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走在去病房的路上,打算把药交给凯茜。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在半路上遇到基诺·莫利纳里。联合国秘书长病怏怏地瘫坐在轮椅上,腿上搭着厚重的羊毛毯,双眼像独立于身体而存在的活物般转个不休。他用目光将埃里克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的共寓里有监听器。”莫利纳里说,“你和黑泽丁、巴奇斯的对话全都被录制了下来,然后转成文字稿,发给了我。”
“这么快?”埃里克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谢天谢地,幸好他对自己的毒瘾只字未提。
“赶紧把她带走。”莫利纳里呻吟道,“她成了利利星间谍,什么都愿意做——我很清楚,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他的身体颤抖着,“其实她已经离开了,我手下的特工把她带走了,带上了直升机。所以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这么激动……在理智上,我很清楚事情并没有失控。”
“既然你拿到了录音稿,就应该知道,巴奇斯小姐已经安排凯茜——”
“我知道!好吧。”莫利纳里费力地喘气,脸色惨白,肌肤松弛,布满了道道深色的皱纹。“这下你知道利利星人是一群怎样的货色了吧?拿我们的药来对付我们。真像那帮混蛋会做的事,他们肯定乐着呢。我们就该把那药投到他们的水库里。我放了你进来,你又把你妻子放了进来。为了那种可怕的药,只要他们一声令下,不管什么事她都肯做,哪怕是要暗杀我。我了解关于弗洛芬那君的一切,这名字是我起的。德语的‘弗洛’,意思是快乐,拉丁语的词根‘芬那’,意思是愉悦。至于‘君’,那当然是——”他没说下去,肿胀的嘴唇一阵阵颤抖,“我病得太厉害,不该这么激动,我还在术后恢复期呢。你到底是要治好我,还是要杀了我呢,医生?还是说,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埃里克说:“我不知道。”他不知如何是好,愣在当场。他应付不来这一切。
“你脸色很不好。这对你来说想必很难熬吧,尽管你的安全档案里写着你和妻子相互憎恨,你自己嘴上也是这么说的。我猜你是这么想的:如果你没有离开她,她就不会染上毒瘾。听着,每个人都必须过好自己的生活,这件事的责任在她身上。不是你把她逼成这样的,这是她自己主动的选择。这会让你好过一点儿吗?”他仔细地看着埃里克的脸,观察他的反应。
“我——没事。”埃里克简短地说。
“骗鬼呢!你的脸色几乎和她一样糟糕。我已经去看过她了,我忍不住想亲眼看看。可怜又可恨的女人啊,谁都能看出那玩意儿在她身上造成的破坏。就算给她换个肝、全身换血也无济于事。他们也告诉你了,那些办法之前已经试过了。”
“你和凯茜说话了吗?”
“我?我跟利利星间谍说话?”莫利纳里瞪着他,“嗯,说了一两句,在他们推车送她出去的时候。我很好奇,和你纠缠成这样的会是个怎样的女人。你身上有明显的被虐狂特质,她的存在就是证据。她可真是个泼妇啊,斯威特森特,像个怪物。你之前向我描述得一点儿没错。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吗?”他咧嘴一笑,“她跟我说,你也染上了毒瘾。真是不择手段地想把水搅浑啊,你说呢?”
“是啊。”埃里克僵硬地说。
“你干吗要这么看着我?”莫利纳里打量着他,水肿的黑眼睛透着光,说明他已经冷静下来,“知道这件事让你难过?她这么不择手段,哪怕毁掉你在这里的大好前程也不在乎。埃里克,如果我真相信她的话,认为你也染上了那东西,我可不会只是把你赶走就算了,我会叫人杀了你。战争时期,我的职责就是杀人。你清楚,我也清楚,因为我们之前讨论过了,也许不久就会出现某种情况,你不得不——”他犹豫了一下,“我们说过的,杀了我。没错吧,医生?”
