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恩·费斯顿伯格在白宫屋顶上等着他,脸色惨白,紧张得直结巴。“你——你去哪儿了,医生?你离开夏延郡的时候可没告诉任何人,我们都以为你就在附近。”他领着埃里克大步走向离停机坪最近的快速通道,埃里克提着装有人造心脏的箱子紧随其后。
他们抵达秘书长卧室门前,提加登现了身,脸上满是疲惫,“见鬼,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医生?”
我去努力终止这场战争了,埃里克心想。但他只是说:“他现在的温度有多低?”
“新陈代谢都停止了。你以为我连复苏过程的这部分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我这里有书面指示,一旦他昏迷不醒,或者死了却没能复活,这些指示就立即生效。”他将一沓纸递给埃里克。
埃里克扫了一眼,读到了最重要的一段话。无论如何,禁止使用人造器官。就算那是唯一能让莫利纳里生还的方法也一样。
“这有法律约束力吗?”埃里克问。
“我们咨询过司法部长了,”提加登医生说,“有。你应该也知道,不管给谁进行器官移植,都必须事先取得患者本人的书面许可。”
“他为什么要这样?”埃里克问道。
“我不知道。”提加登说,“你能努力试着让他复苏,而不用你带来的那颗人造心脏吗?这是唯一的出路。”他的语气里充满愤恨和不甘,“可也是死路一条。你走前,他就说心脏不舒服了,而且还告诉你,他觉得有条动脉破裂了。我可是亲耳听见了。而你却离开了这里。”他死盯着埃里克。
埃里克说:“疑病症就是这样,让人没法判断。”
“嗯,”提加登颤抖地叹了口气,“好吧——我也一样没发现。”
埃里克转向唐恩·费斯顿伯格,说:“弗莱涅柯西呢,他知道了吗?”
费斯顿伯格颤巍巍地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当然。”
“他有什么反应?”
“他表示担忧和慰问。”
“我想你们没让其他利利星人的飞船过来吧。”
费斯顿伯格说:“医生,你的职责是治愈病人,不是制定政策。”
“这能帮我医治病人,如果我了解——”
“我们已经封锁了夏延郡。”费斯顿伯格让了步,“出事之后,唯一进来的只有你的飞船。”
埃里克走到床边,低头望着基诺·莫利纳里。他身上连着一串复杂的仪器,有些维持他的身体温度,有些即时检测着他体内上千种物质的状态。他那又圆又矮的身躯几乎完全淹没在各种仪器里。一个之前不常用的新仪器遮住了他的整张脸,探测着他大脑里哪怕最微妙的变化。
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存完好的就是大脑。其他一切都可以换,但大脑不能。一切都可以换——可是莫利纳里下令禁止使用人造器官,所以想换也换不了。他这条神经质的自毁性禁令简直相当于把医学技术的时钟往回拨了整整一个世纪。
埃里克不用检查他敞开的胸腔,就知道他已经无药可救。如果不能进行器官移植,他作为外科手术医师的专业水平并不比提加登高出多少。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一切都取决于更换器官的成功率。
“让我再看看。”埃里克从提加登手里拿过文件,更为仔细地读了起来。莫利纳里那么狡猾、坐拥那么多可以利用的资源,他一定想出了能代替器官移植的法子。一切不能就此完结。
“我们已经通知普林德尔了。”费斯顿伯格说,“他准备好了。如果我们真的无法救活莫利纳里,他随时都可以发表电视讲话。”他的语气毫无感情,冷淡得不自然。埃里克瞥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心里的真实感受如何。
“这段呢?”埃里克拿着文件指给提加登医生看,“激活GRS公司的机器仿生人,就是莫利纳里用来录像,今晚要在电视上播放的那个。”
“这段怎么了?”提加登说,重新读了一遍那段内容,“播放录像带的事当然只能取消了。至于那个仿生人,我什么都不知道。费斯顿伯格也许更清楚。”他疑惑地望向唐恩·费斯顿伯格。
“那段内容根本毫无意义。”费斯顿伯格说,“比如说,机器人为什么要待在冰冻包里?我们可猜不到莫利纳里的思考逻辑,何况现在情况紧急。这份该死的文件有四十三段呢,总不能将它们全部同时执行吧?”
埃里克说:“但你应该知道它在哪儿——”
“是,”费斯顿伯格说,“我知道那个仿生人在哪儿。”
“把它从冰冻包里弄出来,”埃里克说,“根据这份文件中的指示激活它。你也听见了,这文件具有法律效力。”
“激活它,然后呢?”
