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这样吧。”当车轮碰到地面时,埃里克说。出租车在街边缓缓停下,埃里克看到前方有座压抑阴沉的建筑,门口有全副武装的警卫,他们身上都穿着利利星标志性的灰色服装。“我跟你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出租车警惕地问。
“我的许可证在黑泽丁公司呢——记得吗,就是你接我上车的地方?我的钱包落在那里了,还有我所有的钱。如果你把我交给利利星军事警察,我的钱可就不是我的了,你也知道他们会怎么做。”
“是啊,先生,”出租车同意,“他们会把你处死。这是最近新出台的法律,5月10日正式通过的。未经许可的旅客——”
“所以啊,干吗不把这些钱给你呢?就当小费了。你把我带回黑泽丁公司,我把钱包拿回来,给你看看许可证,这样你就不用再把我带过来了。我的钱都给你。这样对你对我都有好处,皆大欢喜。”
“互惠互利。”出租车赞同道,自动电路在计算中发出快速的咔咔声,“您有多少钱,先生?”
“我是黑泽丁的快递员。我钱包里大概有两万五千元。”
“这样啊!是占领币还是占领前的联合国纸币?”
“当然是联合国纸币了。”
“成交!”出租车热切地做出了决定,立即再次起飞,“严格来说,您还没开始旅行呢,毕竟您给我的目的地属于敌方领土,我根本没有往那个方向走。这样没有触犯任何法律。”它转头飞向底特律,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这笔意外之财。
等出租车停在黑泽丁公司的停车场里,埃里克迅速下了车。“我去去就回。”他穿过人行道,大步跑向大楼入口,一转眼就进了门。一间庞大的实验室出现在他眼前。
他找了个黑泽丁雇员,上来就说:“我叫埃里克·斯威特森特,是维吉尔·艾克曼的随身雇员。发生了一起意外事故。能麻烦你帮我联系TF&D公司的艾克曼先生吗?”
被他搭话的男职员面露难色。“就我所知——”他充满恐惧地压低了音量,“维吉尔·艾克曼先生不是在火星的华盛-35上吗?现在负责蒂华纳皮草染色公司的是乔纳斯·艾克曼先生。另外我听说,《每周安全报》把维吉尔·艾克曼先生列为战犯进行通缉,因为占领一开始,他就跑了。”
“你能帮我联系上华盛-35吗?”
“那可是敌方领土。”
“那就帮我给乔纳斯打个电话吧。”埃里克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他跟着雇员走进办公室,感到束手无策。
电话很快接通了,乔纳斯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见到埃里克,他眨了眨眼,结结巴巴地说:“等等——他们连你也抓住了?”他脱口而出,“你干吗要离开华盛-35?老天啊,你留在维吉尔那儿多安全。我挂了,这肯定是个陷阱——那些宪兵会——”屏幕变黑了。看来乔纳斯迅速切断了线路。
这么说,另外的那个他,那个度过正常时间、多活了一年的埃里克,成功和维吉尔一起逃到了华盛-35。这让他出奇地心安,甚至有些不敢置信。看来雷格人一定——
多活了一年的自己。
这意味着他一定想办法回到了2055年。否则根本就不会存在一个2056年的他,还能和维吉尔一起逃离。唯一能让他回到2055年的方法就是JJ-180。
而这里就是它唯一的产地。幸好他成功骗过了那辆愚蠢的自动出租车,结果误打误撞,来到了整个星球上唯一能帮到他的地方。
埃里克再次找到刚才那位员工,说:“我需要征用一些弗洛芬那君,一百毫克就够。我急着要用。要看我的证件吗?我能证明我是TF&D的雇员。”他随即想出了办法,“你给波尔特·黑泽丁打个电话吧,他认识我。”黑泽丁一定还记得在夏延郡和他的那次见面。
男员工低声说:“可是他们开枪把黑泽丁先生打死了。你肯定记得,这种事总不会忘吧?就在一月份,他们攻占这里的时候。”
埃里克一定没掩饰住震惊的表情,男员工的态度瞬间变了。
“看来你是他的朋友。”他说。
“是。”埃里克点点头,这么说也没错。
“波尔特是个好人,在他手下工作很愉快。不像那些利利星混蛋。”男员工下了决心,“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但我能给你搞到一百毫克JJ-180。我知道他们放药的地方。”
“谢谢。”
男员工快步走开了。时间一点点流逝。埃里克想起那辆出租车,不知道它是否还在停车场苦等。如果拖得太久,它会不会到楼里来找他?他想象着全自动出租车一头冲向黑泽丁大楼,想要靠蛮力突破水泥墙。真是个荒谬却令人胆寒的念头。
男员工回来了,将一把胶囊递给埃里克。
埃里克从旁边的饮水机处拿了个杯子,倒了杯水,把一颗胶囊放到嘴里,举起纸杯。
“这是最近改良过的JJ-180配方。”男员工警觉地看着他,“我想最好还是告诉你一下,因为你是要自己吃。”他突然变得脸色惨白。
埃里克放下水杯,说:“怎么个改良法?”
