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女士到底听没听过程平跟大导演的绯闻,他们不得而知。
但她第二天就发了个文档给李柏奚。
李柏奚草草扫过一眼,文件名是英文的:“剧本?帮程平物色的吗?”
屠简:“不,是帮你物色的。这导演跟你叔叔认识,是个日裔,以前都是拍商业片,能力很强。最近搞了个独立电影的本子,在凑班子。说是还缺造型设计,我们就向他推荐了你。”
李柏奚意外地打开文档,全是英文。
屠简:“不要误会,你还是得拿设计稿跟其他候选人竞争。”
独立电影的岗位极其随缘,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导演心意,争不争得到看命。
李柏奚缓缓说:“我不确定。”
屠简劝道:“是个锻炼的机会。跟着这个导演混一次,你能学到很多,运气好的话还能冲个奖。”
她的这些分析,李柏奚心里都清楚。他原本就有意搞电影,知道眼前正是天赐良机。
然而……
“我看了两眼,这故事是欧洲背景?我不是最佳人选吧?”
屠女士不耐烦道:“试都不试,你怎么知道?十九世纪的法国人穿什么,你以为欧美这些人就一定比你清楚?反正有团队负责查资料的。”
李柏奚还在犹豫。他倒不是怯场了,而是担心一不小心真中选了,就不能继续绑定程平了。
屠女士意味深长道:“你考虑一下吧。这剧本有点意思,看了就知道了。”
李柏奚连夜读完了剧本,也确实明白了屠女士话里的未尽之意。
这个故事的确很适合此时的他。
剧本名为《鹤伞》,故事发生在十九世纪后半叶的巴黎,主角是个不得志的年轻画家。他背井离乡闯荡巴黎,却被印象派诞生之后层出不穷的流派与新星淹没,始终籍籍无名。直到遇到一个潦倒少年,被对方异乎寻常的美丽俘获,才终于得到神明眷顾一般的灵感。
他视少年为缪斯,以对方为模特画出了一幅巅峰之作,成功扬名立万,殊不知这次相遇却开启了另一桩悲剧。
少年名叫弘,是越洋而来的日本商人留下的私生子,出身低贱,母亲垂死。因此,他不仅给画家当模特,还默许了对方进一步的索求。
画家落魄时,视他为美神,发誓要将他一并拯救。而当画家跻身名流,带他一道改头换面,却又开始觉得他陌生,不知他何时遗落了那份摄人的神光。
这故事最狡猾之处,就在于讲述者始终是画家。观众只能从画家之眼审视因果,看弘在阴雨中撑一把鹤伞款款而来,给他极乐,给他悲喜,陪伴他苦尽甘来,又在必要时乖觉地消失,沉没于勒哈弗尔港口的海浪中。
从头至尾,只见画家缠绵悱恻地爱一个面目模糊的影子。他们之间仿佛有过似海深情,又仿佛只是添了一张画。
第二天,屠简打来电话:“看完了?”
李柏奚:“嗯。”
屠简:“有何感想?”
上一次在餐馆外谈天时,儿子只言片语中透露出的心理状态让她有些挂怀,当时不方便往深里问,此刻便想借机聊聊。
屠简:“怎么看待这画家?”
李柏奚沉默。
屠简又问:“弘呢?”
李柏奚:“能做。”
屠简:“?”
李柏奚:“画家暂时没什么思路,这弘的造型我脑子里倒是有画面了。其实前两天刚好画了一张,就挺合适的。”
屠简:“……”
这是从源头上拒绝走心的节奏啊。
李柏奚翻出那叠对程平展示过的换装秀的画稿,从最底下摸出一张,拍照发给了屠简。
十九世纪,浮世绘随着商船往来传入巴黎,前所未见的东方风格,在画坛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和服热潮。许多画家都为模特穿上过和服。这个故事里就有弘扮作女子,身穿振袖供人绘画的桥段。
李柏奚:“你看这张,是不是有内味儿了。”
屠简:“……这画的是程平?”
李柏奚:“脸不重要,主要是看造型。”
他说着“脸不重要”,然而几天后发过去的正式设计稿里,弘的日常扮相、模特扮相、后期礼服扮相,全部保留了程平的脸。
倒是画家的面目,是真的模糊。
屠简看得高高挑起眉:“怎么,你是听说了导演还没决定弘的选角,想趁机搏一把?”