“到了那时,”埃里克说,“它会自己告诉你的。”之后许多年,它都会给你下令的。他在心里说。因为这就是整份文件的意义所在。不会出现基诺·莫利纳里死亡的官方声明,因为一旦激活了这个所谓的“机器人”,基诺·莫利纳里就不会死亡。
而且,费斯顿伯格,埃里克心想,我看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两人无言地互相凝视。
埃里克对旁边的一名特工说:“他去做这件事的时候,你们最好派四个人盯着他。这只是我的建议,但我认为你们还是照做的好。”
特工点点头,向旁边的同事招招手,几个人随即聚集起来跟在费斯顿伯格身后。费斯顿伯格的表情半是困惑、半是恐惧,看起来已经丧失了自控力。他不情愿地离开了现场,特工小队紧随其后。
“你不想再修补一下破裂的主动脉?”提加登医生质问道,“连试都不试一下?用塑料零件的话——”
“这条时间线上的莫利纳里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埃里克说,“你不觉得吗?是时候让他安息了,这也是他本人的愿望。”他心想,很快,我们将不得不面对一个谁也不想面对的现实:接下来即将出现与我们的理想格格不入的政府体制。莫利纳里建立起了由他一个人组成的王朝。
“那个仿生人可不能代替基诺发号施令,”提加登抗议道,“它只是个人造物,法律禁止——”
“这也就是基诺拒绝使用任何人造器官的原因。他不能像维吉尔那样换了一个又一个,因为等换到最后,他就必须面对法律的挑战。但那不重要。”至少现在还不重要。他心想:普林德尔无法成为“鼹鼠”的继任者,唐恩·费斯顿伯格也不行,不管他有多么渴望那个位子。不知道这个王朝是否会无止无尽地持续下去,但至少,它会顺利地渡过眼前的难关。这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提加登沉默了片刻,说:“所以那东西才会待在冰冻包里。我懂了。”
“不管你怎样去测试它,它都能顺利通过。”不管是你,是弗莱涅柯西部长,还是唐恩·费斯顿伯格来测试,结局都是一样。埃里克心想,费斯顿伯格恐怕比我更早想通这一切,但他什么也改变不了。“这就是这个解决方法的出众之处。就算你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你也无法阻止。”莫利纳里这一招简直开创了政治手段的新天地。对此他又做何感想呢,是恐惧惊骇?还是衷心钦佩?老实说,埃里克自己也不清楚。基诺·莫利纳里自己与自己在幕后勾结——这手段实在太新颖了。他用通过旁人无法仿效、转瞬之间就能完成的独特手段,用不断地重生来修复自己。
“可是,”提加登再次抗议,“这样一来,另一个时间线里就没有联合国秘书长了。那又能有什么好处——”
“唐恩·费斯顿伯格现在去激活的那一位,”埃里克说,“一定来自于一个‘鼹鼠’根本没有上台的世界。”也就是说,他在政治竞选中失败了,当上联合国秘书长的另有其人。那样的世界无疑也有许多,毕竟在这个世界里,他和其他竞争者的票数本来就相差无几。
在那个世界里,“鼹鼠”缺席也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因为他只是个普通的政治失败者,说不定已经退休了。这样的他应该得到了充分的休息,有十足的精神来应对弗莱涅柯西部长。
“这真是可敬可叹。”埃里克说,“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鼹鼠”知道,只要不用人造器官,他的身体迟早会出现不可修复的损坏,导致肉体的彻底死亡。作为一个优秀的政治谋略家,他怎么可能没有预想过自己死后的情况呢?如果没想过,他就只不过是另一个希特勒罢了——希特勒根本不希望让他的国家活得比他本人更长久。
埃里克又读了一遍莫利纳里留下的文件,上面的遣词造句确实滴水不漏。法律要求必须激活下一位莫利纳里。
而继任者也会为自己准备好下一个替代品。就这样,无数个莫利纳里组成如职业摔角小组一样的接力队,理论上可以无限继续下去。
可以吗?
