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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生意人 第六部 针锋 第六章 做一事就要成一事,成一事就要立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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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通在春秋战国时是吴越之地,两淮盐场到此是南端,按着与李万堂当庭分好的界限,古平原负责的海塘就从此修起。

    海塘是分段修建,地势高的地方不需修塘,道光年间留有《两江海塘图志》,查出两淮一段沿海数百里的塘堤,需要修缮的地方超过七十里,必须重建的则有二十余里。

    南通这个地方是因涨沙冲积成洲,最早成陆的地方是位于扬泰古沙嘴最东端的海安、如皋一带,因为土质含沙,所以这一带的海塘损毁得特别严重。

    古平原带着刘黑塔沿着海岸走了半天,彼此都是面色凝重,都没想到这海塘如此残破不堪,怪不得沿路见到的灾民比江宁附近还要多上几倍,兵灾加上潮患,实在是让人没了活路。

    晚间宿在海门县的一间客栈,因为带着常玉儿,古平原特意找了两间高大轩敞的上房,与客栈掌柜讲明是要长住,房钱按月起付。掌柜的当然巴结,按着古平原的吩咐将一张红笺贴在客栈的门外,上写“奉江督差修塘所”。

    海门县城不大,来了一位总督府的差官,不大功夫就传遍了。当地的杜知县是上午接了两江总督衙门的谕令,上面说得也很含糊,只说是有商人义举,自愿捐输承揽海塘修缮工程,命当地衙署妥为协办,要助其“便宜行事”。

    有了这个谕令,古平原就等于是奉了两江总督的公差,杜知县不敢怠慢,派人送了一桌上好的席面来。古平原专函致谢,随后便只身前往县衙求见。

    杜知县既会做官又会做人,他打听到这位“专差”身无功名,自己便也没具官服,而是青衫小帽出迎,如示彼此亲切。

    “海门虽然褊狭,我也已经得知,古东家为灾民购得四十万石粮,这不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这杯酒本官一定要敬。”

    古平原当然谦辞。海塘修建是否顺利与地方官支持与否关系甚重,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古平原不敢因为有一纸谕令就大意,一番深谈过后,问到征民伕修海塘的细务,杜知县面现难色。

    “南通这个地方与无锡、常州密迩,有道是‘无常一到,性命难逃’。南通的民风也是很傲岸。这里的民众若是瞧得起地方官,征粮、纳捐、派徭役无不服帖。若是不服气,嘿……”杜知县摇了摇头,一切尽在不言。

    “杜大人通达仁善,相必甚得父老爱戴,古某此番差事能否成功,全赖大人帮忙。”古平原一半是恭维,另一半也是看出这杜知县体察民情,并不是个糊涂官儿。

    “不敢当。江南地方绅权特重,为政者不得罪巨室,平素有什么为难的事儿,我也是与这些地方乡绅商量着办。这样吧,我明日备个帖子,把这些地方绅士请到县衙,专议此事。”杜知县也算是很出力了,末了说了实话:“帮人帮己,你若

    真能把海塘修好,地方上自然安靖无事,我这七品芝麻官也做得舒心些。”

    县大老爷有请,第二日正午,十几位白发须髯的乡绅各自坐着驮轿来到县衙。等在二堂坐稳了,杜知县引出古平原,向大家介绍。听说是曾国藩曾大帅派来修海塘的专差,这些乡绅老爷都很客气,但是脸上都有戒备之色。

    杜知县做了三年风尘俗吏,与地方上打交道的经验很丰,一看就知道,这是怕摊派,当即说道:“这位古东家可是大仁大义,别看是徽州人,愿意拿出银子来给两淮地方修海塘,不要地方上出一两银子,全部工料都是由他报效。”

    不要钱就好办,乡绅们的脸上顿时就有了笑容。“还有一件事,诸位连日来催问朝廷的赈济粮何时发放,我这就告诉大家,古东家刚刚为两江百姓弄来了四十万石粮食,不日即可发到地方上,只要是粮食一到,县衙绝不耽搁一天,马上送到各县各镇。”

    “不错。我前日从江督衙门出来时,听曾大人亲口吩咐,要马上开仓放粮,明后日大概就可以到南通了。”古平原昨天已经向杜知县细细请教过,要征民伕,就一定要这些乡绅老爷回去发动才行,想让他们心甘情愿听令,就要让其心感,这四十万石粮食就是再好不过的敲门砖。

    果然一语既出,四座都是兴奋溢于言表,一个貌甚儒雅的中年人先就在座中一揖。

    “如此真是活人无数,古东家宅心仁厚,张某代大家谢过了。”

    古平原赶紧起身回了一揖:“岂敢,能为地方上做些事,也是古某的荣幸。”

    “既然是古东家拿银子,那么工料可曾预备,劳力从何而来?”

    问到点子上了,古平原接话道:“工料还不曾预备。接下来几日,我打算再沿着海塘好好看一看,究竟要用何种工料,如何建设才能把这海塘筑牢,至少要打下二十年的根基。至于劳力嘛,曾大人许我可以在当地征集民伕,这就全靠诸位帮忙了,不过有一样,工钱我一定从优,昨晚我在衙门查过县志,上次修海塘是咸丰初年,当时用工银子是多少,我此番加上一成半,按日计酬,绝不拖欠。”

    张老爷听了面露嘉许之色,觉得古平原的话很平实,是个实心做事的人,特别是他那句“打下二十年的根基”,更证明此人不是敷衍了事之辈。

    “我有个疑问,不知古东家可否见教?”

    方才古平原听杜知县介绍,知道说话的这位在众人中年纪最轻,不过年届五旬,可分量却最重。南通张氏是当地巨族,也是绅士们的领袖,地方上的事儿,这位当家人说一句话,往往就定了。所以古平原全神应对,不敢有丝毫马虎。

    “张老爷,您有话请讲。”

    “那我就冒昧了。你是做生意的商人,讲究将本逐利。你在南通既没有田地,也没有店铺,海潮来袭与你没有半点干系,为什么要拿出这么一大笔银子来修海塘呢?”

    张老爷笑眯眯地看着古平原,眼神却很是专注,直视着他的眼睛。

    要说理由,古平原随口一编,十个八个不成问题,也都能自圆其说。可是他同样看了一眼这位张绅士,随后老老实实答道:“张老爷问得是,我是一介商人,白花花的银子花出去,若说全无所图,只怕没人相信。”

    张老爷很注意地看着他,就听古平原接着说:“我现在虽然在南通没有店铺,在沿海一带也没有生意,可是将来我的生意一定会做到这里。我修了海塘,便等于放了交情给这里的百姓。交情就是银子,将来南通百姓因为海塘而五谷丰登之时,看见小店的招牌,难道会不照顾我的生意?”

    他这么直承心事,在场众人无不愕然,半晌,就听张老爷忽然哈哈笑了起来,随即引来笑声一片,连身穿官服正襟危坐的杜知县也忍俊不禁。

    “古东家,你既然有所贪图,那我就放心了。这海塘你一定能修好,绝不会塞责了事。”张老爷笑过之后,欣赏地看了古平原一眼,又环视众人,“各位,修

    海塘是惠民大政,这些年南通百姓过不好日子,一半是因为兵荒马乱,另一半就是因为潮水夺岸,淹没良田。依我看,这个忙一定要帮,而且责无旁贷。”

    众人皆是点头赞同,张老爷又转头说:“古东家,这几日你只管去勘察工程,准备工料。征集民伕的事情就交给我们,既然你说赈济粮转眼就到,发粮之时我们一定在场,就当着众人的面,把此事说出。百姓们受了你的惠,又能领工钱,我想此事应该会很顺利。”

    真的是一言而决,古平原得了这个保证,兴冲冲地带着刘黑塔从距离长江出海口最近的东阳镇,一直往北,马不停蹄走了五天,边走边看各地海塘的现状,晚上挑灯翻看借来的县志。等到了与张老爷等乡绅约好的日子,古平原转回到海门县,这时候的他,已经将如何修筑沿岸海塘了解了十之八九,连带又从县志中通晓了很多两淮盐场的场务,心中有了成算。常玉儿留在客栈另有事做,她替古平原安排了一场丰盛的筵席,很多食材都是派客栈伙计特意到江宁进货,为的就是今天要宴请杜知县和各位乡绅。常玉儿把事情做得很好,不仅食材齐备,而且托掌柜从扬州请了一位大师傅,铲下无虚,锅底飘香,这一桌饭菜足足花了三百两银子,却是物有所值。

    “并不是古某靡费,今日与各位联手修筑海塘之始,这一桌菜权当敬意,不敢不诚心。也请杜知县做个见证。”说着古平原举起手中的酒杯,目视众人。

    沉默过后依旧是一片沉默,不仅没人响应回答,而且大多数的人连看都没看古平原一眼,冷淡得仿佛宴席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饭菜依旧散发着阵阵香气,但在所有人默言不语的映衬下,真好似巨大的嘲讽。

    古平原其实自打方才肃客入席,就已经瞧出众人的脸色明显不对,他还以为是征民伕的事儿不顺手,可是现在看来,竟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询问地看向杜知县,发觉杜知县在躲着自己的目光,这就是大为不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古平原把心一横,对着张老爷道:“古某初到贵乡,不知此处规矩,也许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诸位,但古某一颗心是真的,说的也没有半句假话,有什么不到之处,还望张老爷明示。”

