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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生意人 第六部 针锋 第五章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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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日之后。

    昔日的天王府,如今的两江总督衙门修缮一新。江宁城中官员皆来道贺,当着满城文武的面,曾国藩亲自手书雍正朝名臣孙嘉淦的“居官八约”,以斗大的金字刻于正堂影壁。

    “事君笃而不显,与人共而不骄,势避其所争,功藏于无名,事止于能去,言删其无用,以守独避人,以清费廉取。”

    这八约仅有四十二字,但是曾国藩抑扬顿挫,每读完一句都要停上半晌,各官员垂手而立,静静聆听。

    终于读完了,曾国藩却仿佛意犹未尽:“各位,这居官八约,可谓是道尽为官之道。真能都做到了,不失为一代名臣。本督就以此与各位老弟共勉。”

    众官齐道:“大人请放心,我等一定尽心报效朝廷,事无趋避,一心为公。”

    “如此甚好。”曾国藩神态蔼然地点点头。

    古平原今日也被请了来,延入正堂与众人一道见礼。他四下一看,周围的人至不济也戴个素金顶子。自己是“一品老百姓”,与这群官站在一处,显得格格不入。

    他正想着,忽听堂上有人招呼:“古东家,请上座。”

    “叫我?”古平原心里疑惑,抬眼相望正碰上曾国藩举目示意,他迟疑一下走上前去。

    满城文武面面相觑,艳羡中夹着惊异,闪开一条路,让古平原走了进去,看着这素衣布袍的年轻人被曾大人唤到堂上,亲指座位,与江宁将军、藩司、臬台、学政等人坐在一起。

    众人迷惑不解,曾国藩看在眼里,捋了捋胡子,开口说的却是一件绝不相关的事情。

    “各位,仰仗圣恩洪福,江宁克复已近一载。大概你们也听到了不少流言,说湘军怎样、又说朝廷怎样,无非是以小人之心捕风捉影,甚至用心险恶。比方说这座总督衙门吧,从前是洪逆的伪王宫,于是就有人指着衙门口,说本督有不臣之心,不然怎么会将这处地方作了起居办事之地呢。”

    这话在两江官场中流传已久,私下里不知有多少人议论过,可这又是绝大的忌讳,平日里在背后谈论,都要左顾右盼,压低了声音,生恐一不留神被不相干的人听了去,万一传到曾氏弟兄的耳朵里,那是自取其祸。

    现在听曾国藩自己提起,众人无不诧异,但也愈加警惕,担心是这位总督听了什么人的告状,要当场发作。这时候谁出头谁倒霉,堂上堂下顿时一片寂静,连声咳嗽都听不到。

    “这话倒也说得不错,本督将此处作为两江总督衙门,确实是有一番用意。但是此心昭昭可对日月,并非旁人所说有什么谋逆作乱之心。”曾国藩徐徐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洪秀全曾经在天京称帝,以至于长江南北同时有两个皇帝,这在大一统的儒家看来是绝不能忍受的,将伪王宫作为两江总督衙门,就是要昭告世人,洪秀全的王宫最多只配用来当作大清臣子的公堂。

    等曾国藩说完,众人恍然大悟,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刚才是无人开口,这时却都担心说得慢了,把奉承的好话都让人说光了,个个争先说话。

    “幸得皇上圣明,慈圣在朝,明白我心实无他,昨日派钦差送来一块钦赐匾额,恰逢衙门修缮完工,正好悬于正堂,以谢朝廷恩赏。”等人群稍静,曾国藩把手一摆。

    后面早有准备好的工匠抬着一块蒙红挂彩的硕大匾额过来,架起高梯,就在满城文武的众目睽睽之下将匾高高吊起。

    —勋高柱石!

    “曾大人十年艰难,百战破敌,挽狂澜于既倒,扶社稷于将倾。放眼朝野勋贵重臣,除了恭亲王之外,能当得起这四个字的,也就只有曾大人了。”座上属江宁将军官阶最高,他先开了个头,满堂随之都是赞叹之声。

    “各位言重了,我与诸公一样,也不过是大清一名臣子罢了。”曾国藩脸上始终是那副宠辱不惊的神情,他又指着照壁,“就像这‘居官八约’所说,‘事君笃而不显’,忠君千古事,功名身外事,愿与诸公共勉。”

    要论功劳,如今的大清朝,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曾国藩劳苦功高,他说功名身外事,在场众人无不心悦诚服。

    “江南再度归于皇图,百姓重受孔孟教化,这都是可喜可贺之事。然则湘军能摧城拔寨,却不能治理民生。江南如今满目疮痍,若想再现盛世繁华,还要靠诸位父母官爱民如子,牧民以恩,多为地方休养生息,多为朝廷作养人才。”

    话风至此一转,曾国藩已然拿出了两江总督的职权,将话题拉到了民政上,众官员这才明白他话中的深意。

    “我说的人才,不是只会读书做八股文章的秀才、举人。江南民生凋敝,急需通经济,懂实务的人,诸公要善听善用这样的人。有时候十个秀才不见得能让一户人家吃饱饭,可是一个商人却能喂饱通省百姓的肚子。古东家,你说是不是啊。”曾国藩含笑侧头,问向古平原。

    古平原一直规规矩矩地在旁坐着,听着曾国藩的一席话,心中也很是感慨,都说曾国藩是理学名臣、儒门大贤,今日看来,两江百姓得此贤臣督抚,实在幸甚。就凭那一句“十个秀才不见得能让一户人家吃饱饭”,就知道曾氏理学不是那种迂腐不通情理的理学,有他坐镇江南,看来今后商民的好日子可就多了。

    他正想着,冷不防曾国藩一句话问过来,古平原知道,此情此景无论如何自谦为上:“大人谬赞了。草民盈利于两江,为百姓做事回报是应该的。”

    “莫要过谦。”曾国藩就喜爱这样居功不傲的人,当下指着他道,“各位都知道江南缺粮。我请这位古东家帮忙,为饥民买三十万石粮食。本以为要到各省奔波往还,谁知不到一个月的功夫,粮食已经运到了,不是三十万石,而是四十万石,按着市价来说,这些粮食怎么也得六七百万两银子,可是古东家只花了一百七十万两。”

    都知道两江衙门的粮库里收进了大批的赈济粮,可是谁也没想到幕后的功臣就是这个面带笑容、举止沉稳的年轻人。

    “省下这些银子,两江衙门就可以建学堂、修桥梁、开荒田、办抚恤,江南百姓就能安心过日子,哪怕再有洪杨倡乱,百姓也不会蜂拥而随。”曾国藩目视古平原,这一番话本来是当日古平原侃侃而谈的道理,曾国藩向来不掩人之长,虽然是个商人,但是说的话有道理,他也随口引用。

    听到古平原耳中则不同了,这可是当朝一品大学士,响当当的两江总督和湘军统帅,能从心往外认可一介草民关于兴亡更替的见解,并当众宣之于口,这份容人雅量感动了古平原。他一时心潮澎湃,喉中竟有些哽咽酸楚。

    此时两江总督衙门外,有一主一仆正站在街角,远远地看着衙门口排成一溜的官轿。

    “小姐,曾国荃真会听你的话吗?昨天可把我吓死了,吓得魂都丢了。”四喜心有余悸地说。

    苏紫轩瞟了她一眼:“你没死,魂儿也还在。”“我可不敢开玩笑了。”四喜苦着脸,“曾国荃昨天一瞪眼睛,我就想起他杀李秀成时凶神恶煞的样子。他拍桌子的时候,我的腿直打哆嗦。”

    “他真要杀咱们,就不会吹胡子瞪眼了。”苏紫轩不以为意道。

    那日白依梅从漕督衙门回来,立刻就找到了苏紫轩:“漕帮的事儿倒无妨,已经与漕督衙门结账两清。我来只不过是告诉你一声,你的计被古平原破了。”她俏丽的容颜上毫无表情。

    苏紫轩听完经过也只有付之苦笑:“这个古平原简直成了我命中的魔星。还好设计杀僧格林沁的时候他不在,不然还不知怎样呢。”

    苏紫轩思来想去,不能让古平原把这批粮食分发到各地饥民手中。自古饥寒交迫,才会铤而走险。春风四月天正暖,老百姓再吃饱了肚子,有力气下田干活,那就安心务农了,江南怎么乱得起来呢。

    “我不要稳,只要乱,越乱越好。”她对四喜说,“乱则生变,变则生叛,所以这批粮食一定要截住,决不能发到百姓手里。”

    四喜听了之后咬着下唇,眼睛看向别的地方。

    苏紫轩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反应,微微侧了头:“怎么了?”

