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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阑珊处 卷一 与君初相识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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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任苒去图书馆还书,她刚回宿舍,同宿舍的于丽正好出门,对她说:“有人找你,等了你好一会儿了。”

    她上楼一看,坐在宿舍她桌边的竟然是季方平,她穿着一身象牙白的套装,长卷发绾成了一个一丝不乱的发髻,仍旧化着精致得体的淡妆,拿了一个银灰色的手包,落落大方地坐着,与多少有些凌乱的女生宿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来干什么?”

    季方平微微一笑:“小苒,我想找你谈谈,你看是在这里,还是换个地方比较方便?”

    任苒不想理睬她,可是知道没办法在不惊动宿舍同学的情况下打发她走,只能说:“我们出去说吧。”

    她看也不看季方平,率先大步出去。她穿着平跟凉鞋,自然走得又快又急。季方平踩着高跟鞋,努力加快脚步,试图与她并行:“谢谢你肯出来。”

    任苒并不看她,嫌恶地说:“虽然我妈妈在我两、三岁的时候就对我说过,不要跟居心叵测的陌生人说话,更不要跟他们走。可是她没料到,有一类陌生人比较皮厚,哪怕你不理睬她,她也会自己登堂入室,不告而入。我就算不想出来,又能怎么样。”

    季方平对她的嘲讽恍若不闻:“我的车停在前面,我们出去找个咖啡厅坐坐怎么样?”

    “不用了,我没兴趣跟你坐。有什么话,你直接说吧。”

    “在这里说吗?”季方平挑起一边眉毛,看看周围,临近放假,全是来来往往的学生。“似乎并不方便吧。”

    “那取决于你想跟我说什么?有些事,恐怕在哪里谈,都说不上方便,更不会有你希望的结果。”

    季方平失笑了:“小苒,在你父亲眼里,你也许永远是个小女孩。可在我看来,你是成年人了,我们能不能心平气和好好谈谈。”

    任苒站定,上下打量她,季方平做律师多年,从来不缺少自信,自然在她的轻蔑眼神下保持着镇定。然而,任苒头一歪,突然笑了:“季律师,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34岁了吧?”

    “没错。”

    “34岁——”任苒做了个小小的惊叹表情,“很成熟了,最近我对成年人的心机印象非常深刻。而且我看出来了,你今天有备而来,从妆容到衣着,全都无懈可击,大概更做好了心理建设,不管你来找我的目的是什么,可能都有全套说辞拿出来对付我。”

    “小苒,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

    “不好意思,你想什么都跟我没关系。我还只十八岁,我父亲对我的判断非常合理准确,跟你一比,我的确就是一个小女孩,不谙世事,不知道人心会险恶丑陋到什么程度;我的心理一向非常幼稚、脆弱,根本经不起别人处心积虑算计。所以我不打算跟你谈,不给你任何说服我的机会。你请回吧,以后再别来找我,不然我就直接去央求我父亲:可怜可怜你的女儿,别让你的情人来骚扰我了。”

    季方平完全没想到她会说这番话,看她说完之后,转身便走,只得急急跟上去:“我今天要跟你谈的不是我。这段时间,你完全不接你父亲电话,也不回家跟他碰面,他很难过……”

    她是律师,为了上庭,专门练过发声,声音十分清朗,虽然没特意提高,可是旁边有相熟的同学路过,都听得清清楚楚,不免诧异看过来。

    任苒怒气控制不住直往上冲。最近的确有人问她怎么周末也不回家去住,她都是随口应付过去,却没想到季方平特意找来是说这件事。她当然不想让同学听到,于是不回宿舍,掉头向另一个方向走。

    季方平仍然一步不慢地紧随在她身后,嘴上保持着流利:“……你父亲很疼爱你,我想不用我说你也知道。”

    “这是我跟他的事,与你何干,要你来喋喋不休?”

    “我跟你父亲的关系,对你有冲击,我完全能理解。但一件事归一件事,你不能把对我的怨恨发泄到你父亲身上。”

    任苒站定脚步,讥诮地笑:“这么说,你是来劝我跟我父亲和好的吗?”

    “对。”

    “好吧,我告诉你,我跟他和好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他跟你彻底断绝往来,你愿意做这个牺牲,成全他的父爱吗?”

    季方平笑道:“小苒,你父亲说你非常善良,心地平和。”

    “你是想说我父亲看错我了吗?也许吧。毕竟骨肉至亲并不意味着相互了解,我一向也看错了他。”

    “你不应该对我提这么不合理的要求。”

    “你认为你们的关系很合理吗?”

    “以前或许我们有不对的地方,可是现在来讲,当然完全合理。”

    “你能这么坦然,真让人佩服。我不想说你什么了,保持你们的合理关系去吧,别再来烦我了,对我来讲,你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一个完全不合理的存在,我讨厌你,不希望再看到你。”

    任苒的的冷漠并没能击退季方平。

    “小苒,你恋爱过吗?”