    “好。古东家是痛快人,那我也给你句痛快话。”张老爷点点头,“你说的那些粮食连一颗一粒都没有运到南通,更别说发给乡亲们。听说江宁附近倒是发了些粮,不过也仅够灾民苟延残喘罢了,距你说的相差甚远。”

    “不会的,这不可能啊!”古平原惊诧极了,再次看向杜知县。

    “粮食没有到,江督衙门的公文却到了。”杜知县苦笑一声,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给古平原。

    “未雨绸缪?”古平原不敢置信地看过之后,又盯了一眼总督的紫泥大印,确信无误后愤愤地说,“江南百姓盼着这批粮食如大旱之望云霓,都火烧眉毛了,哪里还需要把粮食存起来未雨绸缪。倘真如此,当初为什么要古某去找三十万石粮,有一两万石粮也足够用了。”

    张老爷在旁察言观色,觉得古平原不像是有意做作,叹了口气道:“正如你所说,曾大人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唉,百姓苦啊,盼着这批救命粮望眼欲穿。”

    他随即又正色道:“古东家,不是我们不帮忙,可总不能让乡亲们饿着肚子出工吧?何况出工的都是家里的壮劳力,万一累病甚至死在堤上,家里就倒了顶梁柱。硬要派工,这话谁也说不出口,只能惭愧了。”

    “我懂了,此事怨不得各位。”古平原想了片刻,遽然起身,“我这就回江宁,不把粮食要下来,绝不回来!”

    “慢、慢。”张老爷这时候已然是信真了古平原,反倒为他担心,“我们虽然是地方上的,但是耳目却也并不闭塞。听说现在是江苏巡抚的亲兵在把守粮库,每日只许放出少量粮食。古东家,这曾国荃曾巡抚可惹不起呀。”

    曾国荃有多不好惹,看过了江宁城门口那大杀大砍的一幕,古平原自然心里有数,但是他还是执意要去。

    “粮食是我弄来的,要是我不去,恐怕就没人敢说话了。”

    张老爷闻听肃然起敬,端了一杯酒站起身:“难得古东家愿意冒险为民请命,张某佩服之极。南通人绝不会白受这个情,只要粮食一到,要多少人,我们出多少人。”

    酒席散后,听说古平原回江宁去要粮食,常玉儿脸都吓白了。她虽然没有亲见,可是顺德茶庄的伙计连日来谈论的都是曾国荃当众野蛮杀人的事儿,说得活灵活现,血淋淋的场面如在眼前。

    “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官儿。随便捏上条罪名,杀个把人就像碾死个蚂蚁,你去和他要粮,岂不是与虎谋皮。”

    “妹子你放心,我陪古大哥去。那官儿就是要吃人,我也先掰他几颗牙下来。”刘黑塔瓮声瓮气道。

    “那可是一省的巡抚大人啊,你以为那九节鞭能带进衙门去?”古平原听得无奈,转而安慰妻子,“这里到底还是大清律法管束之地,我去据理而争,不会有事的。”常玉儿实在是难以放心,真要是惹恼了曾国荃,暴怒之下,谁也不敢保证他能做出什么事儿来。

    常玉儿欲语还休,双眼流露出十二分的担心,也忘了刘黑塔就在一旁,抓住古平原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古平原望着妻子笑了,微微用力握着妻子的手,也不知怎的,常玉儿忽然就感到一阵心安,带着些羞涩地笑了。

    “办完了事儿别耽搁,快些回来。”

    古平原本打算去江宁找曾国藩,但转念一想,这么做不见得能解决事情,反倒有两个坏处。一来用总督压巡抚,就算能成功,也带了些告状的意味,曾国荃恐怕会恼羞成怒;二来曾国荃敢这么干,肯定是得了曾国藩的允许,那张安民告示就是证明。“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去苏州找曾国荃,方为解决之道。

    故此古平原离开南通后,快马扬鞭直奔苏州城。这里与杭州、扬州并称江南三大繁华之地,可是经过战乱,城郭亦是处处破烂不堪,在那些聚在城门口讨食的乞儿和行车匆匆的行人脸上看不出吴中人物的分毫俊雅。

    巡抚衙门位于城中书院巷,是一座千年古建筑,宋朝本是鹤山书院,内有一座来鹤楼,算是各地巡抚衙门中书香气最重的一座。自打乾隆朝以来,历任江苏巡抚至少也是两榜进士出身的翰林,唯其如此,“丘八秀才”的曾国荃打从上任那天开始,便显得与水墨江南的文人雅士格格不入。

    “岂有此理!太侮辱斯文了,我要上奏朝廷,我要辞了这差使!”

    古平原一到巡抚衙门,就见一位红顶子的三品大员从里面愤愤而出,边走边回头冲着衙门口嚷嚷。

    “大人,官场体面要紧,您还是自重吧。”守门的差官一点都不怵这位大官,说的话像石头一样噎人,把那位官儿气得双手发抖,咬牙瞪眼发了半天愣,这才恨恨地一跺脚转身上轿离去。

    从旁人的议论中,古平原知道这气冲冲离去的正是本省学政大人。曾国荃扣粮不发,引发了江南士人的一片不满,公禀条陈如雪片般投入巡抚衙门,却都被无情掷出,曾国荃如此轻慢衣冠,更是让这些儒生怒不可遏,于是决定在亚圣孟子的诞辰祭奠当日,举请命牌在城中游行。

    曾国荃得知后,派了一队亲兵,不仅驱散人群,而且将为首的一名秀才和两名举人抓起来,按在城门当众罚跪。人来人往,指指点点,何止是有辱斯文,简直就是辱没祖宗,结果当场气死了一个秀才。

    按照朝廷的例规,凡有功名在身的人,见了多大的官也不需要屈膝,如今却被罚跪,而且连知会也没知会本省学政一声,就擅自处置,这更是越权行事。江苏学政潘大人本来不想得罪曾氏弟兄,后来得知曾国荃的处置太过强硬,士人纷纷聚在学政衙门,以来年罢考力争是非。学子罢考是大事,一省学政不能妥善处理,丢官是丢定了。事态不容潘学政不出面,他打算斡旋此事,先到城门要士兵放人。这些亲兵都是跟着曾国荃南征北战的老湘军,有巡抚撑腰,哪把学政放在眼里,自然是置之不理。

    潘学政在城门吃了瘪,又转到巡抚衙门,原想曾国荃看在一省同僚的面子上,怎么也会给几分薄面,谁知这位“曾铁桶”把脸板得真如同铁箍一般,好话说了一箩筐,潘学政嘴皮子都要磨破了,只求先放人再安抚,得到的答复只有两个字“不行”。

    这个硬钉子碰得潘学政恼羞成怒,不过他也知道眼下正是曾国荃气焰滔天之时,自己就是撕破脸也搞不过他,夹在朝廷、士人与巡抚之间,这份窝囊气实在难忍,倒不如辞官不做,将来托京里同年至好再谋起复,择一善地居之为好。

    为了讨粮,闹得一省的学政要辞官,秀才举子被罚跪。古平原心头不免又沉重几分,看来这个曾国荃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扣下这批粮。

    这又是为什么呢?

    古平原正蹙眉沉思,忽然眼前一亮,他看见一个人从巡抚衙门里走出来。

    当日在江宁城外,古平原也遇见了此人,要追却没追上。这回见到了,可不能再放过。

    “苏公子,别来无恙。”苏紫轩刚刚与曾国荃谈成了一笔“大生意”,这是她整个棋局中至关重要的一步,故此心情很好,看到了古平原,她嘴角一动,微微笑了笑。

    “山西的古朝奉、徽州的古掌柜,如今到了江苏,我该称你古东家了,恭喜你的生意越做越大,连总督大人都要托你进货买粮食。”

    古平原被她一语提及往事,倒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还是择紧要的问:“白依梅为什么到了漕帮,是不是你让她去的?”