    “小姐,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爹娘就是饥荒饿死的。娘把最后一块饼塞给我,让我去保定府投亲戚,结果他们家也没有粮食吃,又把我送到人市儿上给卖了。”四喜眼圈有些发红。

    “你说过三次。”苏紫轩就像是在闲聊,“一次是当年初进王府,到我身边伺候时;一次是在逃到京城时,栖身李家宅院时;最后一次是在前几日进城时,见了几个饿得快死了的乞儿,你可怜他们,把身边的一吊钱给了出去,回来又与我说起你爹娘的事儿。”

    四喜僵硬地点了点头:“小姐记性真好。”

    “那你可还记得,我在西安时曾对你说过:这世上没有可怜的人,只有被人可怜的人。”

    四喜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姐,你没看过饿死的人,他们都不是被饿死的,是吃土吃树皮,一个个肚大如鼓,明知吃了会死,可还是要吃下去。你渊博多闻,听过易子而食吧,可是亲眼见过吗?小时候隔壁邻居家的玩伴玲儿,她的爹爹我管他叫李大叔,多和善的人,丰年的时候每次去他家,他都给我端出一碗香香的面鱼儿。饥荒半年后,他带着玲儿到我家来,我可高兴了,就在院子里和玲儿玩。过了一会儿就听娘大哭起来,从里屋冲出来抱着我号啕大哭。爹和李大叔也都出来了,爹叹了口气,冲着李大叔摇摇头,他便把玲儿领走了。”

    四喜说到这儿,那张爱笑的脸上神情木然:“第二天,邻村有个人来李大叔家,把玲儿领走了,留下一个小男孩。又过了半天,李大叔家忽然飘来阵阵肉香,把我馋得眼泪汪汪的,就想过去讨一口吃,可是爹和娘死活拉着我,不让我出门。”她抬眼望着苏紫轩,“小姐那么聪明,一定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儿吧。”

    苏紫轩点了点头,却没再看四喜,而是推开窗子,望着远处的钟山。

    四喜呆呆地看着苏紫轩美丽的侧影,自从跟着这位小姐,她从来没说过半句拂逆的话,接下来会怎样她自己也不知道。

    过了足有半刻钟,苏紫轩忽然道:“去备马车,我要到江苏巡抚衙门一趟。”

    四喜默默点头,走过苏紫轩的身边时,苏紫轩忽然又开口道:“四喜!”

    “小姐,您有事吩咐?”

    苏紫轩的声音仿佛三九天从门洞子里吹出的寒风:“我发过誓,抛弃了从前的名字,也不再做一个女人,就是不要自己像女人那样心软。我要的是报仇,我也只要报仇,只要大仇得报,我可以粉身碎骨,所以我绝不会去怜悯任何人。”她捏起四喜尖尖的下颌,冷然注视着她,“刚才的话,你可以再说第二次,也可以再说第三次,甚至可以一直说下去。但是我只听这最后一遍,方才的话,我也只说这最后一遍。你听懂了吗?”

    四喜看着小姐那双毫不留情的眼睛,心底像结了一层冰,只能以目示意,微微地点了点头。

    四喜陪着苏紫轩到了江苏巡抚衙门,求见曾国荃。苏紫轩一见面就大大方方地自承是肃顺之女,还拿出了本应保存在宗人府的旗档谱牒。曾国荃万没想到早已被杀头抄家的肃顺还有这么个逃亡在外的女儿,但是苏紫轩连当初曾氏弟兄写给肃顺的信,都能从头到尾倒背如流,也真由不得他不信。

    肃顺掌权时,对曾国藩等汉大臣特别器重,反而是对旗人不屑一顾,这也正是当初他在京被开刀问斩,旗人勋贵无人肯为他求情的最大原因。反过来说,曾氏弟兄则感于知遇之恩,每每谈起肃顺都嗟叹不已。如今故人之女出现在面前,曾国荃很大方,吩咐管账师爷拿来一张三千两的银票,放在苏紫轩面前。

    “令尊的事儿如今没人提了,你似乎也不必再东躲西藏如此辛苦。”曾国荃看了看一身男装打扮的苏紫轩,“不过听说西太后对你父犹有余恨,你拿了这笔钱,择一边城而居吧。”

    苏紫轩怔了一下,忽然放声大笑,一手指着曾国荃,直到笑出了眼泪。

    曾国荃脾气本就暴躁,耐着性子问:“这有何可笑?”

    “我当然要笑。”苏紫轩说,“你以为我是来求生路的?恰恰相反,我是念在你们曾家与我父亲曾经交好,特来示警,给你和你那糊涂老兄指一条活路。”

    曾国荃排行老九,比曾国藩小了足足十三岁,从小到大就受严兄管束,后来曾国藩考上进士当了翰林,乡人更是将其奉若神明,更不要说如今曾国藩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督抚重臣。他生平还是第一次听人家说自己的大哥“糊涂”,新奇之下,反倒不以为忤,反问道:“你信口开河,究竟所为何事?”

    “就是我说的这句话,给你曾家指条活路。”

    见曾国荃气笑了,苏紫轩不慌不忙地说:“你大概以为曾家刚刚为朝廷立了不世奇功,稳稳当当可以王侯相袭,富贵相传,这才是大错特错,曾国藩祸在眼前,曾氏家族也要被连根拔起,这样的泼天大祸,你居然也能笑得出来。”

    “胡说八道!”曾国荃的火气终于被撩拨了起来,重重一拍书案。

    苏紫轩却不给他机会继续发作,语速又急又快:“平三藩之后,为防汉人势大,康熙帝下特旨‘异姓不王’,可是咸丰却偏偏又许了‘平灭长毛者封王爵’。

    朝廷现在是左右为难,封王是违背祖宗家法,不封却又违了大行皇帝的遗愿。朝旨迟迟不下,正是朝廷忌惮湘军的明证,要是有意封王,早就干干脆脆地下了旨意,踵事增华岂不美哉。放着这么大的功劳却没有封赏,是担心今日杀了一个洪天王,转眼就出来一个曾天王,那朝廷可就真没辙儿了,说白了,皇帝如今怕了你大哥曾国藩,不敢再给他添威助势。自古以来,被皇帝怕的人,要么是夺取王位,登基称帝,要么就是身首异处,祸及满门,从来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苏紫轩说到这儿,眼光有意一瞥,就见曾国荃额头已经冒了汗。

    “这种事史不绝书,可笑曾国藩号称‘读书破万卷’,如此浅显明白的道理却视而不见。所以我说他糊涂。等到钢刀架颈,满门抄斩那一天,悔之晚矣。”

    “朝廷不会做这种令臣子士人寒心的事情,不然今后谁还肯给朝廷卖命。”曾国荃勉强辩道,底气显得不足,倒像是给自家壮胆。

    苏紫轩站起身,慢慢走到曾国荃身前一尺之地,嘴角带着不屑的冷笑:“这话你对别人说去。我阿玛为朝廷鞠躬尽瘁,是咸丰最得力的臣子,是八大顾命大臣之首。可朝廷还不是说杀就杀了。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慈禧和恭王怕我阿玛。”

    她紧紧盯着曾国荃的眼睛,唇间轻轻吐出那句压倒骆驼的话。

    “朝廷如今怕曾国藩更甚于当初怕肃顺。”

    身后传来一阵车轮声,将四喜从回忆中惊醒,她扭头一看,悄声对苏紫轩道:“是李家父子。”

    苏紫轩与李万堂已是许久不见,至于李钦,为了给两淮盐场弄一批罪孥盐丁,他特意到山东找到僧格林沁,苏紫轩与他目的不同,但却都要杀掉陈玉成,所以在旁推波助澜,也算是携手合作了一番。

    李万堂是刚从京中赶回来的,旗营闹事将他多阻了两日,他只得先遣李安骑着快马回来送信。今日刚到码头,李安已经迎在那里,说是曾国藩有话,请李东家到后尽快来总督衙门一叙。

    李万堂一问,知道通省官员都在总督衙门致贺,这个机会不容错过,他连家都没回,叫来李钦一起赶来。

    总督衙门前的那条宽敞的大街停轿无妨,马车却不许驶入,只能停在街角。李万堂甫一下车,第一眼就看见了向他微微点头致意的苏紫轩。

    李万堂怔了一下,随即现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容,并未停步,向前径直走去。李钦倒是想和苏紫轩攀谈几句,无奈李万堂走得很快,他只好抱歉地冲着这对主仆笑了笑,赶紧跟了上去。