在不同的时间线里,所有的莫利纳里都在以同样的速度变老。这样的接力最多也只能持续三四十年。
但这足以让地球撑到战争结束。
这是“鼹鼠”唯一在乎的问题。
他并没想成为一个不老不死的神,他只想在任期中恪尽职守。上一次世界大战时在富兰克林·D.罗斯福身上发生的事①绝不会在他身上重演。莫利纳里早就从历史的错误中吸取了教训,并采取了复杂的行动。他找了一个怪诞不经、异想天开的方法来解决政治上的难题。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一年后,唐恩·费斯顿伯格给埃里克看的联合国秘书长制服和报纸都是假的。
如果没有莫利纳里的这些安排,也许它们就成真了。
仅此一点就为莫利纳里的所作所为提供了足够的理由。
一小时之后,基诺·莫利纳里把埃里克叫到了自己的私人办公室。
“鼹鼠”脸色红润,看起来心情很好。他穿着一身崭新笔挺的制服,靠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埃里克。“那帮混球不想激活我是吧。”他声音洪亮地说,然后突然大笑起来,“我知道是你给他们施加了压力,斯威特森特。我全都想到了,没有什么是意料之外的。你相信我吗?还是你觉得我的计划其实有空子可钻,他们说不定就成功了?特别是那个费斯顿伯格——他脑子是挺聪明的。我很欣赏他。”他说着打了个嗝,“瞧瞧我在说什么。哎,反正唐恩也就到此为止了。”
“我想他们确实差点儿就成功了。”埃里克说。
“确实,”“鼹鼠”表示同意,态度严肃起来,“只差那么一点点。但在政治上,胜负都在毫厘之间,所以才值得人们拼命。谁想要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到手的东西呢?反正我不想。顺便说一句,那盘录像带会照原计划播出。我让可怜的普林德尔回地下室待着去了,也不一定是地下室,反正是他平时待的地方。”莫利纳里又大声地笑了起来。
“在你的世界,”埃里克说,“是不是真的——”
“这里就是我的世界。”莫利纳里打断了他,将双手垫到后脑勺处,前后摇晃着身体,目光明亮地盯着埃里克。
埃里克说:“在你原来的平行世界——”
“一派胡言!”
“——你在竞选联合国秘书长的时候输了,是这样没错吧?我只是好奇罢了,我不会和其他人讨论这件事的。”
“如果你跟其他人讲了,”莫利纳里说,“我就让特工揍你一顿,把你扔进大西洋;或者把你扔到太空去。”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成功当选了,斯威特森特。但那帮混蛋偷偷地进行了无记名罢免选举,把我赶下了台。因为《和平公约》。当然了,他们是对的,我不该签那玩意儿。可是谁想跟那群长了四条胳膊、浑身亮闪闪的虫子打交道啊?他们根本不会说话,走到哪儿都得端个翻译盒,跟捧着盆栽似的。”
“但你现在清楚,”埃里克谨慎地说,“你必须这么做。你必须和雷格人达成共识。”
“当然。到了现在,这已经是一目了然的事实了。”“鼹鼠”的黑眼睛射出锐利明亮的目光,显然正以无比的智慧思考着这一切,“你在考虑什么呢,医生?说出来听听。二十世纪的谚语怎么说来着?是骡子是马,都拉出来什么的。”
“联系人正在蒂华纳等你。”
“哈,我可不去蒂华纳,那地方那么脏——如果你想找个比玛丽还年轻的十三四岁的雏儿玩玩,蒂华纳才是你的目的地。”
“你知道玛丽的事?”她在平行世界里也是莫利纳里的情人?
“是那位介绍我们认识的。”莫利纳里淡淡地说,“我最好的朋友,他牵的头。就是正要埋葬的那一位,也许他们会以其他方法处理尸体?我都无所谓,只要处理掉就行。我已经有一具尸体了,棺材里被子弹打成筛子那个,你也见过的。一个就够了,尸体让我紧张。”
“你要用被暗杀的那位做什么?”
莫利纳里咧嘴一笑,露出了牙齿,“看来你还不明白。那位才是最早的,比刚死的那位还要早。我不是第二任,而是第三任。”他伸手拢住耳朵,“好了,让我们听听你有什么想说的吧,我等着呢。”
埃里克说:“嗯,你应该去TF&D公司,与维吉尔·艾克曼见面。这不会引来任何人的怀疑。我负责把联系人带进工厂,让他和你碰头。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除非——”
“除非康宁,也就是蒂华纳地区最顶尖的利利星特工,先找上你那位雷格人。这样吧,我会吩咐特工队先把他抓起来。这样能让利利星人忙活一阵,没空整天盯着我们。至于理由,可以是围绕你妻子进行的那些活动,害她染上毒瘾什么的。这可以用来做个幌子。你说呢?行,还是不行?”
