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节,已近立冬。
广云河水面渐结薄冰,宽阔大河之上,巨船缓缓靠岸。
一群身穿深蓝棉袍的人从大船甲板纷纷而下,远远望去,似荒原中一行蚁群,踽踽独行。
河畔有暂时落脚的茶坊,茶坊主人送上几壶热茶烫面,摆出几盆炭火,人群渐渐热闹起来。
林丹青打了个喷嚏,抱怨了一声:“好冷。”
身侧医官宽慰道:“马上就过孟台了,挨着河是冷些,过了孟台要好得多。”
去往苏南的随行车队已出发半月了,其间广云河一段需乘船,立冬后河面结冰,又连日下雨,脚程耽误了些。
盛京处北地,冬日一向很冷,原以为苏南靠南,冬日暖和得多,未料不仅不暖,比盛京的冷还添了份潮湿。连身上棉袍都像是在冰里浸过般,又冷又沉。这还没到苏南,有医官手上就先生了冻疮。
常进从茶摊后厨走出来,递给陆曈和林丹青一人一碗热汤,道:“趁热喝暖身子。”又看向陆曈:“陆医官感觉如何?”
陆曈苍白着一张脸,接过常进手中热汤,颔首:“好多了。”
行路长远,陆曈比别的医官还多了一份折磨,她晕船。
过广云河乘船得七日,陆曈从未走过这样长的水路,纵然晕船药吃了不少,仍吐得昏天暗地,下船时,脸都瘦了一圈。
“陆妹妹,从前见你无所不通,没想到是个旱鸭子。”林丹青拍拍她肩,又思忖,“或许老天爷是公平的,医术给你些天赋,别的事就要寻你些不痛快,否则怎么这么多人,就你和纪医官二人晕船成这幅模样?”
旱鸭子不止一个,纪珣也是。
不过纪珣又比陆曈好些,至少晕船药对他有效。
听见谈论自己,纪珣朝她们这头看来。
林丹青被抓了个正着,镇定自若地端着热汤起身离开,走到常进身边佯作交谈。陆曈低头喝汤。
汤是茶坊主人自家做的白萝卜鸭子汤,清甜鲜爽,一口下去,胃里渐渐熨贴起来。
正喝着,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影,陆曈侧首,纪珣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她怔了一怔,听见纪珣开口:“你好些了吗?”
陆曈点头。
众医官都打趣他俩是整条船上唯二的旱鸭子,总有几分同病相怜。
“本想做一味晕船药给你,没想到到下船也没做出来。抱歉。”他说。
纪珣虽也晕船,但吃过晕船药立刻好转。陆曈却不然,整整难受了七日。
一整船医官,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医官,愣是没找出一个靠谱方子,就连天才医官纪珣也不行,做出的晕船药被陆曈吃下去,丝毫没有好转。
要说出去,实在让人怀疑这群人究竟能不能解决苏南疫病。
纪珣看着她,神色有些奇怪:“不过,为何所有的晕船药都对你毫无效用?”
“或许是心病。”陆曈坦然回答,“我心中忧惧,所以无论用什么药物,都没用。”
这也未必不是一个原因。
纪珣点头,没再说这个,转而说起别的:“过了孟台,再走几日就是苏南。”
“陆医官是苏南人,归乡在即,心中可会紧张?”
陆曈垂眸:“紧张无用。”
“我以为,陆医官是为了家乡才主动要求前往苏南。”
陆曈不语。
去苏南的老医官里,撇开纪珣不提,林丹青一个新进医官使混入已是十分出格,临行前,又添了一个陆曈。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陆曈是为了避免太师府迁怒才远走苏南,不过,也有人认为,陆曈是苏南人,主动要求前往,或许是忧心故乡。
只是这一路上,众医官商讨治疫良策药方,陆曈都表现得很平静,瞧上去未免有些冷血。
默了默,陆曈道:“纪医官认为是怎样,就是怎样。总归我已经在路上了。”
纪珣看着她,想了想,犹豫片刻才开口:“我有件事,想问陆医官。”
“何事?”
