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震动声突然响起,打破了空气中浮动的暧昧。
李柏奚咳了一声,瞥了一眼屏幕,懒洋洋地接起来:“限你六十秒讲完。”
“师父!!!”马扣扣在那头鬼哭狼嚎,“我今日怕是要香消玉殒在此地!”
李柏奚:“?”
马扣扣:“都快开拍了才宣布,临时换了一个评委,你猜是谁?”
李柏奚眉头一紧:“我那好师弟?”
马扣扣痛哭道:“你说这是不是天妒红颜?他肯定送我一串零分,一轮游出局啊!这也罢了,他要是趁机说点什么羞辱之言,我丢脸事小,人家肯定会说你教女无方……”
李柏奚被他哭得心烦:“不行退赛吧。”
“凭什么退赛?”突然有人插话。
马扣扣哭到一半噎住了。
程平凑到手机边:“评委又不止他一个,他要是打分不合理,自己也会遭质疑。你怂什么?刚他!”
马扣扣:“……”
马扣扣小心翼翼道:“程哥……你俩一间房呢?”
程平:“。”
程平正想解释,马扣扣哭得更大声了:“都怪这劳什子节目,我连你俩的八卦都错过八十章了!我在这里跌爬滚打,你们孩子都上大学啦!”
程平耳根有些发热,瞟了一眼李柏奚。
马扣扣:“这是人过的日子吗?这是狗过的日子……”
李柏奚翻了个白眼:“一百多秒了。再见。”
“等等等等,”马扣扣连忙收了神通,“那我还比不比啊?”
李柏奚:“想比就比咯,你是我徒弟,怕什么?”
马扣扣琢磨了一下他话里的意思,还不放心,套话道:“这个,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母,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李柏奚却不上套了:“你先靠自己吧。”
他抢在新一轮哭求袭来之前掐断电话,叹了口气:“真跟养娃似的,害。”
程平听他这语气,就知道他对此事不会真的袖手旁观。马扣扣要是受欺负了,他肯定得出面。
这种评分之争,势必会涉及到专业水平的较量。然而程平记得,李柏奚在这方面似乎有些不可说的心理阴影。
程平:“你要跟你师弟对决吗?”
李柏奚笑着看他:“你说的呀,刚他。”
程平怕他勉强:“……也不用那么急,不行的话……”
李柏奚:“?”
李柏奚登时肃然:“小程,男人不能说不行。”
程平:“?”
这会儿你怎么怒当男人了?
李柏奚:“再说,咱们本来也在刚他的路上了。他打算今年冲个最佳造型奖,正好我也有此意,就等你明天试镜通过了。”
程平知道他在给自己打气,却还是被他那句“咱们”撩拨得心中一痒。
李柏奚恰在此时抬起手,掌心将触未触地滑过他的脸:“对象是你的话,我有这个信心。”
程平心中那点痒,化为了更具像的感官体验,皮肤顺着他移动的掌心一路酥麻过去,像有羽毛在轻挠。
他与李柏奚对视着,两个人都没说话。
他们之间的空气浓稠得几乎带上了紧迫感。再胶着零点一秒,就该发生点什么了。
程平却突然若无其事地退了一步,随即转身走向洗手间,咕哝道:“借用一下。”
这不是怯场,我没有怯场,他在心里说服自己。这只是怕影响到明早试镜。
李柏奚望着他颇有几分慌乱的背影,默默收回手,无奈地笑笑。
敲我门的不是你吗?
搁在桌上的手机又是一震,这回是杨助理发来了一条语音。
李柏奚看了一眼,只当是关于明天对接的事,顺手点开。
多年以后,李柏奚还会在意念里穿越回这一夜,痛殴这个公放语音的自己。
杨助理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师父,我想了很久,还是得冒着生命危险跟你谈一件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一次你跟我说起你的取向……”
李柏奚原本心不在焉地听着,猛然伸手去关语音,动作一乱,将手机打下了桌子。
手机落在地上,语音还在放着:“……是直的。你跟程哥的事情我无权开口,但如果真是那样,对他是不是有点不公……”
李柏奚终于关掉了语音。
房中一片死寂,只能听见他自己急促的呼吸。
他确实跟杨助理说过这话。那还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对她还有点意思的时候。然而后来你若无心我便休,他彻底忘了这茬。
他怎么能忘了这茬?
几秒之后他灵魂回体,才发现一门之隔的洗手间内响着水声。
但那水声是什么时候响起的、程平究竟听见了多少,他不得而知。
水声很快停下了,程平推门出来,双手上还有水珠。
他走过来拿起台本,语声平静:“试镜要紧,我还是回去找外教再抠一遍台词吧,明天见。”
李柏奚努力辨认着他的脸色,程平却不给他机会,很快转身走了。
李柏奚:“……”
李柏奚怒戳手机打字:“你就不能当面谈???”