埃里克说:“我必须把药交给凯茜。能允许我离开片刻吗,秘书长?赶在他们离开之前。”
“不行。”莫利纳里说,“你不能走,我有事要问你。弗莱涅柯西部长还在这儿没走呢,这你也知道。他和他底下那帮人正秘密驻扎在白宫东翼。”他伸出一只手,“给我一颗JJ-180吧,医生。把药给我,然后彻底忘掉我们有过这场对话。”
埃里克心想:我知道你会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但你根本没有可乘之机,现在又不是混乱的文艺复兴时期。
“我会亲自送给他,”莫利纳里说,“保证那药确实送到他本人嘴边,不会在半路上被别人插一脚。”
“不,”埃里克说,“我拒绝。”
“为什么?”莫利纳里歪起头。
“这是种自杀行为。对地球上所有人来说都是。”
“你知道俄国人是怎么摆脱贝利亚①的吗?贝利亚携带手枪进了克里姆林宫,这是违法的。他把枪放在公文包里,结果他们偷了他的公文包,用他自己的手枪把他打死了。你是不是以为高层只会用复杂的方式处理问题?最简单的解决方案总是被人忽略,这就是普罗大众最显著的缺点——”莫利纳里住了口,突然抬手捂住胸口,“我的心脏。我的心脏好像停了。现在又开始跳了,但刚才有一瞬间根本没动。”他脸色苍白,声音变成了微弱的耳语。
“我送你回房间。”埃里克走到莫利纳里身后,开始推他的轮椅。“鼹鼠”没有反对,只是无力地坐着,微微向前俯身,伸手按摩肥硕的胸脯。他试探性地摸索、检查着自己的身体,感到了排山倒海般的恐惧。他似乎遗忘了其他一切事物,满脑子只剩下这具濒临崩溃的肉体。对他来说,这身体就是整个宇宙。
在两名护士的帮助下,埃里克将莫利纳里送回了他的床。
“听着,斯威特森特。”莫利纳里靠到枕头上,小声地说,“我不用非得管你要那东西,我可以给黑泽丁施压,让他直接送到我手里。维吉尔·艾克曼是我的朋友,他会保证让黑泽丁听话。你可别想告诉我该怎么做。你做好你的事,我做我的。”他闭上眼,呻吟了一声,“老天,我心脏旁边的动脉肯定裂了,我能感觉到血液从里面漏出来。帮我叫提加登过来。”他又呻吟一声,转身面对着墙壁,“今天真是够漫长的。但我一定会让弗莱涅柯西吃不了兜着走。”刚说完这句话,他又马上睁开眼睛,“我知道这是个愚蠢的主意。但我最近想出来的主意都差不多,都一样蠢。再说了,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你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吗?”他等了一会儿,“想不出吧。因为确实没有其他办法了。”他又闭上眼,“我感觉难受极了。我看这次我是真的要死了,你也救不了我。”
“我去叫提加登医生。”埃里克走向门口。
莫利纳里说:“我知道你也上瘾了,医生。”他微微坐起身体,“我能看出谁在说谎,你妻子可没骗我。一见到你我就看出来了,你恐怕不知道自己的样子变了多少。”
埃里克沉默了片刻,“你打算怎么办?”
“你早晚会知道的,医生。”莫利纳里再次转向墙壁。
将JJ-180交给凯茜后,埃里克立即登上了前往底特律的特快飞船。
四十五分钟后,他抵达了底特律,坐出租车前往黑泽丁公司。促使他迅速行动的不是毒品,而是基诺·莫利纳里。他等不到晚上了。
“我们到了,先生。”自动出租车语气恭敬地说。它滑开车门让他下车,“那座灰色的单层建筑就是黑泽丁公司……树篱上是玫瑰色的花朵,底部长着螺旋形绿色苞叶的那座。”埃里克向外望去,看见了那座楼、楼前的草坪和石楠树篱。那建筑不大,看起来根本不像工厂。原来JJ-180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诞生的。
“等一下,”他吩咐出租车,“能给我一杯水吗?”
“当然。”装了水的纸杯从埃里克面前的凹槽内滑出,在槽口晃动一下,停住了。
埃里克坐在出租车里,吞下了从凯茜的份额中偷偷克扣下的一颗JJ-180。
几分钟就这么过去了。
“您不下车吗,先生?”出租车问道,“我做错了什么吗?”
