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口,连日来的冷清荒芜被嘈杂车马冲散了几分。
身穿棉袍的医官们纷纷下车,戴好护住口鼻的面巾,御药院与医官院,连带护送车队的护卫,一共百来人。
这百来人俨然成了苏南的希望。
蔡方激动上前,与常进攀谈,李文虎却挑剔地打量起这群医官。
医官们大多在四五十出头,普遍年纪偏大,看起来颇为弱不禁风。这其中,又有三人尤为显眼,两个年轻女子,一名年轻男子,看上去年纪不大,李文虎微微皱眉。
苏南医行的大夫,再年轻的也多近而立,叫几个小孩儿过来,这不是闹着玩嘛。
这群人养尊处优,苏南如今处境,他们真能坚持得住几日?
正忧愁着,走在后头那位年轻女子擡起眸,正对上李文虎打量的目光。
李文虎以为自己这失礼的动作即刻要惹对方不悦,没想到对方只怔了一下就别开眼,看上去神色冷淡。
李文虎一愣,挠了挠头,转头去寻蔡方说话了。
陆曈收回目光。
这人她认识。
从前她在苏南刑场给芸娘相看尸体,有一次不小心撞上了李文虎。对方没看见她罐子里血淋淋的器物,还以为她走岔了路,给她塞了颗糖,让她赶紧离开了。
没想到会在这里重新遇见。
她同医官们往前走,听见常进与二人的交谈顺着风传来。
“蔡县丞,先前赶路匆忙,收不得信件,如今苏南疫病究竟是个什么境况?”
叫蔡方的男子叹息回道:“实不相瞒,眼下境况实在不好。疫病严重,这两日,每日死得人的都快上百。医行的人都病倒,若不是医正们前来,苏南恐怕真只有坐地等死。”
“没有药棚吗?”
“先前城里还分发汤药,不过近来药草告罄,药棚也拆了。”
常进点头,神色严肃起来:“我们此次来苏南,倒是运来许多药草,只是……”他看了看四周空无一人的街道,“怎么不见得了疫病的人?”
这里长街小巷人烟寥寥,偶尔有一两个裹得严实的路人经过,恹恹地朝这行人投来一眼,又飞快拐进街角屋房,“砰”的一声关上大门。
“医行的人说,得了疫病的人不可四处走动,以免传染他人。是以大家都不愿出门。”蔡方解释,“家境好些,宅邸宽大的人家,若生病,便在府中隔开间屋子,独一人住着。但更多贫苦穷人,屋舍狭窄,若待在屋中怕过疫病给家人,就主动出门,到疠所避瘟。”
话至此处,蔡方犹豫一下:“若医官们不怕,在下可带诸位去瞧瞧病人所在疠所……”
“这有什么好怕的?”林丹青道:“我们本来就是来治疫的,不见病人,难道是来吃喝玩乐么?”
蔡方一噎,李文虎看她一眼,道:“小姑娘,话莫说得太早,到了再说吧。”
常进便让几个医官先去县衙把物资车马放下,自己带着剩下的医官们同蔡方前去病人所在治所。
一路随行,城中越显荒凉,越往前走,焦臭气味越浓,远处有大片灰云黑灰,像是焚烧东西,烟尘渐渐呛人。
陆曈瞧着蔡方带路的方向,心中微微一动。
这是……
蔡方在一处荒地前停下脚步。
“诸位,这里就是得了疫病的病人们住的疠所了。”
众人擡眼看去。
这是一处破庙。
破庙倒也宽敞,只四周荒芜,既无农田,又无街道,孤零零的矗立在众人视线中,庙门似乎被修补过,门前站着两个戴着面巾、护卫模样的人,见蔡方和李文虎,忙上前几步,目光掠过一众医官,语气陡然惊喜:“县丞,可是盛京的医官们来了?”
蔡方点头,又转头对医官们道:“发了病的病人们都在此处,平日有人守着,以免疫病传播。”
常进点头,叫众人戴好面巾,自己率先迈步走进。
众人紧随而后。
一进庙里,众人骤然一惊。
地上一铺挨着一铺,全是被褥毯子,躺着一个个面孔发黑的人,或面露痛苦,或神情麻木,纵然听见有人走近,这些躺在地上的人也只是掀一掀眼皮子,疲惫地瞅上一眼,无动于衷。
庙宇原本很宽敞,然而此刻,塌了一半泥塑神像之下,密密麻麻挤满了低声呻吟的病者,沉沉死气扑面而来。
纪珣皱了皱眉,低声道:“此地寒冷空旷,并非养病佳处,怎会将疠所立在此处?”
蔡方没说话,拉着众人走到外头,又回头看了一眼庙宇内,才沉沉叹了口气。
“医官有所不知,”他说,“苏南蝗灾已有数月,后来饥荒,城里已闹过几次乱子,后来……送去朝廷的文书迟迟未见结果,知县也跑了。”话至此处,蔡方有些难堪,“主心骨都没了,县衙形同摆设,里头人死的死跑的跑。我和李县尉召集了剩余的十多人勉强维持,可这么点人,实在杯水车薪啊!”