    苏紫轩却不答言,而且脚步不停,古平原只好跟着她到了巡抚衙门旁的“地方弄”,这里有一处“李二茶店”,店面不大,桌椅皆破旧,唯有桌上的茶碗,都

    是乾隆时的旧物,价值不菲。

    苏紫轩径直走进去,四喜随后将一个茶包放在柜上。那双眼望天、瘦得活似竹竿的掌柜拈起茶包闻了闻,点点头,也不说话便挑帘进了后厨。

    “这茶店蛮有意思的。”苏紫轩上了二楼,楼上三间雅座空无一人,她坐下举目示意,古平原也只好坐在对面。

    “他家自己不卖茶,只负责烹煮客人带来的茶叶,掌柜的听说从前是扬州盐商门下的清客,一生嗜茶如命,烹茶手艺独步江南。可有一样,非好茶绝不动手。那些凡茶俗种,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花千金请他烹茶也不行。”

    古平原听了,不期然间想起闵老子,不由也是一笑。

    片刻间茶水烹好,由四喜端了上来,看来这家茶店连伙计也是不请的。古平原是品茶的大行家,凝神间便扬眉惊叹。

    “果然是好。茶好,烹茶的手艺更好。”古平原本来满腹心事都被茶香不知不觉间驱散了。

    “那一同饮茶的人呢?”苏紫轩轻汲一口杯中茶,有意无意间睨了他一眼,“你心烦意乱,我用好茶帮你抚平心绪,你是不是该感谢我呢。”

    古平原一愣,这位“苏公子”的身份难猜,心思更是难测。她一心与朝廷为难,胆子大到敢去行刺当朝太后,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自己在陕西、京城屡次坏了她的事儿,她却不以为杵,反倒与己坐而论茶,其心中所想,古平原实在难明。

    “方才在府衙前面,你说什么来着?”苏紫轩见他发怔,便问道。

    古平原再问一遍,苏紫轩“嗤”地笑了出来:“她是个有手有脚的大活人,愿意去哪儿我怎么管得到,难道说我绑了她送去漕帮不成。”

    古平原起先抿着嘴不言声,继而叹了口气。

    “看看你,心事一桩接一桩接连不断,纵有好茶,无心细品亦如牛饮。”苏紫轩摇摇头。

    古平原被她说得哭笑不得,张口道:“当初是你送她去了寿州城,白依梅到底怎么了,这事儿你应该最清楚。僧格林沁兵败山东,是不是你与她从中做了手脚?她既然好不容易离开险地,为什么又跑到漕帮去?她家与漕帮素无瓜葛,怎么会又成了江帮主的干女儿?”

    古平原连珠炮似的问着,苏紫轩却只是笑而不语,只管品茶,末了来了一句:“你与白依梅既然青梅竹马,何不去镇江问她本人?”

    “你这是明知故问!”古平原气恼道。

    “姓古的,你别狗咬吕洞宾,要不是我家公子在寿州城外救你,你不定就死在那儿了。”四喜睁大眼斥道。

    “人家也救过我,一还一报罢了。”苏紫轩止住四喜,转而正色道,“古东家,那位‘白娘子’可用不着你替她操心。人在镇江,只有她水淹金山寺的份儿,别人可万万别想再欺负她,你就放心吧。”

    “她如今脱胎换骨,往事再也休提,不然……”苏紫轩看了古平原一眼,目中大有深意。

    古平原当然了解,“英王妃”的身份暴露出来,只有死路一条。

    “话说回来,我听说古东家自愿揽了到南通修海塘的活儿,怎么又巴巴地跑到苏州了?”

    古平原微露冷笑:“你不是一向智珠在握,有什么不知道的。”

    他是赌气这么说,谁想苏紫轩张口就吓了他一跳:“你不就是为民请命,来找曾巡抚要那四十万石粮食嘛。”

    “啊!”古平原呆望着她,一时不知她是人是妖,居然能未卜先知。

    “这有什么难猜的。我又不是没见过你敢为了陕西商人当面顶撞僧王,你这个人胆大包天,又带着些书生气,别人不敢做不愿做的事儿,你就偏偏要去做。就像这一次,你大概也看见了,一省的学政那是江苏读书人的头儿,也不敢与曾国荃较真,你还要进巡抚衙门送死不成?”

    “我不去,还会有谁去呢?”古平原喃喃地说了一句,又猛然抬起头,“我也不是没见过你为了一己之私,不惜陷通省商人于不义。这一次的事儿,也与你脱不开干系吧。苏公子,一之为甚岂可再乎!这一次不是几百条商人的性命,而是几十万条人命啊。”

    苏紫轩目光冷淡,丝毫也不理会古平原那咄咄逼人的眼神,只回了一句:“我死的时候,不要别人为我落泪。别人死的时候,也俱与我无关。”

    “既然这样,我们没什么可说的了。你要做的事儿尽管做去,我却不能袖手旁观。”道不同不相为谋,古平原离座而起。

    “看来一盏清茗也难平你的火气。”苏紫轩望着他,“不妨告诉你,你此番去巡抚衙门,无论如何也别想要下那四十万石粮食,要是硬碰硬,就休想活着离开。”

    “你不是说别人的死活,与你无关吗!”古平原盯了她一眼,“我有我的办法,不劳你费心。”

    这次是苏紫轩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她眉毛一挑现出怒容,却又缓和了口气:“就算你真的有何可恃,也不会管用。哪怕是当今皇帝来了,曾国荃也不会放手这批粮食。我给你透个底儿,免得你无端端去送死。”

    古平原盯着她看了良久,摇头说道:“记得你在黄土高原上曾说自己有仇要报,你一个人的仇就真的大过这许多人的命?”

    说完,古平原转身离开,苏紫轩眼睛一直望向窗外,久久默然。

    “小姐,你一片好心,他全不领情啊。”四喜嘟着嘴。

    “谁要他领情,我只是还他一个人情,两不相欠罢了。”

    “要说还情,寿州城外已经还过了。小姐,你好像不想看见他死,对不对?”四喜试探地问。苏紫轩沉下脸:“没有分寸!谁教你这么说话的。”说着站起身。

    “走吧。到江宁去找李万堂,这套连环计可少不得他这一环。”

    古平原一介草民,见巡抚谈何容易,好在银子开路,一百两的红包算是出手大方,看在钱的份儿上,门房总算答应跑腿去回禀一声,可也要有拜帖才行。

    “不用拜帖。你把这个交给曾大人,他自然会见我。”古平原很笃定。

    “这玉佩你是从何处得来?”衙门办事的签押房里,本来时刻都有一名文案两名听差等候巡抚差遣,如今却人影皆无,都被撵了出去。偌大的屋中只有曾国荃与古平原两个,手执钢刀的亲兵守在屋外,有敢擅闯者格杀勿论。

    曾国荃脸色阴沉,手掌摊开在古平原面前,拿着一面黄玉所制的玉佩,上面刻着四个字:“藩华荃葆”,是曾家四兄弟的排名,而每个人手中的玉佩看上去一

    模一样,但仔细分辨,其中又各有不同。分别之处就在于,各人手中的玉佩属于自己的名字的那个字上,都缺了一笔。当初曾家老太爷的用意是告诫子孙“戒盈惧满,抱残守缺”。

    所以曾国荃一看门房递进来的这块玉佩,脑袋顿时就是“嗡”的一声,这是二哥曾国华的贴身之物,当初战场上尸首无处寻觅,都说是被冲到河中。如今玉佩无端出现,难道说来人知道二哥的尸首在哪儿?

    曾家门里,就数曾国荃最认亲,对三亲六故最关照,家族中事也最热心,何况这是自己的手足兄弟。打下天京灭了长毛之后,他一直对二哥和四弟的死耿耿于怀,总觉得他们死于战事,没有得享战后的荣华富贵是莫大遗憾。此刻见了曾国华的玉佩,立刻屏退众人,单独接见了古平原。

    “玉佩是从一个人手中得来的。”

    “谁?”

    “曾国华。”

    曾国荃再打量了古平原两眼,冷笑道:“盗尸?把尸首当成了奇货可居,想来讨一笔银子?”

    古平原面对曾国荃的眼神,只是一哂:“我说的人,不是死人,而是活人。”

    “什么!”曾国荃的声音大得在屋中回荡,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古平原根本不卖关子,原原本本地把如何在杭州城外“天外天”救了一个头陀,李秀成派兵来捉拿,自己使计将头陀和一干人等护送上船,结果那头陀自报身份是“已死”多年的曾国华,毁容离去前将玉佩交给了古平原,希望他能转交曾家,见玉如见人,将这片玉佩葬入曾家祖坟,也算是叶落归根。

    这一讲足足小半个时辰,把曾国荃听呆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看着手中的玉佩目中落泪。

    “二哥,二哥……”曾国荃低声道,“可苦了你了。大哥,你、你瞒得我们好苦啊。”他想到嫂子和侄儿侄女当初悲痛欲绝,至今寡然不欢,重重地叹了口气。

    “曾大人。”古平原等了半晌。

    曾国荃打断他的话:“你有何目的,只管明说,要银子吗,还是想谋官职?”古平原缓缓摇头,曾国荃眯起眼,眼中射出凶光:“那你要什么,想以此要挟曾家?”

    “哈哈哈!”古平原大笑起来,边笑边看向曾国荃,仿佛他说了一句天大的笑话。曾国荃的眉毛慢慢立了起来,自从领兵以来,他立眉就杀人,从来没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但是想到二哥的命是此人救的,他长出一口气,森然道,“你笑什么!”

    “大人请想,我若是把玉佩藏起来,那才叫要挟。玉佩现在大人手上,我无凭无据,谈何要挟?”

    确是此理,曾国荃的面色和缓下来:“那你就只是来报个信?”

    “不,我想冲大人要样东西。”

    曾国荃揶揄地一笑,不以为意地说:“说吧,只要是我曾国荃有的东西,随便你要。”

    “我要江宁藩库里那四十万石粮食。”古平原斩钉截铁地说。

    “嗯!”曾国荃本来意态闲暇,闻言紧盯了古平原一眼,确定他不是开玩笑,这才冷笑一声,“你好大的胃口,张口就要四十万石粮食。要来做什么?”

