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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黛 正文 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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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屠简女士清瘦白皙,穿着极简,五官像是柔化版的李柏奚,然而做什么表情都自带三分讥诮。

    早在她走进餐厅大门开始,在所有人的视线范围之外,李柏奚已经与她交换了无数个眼神。

    李柏奚的眼神读作:别过来打招呼。

    屠简的眼神读作:啧。

    等到张影帝和师弟开始一唱一和地奚落人,屠简在他们后方挑了挑眉:你就打算这么忍下去?

    李柏奚: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屠简:我忍不了了。

    屠简开口时,李柏奚无声地叹了口气。

    果然,话音刚落,整个场子陷入了落针可闻的死寂。

    所有人都在瞳孔地震,只有屠简女士老神在在地回答好友:“因为我儿子有点偏执,不希望别人知晓他的家庭。”

    这下连设计师也尴尬了:“哦,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泄露你的隐私……”

    李柏奚:“……不必在意。”

    寂静。

    张影帝到底见过风浪,第一个反应过来,还迅速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小李啊,不介绍一下吗?”

    他明知故问,李柏奚也明知故答:“这是我母亲,一个艺术家。”

    张影帝顺势对屠简伸出手:“幸会,刚才的作品让人印象深刻。”

    屠简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谢谢。你们慢慢聊,我先失陪了。”

    她带着设计师好友转身走回了自己的餐桌,将张影帝伸出的手晾在半空中。

    师弟下意识地还想跟上,脚步刚刚迈出,屠简瞥了他一眼,目中的嘲讽将他活活钉在了原地。

    此时此刻,师弟的脸皮就算厚如城墙也该塌了。他搓了搓手,还得优先给张影帝搬台阶:“张老师,这家餐厅的座位好像都满了,要不我请你们去附近吃吧。”

    张影帝掉头就走。

    师弟临走前若有所思地瞧了瞧李柏奚。李柏奚的手还搁在程平肩上。师弟的目光在那只手上多停留了半秒钟,最终也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寂静。

    桌边只剩程平的团队,再加一个李柏奚。

    菜端上来了,每个人都食不知味,偷眼打量着李柏奚。

    每个人都积攒了满肚子的八卦想要问,奈何跟人不熟,开不了口,只得转而用眼神安排程平,试图把他挤兑出去当特派记者。

    然而程平又不是傻子,明显看出今天这一幕是个意外,李柏奚不乐意让他们看见。就算有问题,他也打算留到私下再问,所以眼观鼻鼻观心,满脸虔诚地戳着自己的意面,彻底屏蔽了其他人的眼神。

    倒是李柏奚最终受不了这古怪的气氛,放下了餐具:“那个,我这边有点急事,先走了。”

    几张桌子外的屠简看见他的背影,也起身慢悠悠晃荡了出去。

    李柏奚这一步迈出餐厅,仿佛解开了什么封印,留在原地的所有人同时飞速摸出手机,打开搜索引擎,输入了“屠简”二字。

    他们在那一堆堆的作品列表、获奖记录和拍卖数字间搜寻片刻,不约而同地找到了家庭关系那一栏。

    屠简的页面上介绍了前夫(附带链接指向又一堆作品获奖拍卖纪录),也写了与前夫育有一子,但刻意略去了孩子的姓名。

    除此之外,还有现任丈夫的名字。

    程平:“……”

    他抬头问经纪人:“你知道那个大导演是李柏奚的继父吗?”

    经纪人:“……我怎么会知道。”

    程平:“你记得那时候,所有人都弄不懂我为啥收到了试镜机会吗?”

    一桌子人相顾茫然。

    李柏奚走出餐厅,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躲起来抽烟。

    身后传来脚步声,屠简女士跟了过来:“借个火。”

    李柏奚替她点了烟,母子二人默不作声地并排站着。

    李柏奚淡淡地说:“你刚才不该说破的。这些年我一直瞒得很好。”

    “为什么要瞒着?”

    “我说过的,我区区一个化妆师,说出去多给你们丢脸啊。”

    屠简看了他一眼:“我也说过,你并不是怕给我们丢脸吧。你是觉得我们这对父母让你丢脸。”

    李柏奚:“怎么可能!”