他痛苦开口:“苏南每日要死很多人,这两日已死了上百人,尸体摆在外头,恐疫病蔓延,可县衙这十来人根本烧不完尸体。”
蔡方一指身后,远处,大片大片荒地在灰蒙天空下死寂一片。
“那是刑场。”他说,“有大片空地。此庙挨着刑场,每日新进来的病者,至多撑不过一月就会死,死了,就拉到刑场烧了,这些日子烧不过来,就拉到刑场埋掉。这样处理最方便。”
林丹青皱眉:“不出一月就会死……可这样,设立疠所的意义何在?”
“没有疠所了。”蔡方苦笑,“苏南救不了这些人,医行的大夫最先染了疫病,全死光了,其实来这里治病的人心里清楚,根本没什么救药,只是在这里等死。我们也知道救不了他们,不过是让他们在临终之前,有个栖身之所,让他们家人有所希望。”
名为疠所,倒不如说是另一种义庄。
他说得悲戚,没注意到身边李文虎拼命对他使眼色。
李文虎心中暗急,将苏南疫病一开始就说得如此严重,万一使这群医官心生退意,呆不了几日就回去了怎么办?
毕竟上一个过来信誓旦旦要治蝗的官员,连半月都没待满就打道回府。
常进颔首,心中已对苏南如今境况有了底,翰林医官院收到的信件里写得并不清楚,情势比他们想的更严峻。
“医书云:瘟疫始于大雪、发于冬至、生于小寒、长于大寒、盛于立春、弱于雨水、衰于惊蛰。”
医正道:“如今正直严冬,疫病关键之处,必须在明年春日前控制病情蔓延,否则……”
否则,苏南会变成一座死城。
他看向蔡方:“将病者与其他人隔开是对的,只是此地住处简陋,风寒也无法遮蔽,你们人手又太少,只能先暂且将着此地。但从今日起,我们会熬制汤药给疠所病人,同时制作药囊,给苏南剩余未染疫之人防备。”
“疠所病人所用被褥需全部蒸煮,消点苍术除恶气……”
他一连说了许多,蔡方李文虎认真听完,常进话毕,待李文虎和蔡方离开,才对剩下人道:“事不宜迟,都随我先进疠所查看病人情状。”
医官们纷纷称是。
陆曈也要往里走,被常进拦在面前。
常进看着陆曈、林丹青和纪珣三人,道:“你们三人,不必进去了。”
林丹青:“为何?”
“疫病来势汹汹,苏南比我想的情势更加凶险,眼下疠所病气最重,你们暂且不要进来。”
常进亦有私心。
这三人医术皆是盛京、或许说整个梁朝数一数二,还这样的年轻,他们这些半老头子来之前便做好准备,却不愿见年轻人去赴险。
“你们三人就在蔡方安排的处所研制避瘟新方,不要踏入此地。”
“医正,你还没老,怎么就糊涂了?”林丹青匪夷所思开口,“我们连病人都没瞧见,无法亲自辩症,如何研制新方?自己编造么?”
常进一噎。
“医正这是瞧不起谁呢?况且我出门前,还特意带上了一本我家老祖宗曾流传来的《治瘟论》,我们老林家,对治疫再有经验不过。回头到了盛京人问起来,你们在疠所尽心尽力,反衬得我们贪生怕死,说出去像话吗?”
她扬头,“别打扰我的晋升之路。”一脚踏入疠所大门。
“哎——”常进还未唤住林丹青,陆曈已走到面前,对他颔首,“医正,我进去了。”
径自而入。
常进:“……”
他看向纪珣。
纪珣对他一拱手,微微点头,也紧随而后。
常进无言。
总归话是白说了。
他看着三个年轻人的背影,嘴上轻斥,隐隐地,心里却油然而生一股骄傲与欣慰来。
这是翰林医官院中最年轻的三位医官,也是医术最好的三位医官。
有此仁心,医德配得上医术,翰林医官院将来不愁光明。
疠所里传来医官们的催促,常进应了一声,撩起棉袍,匆匆跨进庙门。
“来了。”
……
县衙。
寒风刺骨,风把破了个洞的窗户吹得“噼啪”乱扇,李文虎伸手关了窗,在桌前坐了下来。
原先还算气派的县衙如今空空荡荡,宛如被人洗劫一空,连椅子都只剩两把,一眼看起来,家徒四壁,十分凄惨。
知县大人走后,得知真相的民众群情激愤,一面哭嚎官府也不管百姓死活了,有人在其中搅动闹事,趁着打砸县衙时浑水摸鱼搬走县衙值钱东西,诚然,如今钱在苏南也不好使了,疫病总是平等,不分贵贱。
平州刺史派兵过来一趟,却不是为了救济,而是封城门,不许疫地之人出城离开。
未病的人出不去,同得病的人在一起,迟早也是个死。苏南所有人都已绝望,然而今日这群盛京来的医官,却似绝望中陡然出现生机,让人心中又生出一丝希望来。
蔡方笑着开口:“这群医官还不错吧。”
他已许久没像今日这般高兴,李文虎瞅他一眼:“话别说得太早,先看他们坚持得了几日。”
“不管怎么说,咱们这边人手增派不少,你也不用日日去刑场。”蔡方道。
护送医官们前来苏南的护卫们帮着焚点掩埋尸体,仅凭县衙那点人和苏南百姓自发的人手,实在很是艰难。
李文虎没说话,忽地瞧见桌上一筐馍馍,愣了一下:“他们没吃?”