    “这粮食是我为江南灾民买来的,当然是要来发给他们,解其灾厄,救其水火,果其饥腹,济其全家。”古平原也紧盯着这位巡抚大人。

    曾国荃诧异地望着他:“你买来的?哦,原来你就是那个古东家,我听说过,能弄来这批粮食真是本事不小。不过江宁藩库已按价给付,这批粮与你无关了。”

    “粮食是发给灾民的,灾民一日困于饥馑,这批粮食就与我有关。”古平原一字一句说道。

    曾国荃被他顶得一愣,怒道:“安民告示你没看过?这是为了防备明年天灾,特意存起来的库粮。”

    “灾民饿得死去活来,没有力气种田,哪里来的收成?真要这样,明年就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你……”曾国荃做梦也没想到,连三品学政尚不敢对自己如此说话,一个草民居然敢直声而抗,他眉毛一竖,从牙缝里迸出一句,“你不要命了!”

    “命只有一条,古某岂敢不要。可是我虽然经商,却从没忘记自己曾是一个读书人,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死生,有时候不是大事。”古平原声音低沉,“我

    在南通修海塘,因为饥荒,无人前来应征民伕。南通一地如此,通省想必皆然,百姓不能耕田做事,离造反还远吗?”

    “造反怕什么,几十万的长毛都被老子灭了,这么多湘军在,还怕几个泥腿子反了不成。”曾国荃一生气,丘八秀才的本色便露了出来。

    “大人!”古平原的声音震得房中嗡嗡作响,他做梦也没想到掌管民政的一省巡抚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激愤之下抗声道,“城里城外都是良善百姓,一心只想填饱肚子,一家只想平安度日。您灭了长毛,还他们一个太平,百姓本来是感激不尽,可是现如今呢,您却要逼着他们造反,您牧民一方,这是您治下的子民,他们称您为父母官哪!”

    古平原说得动容,眼角不觉迸出泪花。曾国荃面沉似水,片刻之后他举起手中的玉佩,目视古平原:“你知道我大哥为什么不许他回家吗?”

    “知道,是为了保住曾氏一门的名声。”“对。可是名声比起性命来,还是命最重要。我要四十万石粮食,是为了保曾家的命。你再怎么说,我也不会放手。”看了看古平原不解的眼神,曾国荃涩涩一笑,“粮库按天发放,每日一餐,绝饿不死人。我带兵收复江南,这里百姓欠我的,要他们一些粮食有什么了不起……不过,看在你救过二哥,南通一地的粮,我照拨了。”说着到书案后提笔蘸墨,写了一张二指宽的条子,“你拿去藩

    库,他们自然给你拨粮。至于别的地方,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大人……”

    古平原还要再争,曾国荃把条子甩在他身上:“滚!”

    “李老爷,事成之后,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苏紫轩盯着李万堂的双眼。

    “做生意的事情,本人从不食言。只要你能做得到,其余的事儿不过是小事一桩。”李万堂一声令下,扬州一处名园中的木石花草都被移到了江宁城的这处宅院中,经过园艺匠人的巧手布置,不带一丝燥气,恍若百年天成。此刻他就在后花园的游廊中,看着不远处池中鲤鱼游弋,面上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容。

    “将两淮盐税从按月缴交京城国库改为缴交江苏藩库,待一年期满再行解送国库,这事儿至少要户部同意才行。听说你把六部官吏都得罪苦了,这事儿真能成?”苏紫轩转弯抹角敲了一句。

    李万堂这次是真的笑了:“你登过佛塔吗?”

    “我懂了。”苏紫轩只听了一句,便拱了拱手,“一切拜托。至于我这边的事儿,不是旦夕可成,但请放心,那头老狐狸只要还像在山西那么贪,就绝跑不出我的手掌心。”

    待苏紫轩走了之后,李安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老爷,这苏紫轩可真是高深莫测。我记得您曾说过,要想独占两淮,最起码也得三五年的水磨功夫,可是他却说只要三五个月就能办成此事,未免太儿戏了吧。”

    “那你也应该记得,当初我第一次在府里见他的时候,就曾经说过,这是一柄利器,不用可惜了。如今这不正是用上了。王天贵这个人虽然很精明,可是遇上了苏紫轩嘛,”李万堂笑着摇摇头,“鹿死谁手,犹未可知,我且坐山观虎斗,

    再坐收渔利不迟。”

    “您方才说的‘登佛塔’,小的跟着老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半点都没懂,他就一下子听懂了?”李安心里真正过不去的是这个。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我的意思是只要拉住了恭亲王这座神,庙里的小鬼根本就不必在意。他能立刻听懂,除了天分高之外,也是因为他父亲也曾经是尊神。”李万堂想起往事,眼前的形势与咸丰帝刚刚驾崩那时比起来,真是改天换地一样。

    “嘿,那时就是再怎么想,也想不到我李家几年后会到两淮来经营盐场。这世间的造化真是妙极。”

    李安欠了欠身,恭维道:“我这些年可是不止一次听老爷说过,生平大愿就是将两淮盐场掌握在手中。老爷一直蓄心于此,正应了那句‘有志者事竟成’。”

    “那苏紫轩这些年锲而不舍,为的不也正是这句话。”李万堂说到这儿,眉间隐现出一丝忧色,“她这次的要求于我无损,却不知于谁有益。”

    古平原被逐出巡抚衙门,将苏紫轩的话与自己看到的情形对照,知道此事已不可为,能争到这个地步,曾国荃已是给足面子,再要不知进退,那就是命也不要,粮也不要,却也争不到鱼死网破,不过白白送了一条性命罢了。

    想到这儿,古平原长叹一声,只好到江宁领了粮食,又亲自雇人雇船,沿着水道运到南通。

    粮食一到,南通百姓奔走相告,沿街放起鞭炮,真比过年还高兴。古平原却知道一县之隔还在挨饿,说什么也笑不出来。唯一欣慰的是,张家带着乡绅赶来迎接,张老爷第一句话就是:“古东家,你要的民伕,我们已经招了大半了。”

    “这……”古平原很惊讶,临走时两方说得清楚,要等粮到了再谈下文。

    “南通人不是不讲道理。”一个清脆的童音在人群中响起,走出来一个十岁左右的稚子孩童,“你一个外乡人,敢为了南通人不要命去争粮,咱们难道还不帮你吗?”

    “张少爷说得好!”周围响起一片叫好声。

    “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还不回去闭门读书。”张老爷呵斥一句,抱歉道,“小犬无知,让古东家见笑了。”

    古平原这才知道,这小孩是张老爷的儿子,等到了接风宴上,酒过三巡,少不得又谈起这孩子,原来这是个十里八村都知道的“神童”,刚会说话就能学着父亲吟诗,两岁会对对子,别看才十岁,已经考上了秀才,被南通张氏一族寄予厚望。

    “说到这孩子,真是奇了。”粮食到了,民心自安,地方官自然就好做了,杜知县也是心情大好,笑道,“上辈子搞不好是个生意人呢。”

    “这话怎么说?”古平原很是好奇。

    “孩子嘛,虽然聪明可免不了淘气。据说有一次,他因为顽皮被罚在家中新盖的大厅堂里跪着,一旁的管家走过来数落了他几句。这下他可不干了,主仆有别,长辈罚自己跪着也就算了,现在连奴才也欺到自己头上。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对管家说,‘你说我不用功,可是你就用心吗?这座厅堂是你主持修建的,用了多少砖瓦人工,一共有多少笔账目,每一笔都是多少钱?’管家被他问了个张口结舌,这孩子却一张嘴报出了分毫不差的细账,原来他平时在工地玩,把管家与工头的对话都记在了心里。

    还有一件事更让张家人大吃一惊。年关岁尾,家族中的几房亲戚聚到一处结算一年的银钱,结果三个账本对不上,几家人吵得不亦乐乎,眼看年夜饭就要不欢而散。谁都没注意,这孩子不声不响走过来,拿过三个账本平摊在桌上,抄起笔来不一会儿功夫就把一张明白无误的账单算了出来。这一举动把在场的张家人都震住了。”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古平原越听越感兴趣。

    “小犬单名一个謇字。我张家诗书传家,如今都指望他能读书进学,光宗耀祖呢。”

    听话听音儿,张老爷不愿意顺着“生意人”这个题目往下说,杜知县和古平原自然听了出来,便将话题转向别处,详细商定了发放粮食的事宜,宾主尽欢而散,散席时张老爷代表南通乡绅承诺,五日之内,民伕准定如数派齐。

    有了劳力,接下来便只剩工料。修海塘主要靠石头,江南与北方不同,木厂不单单销售木料,同时也兼营石料。古平原去苏州之前,已经让刘黑塔联系了好几家大木商。木料生意以赣商为主,但是说起石材,还要请教其中一个姓卢的商人,他手里有几个大采石场,别家都是以木为主,以石为辅,唯有他是反过来做。卢掌柜听说修百里长堤的海塘,知道是笔大生意,早就兴冲冲来到了南通,就等着见这位古专差。

    古平原约了卢掌柜在海塘见面,当场估料定价。第二天一大早,他与刘黑塔刚到塘口,就见前面有个小孩儿蹦蹦跳跳迎了上来。

    “这不是张家少爷吗,怎么,令尊有事差你来叫我?”古平原忙问。

    张謇摇了摇小脑瓜,站定身子,背着手老气横秋地说:“是我有事儿找你。”

    “哦,张少爷有什么事儿?”古平原越发诧异。

    “我问你,是不是要给南通人修海塘?”

