人手,难道没有?」
宋壬听了头一句,就知道白雪岚出门的事有蹊跷。他跟随白雪岚日久,见宣怀风这样子,想必是被白雪岚花言巧语哄得留在这里。作为忠诚的部下,他自然要帮上司圆这个谎,连忙说,「必定是有的。总长做这些军事上的布置很有计划,您看上回在姜家堡,蓝大胡子领着手枪近卫营出现,简直叫一个神出鬼没。」
他这样一说,宣怀风似乎放心了些,又问,「那你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和他联系上?我不知道他现在究竟怎么一个情况,很有些担心。」
宋壬皱起眉想了想,说,「我只知道总长在城里布置的几个地方。」
宣怀风说,「你带上我,我们一道过去看看,能不能探听到一点消息。」
宋壬心想,总长把宣怀风留在这里,这里肯定是最安全的地方,自己万万不能让他离开。便说,「不用过去,那里有电话机,号码我背下来了。您先坐一会,等我的消息。」
说完,问了电话机在哪个房里,带着张大胜就走出了房门。
两人到了放电话机的房间里,并没有拿起电话机,只是低声商量起来。
张大胜说,「老爷子一出手,总长在城里的力量就不剩多少了。他既然逃到这地方,又出去干什么?还说什么召集人马?外面那要命的局势,去哪召集人马?」
宋壬也明白,白雪岚如果在城里还有隐藏的力量,前头也不必发疯似的要逃出城。自己刚才说什么打电话给几个秘密地点,完全只是在哄骗宣怀风。他是个使力不使心的人,想破了头,也想不出白雪岚这时候能拿出什么扭转局面的妙计,愁眉道,「我想,总长大概是要去做危险的事,所以让宣副官留下。不管怎么样,我们先把宣副官稳住。」
张大胜说,「那是自然的。只是这样真叫人着急,到底总长做什么去了?」
两人在房间里思索一会,完全思索不出一个结果,便走到外头,见有一个男人站在后院里,手里端着一把枪,似乎在上岗警戒的样子。他们知道这是白承元的手下,便招手让他过来,问知不知道白雪岚到哪去了。
那人说,「他和我们四爷一起回白家老宅去了。」
宋壬吃了一大惊,忙问,「现在回白家,不是送死吗?」
那人说,「就是送死。四爷又不是做慈善的人,他干嘛白收留里头那位。总要有个条件不是?一命也就换一命罢。按四爷的意思,看着白老爷子断子绝孙,才能出这口气。对了,白十三少和四爷说好了条件,他们的打算,暂时不叫里头那位知道。我们一点也没有向他透露。不过你们问,我也不瞒你们,都直说了。想来你们也不会告诉他,是不是?」
说完,便又走回后院警戒去了。
剩下宋壬和张大胜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一阵发凉。白雪岚那样精明骁勇,在他们眼里,是像天神一样不可打败的人物,然而遇上的对手是自己的亲爷爷,掌握兵权又心狠手辣的白老爷子,那就难说。
再一想,如果白雪岚送死,能护住里头那人,白雪岚愿意不愿意呢?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唯一的答案,心里的寒意就更浓烈了。
张大胜一只手拽着自己的衣角,像要把什么撕下来似的问,「宋头儿,怎么办?」
宋壬想了想,一跺脚说,「我这就回白家打听一下情况。」
张大胜问,「那我呢?」
宋壬咬牙说,「你留下,给我盯牢了宣副官,不能让他出一点事故。娘的!总长要真为宣副官把性命送了,那我们这两条命不算什么,就算一起赔进去,也要把宣副官保住,让他平安地离开济南城。」
张大胜毫不犹豫地点头说,「行。总长待我不错,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张大胜豁出去,也要全他一个心愿。」
话音刚落,忽然砰的一声枪响,前院传来男人们的嚷嚷,似乎有人在喊不要开枪。宋壬和张大胜连忙跑到前院,见白承元几个手下在那里一边嚷,一边往门外张望。
宋壬过去问,「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男人说,「十三少的人跑了。」
宋壬吃惊地问,「宣副官吗?你们这些人,怎么竟让他跑了?」
那男人说,「谁也没想着他会忽然冲出去。大家只顾着防守外头,没防备里头。想不到他那样一个小身板,跑得倒飞快,像后面被鬼追着一样。四爷说了要庇护他,又不能拿枪打,能如何呢?」
张大胜的脸刷一下白了,懊恼地说,「糟糕!宋头儿,一定是我们出来打电话,他悄悄跟着呢。刚才的话,都被他听见了。」
宋壬大叫一声,「哎呀!他可别跑回白家去!」
宋壬撒腿就往外追,然而此时门外东西两条街巷,早不见宣怀风的身影了。
宣怀风在大街上发疯地跑着。他果然如宋壬他们猜测的那样,是跟在宋壬他们后头,想听他们打电话。经历了这样要命的一天,他的脑筋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似乎半是麻木着,又似乎半是敏感着。白雪岚不在,他瞧什么都不对劲。
张大胜一句话没说完就停了,他觉得不对劲。
宋壬暗地里踢张大胜一脚,他发现了,更觉得不对劲。
就连宋壬和他说话时,那脸上令人信任的憨笑,他也觉得不对。所以宋壬和张大胜说去打电话,要他留下,他一点没有反对,等他们一走,他就跟在后头。
于是他都听见了,白雪岚所谓的计划,不过是送死。
四司令肯打开那道门,让他走进去,交换的条件,是让白雪岚回白家送死!