    “哦,巧得很。”听了门上的禀报,曾国藩很是高兴,吩咐道,“开中门,请李道台进来。”

    这话一出口,又是满座皆惊,连江宁将军都有些坐不住了,所有人都神情复杂地看着衙门口的方向。

    下属见上司,一向是边门进边门出,有时候下属年高德勋,上司为了表示尊重,送客时开中门让其离开,称之为“软进硬出”。而进出都开中门,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来的人官衔比这座衙门的主人还要高,或者至少要品阶相同;二是朝廷派来宣旨的钦差。可这李万堂,不过是特许经营两淮盐场的一个商人而已,四品道台衔还是捐来的,比那些十年寒窗,金马玉堂的正途官差得远呢,总督大人却要用上礼待之,这在官场上实在是鲜见。

    李万堂常年出入王公大臣的府邸,这个规矩自然是知道了,所以连他也感到很是惊讶,但无论如何,曾国藩看重自己的意思是很明显的,他也在脸上明明白白地摆出了受恩心感,诚惶诚恐的神情。

    “大人,您交代的差事,卑职已经办完了,今日刚刚从京城赶回,下船之后即来请见回事。”李万堂深施一礼。

    “办得好!”曾国藩夸人,一向是话越短,越是表示欣赏,最短的一次就是九弟报捷打下了天京贼巢,得了他一个“好!”字。

    “此刻湘军将领都在,贵道不妨当众说说,这番进京办的是什么差。”

    李万堂向周围看了看,四面做了一个罗圈揖:“各位大人,曾大帅派卑职进京,是为了报销这十年来所用军费一事。”

    这事儿与在场众人息息相关。统兵大将心里有数,这些年报花账,吃空饷,银子捞了许多,如今“算总账”了,担心的是钱账不符,要到京城接受质询,甚至自掏腰包平账。而地方官吏也知道这笔报销的银子何止万万,真要是较起真来,各地驻军刮地皮还账,一定引起百姓不满,地方官夹在其中,夹板气难受也就算了,万一应对不慎,起了民乱,摘顶子被治罪都有可能。所以一听李万堂办的是这桩差,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卑职在京里找了几个朋友,总算是不负曾大帅所托,把事情顺顺利利地办下来了。”

    鲍超也在人群中,他是曾国藩的爱将,人人都知道他不识字,失礼也没人怪他,所以这场合别人不敢说话,他可立时就粗声粗气道:“李道台,办下来是什么意思,六部大大小小的官儿统共要了多少好处银子?话说到头里,你要是和他们一个鼻孔出气,由着这群王八蛋开价,老子可没钱给。”

    李万堂笑道:“鲍提督请放心。钱嘛,不要诸位掏一个大子儿。只因朝廷已经答应,免了这场报销。换句话说,此事就此一笔勾销,各位留了十年的账册大可以一火焚之。”

    事情来得太突然也太意外了,几乎所有人都不敢相信李万堂的话,古平原也面露讶异之色。

    曾国藩捻髯笑道:“现在你们知道本督为何要开中门迎接李道台了。”

    刚才还是人人不服气,此时不但是心悦诚服,而且都用钦佩感激的眼神看向李万堂,仿佛这是一个刚把他们从敌兵围城中解救出来的英雄。这真是大功一件!对湘军来说,李万堂办成的这事儿不亚于克复名城、擒斩匪首,甚至犹有过之。在场的人都知道,户部兵部吏滑如油,到京里办一次报销真就像脱了一层皮,像这一次的大报销,不磨个三年五载,不参掉二三十个顶子,不花它几千万两银子,甚至不折腾死几个人绝完不了。

    而这么一场大麻烦,李万堂轻描淡写地“找了几个朋友”,就能甩开六部官吏,得到朝廷的应允,将此事完全了结掉。

    这个人神了!

    李万堂的目的完全达到了,他显示了自己卓越的手腕,赢得了江宁官场的人望,让在场所有的官儿都领了自己的人情。在众星捧月一般的目光中,他携李钦坐到了正堂的侧座,正面对着古平原。

    李钦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打理江宁各地的盐店生意。事情很不顺手,一是私盐猖獗,老百姓能买到价低的私盐就绝不买官盐;二来要在江南诸省的水旱码头和通州大邑全都建起盐店,需要的钱是个难以想象的巨数。

    李钦为此暗地里骂了王天贵无数次,这老狐狸早就知道建盐店要大笔花钱,而盐场却是现成的,所以二选一的时候,早早挑走了盐场。

    他忙来忙去几个月,才不过在江宁建了两个,苏州、无锡各建了一个盐店,此外在泰州、扬州和嘉兴或典或租了店面,图的是省些银两。虽然这样,打一打算盘,还是花掉了李家在两淮盐业近两个月来的收入,把李钦心疼得直皱眉。

    为此他对父亲很是不满。李家做生意从来不吃亏,如今几万盐丁是自己找来的,王天贵二话不说接手过去,盐场也是李家向朝廷要来的,却也是王天贵在经营,看来看去,自家只落得一个经营盐店的虚名,而这盐店还要自己掏银子去建,这岂不是“丫头作嫁衣—有份做,没份穿。”

    李钦越想越不划算,越做越是恼火,看父亲到京城去办事,自己索性也躲懒,到无锡去找一夕销千金的“江山船”,一住就是十几天。无锡船娘不止做一手好船菜,另一样功夫也伺候得李钦乐不思蜀。李万堂今天下船,李钦则是昨晚才搂着两个绝色船娘在码头下了“江山船”。

    见李家在江宁官场如此被人推重,李钦当然觉得面上有光,正在得意之际,眼睛往对面一看,霎时睁大了。

    对面正是他最大的对头—古平原!

    李钦稍愣了一下,随即瞧着古平原轻蔑一笑,又向堂下的那些官儿看了一眼,回过头再望着古平原,目光中充满了挑衅。

    古平原明白他的意思,无非是让自己瞧瞧,李家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在两江,都是商中翘楚,是官场离不开的厉害角色。

    古平原心里确实吃惊非小,易地而处,他相信李万堂也能有办法弄来这批粮食,而自己虽然能把六部索要的部费压到最低,但要说一笔勾销,真是不可思议。此时要问大清朝最善于与官员打交道的生意人,古平原会毫不犹豫地指向李万堂。但是心里暗自服气不假,面上却是另一回事,古平原故意做得满不在乎的样子,看也不看李钦,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半眯着眼品那茶叶的滋味。

    李钦最讨厌的就是古平原的这副脸色。自打在关外相识以来,李钦时时刻刻就想压此人一头,让他打心里明白,京商大少爷的一根头发,都比一个臭流犯的性命贵重。可是偏偏“要争气,气不争”,自己一次次让古平原看笑话,输在他手里,而这古平原还总是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把李钦恨得牙根直咬。

    就因为这口恶气难出,李钦也不顾这里是两江总督衙门,忽然开口道:“古东家,你那相好的英王妃,如今怎样了,僧王兵败,她该不会是也随着香消玉殒了吧。”说着咯咯笑了两声。

    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在这个场合,谁都要看曾国藩的脸色,说话也要对着他来说。李钦不管不顾,忽然冲着古平原来了这么一句,李万堂一怔,顿时大怒,但这里也不是训子的地方,只得在座中一揖:“小犬不识礼数,胡乱说话,还望大人恕罪。”

    僧王纳了陈玉成的老婆做妾,此事曾国藩也有耳闻,对此他颇不以为然,认为是有玷官常,而且败坏国法。听到李钦的话,他诧异地问:“古东家,你认识那个伪王妃?”