埃里克等待了一会儿。等他感觉到JJ-180开始起效,他给出租车付了钱,下车沿着弧形的红木小道慢慢地走向黑泽丁公司。
小楼闪了几下,仿佛被闪电击中了。头上的蓝色天空也随之扭曲起来。他抬起头,发现晴朗的蓝色天空磨磨蹭蹭地仿佛想要留下来,但一瞬间后就消失殆尽。晕眩感太剧烈了,而能用来当坐标的参考物体又越来越少,他不禁闭上了眼睛。他一步一步地靠感知向前走着。他弯下了腰,然后被某种不知名的动力驱使着不断向前,虽然他走得很慢。
太疼了。这感觉和第一次吃药时不一样,重组的现实对他的影响太严重了。他注意到,自己的脚步声消失了。他一定走偏了方向,上了草坪。但他仍然没有睁开眼睛。这也许是幻觉里的世界,他心想。难道黑泽丁的观点才是对的?我也许可以在幻觉里找出答案,这真像个悖论……不过前提是,这真是幻觉。但他并不这么认为。黑泽丁错了。
他感觉到有石楠树枝擦过手臂,睁开了眼睛。他的一只脚陷入了花坛柔软的黑土里,踩在一棵半碎的球根秋海棠上。石楠树篱的另一侧是黑泽丁公司的灰楼,和之前一模一样,丝毫不差。淡蓝色天空中飘着些形状不规则的云,正快速飘向北方。在埃里克看来,跟之前的天空简直一模一样。到底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他回到了弧形的红木道上。要进去吗?他问自己,回头看了一眼街道。出租车已经消失不见。底特律的建筑和斜坡看起来十分复杂。埃里克并不熟悉这座城市。
他走到门廊处,大门自动为他打开了。里面是一间整洁的办公室,摆着舒适的皮椅和一些杂志,脚下的长绒地毯不断变换着图案。埃里克透过开放式的过道向里张望,里面是办公区,摆着几台会计机器和模样普通的电脑。与此同时,他还能隐隐听见一阵乱哄哄的杂音,似乎是从实验室里传来的。
他正准备坐下,一个四条胳膊的雷格人走了进来。它甲壳质的蓝色脸上毫无表情,未发育的胚胎翼紧贴在如子弹般闪亮的突出的后背上。它吹了声口哨,跟他打了个招呼——埃里克从来没听说过雷格人有这个特点——随即就走过过道消失了。另一个雷格人出现了。它猛烈地挥动着所有双关节的手臂,走到埃里克面前停下来,拿出一个小方盒。
许多英语字母从盒子侧面闪过,出现后立马消失。埃里克意识到,他必须集中注意力阅读它们。雷格人正以这种方式与他沟通。
欢迎来到黑泽丁公司
他读懂了,但却不知道要怎么办。面前这个雷格人应该是接待员,他注意到它是位女性。他应该以什么方法作答?雷格人等待着,发出嗡嗡的声音。它的身体结构太过复杂,似乎无法保持完全静止。几只焦点不同的眼睛不停地缩小又放大,一会缩回头骨里,一会又像红酒瓶塞那样凸到外面。要不是埃里克清楚不是这么回事,他会以为雷格人都是瞎子。但随即他意识到,这些眼睛都是假的,对方真正的复眼长在第一对手臂的肘部。
他说:“能让我和你们的化学家见个面吗?”他心想:看来我们确实输了,输给这些雷格人。这下他们占领了地球,地球上的工厂也都属于他们了。但他随即又想到,人类应该还在,因为见到我,这个雷格人并没有太过惊讶,应对相当自然。这样看来,我们并没沦为他们的奴隶。
请问有什么事?
埃里克犹豫了一下:“关于这里曾经生产过的一种药,叫弗洛芬那君,或JJ-180。两个名字指的都是同一种药物。”
请稍候
雷格女人快步穿过过道进了办公区,然后消失不见。埃里克站在原地等待着,觉得就算这一切都是幻觉,那也不是自发产生的。
一个体型更大的雷格男人出现了。他的关节显得很僵硬,埃里克意识到这说明他年纪很大了。雷格人的寿命很短,往往以月计算。面前这位显然已经命不久长。
这位年迈的雷格男性用翻译盒说:
你想问JJ-180的什么事?请简明扼要地说。
埃里克弯下腰,拿起了旁边桌上的一份杂志。它并不是用英文写的。封面上印着两个雷格人,配着潦草难懂的雷格图形文字。他吃了一惊,看得更仔细了。这本杂志是《生活》。不知道为什么,这给埃里克带来的震惊远比与敌人面对面更甚。
请问?