李柏奚:“没听说。现在听说了。”
屠简:“……”
导演原想物色一个亚欧混血演员,但挑来挑去,不是档期空不出,就是风格不合适。正想着退而求其次,找些五官比较立体的亚洲演员,就看到了李柏奚的画。
李柏奚的设计稿不仅仅是机械的衣饰陈列。画中人穿着略显陈旧的振袖,双目低垂,沉重的假发朝一侧歪斜,几缕发丝凌乱地垂至腮边,暗合角色潦倒的境地。唯有点在唇上的那抹朱红几近刺眼,宛如血痕,却又艳丽得仿佛有其意志,超脱了这幅画面的桎梏,径自飞入了幻梦之土。
李柏奚原本只抱了万分之一的希望,有点坐等奇迹的意思。
却没想到,屠简真的带回了话:“导演夸你熟知东方审美,弘的设计稿尤其出色。画家的需要再商榷,不过他已经相信你们会合作愉快的。”
她顿了顿:“还有,他问你画中的模特是谁,有没有兴趣参加试镜。”
李柏奚措手不及,难以置信道:“真找他?不是日法混血吗?”
“反正片子全程说英语,中日韩都有人试镜。至于混血,导演找的都是五官立体的,再化个妆就差不多了。”
李柏奚原本都没告诉程平这事,因为没抱希望,也不想给对方无谓的希望。此刻事发突然,只得说:“先别回复导演,我去征询一下程平的意见。”
他为了这事儿把在纽约的工作往后推了几天,如今终于收尾,飞回了国,可以找程平吃饭了。
于是程平等在家门前,无语地看着一辆豪车停下,李柏奚从驾驶位走出,绕过来风度翩翩地替他打开车门:“请。“
程平:“……干嘛呢这是?”
“毕竟我是在认真追求你啊。”李柏奚笑眯眯地说。
为防狗仔,他们在程平的建议下找了家私人餐厅,号称保密性全市第一。
这家是各界名人经常光顾之地,不设大堂,全是单独隔开的包厢。服务生等在地下车库,直接鞠躬引客人走进电梯,刷卡直达包厢层。
两个人各戴一副墨镜走下豪车,身高腿长,气势逼人,其实各自在墨镜的遮掩下目光乱转。
服务生把他们带进包厢,送上了茶水和菜单。
李柏奚之前没跟公众人物约过会,自己也没到需要防狗仔的地步,所以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他不想露怯,不动声色地四下勘察,同时悄悄观察程平的反应。
程平入行后倒是来此赴过饭局。但他一路过来都忙着找反光面,查看自己的倒影帅不帅。
问题不大。
挺帅的。
服务生记下了点单,在离开包厢前忍不住亲切提醒道:“两位,墨镜可以摘了。”
李柏奚:“……”
程平:“……”
李柏奚刚刚大致讲了剧本的事,程平便说:“我去。”
李柏奚一顿。
程平:“?”
李柏奚似乎想露出个轻快的笑容,顺水推舟成了这事,却又半途改了主意,收敛表情道:“你再想想。我给你分析一下,为了这个片子,首先要恶补英语,否则可能连试镜都通不过。”
程平毕竟是参加过高考的人,英语一度还过得去,但这么多年没用,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更何况演戏不仅仅是死背台词,还需要找到语感,在词句间融入感情,以他目前的水平是决计做不到的。
程平:“我会补习。”
李柏奚:“我知道你会。但这就要投入大量时间精力,你会因此失去别的机会,值得吗?还有,这题材国内不可能上映,又是文艺片,对你的事业助力有限。拿奖了倒是另当别论,但冲奖这事儿也看命……”
程平打断道:“我想演。”
这还越劝越叛逆了。李柏奚知道他的脾气,索性挑明了说:“如果是为了跟我一起进组——”
程平皱眉:“太小看我了吧?吕影帝说过我天赋很高,就缺体会和磨练。越难的角色越要挑战,总不能因为难就退缩吧。”
李柏奚开口之前,对诱拐演员进组这事还有点心理负担。然而等到程平断然否认,他却又说不上哪儿不太得劲。
程平恰在此时扬起一个几不可见的笑:“其次才是为了你。”
李柏奚:“?”
这小子学坏倒挺快啊?
程平的试镜定在一周后。
他的准备工作包括两部分:练英语和挨饿。
程平是匀称青年体型,角色却是个纤弱少年,想饿出那种伶仃的体态非一日之功。
于是身边的人每天就见他饿着肚子上跑步机,一脸暴躁地挥汗如雨,一边还得跟外教对鸟语。整个人阴沉得像颗风干的朝天椒。
经纪人问明原委后,第一反应也是反对。
她列出的理由跟李柏奚的相差无几,只多了一条:“我们现在可以谈谈李柏奚了吗?”
一旁的助理知道程平已经饿成了定时炸弹,连连对她使眼色,暗示现在不是好时机。
经纪人却毫不退让。她知道来不及另择时日了。
经纪人:“老实说,我知道他的身世之后,一度改变了态度,觉得他能给你很多帮助。但是后来我查到了那些照片……”
程平:“我不觉得那些照片有什么问题。他都多大了,有几个前任还不正常?”
经纪人:“你有没有想过,他的前任为什么都是女性?”
程平根本不愿去想前任的事,不耐烦道:“双呗。”
经纪人强调道:“一个男性都没谈过,也能叫双吗?”