    古平原当然知道这是李钦在激怒自己,进而往自己身上抹黑,当着这么多官员,自己最好是能立时撇清,然而他却做不到:“大人,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只因为长毛所掠,不得不屈身事贼,说来实在可怜。”

    李钦装作没看到父亲阻止的眼神,扬声道:“古东家,你别忘了,你可是个私逃入关的流犯,有什么资格称别人是贼。”这话一出口,堂上堂下顿时又议论纷纷,就连曾国藩也疑惑地皱起眉头。

    古平原一看这架势,要是吞吞吐吐恐怕更糟,索性全说出来。于是他原原本本地把自己私逃入关,又在京城被逮,朝廷命自己以诱降陈玉成为赎罪条件,后来因为帮助官军筹粮饷、劝降程学启,解合肥之围立了大功,这才得以恢复平民之身。

    这些事情一一讲来,真把在座众人都听怔了。曾国藩点点头:“你年纪轻轻,也算是经历颇丰了,既然朝廷赦了你的罪,便与普通百姓无异。这么说,陈玉成在寿州被斩,也是你帮僧王划策喽。”

    古平原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李钦略带得意地抢着道:“禀大帅,那贼首陈玉成伏法,是因为我见长毛颓势已露,星夜奔赴山东求见王爷,细陈徽州剿匪情势,王爷这才带了人马,先招安了苗沛霖,又假意受降,将陈玉成诱进寿州,一举擒杀。”他又瞟了一眼对面,“至于这古平原嘛,大

    概是心念那姓白的伪王妃,迟迟不肯动作,将朝命全都抛诸脑后了。”

    他自以为说了这一番话,既可以抬高自己的身价,让众人刮目相看,又能在曾国藩面前给古平原狠狠下一贴烂药。谁知道他想得大错而特错,曾国藩当初接报僧王在寿州先受降后大开杀戒,十分不悦。他认为僧王是以朝廷的名义招降陈玉成,而后背信弃义,是致朝廷的脸面于不顾,何况这样一来,今后湘军在各地本来可以通过劝降收复的失地,恐怕就都要以血战告终,这其中一出一入,干系甚大。曾国藩对薛福成说过,倘若办出此事的不是僧王,而是其他领兵大将,他非奏上一本狠狠参劾不可。

    今天李钦自陈的“功劳”,只是惹得曾国藩微一皱眉,倒是古平原为了总角之交而委曲求全,让他颇有些欣赏。只是作为两江总督,曾国藩在席面上无论如何不能摆出以古平原为是,以李钦为非的态度。

    他还在沉吟不语,就听古平原缓缓道:“自古杀降不祥,苗沛霖死于僧王之之手,僧王殒命于剿捻之役,至于始作俑者嘛,恐怕也是天报不远。”

    他这句话语速虽然慢,但分量极重,不是为官军说话,倒有些像是替陈玉成打抱不平,听到的人都吓了一跳,再去看古平原的脸色,更是惊讶。

    就见古平原脸色铁青,一双眼狠狠瞪着李钦,目中仿佛喷出火来。

    古平原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在山东剿捻的僧王会忽然到了徽州,要是僧王不来,借苗沛霖十个胆子也不敢动陈玉成。事情原来都坏在李钦手里,要不是他从中作梗,白依梅也不会落到那种凄惨的境地。一想到这儿,古平原勃然大怒,真恨不得把手里的茶盅劈面砸过去,与李钦拼个你死我活再说。

    薛福成薛师爷在一旁陪客,见古、李二人活似斗鸡一般互相瞪着,这要是在两江总督府的大堂上动起手来,那笑话可就大了。薛福成是个浑身机栝一掀就动的机灵人,眼珠一转立刻把话题拉开。

    “大人,有件痛快事儿,属下还没来得及向您回。那个持粮惜售,囤积居奇的陈大户,他手里的十万石粮食都卖了。”

    “哦,一下子卖出了十万石,是被谁收了去?”曾国藩颇感兴趣地问。

    “大人且莫问买主是谁,您可知道,那些粮食是多少钱一石卖出的?”

    “哼,本督听说,那陈大户号称非二十两一石不卖。”

    “那他是自打嘴巴,这批粮是二两一石卖出去的。”

    “二两银子?”连曾国藩都惊讶了,其余众官员更是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二两银子一石粮,那是江南大熟时的粮价,眼下家家户户缺粮,陈大户的粮食又是从外省运来的,怎么会如此贱卖。

    “这就看出这位古东家的厉害之处了。”薛福成是师爷,三教九流的人物都认得些,街头巷尾的话也都能听到,早就知道此事的首尾,对古平原也很是佩服,当下原原本本地把事情讲说了一遍。

    自打从漕督衙门把那批三十万石的粮食接了出来,彭海碗等人就建议古平原尽快把粮船运到江宁,以免夜长梦多。这是老成持重的看法,古平原也欣然接纳,不过他的做法与彭海碗的建议截然不同,他把这批粮船运到了湘军水师营的码头,找到那个叫“橹子爷”老水兵,由他居间联系,许给了水师管带一笔三千两银子的好处,代价就是暂时代为看管这批粮食。

    这是万无一失的安排,甭管是长江水匪还是太湖水盗,谁也不敢来动水师营的东西。没了后顾之忧,古平原可就要大变戏法了。他从彭海碗那里拿了十万两银子,找到陈大户,自称是安徽青州粮市的大商人,打算从他这里进一批粮。

    陈大户起初没看得起古平原,说是几艘船的生意不在眼里。等到古平原把十万两银票一拿出来,说是定金,陈大户的脸色顿时又不同了。古平原张口就要十万石的粮食,陈大户还当要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古平原却极是痛快,说是就按粮船运到之时的最高市价来算。陈大户一盘算,江南闹粮灾,拖上一天粮价就涨上一分,此时不定价,等到粮船运到之时,价格只有更高,于是也很痛快地点头同意。

    陈大户的粮食是早就准备好放在广东粮仓里,雇了沙船帮的海船,装船启航,从长江入海口运到下关码头不远的江面上,就等古平原验货交银。

    谁知一等不到,二等不来,足足等了五天之后,没等到古平原,却等来一帮水师营的官兵,开着兵船沿江巡视,说是为防长毛余孽借船匿踪,要所有船舶都靠岸等候,违者按私通长毛论罪。

    以往碰上这种事儿,陈大户请带兵的官长喝上一顿花酒,至多拿上一百两银子就可了事,谁知这一次说什么都不行,一定要公事公办。陈大户只好命令船工起锚,把船移向岸边。

    这一靠岸可不得了。当夜就有附近十几个村子的饥民闻风而动围上来讨食,不给就不走,而且在船边生火起灶,那围起来的火塘离着粮船不到一丈,万一风刮火星,落上一丁半点到船上,那就要连船带粮烧个精光。再说这些饥民昼夜不去,真要是饿急了眼聚众抢粮,虽说事后可以报官,但是眼前亏是吃定了。

    陈大户见势不妙,立刻要船工再起锚,将船移回江心。哪曾想一夜之间,这些船工居然都走得一个不剩,就留下陈大户的伙计看着这些粮船。

    没有船工就无法开船,陈大户急得火上房,托人一打听才知道,本地漕帮已然有话,凡是在江里讨生意的,谁敢给陈大户开船,就是和漕帮过不去。运河上下,长江两岸,凡是做水上生意的,没人敢得罪漕帮,所以这话一传出来,陈大户就是开出一天一百两银子的价儿,也没人敢来为他摇橹撑船。

    就在陈大户六神无主的当口,古平原施施然出现。陈大户就像看见救命的稻草,赶紧把他请到江宁最大的酒楼同庆楼,一桌上好的燕菜席,单请古平原。

    这时候的陈大户,骄矜之气全无,只要能把这批粮顺利卖出去,情愿降价。虽然这样,古平原一开价,陈大户差点没晕过去。五两一石?陈大户一想这要是答应了,这买卖做得就太丢人了,今后回到广东,没脸再见同行,于是根本就不考虑这个报价。古平原倒也不急,只是告诉他,再等上两天,这批粮的价格还会降,不要到时才后悔。

    陈大户也不傻,看出水师营巡江、漕帮撵人甚至饥民围船的背后,只怕都是古平原在暗中操纵。他猜得不错,带着水师营巡江的正是“橹子爷”。古平原不负朋友所托的事情,已经在水师营传开了,听说此事的人都要来瞻仰一下那件黄马褂,连带的对古平原的人品赞不绝口。所以古平原请他们帮忙治一治这个黑心的陈大户,这些平素伸手就要钱的兵大爷,二话没说便一口答应,古平原要给银子付酬劳,硬是被推了回来。