雷格老人不耐烦地嗒嗒作响。
埃里克说:“JJ-180有成瘾性,我想购买它的解药,来戒除我的毒瘾。”
你不需要找我,接待员就能帮到你。
雷格老人匆匆忙忙地转身走了,显然急于继续手头的工作,留下埃里克孤身一人。
接待员带着一只棕色的小纸袋回来了。她把纸袋递给埃里克,用的不是多关节手臂,而是昆虫般的大颚。埃里克接过纸袋,打开看了看。里面是一瓶药片。就这么简单,不需要做其他的事了。
一共四元三角五,先生。
接待员看着他掏出钱包。埃里克拿出一张五美元递给她。
抱歉先生,这是已不流通的战时货币。
“不能收吗?”他说。
有规矩禁止接收。
“好吧。”埃里克呆滞地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可以抢在对方阻止他之前把药都吞下去。然后他大概会被逮捕。埃里克一瞬间想象到了之后发生的事情:雷格警察会检查他的身份,发现他来自过去。他们知道,他会把影响未来战局的信息带回过去,而且恐怕对雷格人不利。这种事绝对不能发生,他们必须处死他。即便现在两个种族和平共处了也一样。
“我的手表。”他从手腕上解下表,递给雷格女人,“十七颗宝石,七十年不用换电池。”他又即兴加了两句,“是古董,保存完好,来自战争前的年代。”
请稍候。
接待员接过手表,蹬着柔软的长腿回到办公区,和埃里克看不见的某人说了几句。他在原地等着,没有趁机吞下解药。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困在一层令人窒息的薄膜里,无法采取行动,也无法逃避,僵在中间进退不得。
有什么东西从办公区出来了。埃里克抬头望去。
是人类。一个头发很短的年轻男人,身上穿着件满是污点、皱皱巴巴的工作服。“怎么了,伙计?”男人问道。雷格接待员跟在人类身后,关节咔咔作响。
埃里克说:“抱歉打扰你,能私下谈谈吗?”
男人耸耸肩,“好啊。”他领着埃里克走出房间,两人走进了一个貌似储物间的地方。男人关上门,平静地转向埃里克,说:“那块表价值三百元,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毕竟她只有600型大脑,你也知道D类雷格人是什么样的。”他点了支烟,把整包递到埃里克面前。那是包骆驼牌香烟。
“我是时间旅行者。”埃里克拿了支烟,说。
“当然了。”男人大笑起来,把火柴也递给埃里克。
“你不知道JJ-180的药效吗?它就是在这里生产的。”
男人沉思了一会儿,说:“但已经多年没出现过这种事了,因为它的成瘾性和毒性都太强。老实说,自从战争结束以后就没有过了。”
“他们赢了?”
“‘他们’?你指谁?”
“雷格人。”埃里克说。
“雷格人,”男人说,“是‘我们’。‘他们’是利利星人。如果你是时间旅行者,你应该知道的比我清楚才对。”
“但《和平公约》——”
“根本就没有《和平公约》。听着,伙计,我上大学时第二专业是世界史,差点儿就教了这门课。对于最后这场大战,我再清楚不过了,我的研究主题就是这个。基诺·莫利纳里——他是战争爆发前的联合国秘书长,他和雷格人签了《共识时代协议》,然后雷格人和利利星人开战了,莫利纳里带我们也参了战,根据共识协议,我们是雷格人的盟友。最后我们赢了。”他微微一笑,“你说你成瘾的这个药呢,是黑泽丁公司在2055年研发的,那时候还在打仗,本来是为了对付利利星人,结果没用上,因为弗莱涅柯西那伙人的药学科技比我们发达多了,很快研制出了解药——就是你想买的这东西。老天,他们非研制出解药不可,我们可是把那玩意儿投进了他们的饮用水。那是‘鼹鼠’本人的主意。”他解释道,“‘鼹鼠’是莫利纳里的昵称。”
“好吧。”埃里克说,“就说到这里吧。我想买解药。我想用那块表来换解药,这样可以吗?”棕色纸袋还在他手里。他把药瓶拿了出来,“麻烦你给我倒杯水,让我把解药吃了,然后我就走。我不知道能在这儿待多久,恐怕很快就要回到我自己的时间去了。可以吗?”他无法自控地提高了声音,险些说不下去。他身体阵阵发抖,但他不清楚是因为什么。愤怒,或者恐惧——也许是茫然无措。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冷静点。”男人叼着烟走开了,显然在找水,“可乐行吗?”