“保留了成瘾性和对肝脏的毒性,但不会产生时空穿越的幻觉。”员工解释道,“利利星人来了以后,命令我们的化学家把这药整个重组过了。这是他们的主意,跟我们没关系。”
“为什么?”上帝啊,只有成瘾性和毒性有什么用?
“当作战争武器,用在雷格人身上。还有——”员工犹豫了一下,“还有叛变到敌方的那些已经上瘾的地球人。”他看起来并不觉得这点值得称赞。
埃里克把JJ-180胶囊扔到旁边的实验台上,说:“我放弃了。”他随即产生了另一个希望更加渺茫的想法,“如果我能得到乔纳斯的允许,你能帮我弄一艘公司的飞船吗?我再给他打个电话。乔纳斯和我是老朋友了。”他走向可视电话,员工跟在后面。只要他能说服乔纳斯——
两名利利星宪兵走进了实验室。在他们身后的停车场里,埃里克看见一辆利利星巡逻飞船停在那辆自动出租车旁边。
“你被逮捕了。”一个宪兵对埃里克说,拿着根形状奇特的棒子指着他,“罪名是未经许可擅自旅行,还有欺诈。你的出租车等得不耐烦了,打电话向我们投诉。”
“什么欺诈?”埃里克说,旁边的男员工已经知趣地消失了,“我是蒂华纳皮草染色公司的员工,来这里是为了公事。”
形状奇特的棍子开始发光,埃里克感到自己的大脑被什么东西碰过了。他毫不犹豫地转向实验室大门,右手仿佛抽搐般徒劳地抓挠着额头。好吧,他心想,我来了。他失去了所有反抗利利星宪兵的意愿,连争论的心思都消失殆尽。他很高兴能坐进他们的巡逻船。
他们很快就起飞了。飞船掠过底特律大大小小的屋顶,飞向两英里之外的羁留所。
“现在就把他杀了吧,”一名宪兵对同伴说,“再把尸体扔出去。干吗非要带回羁留所?”
“得了,把他推出去就行。”另外那个宪兵说,“让他直接摔死算了。”他按了操控台上的一个按钮,飞船底部的舱口随之打开,埃里克看见了底下的建筑、街道和共寓。“掉下去的时候,”宪兵对埃里克说,“想点儿开心的事吧。”他抓起埃里克的胳膊,将他扭成一个无力反抗的姿势,向舱口推去。整个过程娴熟而专业。埃里克悬在舱口边缘时,宪兵放开了手,免得被他一起拖下去。
他们下方飞来了另一只船。那是艘跨星际军事飞船,比巡逻船体积更大,船身上满是伤痕,四处挺着几架大炮,像长在船上的尖刺。它腹部朝天浮在空中,如海中猛兽般快速上升。飞船精准地冲着巡逻船敞开的舱口发射了一支弩箭,埃里克身边的宪兵应声而倒。它随即用大炮开了火,巡逻船的前半身瞬间炸开,熔化的船体碎片溅了埃里克和另外那名宪兵一身。
巡逻船向石头一样坠向下方的城市。
幸存的宪兵从震惊中惊醒,跑到船舱墙边,打开了紧急手动导航系统。飞船不再失控地向下直坠,而是在风中沿着螺旋形轨迹不断滑行,最终撞在街道上反弹起来,接着又向前滑行了一段距离,穿过街上的车辆,一头撞上人行道,整个尾部都翘上了天,终于停止不动了。
幸存的宪兵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抓起手枪,艰难地走到舱口边,蹲下身子开了枪。开了三枪后,他突然向后飞了出去。手枪从他手里落下来,沿着船身滑落。宪兵蜷成一个球,像被车撞到的动物般无法自控地翻滚,最后撞到船体停了下来,才又慢慢恢复成人形。
那艘满是凹痕、脏兮兮的军事飞船也在巡逻船旁边停了下来,前侧舱门打开,从里面跳出一个男人。埃里克冲着远离巡逻船的方向移动时,男人大步跑到他身边。
“嘿,”他喘着粗气说,“是我。”
“你是谁?”埃里克说。这个独自击毁巡逻船的男人确实很眼熟。埃里克见过这张脸无数次,但它有些扭曲变形,仿佛换了个诡异的视角。又像是经过了无尽的旋转,整张脸被从里翻转了过来①。男人的发缝也分在和他相反的另一侧,以至于整个头显得左右失衡,总之整个轮廓都不太对劲。让埃里克最惊讶的是,这个男人的模样竟然如此平庸。他身材太胖,年龄也太老了,整个人都呈现出让人不悦的灰色。毫无预兆地见到这样一个自己实在让人震惊。我就长这样?埃里克在心里悲叹。他每天早上对着镜子所看到的那个整洁年轻的形象呢?是谁用这个接近中年的男人替换了原来那张脸?