    漕帮那边,江泰欠了古平原一个大人情,而且卖粮那件事近乎出尔反尔,心下始终愧疚。古平原上门请他帮忙驱逐陈大户粮船上的船工,这在漕帮是轻而易举的事儿,自然一诺无辞。

    至于煽动饥民围船,古平原压根没出面,派出茶庄的伙计挨村喊话,就说陈大户的粮船靠了岸,还不到半天工夫,村里人就都在江边聚齐了。

    陈大户把这些事情都打听明白了,气得火冒三丈。他也是常年跑买卖做生意的人,索性把心一横,宁可把这批粮食卖给其他粮商,也绝不卖给古平原。而且他琢磨着,把粮商们聚在一起,让他们当场喊价,肯定是一个价比一个价更高,这样价高者得,恐怕也不会比二十两少到哪里去。

    他这个算盘,打得不可谓不精明,怎奈古平原对付他的是一套连环计,陈大户的每一招他都有应对之策。十万石粮食确实很有号召力,十几家大粮商齐集下关码头,陈大户当场展示粮样,正准备让粮商喊价时,江面上忽然千帆竞渡,万舷齐飞,一艘接一艘的粮船泊在码头,原本冷清的码头,就像变戏法似的涌出一大群劳力和粮车,上下船川流不息,一辆接一辆的粮车瞬息之间就装满了,由藩司衙门的书办称重喊数,盖上粮库的戳记,直接由码头入粮库。

    在场的都是粮商,拿眼睛一估就知道这些粮船运来了多少粮食,等陈大户从目瞪口呆中回过神来,粮商们早已经走得不见踪影,对面只安安稳稳坐着一个古平原。

    “古、古东家,这粮食是从哪儿来的?”陈大户额头上的汗水涔涔而下,嗫嚅着问。

    “当然是从来处来,往去处去。”古平原手中捏着一把谷粒,他此时倒不忙谈生意,“上天有好生之德,故赐五谷于人间,谁知就有那黑心商人,贪图暴利,罔顾人命,用这救命的粮食来换滴血的银子。”

    陈大户呆若木鸡地望着古平原,这批粮食一运来,自己手里的粮食就成了鸡肋,能运回广东倒还好,可照目前的情势,只怕要血本无归。

    “古东家,你做做好事救救我。”陈大户的全部家当都在这批粮上,越想越怕,也顾不上脸面了,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救你?你把那几个孩子绑在船杆上,推到水中的时候,谁来救他们。”古平原眉毛一扬,带了几分怒意。

    “是,是我错了,我不该贪财忘义!古东家,你饶我这一次,我给你磕头!”

    古平原哼了一声:“我今天到这儿来,就是打算放你一条生路。不然,等明日官府开仓放粮,你的粮价更要一落千丈。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前几天五两一石的价儿不能提了,你看看这些粮船上的粮食,已经把藩司粮库装满了。‘物以稀为贵’,而你的这批粮食对江南来说已经谈不到‘稀’,更谈不上‘贵’了。”

    “那……四两?”陈大户试探地问。

    “二两!”古平原干干脆脆在桌上放下十万两的银票,“连同定金,正好二十万两买你十万石的粮。”

    “哈哈哈!”薛福成转述到这里,堂上堂下一片哄然大笑。两江藩司想办这个陈大户很久了,可是他虽然心黑,却没犯大清律条,再者一说,江南缺粮之际,贸然惩办外省粮商,有投鼠忌器之忧。古平原办了这个奸商,自然博得一片叫好,连曾国藩都觉得异常痛快,对他的这套连环计更是频频颔首。

    “好、好,以利诱之,以计困之,以势谋之,真乃商家兵法。”

    曾国藩如此抬爱,古平原不能不知趣,再说此时和李钦理论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把这件事放在一边,恭恭敬敬起身一揖:“大人谬赞了。那个陈大户有此结果也是自找的,君子当‘持满戒盈’,他心里没有这把尺子,贪欲无穷无尽,即便今次不败,早晚有一天也会输得倾家荡产。我还算是心软,给他留了本钱,吃了这一次的亏,回到广东去做安生生意,未必不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曾国藩听完,脸上的笑容已是渐渐敛了,又仔仔细细看了古平原一眼,面向大堂道:“这古东家说得好啊,他说的虽然是经商之道,又何尝不是为官之义,‘持满戒盈’,当与诸位共勉。”

    众官员当然齐声答应。曾国藩心情很好,笑道:“江南善后任重道远,不过有了李东家和古东家打下的底子,长治久安已然可期。你们可算是劳苦功高,本督不能不赏,你们自己说说,想要什么奖赏?”

    李万堂对此蓄心已久了,他怀中揣着一份早已开列好的单子,此时拿出来呈递上前。

    “下官在两淮经营盐场,起初四顾茫然,无盐丁亦无盐店,所谓产销,没有盐丁就谈不到‘产’,没有盐店就谈不到‘销’,坐拥数百里的盐场,却是一筹莫

    展。如今盐丁的事情已经解决了,盐店却还棘手,选址建店都非一朝一夕可成。就凭眼下几个盐店,想要大批量销货实难承受。这盐卖不出去,盐税当然就缴不上来,盐税占国家赋税半数有余,重建江南只能靠税银,故此……”李万堂看了一眼曾国藩,见他一边听,一边很仔细地在看那份单子,便继续说道,“下官派了些人到各个水旱码头和通州大邑去实地探访过,发现有些民宅和店铺,因为长毛作乱的缘故,已经人去屋空,再细加甄别,将其中主人一家亡故,五服之内无可继承的房屋土地,每地择其一二,开列了一份单子。还望大人恩准,将这些店铺变为盐店,暂时交由京商经营。至于房屋的银价,下官打算由盐场收益中,逐年偿还。”

    曾国藩听到这里已经心里有数,再看这份单子,里面详细列有苏州府、常州府、镇江府、松江府、扬州府、淮安府、九江府、吉安府等各个州、县、府城和地方码头的屋址地址,数一数足有二百多处,而且有各地方官府出具的屋主已亡,本亲无从查找的文书,上面都盖着该管衙门的大印。

    单子上的这些房屋,既然找不到本主,按理说应该交由官卖。从文书上看,这些都是冲要繁华所在,所有地契房契加在一起,至少也要上百万两银子,而且这是现成的店铺,不必翻盖,稍加整修就可以开张做买卖。李万堂胃口真大,竟然要一口气包圆全吞了。

    李万堂要是没为湘军出了这么大的力,就算是提出这样的要求,曾国藩也必然不会应允。而这份单子也不是朝夕之间可以准备的,别的不说,光是打通各地官府的关节,盖上那一枚大印,就非下功夫做一番疏通不可。看样子李万堂早在赴京城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要朝廷全盘打消“报销案”的准备,此人当得起“老谋深算”四个字。

    京商一下子要拿走这么多的房屋商铺,而且一两银子都不掏,在两江也只有曾国藩能做得了这个主。看在李万堂的功劳,以及那封前日刚刚驿马送到,由军机大臣宝鋆亲书,隐约替恭亲王陈词,对李万堂十分褒扬的信儿的份上,曾国藩沉吟片刻,心中左右权衡过后,将单子递给薛福成。

    “薛师爷,此事交由你去办,只要真的如李道台所言,是无主空屋,那就暂交京商管理,至于日后如何议定房价,缴纳官银,你与李道台拟个详细的章程,务必不要让官库受损失。”

    这等于是定了一个宗旨,只要京商能按照房价缴银,别让御史言官挑出毛病来,那这些房子就尽管用,反正江南现在民生凋敝,就算发卖一年半载也不见得能找到买主,与其闲置还不如让京商把盐店运营起来,这样盐税也有了,这一大批的房子也等于变相卖了出去,银子迟早也要缴入官库,何乐而不为。

    薛福成接过单子,瞄了一眼上面那密密麻麻的各地屋址,心中暗自佩服李万堂的心计,既设计好了双赢的局面,也看准了曾国藩勇于担责又目光长远,换了其他督抚,断不肯为了公家事而冒被御史参劾的危险。

    “多谢大人。”李万堂也是心中大喜,这些地方是他派手下得力的大掌柜去挨个看好的,都在码头显要处或是州府县城的热闹买卖街上,要是一处处择址修建,费时费力不说,李家的银子如今几乎全都投在盐场里,再要拿这么一大笔银子确实很难。

    现在曾国藩点点头,事情就都解决了,这省了多少事,又省了多少银子!李家一向倚重官场做生意,而李钦对此向来不以为然,可是事在眼前,他这才明白,父亲让自己去修建盐店,是因为自己修建的那几个地方,当地没有合适的无主空屋可供京商利用,但这还不是李万堂的主要目的,不然建店找个大掌柜去也是一样,他是要让李钦亲身体会一下,所谓千难万难的事儿,只要打通了官府就一夕可成,变得轻而易举。