“行。”埃里克说。
男人拿着喝了半罐的可乐回来了,看着埃里克倒出解药,艰难地吞了一片又一片。
雷格接待员出现在门口。
他没事吧?
“没事。”男人说。埃里克终于吞下了最后一片解药。
手表交给你可以吗?
男人接过接待员递来的表,说:“不用说,这当然是公司财产。”他向储藏室门外走去。
“在战争快结束的时候,有没有过一任联合国秘书长名叫唐纳德·费斯顿伯格?”埃里克问。
“没有。”男人说。
他的表很贵重,除了药还应该得到一些现金。
雷格女人拿给男人看的盒子上闪着这样的讯息。男人顿了顿,皱起眉,然后耸了耸肩。“一百元现金。”他对埃里克说,“随便你拿不拿。”
“我要。”埃里克说,跟着他走进办公区。男人数好现金给他。钞票的模样奇特而陌生,埃里克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货币。他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基诺·莫利纳里是怎么下台的?”
男人瞥了他一眼,“暗杀。”
“枪杀?”
“对,传统的铅制子弹。一个疯子杀了他。因为他放松了移民政策,允许雷格人在地球定居。有一小群种族主义者,担忧人类血统会被污染……好像雷格人和人类能通婚似的。”他笑起来。
埃里克心想,莫利纳里也许就是从这个世界取得了费斯顿伯格领我去看的那具尸体。那个被子弹打成筛子的基诺·莫利纳里,满身是血,惨不忍睹,躺在充满氦气的棺材里。
在他身后,一个干巴巴的声音说:“斯威特森特医生,你就不想给你妻子带些JJ-180的解药回去吗?”
说话的生物没有眼睛。看见它的时候,埃里克想起了儿时见过的水果:散落在野草丛中,已经熟透的梨,表面爬满了被腐烂的甜美气味吸引而来的胡蜂。这生物的外表勉强可以说是个球,但它身上套着些马具似的带子,身体被箍得弯弯曲曲。显然,它要穿成这样才能在地球环境中行动。但埃里克不明白这东西为什么宁可这样也要待在地球上。
“他真的是时间旅行者?”站在收银台后面的男人问道,冲埃里克一摆头。
箍在塑料绑带里的球型生物通过音响系统说:“是的,陶布曼先生,他是。”它飘向埃里克,悬在离地面一英尺高的地方停住了,发出一声吮吸般的轻响,仿佛在用人造管吸取液体。
“这家伙来自参宿四,”陶布曼指着球型生物对埃里克说,“他叫威利·K,是我们最厉害的化学家之一。”他关上收银机,“他会探心术,参宿四的所有人都会。他们可喜欢窥探我们和雷格人的头脑了,但他们没什么威胁,在这里深受喜爱。”他走到威利·K旁边,俯身对着他说,“听着,如果他是时间旅行者,我们总不能就这么放他走吧。他危险吗?或者能派上什么用场?我们至少也该给警察打个电话吧?我还以为他要么疯了,要么在开我的玩笑。”
威利·K向埃里克飘近了些,随即又退后一段距离。“我们没法把他留在这里,陶布曼先生。等药效消退,他就会回到他自己的时间里。但趁他还在这儿,我想好好问他几个问题。”他对埃里克说,“除非你反对我这样做,先生。”
“我不知道。”埃里克揉了揉额头。听见威利·K谈起凯茜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让他不知所措。现在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对此刻的情况既不感兴趣,也没有好奇心。
“我能理解你的感受。”威利·K说,“说到底,所谓的正式问话只是装模作样罢了,我已经从你脑中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信息。我只是想通过我问话的方式来回答你的一些疑问,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比如你的妻子。你对她怀有复杂而矛盾的感情,大部分是恐惧,还有仇恨,但也有不少尚未被扭曲的爱。”
陶布曼说:“老天爷,参宿四的人真爱当心理学家。这大概是探心者的天性吧,我想他们自己也无能为力。”他待在旁边不肯走,显然对威利·K的剖析内容很感兴趣。
“我能把解药带回去给凯茜吗?”
“不能,但你可以把药方记住,”威利·K说,“这样你那个年代的黑泽丁公司就能制造出解药。但我看你并不想这样做。我不会劝你……也不能逼你。”
“你的意思是,他妻子也对JJ-180上瘾,”陶布曼说,“而他根本不想帮她?”