    “不错。”

    “花的是你自家的银子?”

    “是。不用官府的库银,也无需南通人筹集银钱,完全是古某自愿捐输。”

    “唔……”张謇背着手围着古平原转了两圈,不住上下打量他,古平原有些好笑,也不催问,且看他说些什么。

    “你不是南通人,也不是两江人氏,却巴巴地跑来修海塘。无事献殷勤,为什么啊。”张謇眨巴着小眼睛,狡黠地问。

    无事献殷勤,那不是非奸即盗嘛。古平原被这小孩子气乐了:“听说你小小年纪,已经考了秀才。怎么连‘家国天下’的道理都不通,我在两江做生意,赚了钱为地方上做些好事也是应该的。”

    “说得好听,只怕是想在曾总督面前邀功请好吧。”张謇撇了撇嘴。

    刘黑塔那火爆脾气早就忍不住了,要不是看他是个小孩,一拳就抡上去了。这时候大喝一声:“喂,你胡说什么,花钱给你们修塘难道还错了。”

    张謇一点也不怕他,做了个鬼脸:“错倒是没错,我只担心你花小钱办大事儿,到时候遭罪的还是咱们南通人。”

    古平原见他年纪虽小,话里话外却带出忧国忧民的味道,越发不敢小瞧这孩子,正色道:“敢情张少爷是怕我为了省银子而偷工减料。这好办,今天我约了卢老板来谈石料生意,你不妨一起听听。”

    张謇扬了扬眉:“我就是为这个来的。”

    刘黑塔还待再说,古平原摆一摆手:“说实在的,我也觉得既然这海塘的大部分修在南通境内,理应有当地乡贤来监看工程,张少爷肯来那再好不过。”

    “我可不是在这儿当木偶,要是你黑心,我自然要回去告诉父老乡亲,到时候你可别后悔。”张謇认真地说。

    古平原一笑:“问心无愧,何来后悔之说。”

    “话说得倒是漂亮,好,那咱们去见见卢掌柜吧。”

    卢掌柜对这笔生意十分上心,自道当初洪杨初起时,正是崇尚节俭的道光帝刚刚下世之时,咸丰喜爱声色犬马,下面自然迎合,江南靡费之风立时重兴。要盖高大轩敞的房子,要有好木料,同时地基、砌墙、筑池所用的石材需求更盛。所以卢掌柜增添人手,一年之间几乎挖了一座山,采好的各种石料堆积如山,眼看就可以大赚一笔,谁知道长毛兵贵神速,连克武汉等名城,又占了江苏大半省份,旋即定都天京。

    人心惶惶时,纷纷变卖房屋求现。卖房子尚来不及,木料石材当然无人问津,结果是木料大都腐坏,石材虽完好无损却换不回银子。卢掌柜等了十年,好不容易等来了一项大工,急于脱手周转,如果古平原愿意将海塘工程的用料全都使用他家的石材,他情愿给一个很优厚的报价。

    听了这话,张謇斜睨了古平原一眼。古平原却没看见,只是绕着卢掌柜赶来的那辆大车,一件件看着石材石料的样本。

    “这石头不错。”古平原用一把石锤使劲敲了敲一块大条石,却只是留下了点点白印。

    “古东家真是眼里有水。”卢掌柜笑呵呵地逢迎道,“这是狼山青石,最好的石料,给皇帝老儿修宫殿打石基也足够用了。”

    “这种不行。”古平原指了指边上甜瓜大小的另一块石头,“小,而且石质不好,一锤下去裂两半。”

    卢掌柜一咧嘴,赔笑道:“实不相瞒,我的石场里最多的就是这种石料,一般人家砌水渠堆石墙用的都是这种,有的比这还小,抹上泥灰一样用,不比那条石差多少。”

    古平原摇摇头,指指不远处的海塘:“你看。那海塘当初修筑的时候就是像你说的那样,用石块抹上泥灰,堆砌而成。我详细问过当地人,起初三年安然无事,从第四年起头上开始,边缘处便有开裂,再过两年之后,遇到大浪往往下面的石基先行崩坏,连带上面一同坍塌。卢掌柜,你想没想过这是为什么?”

    卢掌柜搔搔头道:“我没给塘工供过石料,不过江南人家筑的水渠用同样的方法能用上二三十年,为何海塘却支撑不到三五年,这实在不可解。”

    古平原刚要张口,见张謇在一旁跃跃欲试,笑着道:“张少爷,你可知其中道理?”

    “我知道。”少年人喜爱显摆本事,张謇也不例外,他指着海塘道:“岸上的水渠虽然也是挡水束水,可是没有风浪拍击,不像海塘日日夜夜被风浪击打,这还在其次,表面上看到的大风大浪还没有水下的沙子力量大,海浪暗流卷起沙子,年复一年冲击下面的石基,日子久了就像一把大锉刀,用石块垒成的石基自然承受不住,再加上上面石头挤压的力量,当然就会崩塌。”

    “啊!原来如此。”卢掌柜恍然大悟,“照这么说,用石块垒砌海塘只能收三年五载之功,过后就要重新整修了。”

    “确实如此。”古平原喜爱地看了一眼张謇,这孩子真是聪明,而且读书有得,日后必成大器。古平原不期然间想起当年在古家村,白老师教自己读书,自己每每有了心得,急忙去禀告老师,得到的却总是质疑与追问,问得自己张口结舌,只好承认思虑不精,回去重新攻读。现在想来,当年老师眼中分明有欣赏的神色,却又不肯稍假颜色让自己骄傲,一片心都在教诲之上。

    他想得走了神,张謇叫了他两声,他这才回过神道:“《晏子春秋?杂下篇》中提到,‘婴闻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说的不就是这个道理嘛,环境一变,其物亦变,断不可墨守成规,以一理断天下。”

    这次是张謇惊讶地看着古平原,他见过好多的秀才举人除了四书之外,生平不阅其他典籍,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生意人竟然能随口引用生僻的典故。

    古平原当然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自顾自徐徐说道:“除此之外,我从本地县志记载中得知,盐工的手脚常年浸泡在卤水里,腐蚀得皮开肉绽。这盐水腐蚀性如此之强,石基常年泡在水中,当然也会受到侵蚀,泥灰与其并非一体,首当其冲开裂,随后便是海塘不可避免地坍塌。”

    这在张謇也是闻所未闻,听得频频点头,算是长了一番见识,登时不敢小瞧这个“钱眼里翻筋斗”的商人。

    卢掌柜常年做生意,打交道的都是有钱的主儿,深知许多人话说得头头是道,等到了真花钱的时候,往往那银子像是被药水煮过,难掏得很,只是不知道这位古东家是何种性情,如果他想省钱,那还要靠自己知趣,先提一个话头,双方才好谈下去。

    中午下馆子,卢掌柜先敬了在座各位一杯,张謇年纪小,只喝茶,不过卢掌柜知道他家是当地巨族,丝毫不敢怠慢,也举杯相敬,张謇居然也就有模有样地还了一杯,一点都不失礼,看得众人啧啧称奇。

    “古东家,您的心意我们都懂了,为地方上想得真周到。话虽如此,不过谁的银子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卢掌柜先点了一句,看看古平原的脸色,接着往下说:“依我说,能不能这么办。您把海塘石工用料都包给我,风急浪高的地方咱们就用狼山青石的大条块,那些风缓浪平之处就用石块混以泥灰。这样我可以在全部石料价格上再打一个八折。您通省城打听打听,不可能有比这更低的价儿了。当然像四川云贵那里,多山多石价格自然便宜,不过石头沉重,运费就是一大笔银子,多是就地取材,从来没有从远处进货的道理,这一点还请古东家也考虑在内。”

    他接着又看了一眼张謇,心中边想边措辞:“我这么说,张少爷恐怕要骂我出馊主意了。明明知道泥灰垒石不好用,偏偏叫古东家这么做,难不成是想害南通人?”

    “对呀,你倒说说看,到底想干什么!”张謇瞪着漆黑的眼珠子,童音清脆,一点都没客气。

    “您听我说呀。我在本地做生意,怎么能不顾南通的利益。不过古东家也是不容易,花的都是自己的钱,难道张少爷就忍心看着他破家为国?泥灰垒石虽然不能长久,可是三五年总支撑得住。江南是富庶之地,这几年因为兵荒马乱才耽误了塘工,不然从前两江衙门拨款,三年一小修,五年一大修,很少发生潮害。少爷年纪小,只怕刚出生就遇到了长毛作乱,没见过太平光景,回家问问长辈就知道我并非信口开河。”

    “不用问,我这几天打听了不少塘工的事儿,你说的没错。”张謇点点头。

    “对,对。”卢掌柜笑道,“眼下用泥灰垒石是权宜之计,几年之后朝廷按照例规一定要拨银子修海塘,在这几年里,易于出险的地方用大条石一定万无一失,其余地方海浪平静,虽然是用泥灰垒石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这么做地方上平安,古东家也省了银子,岂不是两全其美。”

    “是一举三得吧。你的石头不也全都卖出去了嘛!”张謇跟了一句。

    卢掌柜尴尬地笑着:“明白不过小少爷,不过我敢对天发誓,这笔生意我真的是让了大利,绝没赚昧心钱。”他望向古平原,“古东家,您给个话吧,我可是一片诚心哪。这么做,您至少能省下七八万两银子。”