“戚家公子出事前,先由崔院使行诊,后来崔院使落罪,你接替崔院使之职。戚公子的医案只有你能翻阅。”
“不错。”
他道:“虽太师府说戚公子是因丰乐楼大火受惊致病,但我听旁人口中症像,戚公子更似癫疾,我记得陆医官曾问过我:茯苓、茯神、没药、血竭、厚朴……再加一味山蛩虫如何,我说过,若用此方,短时间里,或可舒缓情志,平息癫疾。但长此积累,体内余毒淤积,麻痹神智,表面是好了,实则病越重,将来疾症反复难治。”
纪珣看一眼陆曈,见陆曈神色平静,并未反驳,才接着说道:“后来戚公子反复生病……”
“纪医官此话何意?”陆曈打断他的话。
“我是为戚公子治病,戚公子也并非癫疾,这一点,崔院使、太师府都已反复说明,世上没有凭一句问话就定罪的道理。”
她开口:“况且,戚公子在傩祭之上死于父亲之手,是众目睽睽的事实。纪医官秋后算账,莫非是认为,无论如何,只要我曾登门戚府,身份高贵的戚公子身死,作为他医官的、平人出身的我便不能茍活,非得陪葬不可?”
这回答尖锐,纪珣怔了一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纪医官处心积虑寻找我的罪证,是为何意?”
纪珣语塞。
戚玉台确实是死于戚清之手,这一点和陆曈没有半分关系。
他也知道若陆曈不跟着救疫医官前往苏南,或许会被牵连连累到这桩事故之中。
自己于医案的怀疑反而令陆曈如惊弓之鸟,是他没有考虑周到。
“抱歉,”纪珣道,“我不是怀疑你,只是医案上有些不解之处,日后不问你了。”
陆曈没说话,二人正沉默着,忽然间远处石菖蒲匆忙奔来,神色有几分惊惶。
随行医官中,石菖蒲平日里最是随性自在,不商讨救疫时,十有八九都在睡觉,剩下一二在吃饭,难得见他如此惊惶。
石菖蒲一口气跑近,拉起常进就往一边走,隐隐有声音传来:“刚才孟台驿站那边的人过来接应,京城里出大事了!”
陆曈心中一动,擡眸朝二人远走的方向看去。
出大事了?
石菖蒲将驿站传来的消息带给常进,不多时,整群救疫医官都知道了。
盛京确实出大事了。
前些日子,车队忙着赶路,日夜兼程。后来过广云河,七天七夜都在河上,什么信件都传不过来。
是以这消息都传到孟台了,众人陡然得知,全部大吃一惊。
陛下驾崩了。
三皇子元尧在勤政殿外设下伏兵,趁夜里入宫觐见时发动宫变,弑君夺位,陛下重伤。太子替陛下挡剑,不幸丧于元尧之手。
宁王元朗赶入宫中,擒拿三皇子,打入昭狱。陛下临终前下了一道传位诏书,将皇位交给宁王元朗手中。
短短数日,太子身死,三皇子入狱,竟由宁王登上龙椅。
这实在古怪得过分。
虽然梁明帝近年来身子不好,太子与三皇子间明争暗斗,众人都知或有一战。然而一夜间天翻地覆。从来“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梁明帝尚有二皇子与四皇子两个儿子可接应大位,何以绕过二人传位给宁王?
而那个成日笑眯眯的、只知道流连坊市、官巷上买花买菜的的废物王爷,又如何能凭一己之力擒拿乱党。
朝堂之事远在千里,医官院中位卑名隐的医官们噤若寒蝉,不敢多问一句。
有年迈的老医官颤巍巍开口:“医正,咱们还去不去苏南?”