细雪下了有一会了,还在悠悠扬扬地飘着,脚下铺起薄薄一层的白。宣怀风奔跑的脚印,一个一个,飞快地印在这无瑕的白上。
他胸膛里憋着一股气,那股气不可形容,只是压抑地狠狠地憋着,像要炸开,又像即将窒息。
然而脑子浮动的影子,却还沾着一抹极糊涂的甜意。
这城,是他牵着他的手,一起奔跑过的城。
这雪,是他们在一块时,撒在他们身上的雪。
不多久前,那人还在他身边,掌心那样热,虽逃命也带着甜蜜。转眼之间,就要抛下他独活,而他去独死吗?
开玩笑。
白雪岚,你开我好大一个玩笑。
宣怀风一边用最大的力气往前跑着,一边咬着牙冷笑。他应该想到的,这混世魔王从来都爱开最恶劣的玩笑。打他们在学堂认识,白雪岚就没停过开宣怀风的玩笑,一个接一个,像此刻眼前的雪花,永远不断地来,细细密密,硬生生打散宣怀风和林奇骏每一次相会,让宣怀风愕然、难堪、气愤、无法忍受。
他约了林奇骏爬山,宾馆里一人一房,很是守礼的君子交往,那人却半夜撬门,鬼鬼祟祟地爬到他床上,无耻地搂着他睡了一晚,还故意让他父亲宣司令看见,害他被发配到英国。
他在首都好好做自己的数学先生,那人却偏要来打他一个埋伏,哄他当副官,花招百出,不择手段,仗势欺人,豪取强夺,得到他的人,他的身体,他的心!
这混帐,总是不把别人当一回事,开这样恶劣的玩笑,这样可恨,父亲那天怎么不毙了他?应该毙了他!当时了结,就不会有后来,他不必吃这些苦,让姐姐气得自断一指,绝了姐弟情分,而他却上了一条贼船。
我上了船,再也下不来。你这个船主,倒要先跳船。这什么道理?
开什么天大的玩笑?
宣怀风对济南城街道不熟悉,只隐约记得白家的方向,便拼命往那方向跑着。然而路这样黑,他渐渐连方向也拿不准了,最终只能停下,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刺痛的肺里似乎带着血,空气从喉里每次进出,都带着一股血腥的味道。他疲倦地弯着腰,两手按在膝上,却忍不住笑起来。
笑声在夜空下嘶哑如鸦,夜鸦在寂静街道里,围着他讥讽地盘旋。
那个他命里的天魔星,去送死了。
让自己咬牙切齿的流氓恶霸。多少次不羞不躁的压榨自己,把自己抽筋剥骨,啃得骨头都不剩,把自己当成所有物看管起来,出个门,也派十七八个护兵团团围着;多少次还没睡够,就被他摩挲着脸颊,亲吻着唇,折腾得只能睁开眼睛?
多少次被他数落吃得太少,硬让他喂了食到嘴里?
多少次在房里看书,不经意回头,发现他在窗外窥看?
多少次吵嘴?
多少次吵完了,又来胡哄,甜言蜜语,宝贝和亲亲,不要脸的叫着?
多少次指天发誓,说我心里只有你一个,这辈子也只有你宣怀风一个。呵,难怪如此,你这样笃定,原来是因为你的这辈子,真的太短了。
宣怀风垂着头,嘶哑地笑着,簌簌的东西落在面前的雪地上,他只道是冷的雪,其实是热的泪。随手抹了一把脸,满掌尽湿。
大过年的,一个人在夜里的街上,疯子一样的又哭又笑,真是可悲极了。然而不管了,他明明就只是一个可怜而悲伤的落单人。他命里光芒最盛的天魔星不见了,天底下最在乎他的那个活土匪去送死了,他必须追回来,却在这陌生冰冷的城里,失去了方向。
肺不再那样扎人的疼,他终于能勉强直起腰,再狠狠抹一把泪,然后拔出腰间的枪。他的枪法是白雪岚教的,这枪也是白雪岚临走时,留下给他防身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宣怀风,什么都是白雪岚。
没有白雪岚,他还剩什么?