“可以。”他突然觉得极其疲惫,程度比之前更甚。他心想,这一天仿佛永远也不会结束。之前那巨大的重担又回来了,压得他不得不屈服。
“你好像不是很欣赏我啊。”莫利纳里说。
“没这回事。我只是累坏了。”他还得回蒂华纳去,把戴格·道尔·伊尔从酒店接到工厂去。这一切还没结束。
“要把雷格人接到TF&D,”莫利纳里敏锐地说,“用不着你亲自去。把地址告诉我,我来安排。你什么也不用做了,去喝个尽兴,或者找个新女人吧;或者再吃点儿JJ-180,去新的时间线旅行。总之,给自己找点儿乐子。你的毒瘾怎么样了?像我吩咐的那样戒掉了吗?”
“嗯。”
莫利纳里扬起两道粗眉,“难以置信。真厉害,我没想到你真能戒掉。是从雷格线人那里搞到的解药?”
“不,是从未来搞到的。”
“战争的结果如何?我没法像你那样穿越到未来,只能在平行世界之间横向移动。”
“会很难熬。”埃里克说。
“被人攻占了?”
“地球大部分地方吧。”
“我呢?”
“你成功地逃到了华盛-35。之前你抵抗了很久,让雷格人有时间派来援兵。”
“我不喜欢这种未来,”莫利纳里宣布,“但我恐怕只能这么做。你的妻子凯瑟琳呢?”
“解药——”
“我是说你们的婚姻。”
“我们会离婚。已经决定好了。”
“好吧。”莫利纳里轻快地点点头,“你把地址写给我。作为交换,我也会给你写一份人名和地址。”他拿起纸笔写得飞快,“她和玛丽是表姐妹,曾经出演过电视剧,住在帕萨迪纳②。十九岁。对你来说太年轻了吗?”
“这是违法的。”
“我保你没事。”他把纸条扔给埃里克,埃里克没接。“怎么了?”莫利纳里冲他喊叫,“吃点儿时间旅行药物就把你脑袋吃坏了?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小命只有一条,没法横向跳跃也没法后退,只能继续往前走?你难道还想等去年再来一次,从头过一遍?”
埃里克伸出手,拿起纸条,“没错,我是在等待去年来临,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但我想它永远都不会再来了。”
“别忘了跟她说,是我叫你去的。”莫利纳里看着埃里克把纸条放进钱包,露出愉快的微笑。
当天晚上,埃里克走在漆黑的小道上,双手插兜,不知道自己走的方向对不对。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来过帕萨迪纳这座位于加利福尼亚州的城市了。
在他前方,一座大型共寓高耸入云,居住密度高得让周围的大气都显得稀薄。透着灯光的窗口看起来仿佛是巨大方形南瓜灯的一对眼睛。埃里克心想: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但共寓就只是共寓而已。那里面有什么?一个泼辣蛮横,或者也没那么蛮横的黑发姑娘。听莫利纳里的意思,她的人生梦想就是在一分钟的啤酒香烟广告上出镜。她会在你生病时把你从床上骂起来,和你一起蹩脚地扮演着婚姻誓言里的美好角色,假装着互爱互助。
他想起不久前在华盛-35上和菲莉斯·艾克曼之间的对话。如果我真的想重演已经深深烙在我人生中的行为模式,他心想,还不如去找她。菲莉斯与凯茜的相似之处不少,足以对我产生吸引力。我们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但她与凯茜又如此不同,也许和她在一起会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新感觉——也许。他突然又想:这个帕萨迪纳姑娘不是我自己挑的,是基诺·莫利纳里给我挑的。也许这次我确实不会重蹈覆辙。也许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重蹈覆辙。我可以开始真正意义上的新生活。
他找到共寓正门,拿出纸条,再次记住上面的名字。然后他在黄铜板上成排的按钮中找到了正确的那一个,模仿着基诺·莫利纳里的气势,使劲按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扬声器里传出一个缥缈的声音,按钮上方的监视屏幕现出一个小小的图像。“喂?请问是哪位?”这图像实在小得过分,他看不出姑娘的任何特征。但她的声音圆润深沉,虽然带着独居女子常见的警惕和紧张,语气仍然十分亲切。
“基诺·莫利纳里叫我来找你。”埃里克让莫利纳里这块岩石帮他承担部分重荷。在这条两人并肩而行的旅途中,他和姑娘都一样依赖着这块定心石。
“哦!”她听起来有些慌张,“找我?你确定没弄错?我只是偶然见过他一面。”
埃里克说:“能让我进来说话吗,加拉巴尔迪小姐?”