苏南救疫名册由梁明帝通过,如今龙椅却已换了人坐,世事无常。
北风呼啸而过,常进打了个冷战。
“去。”他定了定神,“这些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他们是去救疫的人,无论坐上龙椅的人是谁,苏南百姓正在受疫病之苦是事实,绝没有掉头撂挑子不干的说法。
再者,新皇登基,盛京风云涌动,这时候回去反而不妙。倒不如安心在苏南,待疫病解决后,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回盛京更好。
他们是蝼蚁,卑微的小人物撼动不了大局,只能随波逐流,尽力坚持本心。
得知这么桩惊心动魄的消息,众医官都有些不平静,聚在一处低声议论。陆曈放下药碗,向着常进走去。
常进正站在外头,见她来了,转过身来。
“医正,”她停了停,声音放轻了些,“驿站传来的消息里,可有提过太师府的近闻?”
常进惊讶地看她一眼,很快恍然,看了下远处茶坊里烤火的医官们,才凑近低声道:“提了。”
他说:“三皇子弑君一案,株连蔓引,带出了不少朝臣。戚家也在其中为三皇子出力,凡与太师府有接触的列侯通缉,坐党夷灭。戚家抄斩三族。”
陆曈愣了一会儿。
明面上,戚家分明是太子的人,然而朝堂之争,一旦落败,牵连下来,想给一个人定罪易如反掌。
她从苏南回到常武县,又从常武县杀至盛京,步步为营,处心积虑,接连除掉柯承兴,杀了刘鲲,扳倒范正廉,最后设计让戚玉台死在自己父亲手里。
如今,戚清也死了,她最后一个仇人消散于世间。
大仇彻底得报,她做完一切,本该觉得快意,然而那快意之后,却如远处结了薄冰的蜿蜒大河,苍苍茫茫,不知流往何方。
见她不语,常进低声宽慰:“陆医官,这回待你回到盛京,倒不必担心戚家迁怒于你了。”
戚家败了,不会有人再替戚家出头。
陆曈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走开。
常进见状,问:“陆医官可还有别的事?”
没了火盆,外头风一吹尚觉冷意,陆曈顿了顿,才轻声开口。
“医正,可还听到裴殿帅的消息?”
常进一怔。
陆曈和裴云暎的传言,医官院都传遍了。陆曈一向对他事冷淡,居然会主动询问裴云暎的消息,看来二人间,或许有情。
“他去岐水了。”
“岐水?”
“岐水兵乱,先前陛下派振威将军前去平乱,三皇子犯下如此罪责,陈国公一脉全被牵连,陛下收回兵权,令裴殿帅赶往岐水,数日前已出发了。”
“他们脚程快,岐水与苏南隔得不远,或许比咱们更早到达目的。”
陆曈沉默,常进看着她,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宁王登基,三皇子一脉牵连甚广,裴云暎却似未受太大影响。陛下甚至还安心让裴云暎带兵去岐水,分明是要重用。
那位年轻的指挥使本来就前程大好,经此更是不可限量。可陆曈却是平人之身。
身份之别,有时大过一切。
他没再说什么,心中微微叹息,掉头去与茶坊主人说话了。
陆曈回到茶肆。
屋子里,火盆热烘烘的,林丹青见她回来,递给陆曈一个汤婆子,侧着身子问:“你同常医正说了什么?”
“问了救疫的事。”
陆曈低头,抱着汤婆子,温暖热意顺着指间渐渐蔓延过来,冷热交替,一时令人有些恍惚。
裴云暎竟去了岐水。
他是宁王的人,暗中筹谋许久无非为的就是这一刻。如今大局已定,宁王登上皇位,待他一如往昔,是件好事。
他更有能力去做想做之事,保护自己想保护之人。
身侧传来林丹青的声音:“这天儿真是越来越冷,原以为南地比咱们盛京暖和,怎么冬日比在盛京还要难熬。”
她搓了搓手,看着外头肆掠北风,小声嘀咕:“不知到了苏南,会不会下雪啊?”