“是,我变胖了,那又怎样?”2056年的他说,“老天,我刚救了你的命,他们本来要摔死你。”
“我知道。”埃里克不耐烦地说。他跟着未来的自己快步走回跨星际飞船里。2056年的他关好舱门,操控飞船升入空中,将利利星军事警察彻底甩在身后。这艘飞船显然更为先进,和普通货船截然不同。
“我不想侮辱你的智商,”2056年的他说,“何况在我看来你的智商不低。但为了你好,我还是要打消你头脑里的一些愚蠢念头。首先,就算你能搞到原版的JJ-180,它也只会把你带到未来,而不是带回2055年。而且这样一来,你又会重新染上毒瘾。你之前也想到过,你真正需要的不是JJ-180,而是可以消除解药带来的副作用的东西。”2056年的他摆头示意,“那边,在我大衣口袋里。”他所指的大衣挂在船舱的磁力钩上。“黑泽丁花了一年的时间把它研制出来。作为交换,你把解药配方给他们——如果你不能回到2055年,你就没法把配方给他们。而你也知道,你必须回去。或者说,比起这里,你宁愿回去。”
“这是谁的船?”这艘船让他大开眼界。它能在利利星的警戒线内外自由通行,不费吹灰之力穿越地球的防御。
“是雷格人的船,放在华盛-35给维吉尔用的,以防万一。我们打算等夏延郡陷落的时候把莫利纳里也带到华盛-35,他们失守是早晚的事。可能还能再撑一个月吧。”
“他的身体怎么样了?”
“好多了。他现在正在做他想做的事,还有他应该做的事。除此之外……算了,回头你就知道了。你去把利利星解药的解药吃了吧。”
埃里克在大衣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药片,干咽了下去。“我问你,”他说,“凯茜那边要怎么办?我们应该通个气。”有人能就这个他人生中最消耗、最难缠的问题谈谈心,真是太好了。即便对方是他自己。至少这让他有了与人商量的幻觉。
“嗯,你会帮她戒掉JJ-180。但那时她的身体已经严重受损。她再也无法恢复原来的美貌,就算接受整容手术也一样。她会做好几次手术,最终还是放弃。还有其他一些事,但我还是不告诉你的好,告诉你只会让你更难熬。这么说吧。你知道科尔萨科夫综合征②吗?”
“不知道。”埃里克说。但他当然知道,毕竟他是干这行的。
“这是种在酗酒者身上最常见的精神疾病,是由于长期酒精中毒造成的大脑皮层受损。长期吸毒也有可能引发。”
“你是说,凯茜得了这种病?”
“还记得她经常一连三天不吃饭的时候吗?还有她那种毁灭性的暴怒——还有疑心病,觉得所有人都针对她。那就是科尔萨科夫综合征,不是因为JJ-180,而是因为她以前吃过的那些药。夏延郡的医生在准备送她回圣迭戈的时候给她做了脑电图,发现了这件事。等你回到2055年,他们很快就会告诉你。做好心理准备吧。”他补充了一句,“不用说,这病不可逆转。就算去除了毒性物质也治不好。”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这确实很艰难。”最后2056年的他说,“有这么个患了精神疾病,身体又不好的妻子。但她还是我的妻子,我们的妻子。在吩噻嗪药物的镇静作用下,她现在很安静。说起来,不知道我——我们怎么没发现,明明每天都和她生活在一起。这说明了先入为主和过于亲密有多么误导人。当然了,她的病情也是缓慢发展的,所以很难看出来。我想她迟早得住院,但我还在尽量往后拖,等我们赢了这场战争吧。我们会赢的。”
“你有证据?是用JJ-180看到的?”
“除了利利星人,没人还用JJ-180。而你也知道,他们只保留了它的毒性和成瘾性。我们见过的平行未来已经太多,至于要怎么将它们应用于我们自己的世界,只能等战争结束后再慢慢考虑了。要彻底测试好一种新药需要很多年,对此你我都再清楚不过。但是我们一定会赢,雷格人已经控制了半个利利星帝国。好了,你仔细听着。我会给你一些指示,你必须严格执行,否则又会出现另一个平行未来,那样也许我就没法把你从利利星宪兵手里救出来了。”
“我明白。”埃里克说。
“在亚利桑那州,29号战俘营,有一个隶属于雷格特工部门的雷格少校。他的代号是戴格·达尔·伊尔。你可以靠这个代号找到他,这是他的地球代号,不是他的雷格名字。战俘营让他帮忙审查人们对政府提起的保险诉讼,找出里面的诈骗案。难以置信吧。所以虽然他待在我们的战俘营里,他还是会把各种情报上报给他的上级。他会成为莫利纳里和雷格人之间的纽带。”
“找到以后呢?我要把他带到夏延郡去吗?”