    屠简讥笑了一声。

    李柏奚:“。”

    李柏奚在她面前无所遁形,只能慢慢交代:“我从小看着我爸活在爷爷的光环里,借着爷爷的名头拜师父、混圈子,花花轿儿人抬人,闭着眼睛当大师……爷爷呢,爷爷活在太爷爷的光环里……”

    屠简:“觉得我们活得太假了。”

    李柏奚听着刺耳,打圆场道:“不是,只是我化个妆不需要那么大光环。”

    “你打算就这么化一辈子妆?不回来画画了?”

    李柏奚:“……再说吧。”

    人怎么过都是一辈子,他不想重蹈他爹的覆辙,浑浑噩噩一晃眼就是几十年。老来人家问起:大师这一生画了些什么?他爹高深道:画了个空。

    李柏奚:“至少等我先找到自己想画什么。”

    这问题屠简每年都会问他,今年突然听他语气松动了,不由得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屠简:“最近不穿女装了?”

    “嗯。以后不打算穿了。”

    屠简:“个人标签没了,你打算靠什么去混?”

    李柏奚沉默着吐了口烟。

    屠简:“哦,有更高追求了。刚才那个是程平吧?就是你拜托你叔叔照顾的小朋友?”

    李柏奚:“是的。”

    屠简:“男朋友?”

    李柏奚这回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望着她。

    屠简:“追着呢?”

    李柏奚:“。”

    屠简笑了笑:“你叔叔跟我夸过,他很有悟性,进步飞快。”

    李柏奚:“是的,他是个好演员。我想给他物色个电影剧本,你们如果有门路,帮我留意一下。”

    屠简笑出了声:“自己不想搭父母的东风,倒是不介意用十八级飓风吹那位小朋友呢。”

    李柏奚:“我会迷失,他不会。他比我强多了。”

    屠简:“确实。所以你喜欢他的时候,自我感觉也提高了,是吗?”

    李柏奚:“……”

    这女人真的很恐怖。

    屠简还没追问到最深处:“那你喜欢的到底是他,还是喜欢他的你自己?”

    李柏奚这回真的感到了不适:“这有必要区分吗?”

    听出他的抗拒,屠简掸了掸烟灰,收起了话头:“取决于你吧。走了。”

    她回身朝餐厅走去,李柏奚忙冲着她的背影追了句:“剧本的事记得留意啊!”

    屠简头也不回地摆摆手,表示听见了。

    李柏奚叹了口气。

    他从程平的通告中挑了个国外的秀场来制造偶遇,就是因为国内人多眼杂,而这里没人认识自己,相对有隐私空间。

    没想到才刚刚偶遇上,就被亲妈打乱了计划,只好一个人孤单寂寞地去找吃的。

    与此同时,张影帝也补完了屠简的资料。

    他脸色阴沉地转向师弟:“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屠简跟李柏奚的关系,故意把她们带过来,下我的面子?”

    师弟吓了一跳,一叠声地保证自己完全不知情。

    张影帝也不知信还是没信,喃喃道:“他把程平塞进继父的剧组,跟我的人抢番位,这么不把我放在眼里?”

    那新欢插了一句:“张老师,咱们先冷静,李柏奚那背景……”

    他不说还好,一说就踩中了张影帝的点。张影帝冷笑一声:“就那么点背景,也敢跟我嚣张!”

    师弟的眼皮跳了跳,收敛了目光盯着地面。

    李柏奚一个人吃完饭,在附近随便逛了逛,正打算找个地方喝下午茶,忽然收到了程平的语音邀请。

    他一哂,接起道:“问吧。”

    那头犹豫了一下:“你介意回答吗?”

    李柏奚也看开了:“反正迟早是要让你知道的。”

    程平:“……你的英文名叫Christopher?”

    李柏奚没想到第一个问题居然是这个,哑然失笑:“对,其实我中文名跟英文名是挂钩的。我妈信教,‘柏奚’是替人受难的人偶,她认为这倒霉名字有耶稣基督那味儿……”

    程平:“咳。我在直播间的打赏榜上看到了一个ID,是这个英文名加上你的出生年。”

    李柏奚没想到他连这也查出来了,只好承认:“我说过我是你的粉丝呀。”

    他有意让程平多了解一些自己的过往:“那时候下了课,就窝在寝室里吃泡面看直播。”

    程平难以置信:“泡面?”