“你没结过婚。”威利·K说,“婚姻能滋生出人类之间最强烈的仇恨,也许是因为两人时刻不离对方左右,也许是因为曾经存在过的爱。就算爱消失不见,亲密关系也依然存在,于是就会滋生出对权力和支配力的争夺。”他对陶布曼解释道,“让他染上毒瘾的就是他妻子凯茜,所以他的心情不难理解。”
“但愿我永远不会陷入这样的境地,”陶布曼说,“恨一个曾经爱过的人。”
雷格女人一直在旁边发出咔咔的声音,看着翻译盒表面的文字,跟上了他们的对话。现在她也插嘴加了句评论:
爱与恨联系之紧密,比大多数地球人所以为的更甚。
“还有烟吗?”埃里克问陶布曼。
“有啊。”陶布曼把整包烟都递给了他。
“最有意思的是,”威利·K说,“在斯威特森特医生本来的宇宙里,地球和利利星之间签署了《和平公约》。在他原本所在的时间2055年,他们正在逐渐走向必然到来的失败。显然,这不是我们的过去,而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过去。此外,在他的头脑里,我发现了一个极其有趣的想法:地球曾经的军事领袖,基诺·莫利纳里,已经发现了平行宇宙的存在,并且利用平行宇宙帮助自己取得政治上的优势。”威利·K沉默了片刻,又说,“不,斯威特森特医生,我仔细看过你记忆里那具莫利纳里的尸体了,我很确定那不是我们世界的东西。确实,在这里,莫利纳里因暗杀而死,但我记得他尸体的模样,和你记忆里的那具存在一点细微但至关重要的差异。在我们的世界里,秘书长的脸部中了好几枪,面目全非。而你见过的那具尸体不是这样的,我想它恐怕来自于另一个他被人暗杀的世界,那里和我们的情况类似,但并非一模一样。”
“时间旅行者这么少,应该就是这个原因吧。”陶布曼说,“他们全都散落在无数个可能的未来里了。”
“至于那个孔武有力的莫利纳里,”威利·K若有所思地说,“我想应该也来自另一个宇宙。你肯定也明白,医生,这一切都说明,你世界里的那个秘书长吃过JJ-180。所以,当他威胁你,说如果你上了瘾就会杀掉你,那真是残忍又虚伪。根据你头脑中的几条线索,我猜他手里应该也有利利星人造出的解药,就是你刚吃过的那种。所以他无所畏惧,可以在不同世界之间自由来去。”
埃里克意识到,“鼹鼠”随时都可以给他或凯茜解药。
他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他总觉得莫利纳里没这么残忍。他只是在耍弄我们,埃里克心想。正如威利·K所说的一样,残忍而虚伪。
“别那么快就下结论,”威利·K提醒他,“我们并不清楚他到底有什么打算。他刚发现你上瘾的事。而且刚巧,他的惯性病又发作了。他也许很快就会给你解药,没你想象得那么糟。”
能解释一下你们在说什么吗?
雷格接待员和陶布曼都跟不上话题了。
“你愿意开始记解药的配方吗?这很花时间。”威利·K对埃里克说,“恐怕要用上你在这里剩下的所有时间。”
“好吧。”埃里克说,认真地听他复述起配方。
等等。
威利·K暂停了复述,疑问地转动起支持他身体的绑带结构。
医生已经知道了比化学配方更重要的事情。
“你指什么?”埃里克问她。
在你的宇宙里,我们是敌人,但你已经亲眼看到地球人和我们和平共处。所以你已经明白,和我们打仗根本没有必要。更重要的是,你们的领袖也清楚这一点。
确实如此。难怪莫利纳里根本没有打仗的心思。他不只是在怀疑这是一场错误的战争、地球选错了敌人也选错了盟友,而是真正亲身体会过这个事实,可能已经体会过很多次。这都是托了JJ-180的福。
不但如此,还有其他可能性。这想法如此不祥,埃里克不禁想质问自己的大脑,为何要允许它通过屏障,离开潜意识的层面让他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JJ-180已经大量送到了利利星,利利星人肯定也在试验它的效果。所以他们也知道可能的平行宇宙,知道地球与雷格人合作才有希望。他们一定也亲眼看到了这一切。
在两种可能性里,不管有没有与地球结盟,利利星都同样输掉了战争。那么——
是否存在第三种可能,也就是利利星与雷格人结盟,一起对付地球?