“医官们说自行带了干粮,不用县衙操心他们的饭食。”
李文虎眯眼:“嫌弃?”
蔡方无奈:“你怎么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怎么就小人了?那你说为啥?”
蔡方道:“盛京来的医官们,自己带了粮食,方才常医正告诉我,粮食都交给县衙,搭粥棚,每日让苏南百姓去领取药粥。”
“人家若嫌弃,何必干这些?”
闻言,李文虎没作声,过了一会儿,小声嘀咕:“人倒是挺、挺不错的。”
“翰林医官院的医官,和先前来治蝗的大人不一样。”蔡方望着窗外,“或许医者仁心,才能感同身受。你不要老敌视他们,人家是过来救疫,咱们这苏南城,如今都快有进无出了,你瞧,远近三月,还有几个人愿意往这里来?”
他叹气:“别不识好歹了。”
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李文虎低了下头,沉默片刻才道:“我就是……有点慌。”
高大的汉子跟着望向窗外,苏南的天阴沉沉的,已许久未见过太阳,他声音发沉。
“方子,这些医官带来的粮食够吃多久?”
蔡方一愣,“每日发粥,省着点,至多三月。”
“你看,”李文虎开口,“至多三月,咱们的粮食不够了。”
苏南蝗灾,先前就已闹过饥荒。
朝廷的赈灾粮款迟迟不至,以至闹起饥荒,后来好容易盼来了,还净是些发霉陈米。
到如今,陈米都快不够了。
苏南的医官们确实可解燃眉之急,可长此以往又该怎么办?疫病凶猛,想在三月间解决犹如痴人说梦,待三月时期到了,他们会不会离开?
苏南就这样,又要再被抛弃一回?
蔡方也跟着沉寂下来。
旧的问题还未解决,新的难题又接踵而至。麻烦,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忽然间,他想起什么,擡头问:“大虎,咱们先前不是听说,朝廷新派了人去岐水平乱吗?”
岐水匪乱有一阵子了,前些日,听外头的人传信说,盛京来的官兵办理岐水匪乱一案,此次带兵的首领矫勇善战,短短数日,乱兵尽数伏诛,拿获党首,清剿贼寇。
蔡方道:“能不能请他帮忙?”
岐水与苏南离得很近,那些官兵过来平乱,所带物资绝对不少,纵然没有物资,岐水又未瘟疫,若能从岐水运些药粮过来……
“有用吗?”李文虎迟疑,“咱们先前给岐水那头求援,人家可是理也不理咱们。”
苏南就像个烫手山芋无底洞,谁也不愿意沾手。
“我也不知道。”蔡方想了一会儿,下定决心地开口,“试试吧。”
“那些医官都来了,咱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
疠所门外,堆起苍术白芷。
《时疫》一书有云:“此症有由感不正之气而得者,或头痛,发热,或颈肿,腮腺肿,此在天之疫也。若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乡、一邑。”
苍术“能除恶气,古今病疫及岁旦,入家往往烧苍术以辟邪气,故时疫之病多用”。
躺在地上的病者们全被叫了起来,暂且到门口长棚暂避,地上所有被褥全被带出去以沸水烧煮,蔡方令人送来新被褥。需在疠所薰燃半个时辰苍术祛除恶气。
来疠所的病者都是穷苦人群,已做好等死准备,陡然医官们叫起,尚是懵懂。一位年迈老妇轻轻扯了扯林丹青裙角,见林丹青看来,忙又缩回手,两手在衣裳上擦了擦,小声问道:“姑娘,这是在做什么……”她有点不安,看向刑场方向,“不会是要咱们、咱们……”
从前有大疫,曾听过官府将生病之人就地烧死。
“不是的,大娘,”林丹青了然,宽慰道:“这是在熏染苍术,让你们先出来避避,过半个时辰再进去。”
老妇茫然:“燃点苍术?”
林丹青点头:“我们是翰林医官院来治疫的医官,从今日起,就由我们来给你们治病啦。”
“翰林医官?”老妇吓了一跳。
苏南医行的大夫都病死了,没有药,也没有人,大家都不再抱有期望。
“你们是来救我们的吗?”她不敢相信地开口,几乎要跪下身去感谢。
“是呀。”
女医官扶住她,笑着说道,“大家都别怕,会好起来的。”
窗外传来人群的饮泣,那是走投无路之人陡然得到希望之后的喜极而泣。
陆曈跪下身,把装满燃烧苍术白芷的铜盆放到角落,庙宇人多,处处都要熏染。
起身时,额头不小心碰到桌角,她揉揉撞得发红的额角,一擡头,不由一怔。
头顶之上,半塌的神像正如当年一般,静静俯视着弱小的她。
苏南刑场的破庙,昔日泥塑神像,似乎还是过去那副模样。
她曾在此地栖息避雪,未曾想,今日又回到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