“带到蒂华纳,TF&D的总部办公室。你先去战俘营把他当奴隶买下来。你可能不知道吧,地球上的大型生产企业可以去战俘营索要免费劳动力。总之,你去29号战俘营,说你是从TF&D来的,想要个机灵点儿的雷格人,他们就懂了。”
“真是学无止境啊。”埃里克说。
“对你来说,最大的难题还是莫利纳里。你必须说服他去蒂华纳和戴格·达尔·伊尔见面,这样就能完成整条反应链上的第一个环节,在不牺牲任何人的前提下推动地球远离利利星,转向雷格人。你知道这件事难在哪里吗?莫利纳里有自己的计划。他和弗莱涅柯西干上了,非要分出个胜负不可。他认为这事关他的男子汉尊严。对他来说,这不是一件抽象的事,而是迫在眉睫的肉搏。你也见过录像带上那个充满男子气概的莫利纳里了。那就是他的秘密武器,另一个他。莫利纳里已经开始把平行世界里健康的自己拉过来搅局了,因为他知道,这样的帮手取之不尽。他现在的心理状态和人生方向,都建立在与死亡共舞这件事上。面对他害怕的弗莱涅柯西部长,他可以死上一千次,最后仍然死而复生。一旦让健康的莫利纳里上场,他身体的退化、心身病的不断发作就会立刻停止。你回到夏延郡正好能目睹整个过程。当晚,那盘录像带就会在黄金时段、所有频道上同时播放。”
埃里克若有所思地说:“这么说,现在就是他病得最重的时候,以后再不会这样了?”
“这已经病得非常严重了,医生。”
“是啊,医生。”埃里克盯着2056年的自己,“你我的诊断意见一致。”
“在你的时间线上,今晚弗莱涅柯西部长就会要求再次和莫利纳里会面。会面时,出现在会议室里的将是那个充满男子气概的健康分身……而我们那位病重的莫利纳里则躺在楼上的私人卧室里养身体,在特工的保护下观看电视上播放的录像带,得意扬扬地回味他多么容易就找到了方法,躲过弗莱涅柯西部长、回避他那些越来越过分的要求。”
“看来,从另一个地球来的那位健康的莫利纳里,应该是自愿参与的吧。”
“他十分乐意帮忙。所有莫利纳里都乐意帮忙。他们都把彻底打倒弗莱涅柯西视为人生的终极胜利。莫利纳里是个政治家,他为之而生,也为之而死。和弗莱涅柯西开过会后,那位健康的莫利纳里会第一次发作幽门痉挛。他也会被一点点地消耗掉。就这样,他们一个个地轮换,直到弗莱涅柯西死去,但愿那是在莫利纳里之前。”
“想在这方面打败莫利纳里可不容易。”埃里克说。
“但这并不是一种病态的执着。这和中世纪的情况一样,相当于身披盔甲的骑士在决斗。莫利纳里就是腹部被矛刺伤的亚瑟王,你猜弗莱涅柯西是谁。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是,利利星从来没有出现过骑士时代,所以弗莱涅柯西完全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认为这只是对经济主导权的争夺,也就是谁能夺走谁的工厂,征用谁的劳动力。”
“毫无浪漫精神。”埃里克说,“那雷格人呢?他们能理解‘鼹鼠’吗?他们历史上有过骑士精神吗?”
“考虑到四条胳膊和硬壳,”2056年的他说,“他们要决斗可有得看了。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哪个地球人对雷格人有足够的了解,尽管我们应该多了解些他们的文明。你记住那个雷格少校的名字了吧?”
“戴格什么的。”
“戴格·道尔·伊尔。你这么记吧:带个刀,就不会出意外。”
“老天爷。”埃里克说。
“你受不了我,是吧?我也受不了你。你肥胖又软弱,姿势也难看得要命。难怪你只能拥有凯茜这样的妻子,这是你活该。接下来这一年里,你能证明自己不是个懦夫吗?你能振作起来,找个别的女人吗,这样到了2056年,我就不至于混成这样了?这是你欠我的。我可是从利利星警察手里救了你的命。”2056年的他怒视着埃里克。
“你想的是哪个女人?”埃里克警戒地问。
“玛丽·赖内克。”
“你疯了。”
“听着。在你的时间里,玛丽和莫利纳里一个月前刚吵过架。你应该好好加以利用。我没能做到,但这确实是可以改变的。你可以走向一个稍微有所不同的未来,其他一切都不变,只有婚姻状况不同。跟凯茜离婚,和玛丽·赖内克结婚,或者别的什么人——随便谁都行。”未来的他声音里突然充满了绝望,“老天爷,我完全能想象到未来,要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她这辈子——我不想这么做,我想逃开这一切。”
“不管有没有我们——”
“我知道。她无论怎样都得住院。但送她进去的就非得是我吗?你我加起来应该具备足够的力量。这条路不会容易,凯茜会发疯一般地拒绝离婚。在蒂华纳提起这件事吧,墨西哥的离婚法没美国那么严格。请个好律师。我已经找了一个,他在恩塞纳达,名叫耶稣·瓜达哈拉。你能记住吗?我没能让他开始诉讼程序,但你还有机会。”他充满希望地看着埃里克。
“我试试看吧。”埃里克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得让你下船了。你吃的药过几分钟就会开始起效,我可不敢让你从离地面五英里的高空掉落。”飞船开始降落,“我把你放在盐湖城吧,那地方很大,没人会注意你。等你回到2055年,你就打辆出租车去亚利桑那州。”
“我没有2055年的钱。”埃里克想起来,“不对,我有吗?”他有些混乱,发生的事太多了。他摸索着找钱包,“我在黑泽丁那里想拿战时货币买药,结果就陷入了一团乱——”
“别废话细节了,我都知道。”
两人沉默着等待飞船落地,各自沉浸在对对方的嫌恶中。埃里克不禁心想,这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说明一个人为什么要自尊自爱。这让他第一次对自己听天由命的自毁倾向有了些新的认知,这显然与缺乏自尊紧密相连。要想存活下去,他就必须学会以不同的角度看待自我、看待自己取得的成就。
“这纯属浪费时间。”等飞船在盐湖城外的一片灌溉牧场停稳后,未来的他说,“你改变不了自己。”
埃里克下了船,踏上软绵绵、湿乎乎的苜蓿丛,说:“这只是你的看法。走着瞧吧。”
2056年的他没再说话,重重地关上舱门。飞船迅速起飞,消失在空中。
埃里克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向旁边的公路。
抵达盐湖城后,他招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没管他要旅行许可证。他意识到,在沿公路往城里走的路上,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回到了一年之前,回到了他原本所处的时间。但他仍然想确认一下。
“告诉我今天的日期。”他对出租车下令。
“6月15日,先生。”出租车说,向南飞过大片的绿色山谷。
“哪一年?”