杨助理莫名其妙:“这么尴尬的事情怎么好当面谈?发这条语音我都犹豫了半个世纪,怕丢饭碗。”
李柏奚:“……”
杨助理:“但我想起一句话。”
李柏奚:“……”
杨助理:“你要当一辈子的懦夫,还是三秒钟的英雄。”
李柏奚:“…………”
翌日早上,程平的脸色依旧平淡。
这平淡本身就意味着反常。
化妆时他一语不发。李柏奚几次挑起话题,他都用两三个字回答了。
李柏奚心道:完了。
程平昨晚一定听见了。等等,也许他只是过于紧张?也许试镜结束他就好了?
李柏奚心存侥幸,索性不提,反正此时也不适合提这事。
他只能更用心地化妆。虽然角色是混血儿,他却没有刻意强调混血感。程平的脸型已经足够立体,再使劲修容反而过犹不及。相反,他将工夫花在了减龄上。
颧骨、鼻翼两侧等彰显实际年龄的位置,都被用心提亮,略带侵略性的眼型也被柔化,一个纤细忧郁的少年逐渐露出真容。
李柏奚看过试镜片段,大致知道这段表演需要什么样的感觉。
杨助理全程围着他们团团转,端完咖啡送早点。
昨晚李柏奚在气头上把全部真相对她和盘托出,杨助理才知道自己的英雄行径酿成了大祸。至于这饭碗还保不保得住……大概就看程平今天能不能露出个笑了。
思及此,她更狗腿了:“程哥,妆真好看,等下肯定当场拿下。”
程平:“……谢谢。”
他们准时找到了试镜的房间。
导演很热情,拉着李柏奚寒暄了一通,又夸程平长得帅。程平听懂了大概,口语却还捉急,怕一开场就露怯,所以只回一句:“谢谢。”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导演不问话了,旁边一个副导演却对着程平问个没完:“什么时候飞来的?时差如何?今早交通如何?路上没堵车吧?”
程平:“……”
程平僵硬地搜寻着脑中的词汇表,磕磕绊绊回答了几句。
导演见他实在勉强,挥挥手:“你准备好了的话,我们就开始吧。”
那副导演贴心地给程平指定站位,口中居然还在问:“你觉得剧本怎么样?你怎么理解弘这个角色?”
这道题程平倒是拉着外教准备过,此时将提前背好的答案抱了出来:“弘不是最善于表达情绪的那类人,但我觉得他的安静其实蕴含着丰富的情绪变化……”
副导演:“比如什么样的情绪?”
程平:“……悲伤和……呃……”
他想说“痴情”。
但他不会。
李柏奚在一旁清了清嗓子:“导演,我可以充当翻译。”
“不不,我想没这个必要了。”副导演隐秘地笑了一下,显然没带什么善意,“还是让我们看看你的表演吧。”
李柏奚皱眉看了他一眼。
副导演是个韩裔。他在剧组待了一阵子,已经摸清了导演为这个项目拉到的资源,心知其分量,立即推荐了相熟的韩裔演员过来试镜。但导演看完那演员的表现,却不置可否。
演员离开后,导演对副导演透了底:“他是目前为止最合适的人选了,可惜与我心中的形象还是有出入。”
所以副导演一见程平亮相,就敏锐地感受到了威胁。这身段,这脸,怕是个强有力的竞争者。
幸好他很快发现程平英语不行。他决定逼着此人暴露这个缺点,最好能抢在表演之前把其心态搞崩了。
程平确实木着一张脸站在原地,至于心态崩没崩,暂时不知。
李柏奚暗中捏了把汗。
导演:“开始。”
程平闭了闭眼睛,缓缓坐下。
房间里准备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他对面的椅子上摆着一个塑料模特,充当画家。
台本剧情中,弘的母亲死于穷困和疾病,画家帮着安葬了这个可怜的女人,又带弘去酒馆买醉。
程平举起桌上的空酒杯,作势喝了一口,又猛烈地呛咳起来。
工作人员在旁边念着画家的台词:“你不喝酒?”