    “太可笑了,你是认真要扮演慈祥继母的角色,跟我谈心吗?”

    季方平摇摇头,心平气和地说:“以你父亲对你的疼爱和你对我的抵触,我猜至少目前我大概没什么指望当你继母。其实我也没有给人当现成妈妈的瘾头,我只是非常爱你父亲,从我见到他的那一天开始,一直到现在。你如果认为我不由自主地爱他是一种罪过,那我无话可说。”

    “你想让我理解一份不由自主的爱,这倒并不难。我没恋爱过,不过我想,世界上应该有能将人淹没的那种感情存在。”

    “对,就是被淹没的感觉,小苒,如果有一天,你也体验到这种感情,大概就能……”

    “大概就能理解你吗?对不起,那是不可能的。你大概忘了,除了爱情,这世界上还存在道德这个东西,我们都没有随心所欲伤害别人的权利。以我父亲的条件,爱上他太容易了,你以为我从小到大看到的对他发花痴放电的女学生还少吗?可是他是有妇之夫,你的那份不由自主的爱没你想象的那么神圣,对他来说,是一种打扰;对他的妻子来说,是一种侵犯;对我来讲,的确就是一种罪过。”

    “你以为我没有负疚、没有挣扎过吗?”

    “我对你的心路历程没兴趣。”

    季方平勉强一笑,“小苒,我今天来,不是请求你同意我和你父亲交往,我认为那是我跟他两个人的事,根本无须求谁。我只是提醒你,你父亲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对不起你母亲,而且他为你做出了很大牺牲,你也应该站在他的角度上想一想,不要一味自认为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上,可以毫无顾忌用亲情来惩罚他。”

    任苒直视着她,清晰明确地说:“我不理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其实是在惩罚我自己,季律师。当然你这样理直气壮侵犯他人生活的人,是不会理解我这一点感受的。不要再来打搅我了,更不要跟我提起我妈妈,你不配。我厌恶你,看到你就觉得恶心,这样说够了吧。”

    她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任苒在放假以后,挨到她认为任世晏不在的时间回家,打算悄悄收拾行李。然而一开门她就发现,父亲正在书房内打电话,声音平和地传了出来。

    她当然不想跟小偷一样退出去,正准备径直进自己卧室,却听到任世晏说:“家骢,我认为这件事的波及范围恐怕会进一步扩大。”

    这个名字让她不由自主地站住,隔了一会儿,只听任世晏接着说:“我一个朋友在北京另一家证券公司任首席经济学家,我刚跟他通过话,按照他的说法,此次喻洪良被隔离审查,事件背后的资金黑洞不可估量,给业内拆借带来一系列连锁性反应,按你所说,你的那部分私募资金虽然没直接卷入,可是以你跟他的资金往来,一样有被冻结的风险。我想资金链断裂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间或只有任世晏说“嗯”、“哦”。任苒完全不能理解那些陌生的名词,可是却能从她父亲声音里听出不祥的意味。

    任世晏的声音重新响起:“我打电话给你,就是提醒你注意这一点,你有什么打算?”

    过了一会儿,任世晏微微一笑,“这样也好。当然,你一直是在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不过不管你做什么决定,请务必跟你父亲说一声,他一直很为你担心。好的,别客气,再见。”

    任世晏挂了电话走出来,看到女儿,显然既意外又惊喜,“小苒,吃过饭没有?我带你出去吃。”

    任苒摇摇头,垂下眼睛不看他,走进自己房间,拿出一个箱子收拾东西,任世晏跟了进来,再次叫她的名字:“小苒。”

    她闷声不响,胡乱往箱子里放着衣服。

    “我知道你不想原谅爸爸,可是,我们能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

    任世晏的声音恳切,带着一点儿恳求。她仰起头,在那天以后,第一次正视父亲。眼前这个男人,一直被她母亲深爱着,被她崇拜着,被他的同事和学生折服仰慕着,他仍然相貌英俊,甚至鬓角边一点隐隐的白发也增添了他的气度,他看着她的眼神中满含她熟悉的疼爱之情。可是现在落在她眼内,却只让她觉得陌生而迷惑。

    “谈什么呢,爸爸?”她轻轻问,站起了身。

    “小苒,我一直试图把这件事对你的影响降到最低,可是我知道,总有一天,我得来面对你的质问、怀疑。我只希望,这一天来得越晚越好。”任世晏苦涩地说。

    “于是你安排了一切,带我远离家乡,搬到这里来,预备等到你当鳏夫当到足够合适的时间,再介绍你的……情人给我认识,也许那时我都会觉得你孤单了太久,应该开始新的生活,我甚至有必要求你再婚了,对吗?”她的声音仍然很轻。

    “对不起,小苒,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不要求你马上谅解,不过……”

    “爸爸,你很在乎我的感受吗?”

    “我绝对不愿意你受伤害。”

    任苒紧盯着他:“那妈妈呢?”