    “?”

    程平无法将“吃着泡面养主播”的水友形象跟李柏奚联系在一起:“你吃的是什么天山雪水冲泡的国宴级手工面吗,碗沿镶钻的那种?”

    李柏奚被这个形容逗乐了:“没有。不过那时候我妈听说我天天吃泡面,还挺担心,于是……”

    程平:“给你配了个私人厨子?”

    李柏奚说:“给我寄了一双纯金的筷子过来,说是一次性的不环保。”

    程平:“……那可真是母爱如山啊。”

    程平:“不是,你身边这么多年就从来没人发现过你的家庭吗?”

    李柏奚:“我不提呗。说白了,家人是做什么的跟我本人没啥关系,被联系在一起反而束手束脚。一般他们出现的场合,我都尽量不去。”

    程平:“可是你之前去了大导演的剧组,这次还来了秀场。”

    李柏奚:“那倒是。”

    程平沉默了更长时间:“为什么?”

    李柏奚笑了一声:“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就在此时,程平手中的手机连续震动,经纪人发来了一串图片。

    程平想了想,保持着跟李柏奚的通话,随手点开了一张。图中是李柏奚跟某个身材火辣的模特儿手牵手走在一起。虽然都穿着女装,但明显是恋人的姿态。

    李柏奚从前的那几段恋爱虽然低调,但也没刻意遮掩过。经纪人此刻动用关系稍微一查,就找到了照片。

    “喂?你还在吗?”李柏奚问。

    程平盯着图片,思绪被骤然打断,口中却下意识地问着先前酝酿好的问题:“我的成名作,也是你帮我要到的角色吧?”

    李柏奚不想给他这个压力,忙说:“那倒不是,我只是推荐你去试镜而已,最后争取到角色,还是靠你自己。”

    然而程平已经没在听了,手上继续翻着图片,这一回是另一个美女跟李柏奚的贴脸自拍。

    经纪人发来消息:“小程,我刚才打电话过去没接通,显示你正在通话中。等你有空的时候,我们坐下来谈一谈这件事。”

    李柏奚:“喂?信号不好?”

    程平:“没有,晃了一下神。你还给我的直播间打赏了一百多万……”

    李柏奚:“啊,这个你不必放在心上,我给很多人都打赏过,只是喜欢看你打游戏而已。”

    程平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地褪了下去。他盯着眼前的图片,反问:“而已?”

    李柏奚听着这走向不对,隐约嗅到了坑的味道。

    但他已经决定了要对程平尽量坦诚,所以还是照实答道:“那会儿是这样。”

    “我知道了。”此时此刻,程平的思维已经无法正常运转,找了个理由就仓促挂断了通话。

    李柏奚耳边回荡着他最后那低落的尾音,有些迷惑地瞪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

    李柏奚想不明白,也不打算闭门瞎想。所以第二天直接杀去了程平的杂志拍摄现场。

    这次拍摄的取景地就在秀场附近,所以前后左右全是拍照片的明星,各拗各的造型,互不干扰。

    李柏奚照着通告上的时间地点不请自来,发现现场设备都排开了,程平却还没站到相机前,而是在一旁跟杂志负责人交涉。

    李柏奚若无其事地走过去,程平的团队乍一见他,表情都非常微妙。他稳如老狗,安之若素地跟经纪人打招呼:“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经纪人正想否认,那新化妆师瞧见了偶像,惊呼道:“李老师,又见面了!”

    李柏奚于是顺理成章地走了过去。程平一扭头看见了他,面色一变,避到了一边。

    李柏奚嘴角微微一沉。新化妆师没心没肺,苦着脸拉住他:“害,这杂志负责人特别麻烦,自己不指定化妆师,程哥就带我过来了,我化完他们又说这妆容不是他们要的风格……李老师您看看?”

    李柏奚转向避得不远不近的程平,装模作样地观察了一番:“挺好的啊,他们还要什么风格?”

    “说是要突出一点个性。”

    “介意我做点小改动吗?”