    李万堂在两江总督府以事教子,比说上一万句还管用,一瞥间见李钦若有所思,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大人这样关照京商,京商不能不为地方上出力。”李万堂站起身来,诚恳地道,“江南连年征战,沿岸海塘失修,如今潮汛将至,一旦再受潮灾,农田被淹,今后几年的收成都难保,饥民更是雪上加霜。李家愿意出银两重修全部海塘,还望大人应允。”

    这是善行义举。堂上堂下的官员,对于本省本府的海塘自然心中有数,几乎处处破烂不堪,勉强修补维持而已。上百里的海岸线,海塘不下三十多处,没有几十万银子绝下不来,这李家真是财大气粗,居然主动要求承修。

    别人都在啧啧称赞,只有曾国藩看透了李万堂的心思,与其说修海塘是为了保农田,还不如说是为了保盐场,海水一旦灌进盐场,那才是真正的颗粒无收。只不过这与方才那笔“盐店交易”一样,都是官府与京商双赢,不妨听听李万堂接下来要求什么。

    果然,李万堂信誓旦旦三个月内一定修好海塘,然后话锋一转,希望官府对于运工料的车船能够给予方便,不征税亦不留难。这一条,曾国藩很痛快地答应了。可是对于李万堂所说的另一件事,他不得不详加考虑。

    “征伕……”历来苛捐杂税与强征民伕是祸乱之源,秦代殷鉴不可不防。

    “怎么会强征!”李万堂脸上是那种不惜犯颜直谏的神情,“百姓都在受苦,京商倘若此时还要强征民伕,那不等于是民贼吗?自然是要给报酬的,别的不说,一日三餐要吃饱才有力气干活,还要发给工钱,去养活家小。”

    真能如此则又是一番善举,三个月的工期可以活人无数,朝廷本有旨意,不许强征民伕,但是以工代赈,则不无不可。遇到这样的事儿,地方大吏有便宜处置之权,曾国藩也点头应允了。

    两江总督居然这么给面子,连一句话都没驳回,两件事都有着落,李万堂自然心满意足,虽然舟车劳顿,可是神清气爽。一旁的李钦也觉得很是兴奋,把身子在座中拔得高高的,一脸的得意,不住瞧着对面的古平原。

    “古东家,你此番买粮亦是功劳不小,本督也要酬庸于你。你可有何要求?不妨当众说来。”

    照曾国藩想,古平原的生意没有京商大,局面也不够开阔,就算是有所需求,也不会比李万堂提出来的更难。他是这样想,其他人也都照此想,都当古平原有什么要求,也不过是多开几家茶店,或是包揽官府的茶叶生意。

    “草民别无所求,只是也想效仿京城李家,为地方上做做好事。请大人将李家承修的海塘分一半与我,则足感盛情。”

    话一出口,总督衙门上上下下几百人,都只当自己听错了。就连李万堂这样洞察人心,薛福成这般通晓人情的人,都瞧着古平原直怔神。

    李万堂肯出钱出力修海塘,是为了借官府提供的便利和民伕,来防止海潮侵蚀淹没盐田盐场,只不过修海塘也可保护民田,防御潮灾,省了官府的这笔开销,等于是官商两利,这是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

    可是古平原做的是茶叶生意,先不说茶山地势高不怕水淹,就算地上的茶场也都远离海岸,绝无被潮水冲犯之险,古平原却要巴巴地拿出几十万两银子,跟着李万堂修海塘,这不等于是替京商省银子吗?何况方才大家都看出来了,这位古东家与京商的李少东彼此相仇,他干吗要帮京商的忙?

    这是绝无可能的一件事,古平原偏偏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了。谁都猜不透古平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在场只有一个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古东家深明大义。这样一来工期自然可以缩短不少,对沿海百姓也是好事。既然如此,方才答应京商的征集民伕与工料通行的事情,你也可以仿照办理。”曾国藩的笑容越发深不可测,薛福成与他相识十余年,一看就知道,这位大帅必是瞧出了什么。

    “大人,卑职实在弄不明白。”一个时辰后,肃客已毕,薛福成随曾国藩走在大堂通往后花园的长长走廊上。他在曾氏幕府中这么多年,口是心非的大奸大恶,守礼谨行的谦谦君子,贪财好货的言利之徒,一心为国的忠臣义士,这些人薛福成见得多了,扫一眼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唯有古平原让他一点都瞧不透。“古平原此举是冲着两淮盐场去的,他与李家之间倒真是仇怨很深,想要动这块京商的禁脔。”

    薛福成不解地摇摇头,修海塘明明是在帮京商,曾国藩却说古平原是打算夺李家的盐场,这实在不可理解。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曾国藩轻轻道。

    薛福成本就是以机谋事人,曾国藩一语点破,他想了一想,恍然大悟,失声道:“这姓古的年轻人好重的心机。不过李万堂也不是易于之辈,想动他的口中食,难!”

    “盐场是跑不了的,不管是谁经营,都要向朝廷纳税。李家在京城官场的势力太大,或许换一个人来,对两江更好。”曾国藩看了薛福成一眼。

    “卑职明白。”薛福成这才将曾国藩的用心全都看懂了,笑道,“商人斗法,官府也只能不偏不倚,静观其变。”

    “对了。九爷来了,在后衙花园等您呢。”薛福成乍然想起,方才曾国荃到府,下人见堂上人多,没敢惊动曾国藩,便悄悄告诉了自己。

    “九弟,你是不是为江苏多要些粮食而来,这你不必急,原先说好了两江三省分三十万石,却意外多了十万石,尽够分了。”曾国藩知道这个弟弟性情霸道,怕他一张口把粮食要去一半,故此一脚踏上门廊,便已经把话抢先说了出来。

    曾国荃大马金刀地坐在桌后,一脸阴沉,先看了薛福成一眼:“薛师爷……”

    薛福成立马停下脚步,目送曾国藩进了屋,将房门掩上,自己故意走得脚步声重些,让曾国荃能听见自己出了花园子。

    “出了什么事吗?”

    “大哥,我这些日子在苏州,吃不下睡不香,日夜都在想一件事儿。”

    曾国藩笑了:“做了巡抚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事情太多了是不是?不要紧,从我幕中拨几个得力的师爷给你,刑名钱粮管起来,你的担子就轻了。”

    “这都是小事。”曾国荃摸了摸额头上的一块疤,这是打安庆的时候,被一块开花炮弹擦了一下,只差半寸就掀开了头盖。

    “咱们曾家为了灭长毛,负伤流血就不提了。统共没几个兄弟,国华死在三河镇,连个囫囵尸首都不见。国葆呢,前年病死在大营里,死之前握着我的手,说是想念湖南老家,只想回去看看,话没说完就咽了气。”

    曾国藩皱了皱眉:“他们都是为国尽忠,死得其所,朝廷早有优恤,对我曾家更是天语褒扬,国华、国葆在天有灵也应当欣慰。”

    “在天之灵吃香烟祭祀,总不如活生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来得痛快吧。”

    “九弟,你这是什么话。”曾国藩把脸一沉。

    “这是我的心里话。打下江宁的那一天,我就想说了。曾家不欠朝廷的,反倒是朝廷,看样子要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了吧。”

    “老九!”曾国藩断喝一声,转身开门先看看花园里无人,这才松一口气。“你怎么敢口出悖逆之言,这是臣子该说的话吗。”

    曾国荃满不在乎地一笑:“大哥,你真该出去走走,听一听街头巷尾都在说些什么。”

    “说什么?”

    “说你是江南王!说自从年羹尧征青海以来,从没有汉人掌过这么大的兵权。那年羹尧是汉军旗的,是包衣奴才,可大哥你是翰林,文有文胆,武有武略,比年羹尧又强上百倍。恐怕将来朝廷对我曾家的处置,也要比雍正爷对年家‘好’上百倍。”

    年羹尧生前备受雍正笼络,所以嚣张跋扈,无论行军到哪个省,看巡抚不顺眼可以立时撤换。他保举几十名红顶子,要叱咤立办,不许吏部按章考察,几乎拿自己当了半个皇上,终于惹来奇祸,一天之内连降十八级,从大将军被贬到杭州看守城门,最后被赐死,斩其子年富,诸子年十五以上皆戍关外苦寒之地。由红得发紫到家破人亡,不过十几日而已。

    如今巷议拿自己比年羹尧,曾国藩不能赞同:“虽然军权仿佛,但是我与年氏岂可相比。就拿一事来说,他在营中称吃饭为传膳,这是大大的僭越,获罪于天,罪不容诛。九弟,你倒说说,我哪里像年羹尧了。”

    “大哥谨小慎微,生恐惹来朝廷猜忌之心,这我都知道。可惜‘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八旗弱旅被长毛打得一败涂地,而你我兄弟从湖南募来的湘勇却能屡战屡胜,立下不世奇功。这支军队,就是大哥的‘璧’,立下的大功,就是大哥的‘璧’。有湘军在一日,朝廷就寝食难安,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

    曾国藩点点头:“难得你也见到了这一点,所以我正在让薛福成写折子,准备上奏朝廷,即行裁撤兵勇。”

    “那就更离死不远了。”曾国荃冷冷地道。

    “嗯?”