    他说得头头是道,张謇一时也愣住了,硬要古平原多掏银子,想想也不是这个道理,他毕竟年纪还小,一时辨不出滋味,只是转着眼珠想着。

    “卢掌柜的好意我明白了,道理我也懂。咱们先不谈这个。”古平原笑了笑,转过头对着刘黑塔说,“黑塔兄弟,这次的塘工你可得出大力气,我来监工,你要把民伕管起来,搭棚住宿,吃喝工钱,这些我都交给你。”

    刘黑塔咧开大嘴笑了,他就喜欢热闹,一下子管了千八百人,心里别提多高兴多威风了:“古大哥,你就瞧好吧,我一定把这趟工漂漂亮亮办下来,绝不给你丢脸就是了。”

    “黑大个,塘工上的那些龌龊事儿我听人说过,你可不许克扣饭食银子和工钱。”张謇扬声道。

    “嘿!”刘黑塔登时急了,“你凭什么说我要黑银子,你哪只眼睛瞧见了。”

    “你样子就黑,谁知道心肠是红是黑。”张謇来一句还一句,把刘黑塔气得哇哇大叫。

    “你先别喊。”古平原安抚住他,说道,“其实张少爷说得对,我也要说这件事。塘工用银是一笔大支出,不知多少人视为肥缺。”他见刘黑塔又要瞪眼睛,连连摆手,“你先别急,听我说完。我自然信得过你,可是你光凭一个人也管不过来这许多人,自然也要用人,那些人信不信得过呢?”

    “这……”刘黑塔一皱眉。

    “所以要立规矩!‘瓜田李下’自有其道理,为了避免人家说闲话,账目一定要清楚。工钱就照昨日我在席上与各位缙绅老爷定好的数目,按时发放,既不许迟延也不能短少,缺银子告诉我,我立刻到江宁去调。”

    刘黑塔一一点头答应,古平原又道:“饭食上是最易克扣的,也是最容易引起民伕不满的地方。昨天张老爷故意没提,这是体恤我,怕我为难。不过今天当着张家少爷在这儿,我要把话说明白。只要出工一天,便是三餐,一稀一干外加一顿黄面馍馍,炒菜要多放油,馍馍里面至少夹三块肉。要是有民伕因为吃不饱找到我,那我是不依的,一定要查,查出来有人克扣,一概辞掉,还要把银子补上,不然就送到衙门去请杜知县治罪。”

    “得,这就好管了。他瞒得过我,可别想瞒得过这么多人,露了馅得吃官司,那伸手之前就得好好想想了。”刘黑塔高兴地笑了,“古大哥想的招儿真好,你说

    的话我爱听。”说完狠狠瞪了张謇一眼。

    “还有一条。”接下来的话古平原是对着张謇说的,“不管工料上花了多少钱,工钱一分不少,饭食就按我方才说的办,一样不减。这个话就请张少爷给乡亲们带回去。我古平原说到做到,请大家十目所视,验验真假。”

    张謇冲着古平原点点头,脸色也变得十分郑重,看来对这番安排很满意。

    “接下来就要说石料了。”古平原冲着卢掌柜抱歉地道,“我就是一句话,全部的石料都要狼山青石,都要大条石,别的石料再便宜也不要。”

    “啊!全都要狼山青石?那、那海塘一修就是上百里,我的石场里可没有这么多啊。”卢掌柜没想到会等来这么句话,登时慌了手脚。

    “不要紧,我可以等。先把现有的石料都拉来,这边即刻开工,一边修塘一边等你的石料。当然,卢掌柜也要辛苦,要尽快把我要的这批石材开采出来。”

    “那绝没有问题。可是……”卢掌柜不住地瞧着古平原,“您真的想好了?这么一来要多花好几万两银子啊。”

    一旁的张謇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古平原,显然对他的决定也感到很是意外。“银子再多也花得完,可是丢了人情再想找回来可就难了。虽说是我主动要来修塘,可是南通人这么帮忙,是信得过我古某人。我这个人要么就不做,做一事就要成一事,成一事就要立一世。打了这么多年仗,老百姓好不容易盼来太平年月,能喘口气了,我修的海塘不能再让他们整日提心吊胆,这种半吊子的事儿,我决不去做。”

    古平原说着,从夹袋中取出一张纸,摊开来放在桌上,手指着上面道:“你们看清楚。我要修的就是这种海塘。”

    这份图样是古平原详查县志后从中得来。他这些日子每晚都在灯下,详细考虑如何修塘的事儿,

    海塘最早见于记载是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里面提到:“防海大塘在县东

    一里许,郡议曹华信议立此塘,以防海水。募有能致土一斛者,与钱一千。旬月之间,来者云集,塘未成而不复取,于是载土石者皆弃而去,塘以之成,故改名钱塘焉。”这是有信史的第一条海塘,纯是以土石杂乱堆积,当然不能持久。

    后来吴越年间,钱王广发民伕筑塘,有个传说是久筑不成,钱王大怒,以箭矢射海神,波涛遂平,于是海塘方能建成。其后宋人建“柴塘”、明初建“陂陀石塘”,明中期建“鱼鳞石塘”,到了本朝康熙年间,大学士朱轼任地方官时,主

    持修建“五纵五横鱼鳞大石塘”,可惜到了乾隆末年因为造价过高弃而不用。

    “我详细看过了,这百里长堤真的就是当年朱学士修建的那一段最为坚固,从康熙朝到如今,百年有余,居然还能屹立不倒。我画的这个图样,就是仿照这个方法,所有石料都用大条石,以五纵五横的方式堆砌,石基之下先打入马牙桩,再围以梅花桩加固,可以抵御潮水冲刷。而且我觉得,石头也不能简单堆砌,要先请石工做加工,仿照木器的榫卯结构,在条石两相交接处,上下凿成槽榫,嵌合联贯,使其互相牵制,难于动摇。我要建的不是百里长堤,而是百年长堤,总有一天古平原不在这个世上了,可是我建的海塘依旧可以为南通人阻挡海潮,保一方平安。”

    古平原一番话说完,屋中静悄悄地,没人再说一句话。张謇看看桌上的图样,又望了望古平原,满脸都是困惑。

    “张少爷,我说的要是有哪儿不清楚,或是你没听明白,请尽管开口问。”

    张謇嗫嚅着,就是不知如何开口,终于憋出一句:“你、你真的是做生意的?没哄我?”

    一句话把屋中人全逗乐了。刘黑塔哈哈笑着:“这话不是你第一个说的。古大哥做生意比谁都精明,可是偏偏就有许多人不相信他是生意人。”

    卢掌柜经营木料石材,按照这份图样稍一计算,就知道古平原又凭空多花了不少银子,完全是不惜工本来修海塘,亦是大为感动:“您放心,我这就回去安排人采石,绝不误了工期。”

    “一切拜托。”古平原道,“只是这一来,卢掌柜石场里的其他石料就……”

    “那不妨事。正如古东家所说,太平年月到了,这批石料早晚销得掉。”卢掌柜拱了拱手,“跟您做生意真是痛快,想必今后古东家还要在本地建商铺、起宅子,到时候请多照顾小号的生意。”

    至此海塘的石料生意就算敲定了,等到散席时,古平原送客出门,对张謇说:“张少爷,明天开始给民伕搭工棚,您也请过来看看。”

    “不看了,不看了。”张謇头也不回,边走边挥手,“你做你的吧,我还要读书呢,不来了。”

    “这小孩就是没定性,早上还嚷嚷着要天天来监工,这又说不来了,真是孩子话没个准儿。”刘黑塔在旁嘟囔着。

    “这笔账不用我再算了吧,你当过山西票号的大掌柜,算盘最精不过。瞧你的脸色这么难看,想必是心里有数了。”苏紫轩坐在一把紫檀圈椅上,慢悠悠地说着话,眼角余光却不时扫向对面那个干瘦老者。

    “哼,算他李万堂有本事,我甘拜下风,无话可说。”王天贵脸色阴沉,手中的一杆烟枪已经有好一会儿没往嘴里放了。

    他当初与李万堂分派盐场与盐店的经营,就是看到开设大量的盐店还需要大笔的投入去买入甚至是建造房屋。与之相比,盐场一切都是现成的,盐丁的人手也已经从长毛俘虏那儿解决了,立马就可以开工,掌握了盐场很快就有银钱入手。虽说钱要入公账,可是收益这么大,既可以贪公中的钱,又能顺带走私贩盐,他一手遮天,几个月下来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装了十几万银子入了腰包,这还不算自家占了三分之一的股息分红。王天贵一想到李家忙了半天,却没有自己拿的银子多,半夜做梦也会笑出来。

    可是王天贵千算万算,却怎么也算不到,李万堂居然能从曾国藩手里要下这么大的好处,一口气弄来了几百家店铺,遍布两江各省的水陆码头、通州大邑,而且都是繁华冲要的所在,都是闭着眼睛都能赚钱的好铺子。

    为了把这些盐店开起来,李万堂不惜收了自家在北方的大部分生意,将李家的掌柜伙计全都从各处生意中调过来集中开办盐店,短短一个月已然是大见成效。王天贵得到的消息是,李万堂大手笔将苏州狮子园买了下来,作为上省的别馆。狮子园是乾隆皇帝六游之处,是状元黄熙的祖传宅邸,号称“万金不易”,李万堂出了什么价可想而知。

    钱从哪儿来的?当然是这一个月里盐店赚来的。一想到这儿,王天贵真如百爪挠心,悔不当初却又晚了,那本费了不少心做的盐场假账,如今放在眼前就像在整日嘲笑自己,恨不得一把抓过来撕个粉碎。

    他终日懊恼,靠抽大烟发泄胸中郁闷,苏紫轩就在此时找上了门来。

    王天贵没见过苏紫轩,但是在山西的时候早有耳闻,特别是这位大平号的苏公子蒙着眼睛双手打算盘,把自己手下的第一好手王炽轻易击败的事儿,早就在山西票号界传得神乎其神。

    “你不是李家请来的人吗,怎么?是李万堂特意让你来嘲笑我的吗!”