宣怀风一只手直直高举起来,要对老天挑衅一般,放肆地鸣枪。这是一把六轮手枪,他一口气把子弹都打了出去,像在自己头顶放了六响礼炮。
静谧的夜空被惊动,也惊动了戒备的人们。很快,几个人从街道另一头跑过来,夜色下似乎端着枪,远远指着宣怀风,凶悍地问,「谁?谁开的枪?」
宣怀风在黑夜里努力辨认,看出是白家的军服,松了一口气。
「是我,宣怀风。」
他把打空了子弹的手枪往地上一扔,两手举起来,做投降的姿势。他的泪已经抹去,脸上漾出一抹微笑,洒脱地对那些士兵说,「白老爷子悬赏拿我呢,你们快抓我去领赏。」
经过这样一晚,白家的士兵谁不知道宣怀风的名字,这真是天上掉下一个大馅饼,赶紧蜂拥而上把他抓了,叫来一辆汽车,七手八脚地把他塞进去。
宣怀风就这样被送回了白家大宅,又被几个士兵团团围着,往里面押送。
众人如临大敌,他却不大在意,顺从地往里面大步走着,心里只想着那个不久之前,还牵着自己的手从这里逃过命的那人。
他们拼着命一起逃出去,转眼间,又一前一后的回来送命。世事之妙,真妙不可言。
士兵们如何进去向白老爷子报告,饭厅里的人如何惊讶,众人是怎么想的,待要如何处置自己,这些都不在宣怀风的思索里。他只想确定白雪岚还在,只想到白雪岚身边去。十二点已过,这是大年初一了,大吉利的日子,老天对他很好,让他如愿以偿。
士兵进去报告没多久,他就被带进了饭厅。一走进去,就看见两个士兵,拿着两根棍子在打一个人。那人已经倒下了,就倒在他自己流出的一滩鲜血里,似乎已经不会动弹。棍子上血迹斑斑,他身上斑斑血迹,棍痕落在衣料上,衣料里面便渗出血来。
宣怀风瞅着白雪岚,不知他活着还是死了,心疼得裂开,脑袋也空了。他走过去,对那两个打人的士兵说,「别打了。」
声音很自然,并不如何严厉,也没有凄苦,像嘱咐一句家常。然而他这样平静的表情,漠然的语调,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令人畏惧的力量,竟让那两个士兵手里的木棍难以再举起来。他们不由自主地停下,转头去看白老爷子,白老爷子摆了摆手,他们便拖着棍子走到一边去了。
宣怀风正眼也没瞅白老爷子一下,就这样在地上坐下。他是一个极俊雅斯文的人,就算这样唐突的坐地上,也有一种优雅从容的好看。他伸手在白雪岚鼻前探了探,松了一口气。不枉过了一个年,老天对自己实在好,这活土匪还有气。
宣怀风抬起头,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对白老爷子说,「您老人家不是要杀我吗?这就动手罢。」
白老爷子问,「这么说,你是为了他,跑回来送死的?」
宣怀风说,「就是这样,不要磨蹭了。赶紧完事,然后把他送医院去。」
白老爷子好几次问白雪岚,是不是以为自己不舍得杀他,其实心里当真不舍。外人死成千上万,也就是一个数字,只有他白家的骨血,那是死一个少一个,何况是他的亲孙子?何况是他心底最引以为得意,撒泼天王一样的混蛋小王八蛋?
眼看着这忤逆小子,被打得奄奄一息也还是执迷不悟,不肯回头,白老爷子是坐上了老虎背,下也下不来。苍老的心随着棍子一下一下,每下都揪疼。只是自己立的规矩,总不能自己去毁,倘若以后子孙们人人造起反来,白家还剩什么?
而且老四在这瞪着眼等着,要看自己当年如何,如今如何,要撕自己这张老脸。白雪岚那小混帐,不过要他服一声软,他为什么不服?为什么!
白老爷子本来觉得这个年过得真糟心,现在总算松了一口气,以为老天对自己还不错。他最为难的时候,还是留他一分老脸,把宣怀风送了来。
他有些舍不得自己的骨血,但一个外人,没什么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