“利利星与雷格人不太可能达成和平协议。”威利·K说,“他们敌对的历史太久了。我认为,只有你们的星球,也就是我们此刻所在的地方,才处于一个平衡的位置上。无论是哪一种结局,利利星都会败在雷格人手上。”
“但这就意味着,”埃里克说,“利利星人根本没什么可失去的。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怎样都赢不了——”他能想象弗莱涅柯西得知这一消息后的反应。利利星会做出难以想象的暴力行为,与所有人同归于尽。
“确实如此。”威利·K表示同意,“所以你们的秘书长对他们来软的是很明智的选择。也许你现在可以理解他为何会不停地患上如此严重的疾病,为什么他必须把自己推向生死边缘,一次又一次地死去,只有这样,才能保得人民平安周全。还有,为什么他没有立即把JJ-180的解药给你。如果利利星特工知道他有解药,你的妻子就可能是其中之一,他们也许会——”威利·K沉默了片刻,“你想必也很清楚,精神病患者的举动很难预测。但毫无疑问的是,他们不会坐视事情这么发展下去。”
“他们会想办法毁掉他手里的解药。”埃里克说。
“你抓错重点了。他们会变本加厉地对付他。因为他们清楚,莫利纳里的力量太强大了。如果他能无所顾忌地使用JJ-180,不用担心上瘾,不用担心神经损坏,那他根本不可能受到他们的控制。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心身症的深层作用下,莫利纳里可以违抗弗莱涅柯西部长的命令。他并非真的孤立无援。”
“这超过了我的理解范围,”陶布曼说,“恕我失陪。”他走了。
雷格接待员没走。
让你的秘书长尽快联系雷格当局。我们一定能保护地球不受利利星伤害。
埃里克看着闪烁在这个多手臂生物的翻译盒上的话,心想,这恐怕有些一厢情愿了。雷格人也许愿意帮助地球,但利利星人已经到地球来了,还担任着重要的职位。一旦发现地球在和雷格人谈判,利利星人就会照准备好的计划开始行动,一夜之间攻占整个星球。
在夏延郡地区也许会留下属于地球人的政权,但那也只能持续一小段时间,而且会受到利利星人不分昼夜地轰炸。然后这政权也只能投降。就算有用在木星开采的雷克斯合金②做成的护罩,他们也不可能一直撑下去。莫利纳里很清楚这一点。地球会变成利利星统治下的国家,为他们供应战争所需的材料和奴隶。而战争还将继续。
讽刺的是,地球如果不像现在这样是个半独立的星球,而是成为殖民地,所能贡献的资源将会多得多。没有谁比“鼹鼠”更清楚这一点。他的整个外交政策都建立在这一点上,这解释了他的一切所作所为。
“对了,”威利·K说,似乎觉得这事儿很有趣,“你的前老板维吉尔·艾克曼还活着,他也仍然是蒂华纳皮草染色公司的头儿。他现在两百三十岁了,有二十个器官移植医师围着他转。我好像读到过,他已经移植了四套配型肾脏,五个肝脏,好几个胰脏,心脏更是数不胜数——”
“我有点儿恶心。”埃里克前后摇晃身体。
“药效要退了。”威利·K飘向一把椅子,“司格小姐,请你帮帮他!”