出租车说:“您是瑞普·凡·温克尔先生③吗?2055年啊。希望这答案让您满意。”出租车里很冷,车身也破破烂烂的,看起来需要修理。从它自动电路的运行状况来看,它十分不耐烦。
“这答案确实让我满意。”埃里克说。
他用出租车的可视电话呼叫了凤凰城的信息中心,问清了战俘营的地址。这不属于机密信息。出租车飞过开阔的沙漠、单调的岩石山丘和原本曾是湖泊的空荡盆地,然后把他放到了这片贫瘠荒野的中央。他到了29号战俘营,这地方和他想象中一样,建在条件最恶劣、最不适合居住的地方。在他看来,内华达州和亚利桑那州的沙漠地带仿佛是景象凄凉的外星球,根本不像是地球的一部分。老实说,比起这片地方,他宁愿住到火星上去。
“祝您好运,先生。”出租车说。他付了钱,出租车发出轰隆隆的声音飞走了,车牌在后面抖个不停。
“谢了。”埃里克说。他走进战俘营门口的警卫室,向里面的士兵解释,他来自蒂华纳皮草染色公司,想买个战俘回去,处理一些不容出错的文件。
“一个就够?”士兵领他走向上级的办公室,这么问他,“我们可以给你五十个,两百个都行。这儿的雷格人已经太多了。在上次那场战役里,我们截获了整整六艘货船。”
到了上校的办公室,埃里克填了几份表格,以TF&D的名义签了字。至于相应的款项,他解释说,等公司收到正式收据,他们就会在月底通过常用渠道支付。
“随便挑吧。”百无聊赖的上校说,“四处看看,想要哪个都行。不过他们长得都一样。”
埃里克说:“我看见隔壁有个雷格人正在整理表格。他,或者说它好像干活挺利索的。”
“那是老戴。”上校说,“戴格在这儿已经是固定员工了,他在战争爆发后第一周就被抓到这儿来了。他还给自己造了个翻译盒,帮了我们不少忙。真希望他们所有人都能和戴格一样听话。”
“我就要他了。”埃里克说。
“要他可得加不少额外费用。”上校狡黠地说,“我们教了他不少东西。”他记了两笔,“还有翻译盒的制造费。”
“你刚说过那是他自己造的。”
“材料可是我们提供的。”
最后他们谈好了价格。埃里克走进隔壁房间,那个雷格人正忙着用四条多关节胳膊整理保险诉讼文件。埃里克走到了他面前。“你现在属于TF&D公司了。”他告诉雷格人,“跟我走吧。”他又转向上校,“他会逃跑吗,会抵抗我吗?”