程平憋着火,问:“你想说什么?”
经纪人甩出一个爆炸发言:“我怀疑李柏奚一直都是直男。”
程平僵硬了一下。相处过程中一些违和的记忆泛了上来,又被他强行压了回去。
程平嗤笑:“你认真的吗?”
经纪人:“基于目前的情报,这是很合理的推测。只是因为他那身打扮,以前没人往这方面想过。”
程平:“我听过深柜的基佬,还没听过深柜的直男。”
经纪人:“那是因为你不了解美妆界的生态。在那个圈子里,当基佬胜过当直男。他的艺术家父母就一直打着标新立异的名号,他自己也靠女装成名。不过他前段时间突然换回了男装,你有没有问过原因?”
程平耳边回荡起一个声音:“……一只苹果突然想知道,自己不打这一层果蜡,还能卖多少钱……”
他更用力地镇压着这些记忆,勉强道:“所以你想说,他并不喜欢我,一直以来都在骗我?”
经纪人顶着他杀人的目光插了最后一刀:“有这个可能性。我只是暂时没想出,以他的背景,对你能有什么企图……”
程平终于炸了:“滚!”
程平动了真火,对经纪人拒而不见,甚至连试镜都没带上自己的团队。
他不声不响地订了国际航班,独自开车去了机场,直到在贵宾候机室见到依言等待的李柏奚,心情才略微缓和。
李柏奚皱眉:“你瘦得太快了,脸上都没血色了。怎么跟团队闹别扭了?”
程平深深地看他一眼,又收回目光:“小事情。”
李柏奚瞧出他压抑着什么,但不想在试镜前影响他的状态,于是语气轻松地转移了话题:“没事,反正化妆师在这儿了,剩下的活儿由我助理包办。”
程平下意识道:“你助理今天倒挺安静……”
他朝李柏奚身旁望去,愣住了。
杨助理无辜地跟他面面相觑。
程平:“怎么这次只带了你?”
杨助理:“马扣扣去参加节目了。”
原来,最近有个化妆师选秀节目,马扣扣恰好也想单独出师了,就打算去节目上先混个脸熟。
李柏奚不是那种会困着徒弟的人,马扣扣一提,他就放人去了。
李柏奚:“化妆市场很大,教会徒弟也饿不死师父。你们争气,我也长脸。”
杨助理夸他:“娘娘母仪天下。”
李柏奚慈爱地摸摸她的脑袋:“必须的,跟着我混就对了。”
程平眼皮一跳,探究地望着他俩的互动。
李柏奚感觉到了他的目光,顺势往他脑袋上也薅了一把:“你也想感受母爱?”
程平:“……免了。”
李柏奚却不好打发,那只为非作歹的手又摸到他耳朵上捏了捏。程平的耳朵一下子烧得通红,一把打掉了他的手。
李柏奚低笑。
于是这回轮到杨助理眼皮直跳了。
晚上到了酒店,三个人各睡一间房。
李柏奚冲了澡,从酒柜里挑了瓶存货,裹着睡袍坐在窗边,吹着夜风喝酒。
他知道这种没有团队打搅的时机错过就不再,很是动了一会儿去敲门骚扰程平的心思。最后还是挂念着明天早上的试镜,强行忍住了。
他这头忍住了,自己的房门却被敲响了。
李柏奚走去开门,心道:别妄想了,不是程平。
程平欲言又止地站在外面,手中攥着台本。
李柏奚:“。”
程平:“我有点紧张,想请你看一遍试镜片段,提点意见。”
李柏奚把人让进来:“我的荣幸。”
程平的紧张并非谦辞,对着他略带磕绊地念了一遍台词。
这段台词是弘的独白,发生在其母病逝后,画家带他去借酒消愁时。台词本身晦涩而隐秘,像是沉重的告解,又像无望的告白。
李柏奚站在窗边看着,不时低头对着台本查看原文。
程平:“怎么样?”
李柏奚就事论事道:“发音还得继续练。不过你才练了一周,能这样已经很好了。”
程平叹了口气:“教练也这么说。”
李柏奚慢慢纠正了他几处发音,温声说:“再来一遍?”
程平走去站位,对着他重新念起了那大段的台词。
“ButI’vealreadycometolearnthatloveisanillusion,andtruthisalie”
李柏奚又端起了酒杯。
他长发披散,睡袍系得松松垮垮,端酒的手势闲适得近乎漫不经心,凝望过来的目光却复杂难解。
程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想法。
刚才敲开这扇房门,仅仅是为了排练吗?
他期待着发生什么吗?
直到看清李柏奚的眼神,他才恍然明白:都不是,他只是需要从对方眼里再一次捕捉这个。
这一刻的沉迷与温柔。
程平心里对经纪人“呸”了一声:这眼神要还是直男,我把眼珠子抠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