    苏紫轩甫一见面,没有多说什么客套话,只是一笔笔将盐场的收益与盐店的收益做了对比,从开支到收入,总共列了十八款,款款都是盐店的利润远高于盐场,最后作了归结:“都说盐是天下第一利薮,其利并不在盐场。盐出场时不过三十文钱一斤,运到外地盐店卖出却要涨上七八倍的价儿,此所以扬州盐商富甲天下,因为场、店皆由其所办。若是二者选其一,当然是选店不选场。”

    “这岂用你来说。只因以往无店,而选址设店非一朝一夕之功,更要花费巨额银两,所以老夫才选了盐场。”从事理上说,当初王天贵做的决定并不错,只是此一时彼一时罢了。谁能想到李万堂能像变戏法一样,一下子将京商的盐店遍及两江三省。

    “我可以帮你将盐场和盐店调换过来。”苏紫轩一直看着王天贵的脸色,见他不自觉地露出懊恼的神情,便不失时机地说了一句。

    “调换过来?”王天贵不是很明白对方的意思。

    “也就是说让你来经营盐店,把盐场塞给李万堂。”

    王天贵压根不信,哂笑道:“你回去告诉李东家,不必做这样得了便宜又卖乖的事情。我也是做老了生意的人,他想设个套子来取笑我,没那么容易。”

    “你不信我,那也难怪。可是我要告诉你,一山不能容二虎。不出三五年,李万堂就能攫取富可敌国的财富,那时候他凭借官场的势力,再加上巨额贿赂,要把你从盐场驱逐出去,简直是易如反掌。你王大掌柜再有本事,最后也只能是落得个双手空空,灰溜溜地回山西。”

    王天贵没言语,一双眼低垂着左右转动,心里显然是在急速地思考着。

    “你说得不错。换成是我也会这么做。”王天贵不得不承认苏紫轩的警告很有可能化为现实,奈何盐店都归了李万堂,当初说好的,归谁经营的那部分,一半利润归其所有,另一半则拿出来入公中的账,除去日常开支,年底三等分,李家、自己还有四大恒各分其一。

    单从这份契约上,李家就能独得盐店六七成的利润,何况李万堂也不是省油的灯,王天贵压根不信他能把盐店的一半利润真拿出来均分,真到了自己手上,恐怕连一成的利都剩不下。

    一念及此,王天贵顿感心焦,将烟枪放到口中,牙齿狠狠咬着嵌着翡翠的烟嘴,浑然忘了房中还有旁人。

    “你若信我,我就可以帮你挽回局面,甚至反败为胜。”苏紫轩看着他,嘴角露出任谁也察觉不到的微笑。

    “怎么帮?难道李万堂能凭你一句话,就把日入斗金的盐店拱手让人?要真是如此,你为什么不去要,反要将便宜白白让给我。”王天贵狠狠地瞪着她,目中满是猜疑。“当然不是靠一句话,想要李家的盐店就只有拿你的盐场去换,我虽然也想要那些店铺,可惜没有东西能拿给李万堂,让他把盐店换给我。”苏紫轩气定神闲地说,“我只求将来王大掌柜掌握了两江全境的盐店,能让我挑十间铺子经营,那就三生三世吃用不尽了。”

    “哼,就像你说的,盐利都在盐店上,李万堂除非疯了傻了,才会把手里的店铺换给我。”王天贵还是不信。

    “可他要是不得不让呢?”苏紫轩的口气显得莫测高深。

    “别人都说修海塘是苦差事,李少爷可是逍遥自在得很哪。”王天贵从盐场来到李家负责的海塘工地,此时天色渐暗,一眼望去,长长的一道海岸,既看不见塘工,也看不见石料,唯独有两座新搭起的硕大帐篷,一座是十几名仆人居住兼做厨灶,另一座则完全是李钦的行馆。

    一脚踏进来,里面布置得灯火通明,桌案座椅都是上好的木器,三面挂着百宝格,进门处堆着十几坛好酒,几名衣着艳丽的丫鬟侍立两旁。

    “哟,是王大掌柜啊。呵呵,你在盐场就只有腌鱼吃起来方便,今天我请你吃点新鲜的。”李钦已是喝了几杯了,左手揽着一名十六七岁的美貌女子,右手执杯,指着桌上一席盛宴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这海边风大贫瘠,唯有海物新鲜,我一早派了几条船出海去打鱼,还真有难得一见的美味。”

    王天贵与李钦在山西的时候是死对头,为了如意,两人闹得水火不容。等到了李家联手王天贵,以巨资换来两淮盐场的营运,二者的关系当然缓和下来,直到前些日子,王天贵因为走私运盐,又摆了李钦一道。依着李钦的性子,立时就要找王天贵去算账,却被李万堂阻止了。

    自家一口气拿下两江境内的几百家盐店,李钦志满意得,也就不把与王天贵的过节放在眼里了。谁知李万堂偏偏不让他去管盐店,而是派他来修塘,可把李钦气坏了。他觉得这是随便派个掌柜甚至是伙计就能干的事儿,把下人干的活儿派给自己,外人当然就会瞧不起李家少爷。就像让自己去建盐店,辛辛苦苦干了几个月,父亲却一句话就能拿下了几百间店铺,当初又何必多此一举。

    李万堂却不这么看,他始终觉得李钦欠缺磨砺,不知创业艰难,也就不知如何珍惜家业。修海塘越苦,就越能见得盐利来之不易,所以一定要李钦亲力亲为。李钦拗不过父命,只好不情不愿地来到了盐城北面的海塘塘口,李家就是要从这里向南修起,一直到与古平原所修的海塘合龙。

    这一路上,李钦越想越气,等到了盐城,发觉民伕和工料两样皆无,都需要自己去准备,更是火冒三丈。他索性就此撂挑子不干了,花重金搭了两座大帐,又聘来一班色艺双绝的无锡船娘,在帐内日日笙歌,夜夜饮宴。李钦是打算拼着受父亲一顿严厉喝骂,也要把工期拖到不能再拖,到时候李万堂没办法,自然就会换人来做。

    “你这么想倒也没错。”王天贵施施然入席,早有侍宴的女子端酒过来,他饮了半杯酒,笑眯眯地在那女子的脸上掐了一下,然后抬眼看着李钦,又道,“只不过有一个人可就要得意了。”

    “谁啊?”李钦不以为意地随口问道。

    “你的老冤家对头—古平原哪!”

    “古平原?”

    “是啊,他不是在曾总督面前硬讨下来一半差事,非要和你李家见个高下吗?”

    李钦听完这话,盯着王天贵看了好半天,末了冷笑一声:“王大掌柜,你是想拿我当扎枪使吧。古平原不也是你的死对头嘛,要不是他,你还在‘泰裕丰’舒舒服服当大掌柜呢。”

    “我恨不得把他剥皮萱草。”王天贵面不改色地坦承,“李少爷,你不必如此防备我。说句实话,你修海塘跟我有什么关系,与我无损无益嘛。我此番前来,无非是看到李少爷要被人家笑话,而那古平原则会因此攀上高枝,与你李家平起平坐。我不愿意看他如此得意,这才想给你出个主意,灭灭他的威风,压压他的气势。”

    王天贵说着摇了摇头,又喝了一杯酒,叹息一声:“罢了罢了,早知道李少爷视我为敌国,我真是多余跑这一趟。告辞了。”

    说完,他站起身就要走,等他来到门口,就听李钦在后面迟迟疑疑地叫道:“慢着,把话说清楚再走。”

    王天贵背对帐中烛火,一张脸完全隐在阴影中,唇边现出止不住的笑意。“唉。”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转身,脸色已转为诚恳,“谁叫我现在和李家做联号生意呢,李少爷还想听什么?”

    “什么叫与我李家平起平坐,他一个臭流犯,能从关外逃得一条贱命已是祖坟冒了青烟,凭什么拿来与我京城李家相提并论?”

    “你这话,当年就在这吴越之地,吴王夫差曾经对阶下囚勾践说过,后来怎么样呢?三千越甲吞灭吴国,夫差落得个自刎而死。囚犯又怎样,不是一样咸鱼翻身做了吴越之主!我知道你一向瞧不起古平原,可是他确非池中物,要是风云际会,搞不好真能一飞冲天。我输给过他,这是肺腑之言,对古平原这个人,决不能等闲视之,不然就算是京城李家,说不定也要阴沟里翻船。”

    李钦憋着一口气,刚要反驳,回想自己在山西、在徽州屡次输给古平原,就连父亲已经十拿九稳的“天下第一茶”都被此人给夺了去,张了张口,终于还是闭上了嘴巴。

    “你既然认同我说的话,那么此刻对付古平原还不晚,不然等他修好了海塘,可就成了气候,再想治他就难了。”

    “区区一个海塘,又不能谋利,古平原能从中得什么好处?”