“从来不会。”上校点了支雪茄,疲惫又厌倦地靠到墙上,“他们根本没那种想法。他们只是一群虫子,巨大、亮闪闪的虫子。”
没过多久,埃里克就回到了室外,在炙热的阳光中等着从凤凰城叫来的出租车。如果我早知道时间这么短,我就叫那辆不耐烦的老出租车留下了。埃里克心想。雷格人沉默地站在他身边,这让他感觉很不舒服。说到底,他们毕竟是敌人。雷格人和地球人交火开战,杀死过不少地球人。而且这位雷格人还是个军官。
他身边的雷格人像苍蝇一样自我清洁,梳理着翅膀、感知触角和下肢。他用一只硬邦邦的胳膊抱着翻译盒,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开过它。
“离开战俘营,你高兴吗?”埃里克问他。
盒子上浮现的文字被沙漠的强烈阳光照得一片惨白。
谈不上。
出租车到了,埃里克和戴格·道尔·伊尔一起上了车。他们随即升空,开往蒂华纳的方向。
埃里克说:“我知道你是雷格的特工,所以才把你买下来。”
盒子上一片空白,但雷格人的身体开始发抖。他不透明的复眼变得更浑浊了,头上那些假眼则空洞地瞪视着周围。
“我愿意冒险,现在就把实话告诉你。”埃里克说,“我只是个中间人,目的是带你去见联合国的高级官员。和我合作对你和你的人民都有好处。我会把你带到我的公司——”
翻译盒有了动静。
把我送回战俘营。
“好吧。”埃里克说,“我知道,你的伪装维持了这么久,你必须继续装下去,尽管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我知道你和你们的政府还有联系。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带你去蒂华纳见一个人的原因。通过你,他可以和你们的政府取得联系——”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豁出去了,“而不让利利星人知道。”他说得已经太多了。他要担任的本来只是一个小角色,现在讲这些已经有些逾界。
过了片刻,翻译盒重新亮了起来。
我一直都很合作。
“这不一样。”埃里克没再说下去。剩下的一路上,他没再向戴格·道尔·伊尔搭话。这种交流显然不合适了。戴格·道尔·伊尔明白,他也明白。接下来会怎么发展取决于其他人,已经与他无关了。
抵达蒂华纳后,埃里克在城区中央大街上的凯撒酒店租了个房间。接待员是个墨西哥人,他瞠目结舌地盯着雷格人看,但没问任何问题。蒂华纳就是这样,埃里克一边想,一边和戴格一起坐电梯上楼。没有人会管闲事。这里一直都是如此,即便是战争时期也一成不变。你可以在这里得到你想要的一切,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只要不是在公共街道上、光天化日之下做就行。有夜晚的掩护就更方便了。在夜里,蒂华纳会变身为一座与白天截然不同的城市,一切皆有可能,无论是多么难以想象的事。以前,那些事指的往往是堕胎、毒品、嫖娼和赌博,现在则是与敌人秘密碰头。
进了房间,埃里克把所有权证书给了戴格·道尔·伊尔一份。万一回头出了什么麻烦他又不在,这些文件将证明雷格人并不是从战俘营逃出来的,也不是间谍。然后埃里克又给了他一些钱,叫他遇到困难就赶紧联系TF&D公司,特别是如果有利利星特工出现的话。雷格人必须留在房间里,哪儿也不能去,三餐都在屋里吃,想看电视的话可以看,但尽量不要放任何人进屋。如果利利星特工真的找上门来,他抵死也不能透露任何的信息。
“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这些,”埃里克说,“并不是因为我不尊重雷格人,或者我觉得地球人有权决定雷格人的死活。这只是因为我了解目前的情况,而你不了解。你只能相信我的话:这件事就是这么重要。”他等着翻译盒亮起来,但它并没有。“你没什么要说的吗?”他问道,心里有些隐隐的失望。他和雷格人之间的交流实在太少了,这似乎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翻译盒终于不情愿地亮了起来。
再见。
“没别的了?”埃里克难以置信地说。
你叫什么名字?
“我给你的表格上写着呢。”埃里克说完离开了房间,重重地摔上了房门。
他离开酒店,在人行道上招手拦了一辆老式的地面出租车,嘱咐人类司机开到TF&D。
十五分钟后,他又一次进入了TF&D那座灯光昏暗、设计时髦的几维鸟形状大楼,穿过熟悉的走廊,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至少是他不久以前的办公室。
他的秘书珀斯小姐惊讶地眨了眨眼,“怎么,斯威特森特医生——我还以为你在夏延郡呢!”
“杰克·布莱尔在吗?”他瞥向成排的零件回收筐,没看见他的部门助理。只有布鲁斯·西摩尔坐在最远一排回收筐边昏暗的灯光下,一手拿着货存清单和笔记板。“你和圣迭戈公共图书馆的事怎么样了?”埃里克问他。
西摩尔吃了一惊,站起身来,“我正在上诉呢,医生。我不会放弃的。你怎么回到蒂华纳来了?”
蒂尔·珀斯说:“杰克在楼上和维吉尔·艾克曼先生开会呢,医生。你看起来很疲惫。夏延郡的工作很忙吧?责任那么重。”她眨着睫毛修长的蓝眼睛表示同情,丰满晃动的胸部似乎比以前更大了,流露出一种让人得到滋养的母性,“要我给你倒杯咖啡吗?”
“好啊,谢谢。”埃里克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小憩片刻,回想着之前一整天发生的事情。说起来也真奇怪:这一系列事件的发生,最后让他回到了这个地方,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难道这就是某种意义上的结尾?在这场银河系三个种族的争斗里,他是否已经完成了自己那一点儿微小的使命?这使命或许意义不凡?如果加上来自参宿四的那些烂梨般的生物,那就是四个种族了……他情绪化地决定将那个种族也涵括在内。也许他终于可以卸下所有的担子了。只要给夏延郡打个电话,和莫利纳里谈谈,一切就万事大吉。他可以回来继续当维吉尔·艾克曼的医生,给他移植一个又一个坏掉的器官。但还有凯茜的问题。她在TF&D的医务室吗?还是在圣迭戈的医院里?也许她也在努力回到以前的生活,摆脱毒瘾的影响,继续为维吉尔工作。她从来都不是个懦夫,她会一往直前,奋力拼搏到最后一刻。
“凯茜在这儿吗?”他问蒂尔·珀斯。
“我帮你问问,医生。”她轻按桌角的按钮,“咖啡好了,就在你手边。”
“谢谢。”他欣慰地喝起了咖啡。这感觉几乎像是回到了从前。办公室始终都是他的庇护所,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理智平静,是躲避糟糕婚姻生活的好地方。在这里,他可以假装人们都很和善,世间存在着友好又随性的人际关系。可光有这些又不够,亲密关系是不可或缺的,即便它随时都有可能摇身一变,化作一股毁灭性的力量。
他拿出纸笔,凭记忆写下了JJ-180解药的配方。
“她在四层的医务室。”珀斯小姐通知他,“我不知道她生了病,没事吧?”