    “不介意不介意,我快被他们搞死了,您上吧。”

    李柏奚就等她这一句,立即走向了程平,不等他再次避开,直接握住了他的手腕,手上却没施力,只是松松地挂着,低声道:“借一步说话。”

    程平:“……”

    团队租的车停在一旁待命,座位上还搁着化妆师的工具包。李柏奚带着程平直接坐进了后座,车门一关,贴了膜的玻璃就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李柏奚这才转过来:“我们时间不多了,明天你就又回国了。”

    程平:“……”又来了,这暧昧到欠揍的说话方式。

    李柏奚:“昨天那通电话,你的情绪好像有点不对,挂断之后也没回我消息。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程平颇不适应这么单刀直入的李柏奚。但对他来说,这样完全不费脑子的沟通太爽快了,以至于他几乎是出于惯性以直对直:“不是误解,只是一时没想好怎么面对你。”

    李柏奚:“?”

    程平:“你帮我太多了。不说别的,单是那一次选角,让我拍出了成名作,还遇到了大导演和吕老师。还有那么多火出圈的妆容造型……也许对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但我实在是偿还不过来了。”

    李柏奚听着皱起了眉:“为什么要偿还?”

    程平低下头:“为什么不要?总不能仗着当过你喜欢的主播,就理所当然接受这一切吧——更何况,还只是主播之一。”

    李柏奚懂了。

    李柏奚完全懂了。

    他看着眼前这年轻人脸上掩饰不住的不甘与失落,心中蠢蠢欲动已久的种子忽然破土而出,冲天而起。

    “所以,”程平想找句狠话又狠不下心,挑挑拣拣半天,最后磕磕绊绊道,“如果你只是喜欢看我打游戏而已,那个时期已经过去很久了,以后请不要再对我……这么好了。”

    李柏奚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而已?”

    程平:“……嗯。”

    李柏奚:“我明白了。”

    他似乎默认这件事已经谈完了,收拾心情端详起了程平的妆容:“嗯,这修容确实可以改一改。”

    程平愣住了。

    李柏奚好像真的已经把杂事抛诸脑后,开始专心改妆。

    程平心中仿佛被捅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呼啸着漏风。

    等不到的否认,求不得的回应。他甚至摆不出合适的表情,呆滞着任由李柏奚捧着自己的脸涂涂抹抹。

    可笑啊。

    可笑啊,程平。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自作多情对着错误的人动心。这辈子可别有第三次了。

    李柏奚彻底无视了程平眼中剧烈波动的情绪,对车内压抑的空气恍若未觉,心平气和地改完了妆,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点评道:“确实还少一点个性。”

    说着转过去,弯腰在化妆包里捣鼓着什么,不经意地问:“杂志负责人有没有告诉你他们的主打风格?”

    程平麻木地说:“不记得了。”

    李柏奚不以为意:“嗯,看你的整体造型,好像走的是浪荡公子风,也许妆容里面可以找一点呼应。”

    程平终于看清了李柏奚在捣鼓什么。他居然在对镜涂口红。

    饶是程平此刻心里一团乱麻,也不由得分出了一点精力负责迷惑。

    李柏奚专心致志地在自己唇上涂了一层娇艳欲滴的正红,回过头来,盯着程平看了几秒:“我们来试试看吧。”

    尾音消失在程平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

    李柏奚从半侧面欺近,琐碎的长发覆盖到了他脸上,遮蔽了视野。

    一片昏黑凌乱之中,只有彼此的呼吸和对方发间散漫的冷香。

    长达一世纪的几秒钟蹒跚着过去了。

    终于,李柏奚放开了他,低头欣赏他唇上那道半出框的艳红印迹,末了勾了勾唇角,满意地说:“这就好多了。^1

    程平:“……”

    程平:“…………”

    李柏奚对着这尊长得很像程平的石雕,耐心等待它孵化。

    良久,石雕终于裂了一道口子:“你……”

    岂料就在这时,有人敲了敲车窗。

    新化妆师站在车外,苦着脸说:“程哥,杂志方催你了。”

    隔着玻璃,她看不见里面的景象。车内静默了一会儿,就在她再次开口之前,程平推门而出,面无表情道:“谢谢。”

    新化妆师的第一反应是去看程平的脸,想观摩学习李柏奚改的妆。

    这一眼就发现了那鲜艳的唇印。

    唇印的位置与他的双唇并不完美重叠,而是有一个微妙的偏移。一边唇角缺色,另一边却延伸出一抹风流的殷红,似是刚刚采撷过佳人芳泽,从她朱唇上借来的活色。

    唇印成了整套妆容的点睛之笔,配上程平这身穿搭,一个浪荡公子哥儿的形象顿时鲜明起来。

    新化妆师啧啧称奇,再去研究那唇印的形状和纹理,越看越觉得以假乱真。

    程平已经走向了拍摄地,化妆师落在后面,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想,猛地扭头去看李柏奚。

    李柏奚也跟着下了车,唇上和刚来时一样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抹。

    化妆师:“那个,李老师……”

    李柏奚:“?”