    “拥兵方能自重!朝廷不敢对曾家怎样,就因为有兵在,倘若激反了二十万湘军,谁能收拾残局?要是大哥自撤藩篱,等于是把尖刀利刃送到那些早就对曾家、对湘军羡恨交加的满人亲贵手中,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曾国藩连连摇头:“老九,你未免太过危言耸听。圣上虽然年幼,可是两宫太后对湘军从未掣肘,军机处里是恭亲王总掌大权,他对我一向信重。别的不说,你我兄弟同为督抚,又同在两江,这一点从开国以来都算是异数,朝廷却不以为嫌,不吝封赏,这不是信任又是什么?!”

    “真正对咱们推心置腹的是肃顺,若他在朝,我还能放心些。先帝本来许了诺,要封灭长毛者为王,就是出自肃顺的建议。这个王爵跑不了是大哥的,可朝廷却迟迟不下诏旨,这明明是怕你位高权重,功高震主嘛!”

    “这都是你的揣测之词。若是立了大功就性命难保,那汉朝的卫青、唐朝的郭子仪呢。”

    曾国荃见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服大哥,情急之下站起身,大声道:“我只问一件事。湘军本为打长毛而募,当日江宁城破,大功告成,按理说军机处就当传旨令湘军撤勇,可是为什么直到今天,还不见这道旨意?!”

    话音方落,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曾国藩身子忽然一震,缓缓抬头望向弟弟,眼神中居然带着一丝惧意。

    这句话是苏紫轩说的,曾国荃不过依样画葫芦照搬过来,却真正道出了他大哥的隐忧。

    曾国藩这些日子日盼夜盼,盼的就是朝廷命他撤勇的旨意,旨意一到,便等于是朝廷承认曾国藩功德圆满,湘军有始有终,这局棋才是真正落子收官。可是旨意偏偏不来,曾国藩连日绕室徘徊,默察两宫太后和军机处不发这道旨意的意思,分明就是怕旨意一到,自己抗旨不遵,反倒逼反了湘军。朝廷如此猜疑,这里面的凶险当真是深不可测。

    但是曾国藩当着任何人的面都不能说出心中的这个判断,包括面前的九弟。他忽然想起一事,这个弟弟打仗是把好手,读书却无所成,平素也不见他分析事情如此鞭辟入里,难不成……

    “老九,这话是谁教给你的?”单是一个弟弟,曾国藩还有十足的把握压下他,倘若还有其他人,曾国藩担心事情一旦闹大,传到朝廷的耳朵里,若是下旨“明白回话”,那就糟不可言了。苏紫轩特意叮嘱过,火候未到,最好不要提及自身。曾国荃沉声道:“这话不用人教,眼下形势明摆着。我知道朝廷已经免了军费报销案,明里看这是向咱们示好,可要是反过来想,又何尝不是为了稳住湘军?大哥,你要是还觉得朝廷必定不会亏负咱们曾家,那你不妨在这两江总督府里稳稳当当地坐着。可有一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刀架在荷叶塘曾家几百口人的脖子上。”

    “你要做什么?”曾国藩听出话风不对,这个弟弟一向胆大妄为,难不成要提兵造反?

    “只是未雨绸缪罢了。”曾国荃放缓了脸色,“今天来就是知会大哥一声,我已经派兵接管了藩司粮库,江督衙门派到各乡各县去贴安民告示通知明日开仓放粮的人也被我的兵半路截了回来。”

    粮库里现放着那四十万石粮食,明天准备拿出一半发放给江南灾民,曾国荃居然派兵封了粮库,那粮食呢?

    “粮食不能就这么全发下去,我的督粮官守在粮库,按日发放,给这些灾民每日一餐,以饿不死人为准。”曾国荃声音中带着抹不去的杀意,“其余的粮食我

    要留着,万一真有战事,二十万湘军人吃马嚼,也够半年支用了。”

    曾国荃本以为大哥必定要呵斥不允,谁知曾国藩站起身背着手踱步到花园中,面向花坛里那“瘦、漏、透”的高高太湖石,半晌默然不语。

    曾国荃平素最服气的就是这个大哥,今天是被苏紫轩“语不惊人死不休”,一股激劲儿顶着不管不顾来闯两江衙门,本来预备好了拼着受一顿训斥,也要留下这批粮食,作为日后“有事”时的资本。曾国藩这一沉默,曾国荃心里反倒七上八下,惴惴不安起来。

    “粮食的事,确是我思虑不周。”过了好一阵子,日头偏西,将太湖石的阴影洒在了曾国藩的身上,他的声音才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粮食都是百姓的,官府不过代为看管罢了,可是一下子把粮都发出去,确实于民政不利。”曾国藩缓缓纠正着弟弟的话,“天时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万一今

    年又是灾年,这些粮还要用来赈济。所以要未雨绸缪,要为两江百姓多着想。你去和薛师爷说,安民告示还是要发,要把这层意思述进去。”

    “是!”曾国荃一时也品不出滋味,不知道大哥究竟是听进去了自己的话,还是真的忽然改变了主意。

    看着九弟离去的背影,曾国藩轻轻摇了摇头,脸色若明若暗,隐在阴影中全然看不分明。

    “嗐,东家!你、你糊涂了。”彭海碗把大腿拍得山响,脸上又急又痛,“咱们修什么海塘啊?要是像京商的李东家那样,一口气要下上百间铺子,那这生意可就赚大发了。”刘黑塔在一旁也是连连点头,深以为然的样子。

    “李万堂这是打算做贩盐的霸盘生意,把两江流域的盐店都掌握在手里。他经营着两淮盐场,其余盐商无法与他匹敌,自然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可是茶叶生意不一样,咱们好不容易破解了京商的计策,与各地茶商化敌为友,要是做起霸盘生意,岂不是变了众矢之的,一下子就又回到了一年前。以寡敌众,就算是徽商也承受不起。”古平原耐心解释着。

    “那咱们的银子也不是多得没处花,何必帮着李家去修海塘?这可不是几百几千两,我算过了,一家修一半,连料带人工,也要三十几万两银子。”彭海碗依旧肉痛不已。

    “你先别急,这里面有个说法。”古平原道,“我仔细想过了,眼下曾大人肯定是不会追究顺德茶庄与长毛做生意的事儿了。可是谁知道今后会不会再来一位总督算旧账呢。账本虽然烧了,可是你这些年在长毛那儿进进出出,人证总能找得到,万一遇上心狠手辣的官儿,捏着这个短儿,就能让咱们惹上泼天官司。”

    古平原把钱拿出来修海塘,等海塘竣工,如果下一任两江总督追究起与长毛做生意的事儿,就说这钱已都用在修海塘上,是出自曾国藩的指派。钱有了去处,再把前任总督拽上,无论是谁也不会再追查下去,这才是永保太平之策。

    “喔。”彭海碗的脸色变过了,又是感动又是悔恨,“古东家,真要打官司也是我家破人亡,您这是为了我着想,才不得已出此下策,我实在心里难过。”

    “大家同舟共济,何必说见外的话。”古平原心存厚道,主动把话题拉开,“彭掌柜,我有一事拜托。”彭海碗急切道:“修海塘是苦差事,我去!”