    任世晏痛苦地移开视线:“小苒,你妈妈去世了,让她安息。”

    “她只去世了两年多而已,而你和季律师来往了八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心里判了你妻子死刑,让她提前安息了?”

    “别这么说……”

    “那我该怎么说?我的确受了伤害,可是你好象忽略了,在这件事里受伤害最大的那个人是我妈妈。”

    “小苒,成年人之间的事,我很难跟你讲清楚。不过,我曾经跟你妈妈商量过离婚。”

    任苒哆嗦了一下:“真的吗?什么时候的事?”

    “你11岁的时候。”

    “就是七年前喽,那时候你也玩了一年婚外情了,”她努力回忆着,可是除了母亲突然被确诊为癌症,打乱了她家生活以外,充斥于她脑海的全是祥和安宁的日子,她没有觉察到家里气氛有什么不同。她短促地冷笑一声,“而且,既然你们并没有离婚,那你跟别的女人还是不折不扣的苟且,长时间的偷情,没什么可开脱的。”

    这个斩钉截铁的指控让任世晏哑口无言。

    “是呀,成年人之间的事,我不理解。我也没法去问我妈妈了,为什么她不答应离婚,而是咽下这个耻辱?为什么她不让我分担?”

    “知道她生病后,我再没提过离婚。你妈妈不告诉你,是为你好。”

    “那是当然。”任苒咬着牙,压制住满心的酸涩,“其实我也有问题想问你,你能坦白告诉我吗?”

    “我尽力对你坦白,不管你愿不愿意原谅我。”

    “你爱妈妈吗?”

    任世晏发现,坦白远比他想象的要困难,他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妈妈以前告诉过我,你们也是由同学到恋爱才结婚的。或许你不像妈妈爱你那样爱她,可我知道妈妈爱你,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点了。她能从外面传来的脚步声里听出上楼的那个人是不是你,甚至躺在医院病房里,外面走廊上那么嘈杂,她也没弄错过,我试过,我完全分辨不出来。如果这都不是爱,那我就真的不知道什么是爱了。”

    任世晏咬紧了牙,痛苦地扭开脸,然而任苒不打算放过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继续说下去:“如果你们像祁伯伯、赵阿姨那样相处得冷漠,动不动吵架,我也许多少能理解一点儿,毕竟没有感情绑在一起,大概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可是我使劲回忆,根本记不起你们有过争执。”

    “我和你妈妈达成了共识,不在你面前吵架。”

    “那么背着我还是吵过吗?”

    任世晏摇摇头:“我们有过……交谈,但算不上争吵。”

    任苒失神地看向书桌上放在一帧方菲的照片,她特意选了妈妈病情加重前拍的一张侧面相,照片上的女子看着远方,神态温婉宁静。

    “爸爸,妈妈生了四年病,你照顾她看上去也很尽心尽力,从来不抱怨,连护士都夸你是模范丈夫优秀男人。你当然不会是为了得到别人夸奖这样做,对不对?你们应该是感情很好的,这一点,我没理解错吧。”

    “我和你妈妈之间当然是有感情的。”

    “那你为什么你要背叛她?”

    任世晏发现,面对女儿明亮得没有杂质的眼睛,坦白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他微微苦笑了:“小苒,你以后就会知道,感情非常复杂,我没法给你想要的答案。”

    “那我和你,大概就再没什么好说的了。”

    任苒蹲下去,重新收拾着箱子。

    “小苒,这个暑假我要去北京参加学术研讨,还要跟编辑确定我一本书的最后定稿,你回老家后,就住阿骏家吧,不要一个人回家住,不方便,等我工作完成了,也会回去一趟的。”

    “我差点忘了,哈哈,我跟阿骏,也是你周密安排的一部分吧。我毕业,跟他一块出国,以后最好嫁给他,你就可以无牵无挂过你的幸福生活了。”任苒合上箱子,站了起来,似笑非笑看着任世晏,“是这样吗?”

    “别因为我迁怒阿骏。”

    “你太多虑了,阿骏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妈妈生病住院,赶上你出差的时候,他一直陪着我;我被你带到这里来,没一个朋友,只有他天天打电话给我;他还特意为我来这边上大学。他瞒着我,也是为了我好,我不会怪他。可越是这样,我越不会按你的如意算盘去利用他的友情,自私地霸住他。”

    “小苒,你不明白吗?阿骏是爱你的,你跟他在一起,爸爸才能放心……”

    任苒提起箱子,不屑地说:“你太急于打发掉你女儿了,任教授,其实没必要,我这就走,给你们腾位置出来。”

    她已经走向门口,却停住,回到书桌边,取出一本书,那是方菲在最后一次住院时看的托马斯﹒哈代的小说《远离尘嚣》,书是从她工作的图书馆借的,任苒在母亲去世后,从她枕边拿起来,再没还回去,而是一直带在身边。她将书放进背包,再开抽屉,从最下面拿出一本存折:“这是妈妈留给我的,我拿走你不会介意吧。”

    不等任世晏再说什么,她提了箱子,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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