“加拉巴尔迪是我以前的名字。”姑娘说,“现在我上电视用的艺名是盖瑞,帕翠霞·盖瑞。”
“让我进去吧。”埃里克说,又等了一会儿,“拜托了。”
大门发出滋滋的响声。他推开门,进了大堂,很快就坐电梯上了十五楼,到了姑娘门前。他本想敲门,却发现门已经为他打开了。
帕翠霞·盖瑞微笑着出现在他面前。她穿着一条碎花围裙,黑色的长发绑成两条长长的辫子垂在身后,一张尖脸结束在完美无瑕的小巧下巴上,嘴唇上涂着接近黑色的深色口红。她的五官每一处都那么精致干净,仿佛在重新定义人体的对称和平衡之美。埃里克明白了她为什么会进入电视行业。有这样一张脸,再配上加利福尼亚海滩上的虚拟啤酒沫,不管那份热情有多虚伪,都能一箭击穿所有观众的心。她不仅漂亮,而且美得独树一帜。埃里克几乎能想象到她漫长而成功的演艺生涯,可惜战争让她只能卷入一场悲剧。
“你好啊,”她高高兴兴地说,“你是哪位?”
“我叫埃里克·斯威特森特,是秘书长手下的医务人员。”曾经是,他心想,刚卸任不久。“能和我一起喝杯咖啡,聊会天吗?这对我很重要。”
“这搭讪还真奇特。”帕翠霞·盖瑞说,“有何不可?”她翩然转身,墨西哥长裙随之旋转飞舞。埃里克跟着她走过共寓走廊,进了厨房。“我正好在煮咖啡呢。莫利纳里为什么会叫你来找我?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长成这样的姑娘难道会不知道,她自己就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特殊原因?“嗯,”他说,“我就住在加利福尼亚,在圣迭戈。”他心想,我应该会继续在蒂华纳工作,“我是个器官移植医师,盖瑞小姐。——帕翠。叫你帕翠可以吗?”他在长桌边找了个椅子坐下,将双手叠在一起,手肘撑在纹路不规则的红木桌子上。
“既然你是器官移植医师,”帕翠霞·盖瑞从水池上方的橱柜里拿出两个杯子,“你怎么没去军事卫星基地,或者前线医院?”
埃里克感到整个世界都从他的脚边向下坠落。“我不知道。”他说道。
“你也知道,现在正在打仗。”帕翠霞背对着他说,“之前和我约会的一个男孩,他乘坐的巡逻船被雷格人炸了。他现在还住在基地医院。”
“这我该怎么说呢,”埃里克说,“你找到了我人生最大的弱点:它怎么就缺乏应有的意义呢。”
“嗯,那你怪谁?除你之外的所有人?”
“要我看,”他说,“至少就目前而言,保证基诺·莫利纳里好好活下去就是在为战争做贡献。”但他做这份工作根本没多久,而且一开始也不是自己主动,而是维吉尔·艾克曼叫他去的。
“我只是有点儿好奇。”帕翠霞说,“我以为优秀的器官移植医师会想要去前线,做真正重要的工作。”她把咖啡倒进了两个塑料杯。
“是啊,你这么想也很正常。”埃里克感到灰心丧气。她才十九岁,几乎比他小一半,却比他更明白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一个人应当做些什么。既然她具备如此洞见,她一定有了清晰的职业规划。“你想让我赶紧走吗?”埃里克问她,“想的话你就直说。”
“你才刚到不久,我当然不想让你走。莫利纳里叫你来一定有他的原因。”帕翠霞在他对面坐下,审视他,“你知道我和玛丽·赖内克是表姐妹关系吗?”
“嗯。”埃里克点点头。他心想,玛丽也一样韧劲十足。“帕翠霞,”他说,“相信我,我今天做的事虽然和治病救人没什么关系,但却会影响我们所有人。你能相信我吗?如果不能,恐怕我们也没法再谈下去了。”
“那就如你所说吧。”她以十九岁特有的漠然态度说。
“今晚你看莫利纳里在电视上发表的讲话了吗?”
“刚才还在看呢。挺有意思的,他整个人好像都高大起来了。”
“高大起来了。”他心想,确实,形容得很准确。
“很高兴能看见他恢复以往的风采。不过我得承认,他滔滔不绝讲的那些政治——你也知道他演讲的状态,跟讲课似的,特别激动,眼睛闪闪发光。那些内容对我来说有点儿太啰唆了。所以我关上电视,去放唱片了。”她伸手托住下巴,“结果呢,我觉得无聊透了。”
客厅里的可视电话响了。
“失陪一下。”帕翠霞·盖瑞站起身,轻快地走出了厨房。埃里克静静地坐着,大脑一片空白,一丝熟悉的疲惫感袭来。帕翠霞突然又回来了。“是找你的,埃里克·斯威特森特医生。是你没错吧?”