    “不,我要拜托大才的是另一件事儿。你在两江人头熟,各地都有认识的掌柜。我今天听李万堂说,这些年的仗打下来,很多店铺都人去屋空,店东或死或走。这样说来,必定有众多掌柜和伙计没了生计。我想请你抽空到各地走走,寻访一下那些无事可做的掌柜和大伙计,以顺德茶庄的名义,送些米面油粮,若是他们家中境况实在不好,不妨再送十几两银子。”

    “哦,您这是要与他们套套交情。”彭海碗犹豫地问。

    “不错。你去时只说仰慕同行,特来拜望,别的话什么都不要说。在两江走上一圈,最好能寻上百八十位有本事的掌柜和大伙计,就算是大功一件。”

    “东家,我真懵了,您这是要请人?那也犯不上找这么多人哪。”

    “哈哈。”刘黑塔听了半天,猛一拍彭海碗的后背,“你给茶庄惹了大麻烦,怎么知道古大哥不是要挑人来换你?”

    彭海碗猝不及防,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看看古、刘二人,满脸尴尬。

    “黑塔兄弟,我在说正事儿,不要取笑。”古平原正色道,又转脸道,“把这些人家住何处,从前做什么买卖,如今以何为生,家中境况如何,详详细细开个单子给我。李万堂要屋子,我却要屋子里的人,这些人将来于我有大用处。”

    见他说得如此郑重,彭海碗尽管还是不明白,但也认真点头答应下来。

    “古大哥,有件事儿我不懂。你要花钱做好事,这江南遍地灾民,有的是地方做善事,为什么偏偏要去抢着和京商那群王八蛋修海塘呢。”常家从前就是做盐生意,刘黑塔帮着常四老爹打理盐池,与来来往往的盐挑子整日闲谈,对南边的海盐生意并不陌生,知道修海塘对李万堂的盐场有百利而无一害。他相信古平原肯定也明白,所以才想不通。

    自打今天从总督衙门回来,古平原就始终板着脸,不见一丝笑容,此时又阴沉几分。

    “有件事,我一直没对任何人说,今天才算是彻底弄个明白。”古平原被这块石头压在心里,沉甸甸地快一年了,今天算是一吐为快。他把当初怎么做假书信骗陈玉成,希望他能带着白依梅投诚官军。没想到陈玉成执意去投苗沛霖,正中了引君入瓮之计,结果陈玉成和手下的二十八将被残杀殆尽,白依梅被僧格林沁收作小妾的事情一五一十讲说出来,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李钦。

    刘、彭两人听得目瞪口呆,彭海碗是没想到这位东家与长毛的关系比自己还深,而刘黑塔则更是大感惊讶:“原来你母亲过生日那一晚,你是刚从寿州回来。”刘黑塔想着当时寿州城内如地狱一般的情形,饶是胆子大,心里也直发毛。

    “僧格林沁死了,那白依梅怎么又到了漕帮呢?”

    “我不知道,看来她也不想让我知道。”古平原老老实实地说,“虽然不知内情,可是也不能瞎打听,更不能把这事儿说出去。”

    “我懂,我懂。”要是和长毛的英王妃扯上什么关系,这店就甭开了,彭海碗刚吃过亏,识得其中利害,瞧了瞧刘黑塔,“刘爷,你也不能够往外说,不然就把你妹夫害了,这是株连九族的事儿,到时候连你妹妹都要跟着受罪。”

    彭海碗不愧是整日与人打交道,那双眼睛厉害得很,一看就知道刘黑塔最担心的是什么,果然把他吓住了,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紧紧闭上了嘴。

    “这么说,东家此举是冲着京商的李少东而来。”

    古平原眼中闪过一抹恨意:“我今日才算明白,原来真的是我把白依梅害了。李钦起这歹毒心思,是在我揭穿他的诡计,从洋人手中夺回了茶叶市场的五成份额之后。他明知道我要保白依梅,却为了报复我,找来了僧格林沁,这才把白依梅推上绝路。”说着不知不觉握紧拳头。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见刘黑塔怔怔地瞧着自己身后,扭回头看去,只见房门开了一角,有人在门口停住脚步,一个黄杨木盘上露出半截酒壶,从门边吹过的风中隐隐嗅到饭菜的香气。“玉儿……”古平原也愣住了,方才自己的话一定是被她听见了。

    常玉儿起初没回答,但很快就走了进来,脸上平静如恒。

    “你们商量生意上的事儿,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做了几个下酒菜,你们边吃边聊吧。”

    贪吃如刘黑塔,这时候也是满脸的不自在,连筷子都不敢去摸。

    “别等菜凉了,快吃吧。”常玉儿转身走出去,她由始至终也没有对上古平原的目光。

    “唉!”刘黑塔望着那几个喷香的好菜和一壶烫好的老酒,叹了口气,“怎么一谈起那女人就被她听见,真邪了门了。你要替那女人报仇,也难怪我妹子要恼。不然,我去和她说说?”

    古平原无声地摇摇头:“明天我就去南通勘察海塘,海风凌厉,玉儿就留下吧,你也在这儿多陪陪她。”

    古平原回到内院,卧室的灯已经熄了,他踟蹰了片刻,走入书房中。

    第二天早上古平原起身时,院子里已经很热闹了。他穿着轻衫来到院中,就见常玉儿正在指挥着彭家的下人将出远门的应用之物装车,里面也有不少女人家的物件。

    “玉儿,你这是?”古平原看到她的一只衣箱放在了车里,讶声问。

    “我听大哥说,你不要我去?”常玉儿对着丈夫眨了眨眼,面上微带笑容,丝毫看不出有什么介怀,“那怎么行,我不在金山寺侍奉婆婆,就要在你身边照顾,不然我这个古家大儿媳岂不被人在背后笑话。筑海塘听起来就是极苦的一件事,你一个男人家,忙起来顾不上吃穿,我不在身边怎么行。”

    “既然你们俩都去,那我也得去。”刘黑塔才不耐烦留在店里,能到海边去转转在他是求之不得。

    “我并非单单为了白依梅而去找京商的麻烦。”刘黑塔骑马,一辆车装行李,另一辆车则被布置得很是舒适,让古平原夫妇二人坐了。车刚出江宁城,古平原便打破了沉默。

    “胡老太爷托我对付京商,我起初不赞成。在我看来,‘商’这个字本就是货物流通之意,如果视其他商帮为敌国,自己的地盘不许他人染指,那么反过来,他人的地盘自己当然也就不可能踏足,久而久之,画地为牢,就失去了经商的本意。所以我倒是觉得京商来两江也未尝不可,但是昨天在总督衙门,我的看法变过了。这个李万堂依旧是本性未改,他一口气拿下上百间铺子,分明是就是要霸占江南盐业生意。百姓不能食淡,早晚有一天李家会操控盐价,让两江百姓受苦。我身为商人,不能坐视不理。”

    常玉儿静静地坐着听,不时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京商是从军机处那里拿到了两淮盐场的经营权利,这是他们最大的利薮,断然不会允许别人从中取利。这密不透风的阵势,任谁也休想插手进去,我只能另辟蹊径,从不但不能得利,反倒要赔上银子的海塘工程下手。这是义行善举,李万堂就算瞧出端倪,也无法阻止我。既然修海塘是为了保盐场,那么下一步我就可以从此入手,慢慢渗进京商的势力范围。”古平原摊了摊手,“这是虎口夺食

    的举动,眼下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当日爹在世时就是经营盐池,虽然是小本生意,可是道理是一样的。盐利最厚,往往一河之隔就能涨上二三成的价儿,而一省之隔能差上十几倍。做盐生意若是顺手,可以一本万利,但万一出了岔子,任你百万家财也可能一夕散尽。”常玉儿望着对面,“古大哥,生意上的事儿我不懂,可是当初爹就是因为盐生意差点跳了海,京商财大势大,李家更是难惹,你千万要小心。”

    “他要是半点弱点都没有,那真是无从下手。我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不急着去与他正面交锋,先稳扎稳打,把事情看清楚了再说。”

    生意上的事情谈到这里,古平原想再向妻子解释一番关于白依梅的事儿,想了又想,却不知如何开口。忽听常玉儿轻声问了一句:“她如今又是一个人了,要是回来找你,你会娶她么?”

    刘黑塔驾马跟在车旁,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心里顿时一缩,微微催马又近了些,屏气凝神地侧耳听着。

    古平原很想说一句“她现在恨不得看我死在眼前”,但是他也知道这句话千千万万不能出口,能回答妻子的话最好就只是一声简单的“不”。

    常玉儿听了并没吱声。

    经过一阵难言的沉默,古平原只得再加上一句:“我在徽州就告诉过你,我和她之间缘分已经尽了。”

    “善缘尽了,只怕恶缘才刚刚开始。”

    常玉儿轻轻一句话,让车内车外两个男人从江宁一直琢磨到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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