    化妆师:“就是,那个吻痕妆,您是怎么……”

    李柏奚微笑道:“技术。”

    这一天的拍摄,程平全程魂不守舍。

    扮相明明风流倜傥,整个人却活像一只提线木偶,四肢僵硬地任凭摄影师摆布。

    然而奇妙的是,他那微醺一般泛红的脸庞、那满腹心事的复杂表情,却凑巧中和了扮相的浪荡,让他显得非但不油腻,反而深情款款,像个情窦初开的罗密欧。

    杂志方相当满意,根本没注意到程平的目光在往哪儿瞥。

    ——李柏奚大剌剌地混在程平的团队中,双手插兜站在一旁,围观得理直气壮。

    经纪人不是瞎子,单看那一个唇印就已经拉响了十级警报。

    此刻现场暗流涌动、呼之欲出,经纪人站在他俩之间,感觉自己站在滔滔洪水的浪口,被冲打得东倒西歪。

    如果团队探究的目光能化为实体,李柏奚已经被扎成了刺猬。

    他从兜里抽出手来,迎着这些目光站得愈发亭亭玉立,顶天立地一织女。

    经纪人:“……”

    李柏奚亲上程平嘴唇的那一瞬间,就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那时心情极为愉悦,甚至有种起死回生之感。仿佛那抹充满灵性的颜色不是他染给程平的,而是程平渡给他的。

    所有人——甚至很可能包括程平——都以为他今天的改妆蓄谋已久。只有他自己知道,唇印落下时,他的惊异并不比对方少。

    那是一次即兴发挥。

    他竟然可以即兴发挥了。

    虽然依旧是半命题作文,虽然是在别人化好的基础上。但是这一次,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某种灵光。

    李柏奚望着镜头前双唇殷红的程平,像一个发了宏愿的工匠望着自己凿出的神像。

    蠢笨的匠人不会参禅、不会开悟,只是日复一日地凿石头。神从石中重塑金身,对他微微一笑,他便立地飞升,荣登极乐。

    拍摄一结束,经纪人立即说:“他们拍太久了,我们现在就得去赶飞机了。李老师,再会。”

    李柏奚过两天在纽约还有工作,只能告别。

    经纪人:“小程,快上车。”

    程平又瞥一眼李柏奚,脚步迟疑。

    在团队的催促下,他朝车子走了几步,猛地一回身:“等我一分钟。”

    不等其他人阻拦,他脱队冲到李柏奚面前:“我们说几句话。”言毕不由分说地拉住对方,朝没人的地方走去。

    李柏奚自然不会反对,顺着他的意思走。

    程平走到无人处,一只手闪电般揪住李柏奚的衣襟,咬牙问:“刚才那算什么?”

    李柏奚:“……”

    程平双目微瞪,一副“你敢说是为了工作我就当场揍烂你的脸”的表情。

    李柏奚想:……好辣哦。

    让人很难想象他的嘴唇会那么软。

    李柏奚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口中却没腔没调地反问:“你觉得算什么?”

    程平一顿,眼里快要喷出火来:“你想找个人玩玩?”

    李柏奚愣了愣。他猜到程平对自己的认真程度有些质疑,却没料到对方会想成这样。

    李柏奚终于收起了笑意,正色道:“不是。”

    程平死盯着他的脸,暂时没看出什么破绽。

    远处等候的车子鸣了一声笛。

    李柏奚听见了,说:“你先去赶飞机,我们手机上联系。”

    程平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

    李柏奚跟在后面缓步走了一段,目送着那辆车远去。兜里的手机一震,程平已经发来一条信息:“?”

    李柏奚边走边回:“?”