“谁打的?”他艰难地站起来,心突然一沉。
“夏延郡白宫。”
他走到可视电话边,“喂,我是斯威特森特。”
“请稍等。”屏幕变白了。基诺·莫利纳里的影像随即出现。
“哦,医生。”莫利纳里说,“他们杀了你的雷格人。”
“老天爷。”埃里克说。
“我们赶过去的时候,现场只剩下一只咽了气的死虫子。你们进去的时候,肯定被人看见了。可惜你没直接把他带到TF&D,而是带到了酒店。”
“是啊。”
“听着,”莫利纳里迅速地说,“我打电话告诉你,是因为我觉得你会想知道。但别太自责了,那些利利星人可是这方面的专家。谁也没法保证不失手。”他俯身靠近屏幕,加重了语气,“这无关紧要。要联系雷格人还有其他三四种方法,我们正在考虑哪种才是最佳方案。”
“在电话上说这种事没关系吗?”
莫利纳里说:“弗莱涅柯西那帮人刚起飞,正全速赶往利利星。相信我,斯威特森特,他们已经知道了。所以我们必须尽快行动。我们希望在两小时内,建立沟通雷格政府的电台,如果有必要,我们会在公开频道上进行谈判,利利星可以尽情听个够。”他瞥了一眼手表,“我得挂了,有什么进展我会随时通知你的。”屏幕变黑了。莫利纳里忙着去处理下一项事务。他可没时间坐着闲聊。但屏幕突然又亮了起来,莫利纳里再次出现:“要记住,医生,你已经尽了自己的职责。是你逼他们执行了我留下的遗嘱,就是你来白宫时他们正互相推来推去的那份文件。要不是你,我就不可能在这里。我已经对你说过了,希望你不要忘了这一点——我可没有时间给你讲上一遍又一遍。”他突然笑了一下,影像再次消失。这次,屏幕没有再亮起来。
但失败就是失败,埃里克在心里说。他走回帕翠霞·盖瑞的厨房,在咖啡旁坐下来。两人都没有说话。因为我搞砸了,他心想,利利星人现在有了大把时间来包围我们,他们随时会将全部炮火转向地球。几百万人的性命,长达数年的攻占——那就是人类即将付出的代价。就因为他觉得最好先带戴格·道尔·伊尔住进凯撒酒店,而不是直接送他去TF&D。但他又想,利利星人在TF&D里也安插了特工,就算带过去了,结果可能也一样。
接下来该怎么办?他问自己。
“也许你说得对,帕翠霞。”他说,“也许我应该当个军医,去前线的基地医院工作。”
“嗯,为什么不呢?”她说。
“可是你不知道,”他说,“过不了多久,前线就会转移到地球上来。”
帕翠霞脸色变了。她试着露出微笑,“为什么?”
“政治。变幻的战争局势。不可靠的同盟关系。今天的盟友也许就是明天的敌人,反过来也一样。”他喝完咖啡,站起身,“祝你在电视行业一切顺利,帕翠霞。你的生活才刚开始,那么闪闪发光。祝你方方面面一帆风顺。希望战争不会影响你太多。”在我的推波助澜下蔓延到地球上来的战争。他在心里说。“别了。”
帕翠霞坐在桌边喝着咖啡,什么都没说。埃里克穿过走廊打开她的房门,走出去关上了门。帕翠甚至都没有向他点头告别。埃里克说的话让她太害怕、太震惊了。
不管怎样还是谢了,基诺。埃里克在搭乘电梯下到地面时,在心里想。这本来是个好主意,但最后没有结果,这并不怪你。至少让我更加清楚地意识到,我做的贡献实在少得可怜,还在自己的时间线上造成了不小的危害。一部分原因是我做错了,一部分原因是我什么都没做。
他在帕萨迪纳漆黑的街道上走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了一辆出租车。他拦车坐了进去,却不知道该去哪里。
“您不知道自己住在哪儿吗,先生?”出租车问道。
“去蒂华纳。”埃里克突然下了决定。
“好的,先生。”出租车高速驶向南方。
①罗斯福在第四次连任美国总统时病逝,当时二战还未结束。
②美国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