程平一边咳嗽一边摇头,断断续续地说:“不常喝。”
导演很感兴趣地看着。这人似乎是会演的。
程平放下酒杯,轻轻把弄着杯柄:“她得病之前,是个美人。他们说,我要是继承了她一半的美貌就好了。”
副导演相当刻意地扭头看了导演一眼,试图用眼神传递信息:这英语太差了。
工作人员:“你很美。但我相信她也很美。”
程平朝后一靠,倚在椅背上,显露出了几分醉态,显得迷茫而天真。
“有个画家,你的同行,给我看过一幅浮世绘的临本,《小野小町九相图》,画的是美人死后尸体腐烂直到仅存白骨的过程。我父亲的同胞是一些怪人。他们说这是为了让人知道,肉体只是虚妄的幻觉,不可过度留恋俗世。”
副导演做不出表情了。
李柏奚却悄然扬起了一丝笑意。
这段台词又长又拗口,程平第一次念的时候,恨不得每个词都打一个磕巴。
再瞧瞧现在。
过长的台词,反而弱化了他口音带来的违和感,而让人留意到了其他细节:语气的顿挫转折,每一个节点上细微的肢体语言与眼神变化。
他的绝望不是一场狂暴的雷雨,而是一点点渗透出的阴凉水汽,在不可见处织成了一张网,将对方与自己一并勒紧。
工作人员:“也是一件好事吧?说明死者已经不在那里,他们的灵魂去天堂了。”
程平抬起眼,望着塑料模特空白的脸,那眼神却似乎穿透了模特,投向了不可知的虚空。
他近乎含情脉脉,低柔地问:“可是,我已经知道爱是假的,真理也是假的。如果连美都是假的,还有什么是真的?”
毫无征兆地,他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比起那谜语般纤弱的心声,这眼泪是如此坦诚,从迷雾中冲刷出一句清晰的祈愿:看见我,爱我,哪怕是一瞬间。
他低下头去,将脸埋进双手掌心,语不成句地呼唤:“先生……先生!”
现场无人说话。大家都等着导演的指示。
导演带头鼓起了掌。
掌声响成一片,程平视之为喊停的意思,胡乱抹了把眼泪,站起身来鞠了一躬。
导演:“非常好,非常好,请回去等消息吧,让我们共同期待一个好消息。”
他就差当场掏合同了。
副导演勉强拼凑起一个笑,用开玩笑的口吻道:“看来我们要多请几个翻译了。”
“那副导演有什么疾病?”刚离开场地,杨助理就开腔了。
李柏奚:“背后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PY交易吧。”
杨助理生硬吹捧道:“还好程哥用实力说话,打了他的脸。”
李柏奚:“……”你这是当完三秒钟的英雄,余生安心当懦夫了?
程平淡淡笑了笑:“还差得远。”
李柏奚心道:完了。
这回是真完了。
他使了个眼色给杨助理:“到饭点了,我请你们吃个饭吧,庆祝试镜顺利。”
杨助理乖觉转身:“你们吃吧,我跟同学约了饭,先走了。”
李柏奚挑了家日料店,因为这附近只有日料店有包厢,布帘隔开,勉强保证了隐私性。
至少程平同意跟他吃饭了,是个好兆头。
李柏奚点了两瓶清酒,灌对方也灌自己,打算壮个胆好说话。
几杯下肚,热意上脑,他的腹稿也差不多打完了。程平却先开口:“这顿我请你,感谢你给我机会争取角色。”
李柏奚:“……这事先不提,那个,小程啊,昨晚……”
“你是直男吗?”
“……”
程平直勾勾地盯着他,脸颊上泛着醉酒的酡红,眼神却堪称凶神恶煞。
李柏奚心中苦笑。
天意,这就是天意啊。他李某人这么多年弄虚作假欠下的债,今儿个终于到了还款日。
李柏奚引颈受戮道:“曾经是。”
程平:“曾经是?”
李柏奚:“现在不是了。”
程平:“为什么?”
李柏奚突然觉得自己还不够醉。
他又闷了一杯:“被掰弯了呗。”
程平仍旧紧盯着他:“被我?我有那么大能耐?”
李柏奚自暴自弃道:“宝贝儿,你对自己的能耐一无所知。”
程平用尽全力想要相信。
事实上,如果不是昨晚那条语音道破天机,他还可以继续努力相信下去,相信李柏奚是弯的,相信那喜欢是真的。
因为,如果不信的话,自己的人生就太可笑了。
程平突然想起离队之前,前队长的冷嘲热讽:别说我不地道,你没事骚扰直男就地道了?
他没有。
上一次他根本没有骚扰,这一次……
“这一次,是你存心骗我。”
李柏奚焦头烂额:“我以前确实撒了谎,但现在没有骗你。真的,不然你说个法子,让我来证……”
尾音消失在了惊吓中。
程平猛然站起身来,大半个身体探过桌面,揪住他的衣领,带着冲撞的力道强吻下来。
有谁的舌头破了,血的味道混着酒味,在唇齿间莽撞地来回。
李柏奚头皮发麻,刚刚适应这个仇杀般的节奏,试图将它带进调情的区域,程平却松开了他。
程平往下看去,审视的目光扫过他平静无波的裤裆,眼里泛起淡淡的自嘲。
李柏奚:“……”
李柏奚:“再给我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