    车里,程平一看这回复,脸都黑了。

    经纪人看他的表情像是刚吵架,实在搞不懂他俩到底在玩什么花样:“小程,之前我说过要跟你谈的事情……”

    程平暴躁道:“现在别跟我说话。”

    他正在大力戳键盘:“?????????”

    他瞪着手机等了半分钟,李柏奚终于又发来一句:“是不是太唐突了?”

    程平:“是。”

    李柏奚低笑出声。

    他走在回酒店的路上,朝街角望了一眼,瞧见一张百老汇音乐剧的海报,便仿着舞台腔敲下台词:“虽然是以冒犯为开端,但我还想问问,可否准许我追求您?”

    程平的脸色变换之丰富,已经达到了川剧级别。

    程平很久很久都没有回复。

    李柏奚耐心地等待着。

    他觉得自己冷静到近乎卑劣,唯有握住手机的力度太大,指节在微微发颤。

    在等待期间,李柏奚一路回到了酒店房间。他坐到电脑桌前,四下环顾,最后从抽屉里翻出了酒店为客人准备的纸笔。

    他提起笔来,思绪完全放空,任由笔尖凭着自身的意志在纸上游走。

    这张稿子即将画完时,摆在一旁的手机终于亮了屏。

    程平发来一个字:“好。”

    李柏奚丢开笔拿起手机,猜不到对方此刻的表情,于是又问了一句:“到机场了?该登机了吧?”

    程平没再回复,似乎已经关机。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程平几乎没睡着过。

    一落地他就打开手机,李柏奚的消息已经等着他了:“到家了说一声。”

    半小时前发来的。

    程平看了一眼时间,此时是国内的傍晚,纽约的清晨。

    程平:“你这么早起?”

    李柏奚:“定了闹钟。”

    程平拒绝了团队聚餐的邀请,自己赶回住所,冲了个澡,跑到电脑前发出了一个视频邀请。

    那头很快接通,李柏奚坐在酒店房间里,显然也刚出浴,素面朝天,头发还散着水汽。素颜的李柏奚比化妆时略显男相,但看着年纪却轻了几岁。

    两个人隔着太平洋四目相对,各自觉得这一刻亦幻亦真,都不知该做什么开场白。

    最后还是李柏奚首先开了口:“想好要接什么戏了吗?”

    程平:“……”

    这也太公事公办了。

    程平其实憋了一肚子的问题,都是在飞机上捋出来的。比如: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是怎么从电竞粉变成现在这样?你还没存别的心思时,为何就能对一个人那么好?你真的清楚那种喜欢和这种喜欢的界限吗?

    但直到面对李柏奚,他才发现自己一句都问不出口。

    因为——这也是在飞机上慢慢捋清的——他觉得李柏奚并不想听问题,而他自己并不想听答案。

    程平:“还没想好呢,目前没收到什么好本子。”

    李伯奚:“我做了一点设想。”

    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李柏奚对着镜头亮出一叠素描画稿:“你看,古装你已经演过了,但上次是配角,以后不妨再挑战一次,这种书生扮相就很适合你。民国装也不错……趁着年轻你还可以试试校园题材,再过几年就不像啦。不过校园扮相就没我什么用武之地了。”

    程平对着那叠稿纸,委实噎住了。

    李柏奚:“怎么?”

    程平:“没什么。后面几张是啥?”

    李柏奚:“乱涂的,可行性不高。”

    程平:“我想看。”

    李柏奚颇为恶劣地笑了笑,翻出来展示给他:“宫廷晚礼裙,想不想试试啊?我家真有库存。”

    程平:“……”

    程平嘴角抽搐:“你现在特像个小女孩,在给洋娃娃换衣服。”

    然而,他看着那一张张速写中,正面侧面、抬头低头、或颦或笑的自己,却又觉得那些问题不必强求答案了。

    他自己对自己的脸都未必有这么熟悉。

    “把我画得太好看,都不像了。”他状似嫌弃地低声说。

    李柏奚又回答了一次:“你就长这样啊。”

    他们不着边际地聊了很久,久到程平对着镜头吃完了晚餐和夜宵,李柏奚则解决了午餐。

    在程平的追问下,李柏奚讲了自己那对奇葩父母的几件奇葩事迹,程平笑得直抖。李柏奚又不着痕迹地问起程平的家庭。

    程平:“很普通。”

    李柏奚:“普通家庭,能培养出一个考上电影学院又辍学打电竞的孩子?”