埃里克把写好的便笺纸对折后递给她,“帮我交给乔纳斯。他知道该怎么做。”他犹豫着要不要去看看凯茜,告诉她,很快就会有解药了。毫无疑问,他必须这么做,这是做人最基本的要求。“好,”他站起身来,“我去看看她。”
“帮我代问好。”他慢慢地走出办公室时,蒂尔·珀斯在后面喊了一句。
“行。”他喃喃道。
在四层的医务室里,他看见了凯茜。她穿着白色的棉质长袍坐在躺椅上,光着脚,跷着二郎腿,正在读一本杂志。她的样子苍老而衰弱,显然服用了不少镇静药物。
“蒂尔向你问好。”埃里克对她说。
凯茜艰难地慢慢抬起头,目光逐渐对焦在他身上,“有——什么消息吗?”
“有解药了,很快就有了。就等黑泽丁公司造出第一批,加急快递过来。只要再等六个小时。”他想笑笑,以示鼓励,结果没笑出来,“你感觉如何了?”
“没事了。听到你带来的消息就没事了。”考虑到她不稳定的精神状态,她的态度可谓是相当理智。显然,镇静剂功不可没。“多亏了你,对不对?你帮我找到了解药。”她终于想起来了,又补充了一句,“哦,对了。也是为你自己。但你完全可以自己一个人吃,不告诉我。谢谢,亲爱的。”
“‘亲爱的’。”听她用这个词让他心里一阵刺痛。
“我知道,”凯茜谨慎地说,“在你心底,你还是爱我的,尽管我做了那些事。否则你不会——”
“我当然是。你以为我是什么,泯灭人性的怪物?解药的存在应该让全世界都知道,让所有上瘾的人都能吃到。就连利利星人也一样。在我看来,刻意致瘾的毒品根本不该存在,那是令人唾弃的藐视生命的行为。”他沉默下来,并在心里说:故意下药让别人上瘾也该算是犯罪,犯下这种罪的人应该被处以绞刑或枪决。“我要走了。”他说,“回夏延郡。回头再见吧。祝你治疗顺利。”他又补了一句,尽量不让语气显得太过恶毒,“要知道,解药没法治好已经造成的身体伤害。这你也应该明白,凯茜。”
“我的样子,”她问道,“看起来有多老了?”
“你看起来就是你的实际年龄,差不多三十五岁。”
“不。”她摇摇头,“我照过镜子了。”
埃里克说:“那天晚上和你一起服药的那些人,你一定要保证他们也得到解药。这件事我就交给你了,行吗?”
“当然。我和他们是朋友。”凯茜摆弄着杂志的一角,“埃里克,我不奢望你还会和我在一起,毕竟我的身体已经成这样了,衰老不堪——”她没再说下去。
也许时机到了?埃里克说:“你想离婚吗,凯茜?如果你想,我愿意照办。但我觉得——”他犹豫了一下。他还能虚伪到什么程度呢?他到底应该怎么做?来自2056年的他,那个未来的自己,要求他与凯茜一刀两断。无论怎么说,这样做都是最符合逻辑的,不是吗?如果要分手,现在不就是最好的时机?
凯茜低声说:“我还爱着你,我不想分手。我会努力好好对你的,真的。我发誓。”
“我能说实话吗?”
“嗯。”凯茜说,“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应该说实话。”
“放了我吧。”
凯茜抬头望着他。她又显出了他再熟悉不过的、曾经一寸一寸地侵蚀了他们之间的牵系的恶毒目光,但那力道已经大不如前。毒瘾和镇静剂让她比之前虚弱多了。她曾经用来紧紧地压住埃里克、让他困在自己身边无法动弹的那股力量,如今已经踪影全无。她耸了耸肩,低声说:“哎,是我让你说实话的,所以你说了。我应该高兴才是。”
“这么说,你同意了?你会提出离婚诉讼吗?”
凯茜谨慎地措辞道:“有一个条件:你没有其他女人。”
“没有。”他想起了菲莉斯·艾克曼。但即便以凯茜疑神疑鬼的眼光来看,那也算不上。
“如果我发现你有别的女人,”凯茜宣布,“我会拒绝离婚。我不会合作的。你永远也摆脱不了我。我发誓。”
“那就这么说定了。”他感到一直压在自己肩上的巨大重石就此落入了永恒的深渊,只给他留下一份平凡的、普通人也有能力承担的负荷。“谢了。”他说。
凯茜说:“谢谢你,埃里克,谢谢你给我找来解药。你看,我这么多年的毒瘾终于有了意义:它让你有了一条出路,可以逃离我身边。这样看来,它也不是一分不值。”
埃里克根本无法判断这句是她的真心话,还是讽刺。他决定换个话题,“等你身体恢复一些了,你会继续在TF&D工作吗?”