“我没事。”埃里克口齿不清地说。他头痛欲裂,恶心感让他行动迟缓。周围所有的线条和平面都变得模糊不清,身下的椅子也丧失了真实的触感。他突然倒下了,侧身躺在地上无法动弹。
“穿梭过程很难熬。”威利·K说,“看来我们是帮不上他的忙了,司格小姐。祝你的那位秘书长好运吧,医生。我知道他为人民尽了多大的力。也许我可以给《纽约时报》写封信,把这些都说出来。”
一片光怪陆离的色彩敲打着埃里克,仿佛一阵发光的风卷过。他感觉那仿佛是生命之风在他身上呼啸而过,随心所欲地将他吹来吹去,枉顾他自身渺小的愿望。然后风变黑了,不再是生命之风,而是黯淡无光的死亡之烟。
他身处的幻境变成了他自身受损的神经系统。绵延复杂的神经通路出现了肉眼可见的破坏。当药物蔓延过整个系统、牢牢地在他体内扎根,这些通路都变成了墨一般的黑色。一只沉默的小鸟落到了他的胸前,它是风暴中以腐肉为食的清道夫。等风从他体内离开后,它在随之降临的沉默中发出嘶哑的啼鸣。鸟一直待在他胸前,他能感到那双如粪便般肮脏的尖爪刺穿了他的肺、他的胸腔和腹腔。他体内没有一处幸免于难,全都损毁殆尽,就连解药也帮不上忙。不管他活多久,他的身体都再也无法恢复原来未受污染的状态。
这就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埃里克勉强蜷起身子。他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空荡的等候室,没人注意到他的出现,他可以自由来去。他站了起来,抓着一把铬鞣革椅让自己站稳。
旁边杂志架上的杂志印的是英文,封面上是几个大笑的地球人。不是雷格人。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一个男人的声音问,讲话时稍微有点儿漏风。那是个黑泽丁员工,他身上穿着时髦华丽的长袍。
“不知道。”埃里克说。看来他回到了自己的时间,他认出那是2055年的时装,“多谢。”
过了片刻,他忍着身上的疼痛出了门,沿着小路走下弧形红木道。他想叫辆出租车,在回夏延郡的路上好好坐着休息。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如果没出什么问题的话,他已经戒掉了毒瘾。如果他愿意,他也可以解救妻子。除此之外,他还看见了一个不受利利星阴影笼罩的世界。
“要我送你一程吗,先生?”一辆全自动出租车向他飘来。
“要。”他走向出租车。
如果整个星球都吃了这种药,会怎么样呢。他一边上车一边想。让所有人都逃离这个越来越让人窒息的凄惨世界。比如让蒂华纳皮草染色公司大规模生产这种药,再在政府的帮助下分发给民众。这能算是一种人道的解决方法吗?我们有权得到这样的自由吗?
无论如何,这根本不可能实现。利利星人会提前一步占领这个星球。
“去哪里,先生?”出租车问道。
他决定坐着这辆车直达目的地,“夏延郡。”
“不行啊,先生。那儿可不行。”出租车听起来很紧张,“请您换个——”
“为什么不行?”埃里克瞬间警醒。
“因为众所周知,整个夏延郡现在都属于他们了。那是敌人的地盘。”它又补充道,“进入敌方领土是违法的,您肯定也知道吧。”
“什么敌人?”
“叛徒基诺·莫利纳里啊。”出租车说,“您知道吧,他叛变了。他本来是联合国秘书长,结果却窜通雷格特工,秘密策划——”
“今天的日期是?”埃里克打断了它。
“2056年6月15日。”
他没能回到自己的时间里。也许是因为解药的影响。已经过去一年了,他再做什么都太晚了。他身上也没药了,原来的那些药都在直升机降落场交给了凯茜。他就这么困在由利利星人统治的地方了。地球大部分地区恐怕都已经沦陷在他们手里。
不过,基诺·莫利纳里还活着!他还在坚持。夏延郡没有几天或几周就落入利利星人之手,也许是雷格人及时派来了增援,协助特工队进行抵御。
他可以在飞行过程中向出租车问个清楚。
唐恩·费斯顿伯格本来可以告诉我这些,他心想。这就是我在他办公室里见到他,看到假报纸和联合国秘书长假制服的那个时间。
“往西飞吧。”他吩咐出租车。他意识到:我必须想办法回到夏延郡。
“好的,先生。”出租车说,“顺便说一句,先生,您还没给我看过您的旅行许可证。现在可以给我看看吗?当然了,这只是走个形式。”
“什么旅行许可证?”他问完就想到了。掌权的利利星驻扎机构肯定会用这种方式控制地球。如果没有他们的许可,地球人不可以随意在各地流窜。这个星球已经被占领,而且仍然处于战争的旋涡之中。
“拜托了,先生。”出租车说,“不然我只能把你带到最近的利利星军事羁留所了,在东边,离这里只有一英里远。”
“是啊,肯定不远。”埃里克表示赞同,“不管从哪儿走都远不了,肯定遍地都是吧。”
出租车降得越来越低。“你说得对,先生。羁留所都在交通便利的地方。”它关掉了引擎,开始滑行。
①苏联秘密警察局长。
②作者生造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