    他意在事先打探清楚,方便日后攻略程平的家人。

    岂料程平说起这事面色冷淡:“真的很普通,条件也一般。只是我从小不是读书的料,而他们却还望子成龙罢了。”

    程平念书那会儿,桀骜不驯外加贪玩,时常翘课打游戏,成绩一直平平。他父母发现他完全没有考上名校的希望,只得另谋出路。

    他长得好看,小学时被人拉去拍过一个广告。父母由此得到灵感,拼命送他去学各种形体和才艺课,盼着他能进电影学院。

    程平那时讨厌一切课程,被逼得越紧就越叛逆,抓住一切机会打游戏。说来也是天意,他从未在其他方面展露出什么过人天赋,打游戏却是天纵奇才,初中便被某俱乐部看上,邀请他暑期去青训营试试。

    程平家境相当一般,父母为了支付他的各种昂贵课程,已经焦头烂额。于是他编出一个学校组织的免费夏令营,成功骗过父母,溜去那个青训营待了一整个暑假。

    他在各项训练里如鱼得水,第一次体验了名列前茅的感觉。

    然而暑期即将结束时,父母终于发觉真相,找上门来,当着队友的面将他拖了回去,险些打断他的腿。

    李柏奚:“不是,你跟他们解释了电竞是正当行业吗?”

    程平:“解释了,但他们只相信自己的安排。他们砸锅卖铁也要为我托关系、找机会,把我塞进各种剧组打酱油。我看他们实在辛苦……”

    李柏奚:“就顺了他们的意?”

    程平看他一眼,闷闷地低下头:“也不是,主要是我那时心里有愧。我察觉了自己的取向。”

    李柏奚:“……”

    自觉无法面对父母的少年,只能通过顺应他们心意的方式略作弥补。他放弃了游戏,努力通过了各项考核,然后在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鼓起勇气向父母出柜了。

    李柏奚:“然后呢?”

    程平沉默了一下,耸耸肩:“然后,就不怎么往来了。”

    李柏奚:“???”

    程平的父母花了一段时间,被迫认清了事实:他这毛病无药可救。于是他们慢慢地断了与他的联系。

    程平想不明白,颓废了一段日子。他发泄的方式还是打游戏。

    当初的俱乐部还记得他,恰好经历换血,便问他还有没有兴趣。

    他这次倒是好好征求了父母的意见。然而父母一反之前苦口婆心的态度,要多随便有多随便,只说:“你大了,自己拿主意吧,别饿死就行。”

    他那时才知道,母亲已经怀了个弟弟,几个月了。

    他们甚至没有通知他。

    这么多年,程平压抑着自己的性子,默默服从着父母的安排,只因为他们的出发点是爱他。然而那些满是血泪的浓烈的爱,只靠一次出柜就转了向。

    现在他们爱他的弟弟,爱得还是那么砸锅卖铁、恩重如山。

    程平:“他现在好像是上小学了吧,要上各种提高班,要钱。我定期汇钱给他们。”

    李柏奚:“……见过弟弟吗?”

    程平:“见过一两次。”

    饶是李柏奚稳如老狗,也花了点时间酝酿措辞:“嗯,我们挺像的……我也有差十几岁的弟弟妹妹,连名字都记不清。我决定改行时,父母也很无所谓。”

    程平:“因为他们爱你。昨天在餐厅,屠女士替你出头时,我就知道了。”

    李柏奚无法反驳。

    他父母对他的放任,跟程平的父母是不一样的性质。

    哪怕他的人生选择全在打他们的脸,他们也并不生气,反而尽量给他助力。这其中多少有愧疚的成分,但关爱也是实实在在的。

    李柏奚不知该如何安慰程平,只能转移话题:“顺便一提,屠女士也很关爱你。”

    程平:“……”

    程平仿佛遭雷劈了:“她知道……?”

    李柏奚忙道:“我可什么也没说,她自己看出来的。”

    程平石化了。

    李柏奚等了片刻:“也不必这么大反应……迟早都要认识的……”

    程平缓缓抱头:“那她知道小流量传过我和她丈夫的绯闻吗?”

    李柏奚:“。”

    这是个好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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