    “话可不是这么说。你想想看,令尊从曾大人那儿要了多少好处,真好比一座金山。古平原有样学样,至少也能要下一座银山,可是他却一定要和李家来抢着修这段海塘,白花银子不说,什么都没得着。以你我对此人的了解,他会做如此傻事吗?”

    李钦一直在生气父亲派他来修塘,还真没往这上想,经王天贵一提醒,也疑惑地皱起眉头:“那他到底图什么?”

    “图势!”王天贵斩钉截铁,“古平原可精明呢,他自知就是向曾大人要再多好处,也不过一时得利,再怎样也比不过京商。先前令尊帮湘军免了军费报销,古平原也替曾大人买来了几十万石粮食,这两样差办得都漂亮极了,在曾大人心中只怕是难分伯仲。那么要是在修海塘的事儿上,古平原压过你们李家一头,立时就会被曾大人高看一眼,成为两江中最受总督衙门赏识的商人。”

    “照你这么说,他是和咱们李家卯上了!”李钦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杯中酒洒了一地,丫鬟赶紧过来收拾。

    王天贵点了点头:“‘做事不如借势’,这是古平原在太谷无边寺里曾经亲口对我说的。那时候的他只不过能把七品知县、九品主簿找来为‘太平库’撑场面,不过几年工夫,他就已经把目标对准了一品大员的两江总督,你说这个人有多可怕。”

    李钦脸上的肌肉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线牵动了一下。他记得很清楚,当初在街对面开当铺,那是自己第一次对上古平原,想出来的“城门当”几乎要置他于死地,结果古平原却能以“佛门当”应对,反倒让自己赔了个血本无归。李钦生平第一次吃这么大亏,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

    王天贵留心观察着他的表情,满意地一笑,接着道:“曾大人如今的地位就好比是裂土封王,长江以南是他说了算,称他是‘江南王’也不过分。甭管是做哪行哪业,只要是能攀上这个高枝儿,那就跟捡到聚宝盆没什么两样。古平原正是看到了这个道理,所以宁可赔钱,也要借着修海塘来博取曾大人的欢心,顺便把同样得到曾大人赏识的李家踩在脚下。到时候他的生意自然风生水起,无往不利,没人能再制得住他,李家也不行。”

    “踩在脚下,他凭什么?”李钦向外一指,“就凭修这条破海塘?”

    “李少爷,你还真说对了。”王天贵也向外看了一眼,“那不是海塘,而是擂台,谁先修好这条塘,就可以抢先一步回到江宁去报功!”

    “他休想!”李钦一脚蹬翻了面前的桌子,吓得那几个船娘惊呼闪躲。

    “王大掌柜,你这次来,就是打算借着我来对付古平原,让他落在我们李家后面,出出你的心头恶气是不是?”

    王天贵心中暗笑,面上却一点不露,反倒是做出有些尴尬的神情:“李少爷,我方才说了,你我都看这个古平原不顺眼,都不想让他爬到咱们头上来。既然如此,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呢。我可不是两手空空而来。你不是缺民伕吗,我可以把盐场里的盐丁调给你用,缺多少我派多少。”

    “修海塘可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儿,那样一来,盐场利润必然减少,你占了盐场利润的一半,那不是从你自己荷包里挖银子吗?”李钦知道王天贵贪婪成性,怎么会为了帮自己,舍弃一大笔银子。

    “只要能让古平原吃瘪,我情愿少赚银子。”王天贵脸上的表情可不是装出来的,他是真的恨极了古平原。

    “也不能把盐场里的盐丁都搬到这儿来。我有个主意。”李钦指了指王天贵,“记得你也有七品的捐官在身,明天穿起官服去见本县的知县,就说是受了总督大人的指派,李家以四品道台的身份承办海塘工程,让他限期抓伕,一定要抓够数为止。不然就在总督衙门告他有亏职守,撤他的官职。”

    “妙!”王天贵拊掌大笑。

    “可是有工无料,也不行啊。”李钦又皱起眉头。

    “有钱还怕没有石料吗。李少爷,我帮人帮到底,这事儿也归我办,三天!”王天贵竖起三根手指,“三天之后,你听好儿吧,我顺便再去打听一下古平原的塘工进度。”

    王天贵果然没有失言,三天后又来到盐城的海塘塘口。这一次大不一样了,那两顶帐篷已经拆了,塘口工地上满满的都是人。王天贵打眼一看,就分辨出里面既有自己从盐场派来的盐工,也有当地被强拉来的民伕。这些人中,盐丁已经都被将近一年的苦役折磨得形销骨立,眼神无光。而那些民伕则是敢怒不敢言,眼中都露着愤怒的目光。

    李钦让人打着油纸伞,自己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横眉立目地指挥人搭棚子。

    “手脚慢就是找打!病了?有药治,抽他几鞭子就好了。”

    “哈哈。”王天贵大笑着走过来,“李少爷,看你这样上心,我就放心了。古平原他就是打马也赶不上你。”

    “喔。”李钦眼睛一亮,站起身来,先拱了拱手,“王大掌柜,辛苦了。有件事我擅自做主了,来押运盐丁的这些把头个个都很得力,我就给了双倍的工钱,让他们留下,帮我管管这些乡下泥腿子。”

    这些盐把头都是王天贵从各处寻来的地痞流氓,个个心黑手辣,挥着鞭子管一群百姓当然得心应手。

    “你打听到什么了?”李钦很关心古平原那边的事儿。

    “那个古平原沽名钓誉,非要用最好的狼山青石,而且必须是大条石来筑海塘,本省最大的木石商人卢掌柜只能为他现去采石,这一来不就慢了?咱们尽可以从容布置。”

    “不行,一定要快!比古平原早几天完工算什么本事,我至少要比他早完工一个月。”

    “那好办呀。我想到一个法子,一定可以帮你。”这个法子其实是苏紫轩告诉王天贵的,这整套的计策里面,最要紧也正是这个法子。心狠如王天贵,听完之后也是阵阵心寒。

    “我已经把卢掌柜手中的剩余石料都定了下来。那都是些小料,要想用来修筑海塘,要一层层用泥灰黏合,工期也不算短。”李钦听了又有些发急,王天贵摆摆手,“所以咱们不用这个法子。而是用筑龙塘。”

    “筑龙塘……这名字倒是新鲜,也蛮好听的。到底什么名堂?”

    “筑龙就是竹笼的谐音,所以也就是竹笼塘。”王天贵也知道这是关键所在,细细为李钦解释,唯恐他听得不清,“事先买来竹笼,将小块的石头装在竹笼里,变成一大块,然后层层垒好。竹笼之间用竹篾缠紧,让整条海塘成为一整块大石。竹子不值钱,编竹笼是粗活计,让县里找人来连日赶工编好竹笼。剩下的事儿就好办了,这么做省工省料更省时间,一定能赶在古平原之前做好塘工。”

    “用竹笼筑塘,这能行吗?”李钦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

    “行不行,试试就知道了。”王天贵早有准备,喊来人用五尺长三尺宽的竹笼装满了石头,足足几十个这样的竹笼垒成一堵墙,然后让人过来推。七八个精壮汉子喊着号子齐齐发力,结果这堵墙纹丝不动,反倒把几条壮汉累得气喘吁吁。

    “这还没用竹篾相连呢,之后会更加稳固结实。古平原用大条石,咱们用大竹笼,胜他百倍。”“好极了,就这么办。”李钦脸上这才绽开笑,点手唤过一名把头,嘱咐道,“这筑龙塘的法子不能外泄出去,以免被人学了去。打今儿起,工地一里之内,不许旁人进出。”

    “李少爷真是心细如发。”王天贵赞了一句,“卢掌柜的石料有一部分供给了古平原,剩余虽多,却也不够咱们用的,看来还得再找几家采石场。”

    “不必了!”李钦一摆手,“人来人往,万一泄了密让古平原学去了这法儿怎么办,剩下的石头我有办法。”

    “哦?”

    “你看。”李钦往县城方向指去,“看见那尖顶房子没?那是一处废弃的天主教堂,法国人建的,几年前就因为战乱荒废了。教堂连同后面一大片教民住的房子都是用石头垒的。我打算买下来拆了它,砸碎之后用作筑龙塘的石料。”

    “同法国人买?”讲到与洋人做生意,王天贵可是两眼漆黑了。

    “是英国人。”李钦纠正道,“那个法国神父回国了,临行时把教堂委托给英国的怡和洋行代卖。我已经写了信到上海洋行,让他们派人来谈这笔生意。”

    “原来你会说洋话。”王天贵惊讶地说。

    李钦傲然一笑:“何止会说,我还会写呢。我在天津洋行里学过三年生意。”

    “有工有料,用的法儿又比古平原巧妙,李少爷,这一次你赢定了。”王天贵拊掌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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