陆曈擡头。
天阴沉沉的,南地冬日很少下雪,苏南最近一次下大雪,已是六年前。
六年前,大寒,她第一次遇到裴云暎的那一天。
陆曈低眸,伸手抚过心口,那里,有残留遗痛隐隐传来。
她一直以为自己会死在盛京,没想到最后却是苏南。
故事开始之地,终于故事结局。
或许,死在那里也不错。
……
时日流水般过去,转眼立冬。
清晨,街上起了雾。
大雾也是灰蒙蒙的,落在人身上,刺骨逼人。
沿街两边家家户户屋门紧闭,本该嘈杂热闹的早市死一般的寂静,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远处渐有浓烟渐起,夹杂皮肉烧灼的焦气,滚滚灰烟飘向上空,把天空也凝出一层厚重的霾。
苏南县尉李文虎站在城墙下,低声骂了一句。
“方子,”他问身侧人:“都这个时辰了,他们不会不来了吧?”
站在他身侧的中年男子一身皱巴巴长衫,脸色已冻得发青,不住跺脚搓手,神色却很坚持:“再等等。再怎么今日也该到了。”
李文虎看向空无一人的城门远处。
苏南遭了蝗灾。
蝗灾毁了庄稼,没了粮食,很快就闹起饥荒。
朝廷分发下来的赈灾粮银迟迟不到,苏南疫病先来。
这疫病来势汹汹,不过数月,城中死者过半。
州府的刺史说了要派人救疫,却不知为何迟迟不至,死人越来越多,县衙也未能幸免,终于在某个夜里,知县带着一家老小偷偷出城,再也没回来。只剩下县丞蔡方和县尉李文虎面面相觑。
屋漏偏逢连夜雨,今年苏南又分外冷,日日阴雨,堆积的尸体烧也烧不完,寒饿而死的贫民又添了不少。苏南医行药材告罄,大夫也接连病倒,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整个苏南恐怕会变成一座空城。
“我看,他们不会来了。”李文虎原本壮实的身体在连日奔波下已瘦了一大圈,腰带也明眼可见的松弛,“朝廷要是心里有咱们,怎么会拖到现在?几月前就说派人救疫,连个鬼影都没看见,我看,是想咱们自生自灭得了!”
他又看一眼蔡方手里提着的馍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城里每天饿死那么多人,你还给他们准备馍馍,说不定盛京里的金贵人,瞧也瞧不起这窝头,还他娘费什么劲!”
蔡方搓着手道:“你少说两句!”
“咋,还不让说?”
李文虎不喜欢盛京的官。
苏南出现疫情后,知县第一时候向朝廷求援,通判、知州、知府一层层报上去,到盛京已是多日后之事。盛京官员每日忙着军国大事,没心思在意小小一县的死活。
中间倒是来了几位从盛京而来的、所谓治理蝗灾的“大官”,在苏南呆了三五日就回去了,吃光了县衙他们半月口粮,洋洋洒洒写了封《治蝗论》。
县衙如获至宝依言照做,屁用没有。
有了前车之鉴,李文虎再看盛京盛京翰林医官院的医官便格外不屑,那些医官自小在太医学进学,多半家世不差。有如此家世之人,怎会放心让儿女来此疫地冒险,此次派遣而来的医官,要么是被迫不情不愿,要么,便是医术平庸的无能之辈,医官院的弃子,赶鸭子上架的无能之辈,和先前那些人一样。
“要等你自己一个人等,”李文虎撂挑子不干了,“我回去搬尸体,刑场昨日摆的尸体快堆满了!”
他掉头要走,才走了两步,忽听得身后蔡方喊了一声:“来了!”
来了?
李文虎回头。
远处,城门外数百步之地,渐渐行来一队车马。
这车马走得不算快,但在数月来杳无一人的苏南城而言,如在长久阴霾后陡然出现的一丝鲜活日头,登时照亮城门前二人的眼。
车马“咕噜噜”近前,在城门前停驻脚步。
从车上跳下来一位身穿棉袍、头戴棉帽的中年男子。
“你们……”蔡方激动上前。
男子朝蔡方拱手,声音客气有礼。
“在下翰林医官院医正常进,受朝廷之命,领医官院随行医官,前来苏南治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