“埃里克,我可能会走上另一条职业道路。在药效影响下,我回到过去的时候——”她犹豫了片刻,然后艰难地继续说了下去,显然觉得说话很费劲,“我给维吉尔寄了一个晶体管。那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我附了张纸条,告诉他应该怎么办,告诉他我是谁,让他回头别忘了我。现在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埃里克说:“可是——”他没说下去。
“嗯?”凯茜努力把注意力一直集中在他身上,仔细地听着他的话,“我做错什么了吗?改变了未来?歪曲了历史轨道?”
埃里克意识到,他实在没法告诉凯茜真相。但只要她自己开始调查,迟早都会知道。维吉尔不会收到什么晶体管,因为凯茜一离开过去,那个零件也会随之离开。小时候的维吉尔要么收到了一个空信封,要么就根本没有收到信。埃里克觉得这件事极其令人伤感。
“到底怎么了?”凯茜费劲地说,“我能从你的表情看出来我做错了什么事,我太了解你了。”
埃里克说:“我只是有些吃惊。没想到你会想出这么聪明的主意。听着,”他蹲下身,伸手抚上凯茜的肩,“别抱太大希望,那也许不怎么重要。你在维吉尔这里的职位没法再往上升了,而且维吉尔也不是个知道感恩的人。”
“但总值得一试吧,你不觉得吗?”
“当然。”他站起身来,决定让这个话题就此结束。
他向凯茜告了别,再次拍了拍她,尽管这举动毫无意义。然后他走向电梯,去了维吉尔·艾克曼的办公室。
他一进门维吉尔就抬起了头,咯咯地笑道:“我早听说你回来了,埃里克。坐下吧,给我讲讲现在情况怎么样。凯茜的样子很糟糕吧?黑泽丁没有——”
“听着,”埃里克关上屋门,保证室内只有他们两人,“维吉尔,你能把莫利纳里叫到TF&D来吗?”
“为什么?”维吉尔像鸟一样警觉地盯着他。埃里克把一切全盘托出。
听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后,维吉尔说:“我给基诺打个电话。我不会直说有什么事,只会给他些暗示,但我们彼此知根知底,他本能地就会理解我的意思。他会来的,很可能马上就动身。只要有必要,他就会雷厉风行。”
“那我就留在这儿吧。”埃里克决定,“不回夏延郡了。不,也许我最好还是回凯撒酒店,守着戴格。”
“别忘了带枪。”维吉尔边说边拿起电话,“给我转接夏延郡的白宫。”他又对埃里克说:“就算他们监听了这场对话也没关系,他们不会知道我们到底在谈什么。”他转向话筒,“我要和莫利纳里秘书长谈谈,这是维吉尔·艾克曼本人打来的私人电话。”
埃里克向后靠在椅子上,默默听着。事情终于开始顺利进行。他可以休息一下,当个旁观者就好。
电话中传出白宫接线员歇斯底里的恐慌叫喊:“艾克曼先生,斯威特森特医生在你那边吗?我们找不着他,莫利纳里,我是说莫利纳里先生,他死了,我们救不活他。”
维吉尔抬眼望向埃里克。
“我这就走。”埃里克说。他只觉得麻木,什么情绪都没有。
“我打赌,”维吉尔说,“已经太迟了。”
接线员继续尖声喊道:“艾克曼先生,他已经死了两小时,提加登医生什么也做不了——”
“问问是哪个器官出的问题。”埃里克说。
接线员听见了他的话,“是心脏。是你吗,斯威特森特医生?提加登医生说是主动脉破裂——”
“我会带上人造心脏。”埃里克告诉维吉尔。他对白宫的接线员说:“叫提加登尽量降低身体温度,我想他应该已经在这么做了。”
“屋顶上有艘不错的高速船,”维吉尔说,“就是我们去华盛-35时坐的那艘,这一带没有比它更高级的船了。”
“我自己去挑人造心脏。”埃里克决定,“我先回办公室一趟。你帮我把船准备好,行吗?”他冷静了下来。事已至此,无非两种结果:要么他能及时赶到,要么不能。手忙脚乱也无济于事。维吉尔按下通往TF&D接线中心的电话开关,说:“看来你去的那个2056年不是我们世界的2056年啊。”
“是啊。”埃里克同意,随即拔腿跑向电梯。
①此处菲利普·迪克借用了一个著名视觉实验,叫作空心面具幻觉。看转动的面具背面,明明凹下去的面具会变成突起的脸。
②选择性的认知功能障碍,包括近事遗忘、时间及空间定向障碍。
③十九世纪美国小说家华盛顿·欧文短篇小说中的主人公。故事中,瑞普·凡·温克尔睡了20年才醒来,发现小镇已经人事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