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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生意人 第六部 针锋 第七章 做个好人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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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平原带着刘黑塔日夜留在塘工上,指挥民伕筑塘,辛苦了整整一个月,塘工终于完成了一半。眼见海塘可保良田收成,百姓人人欣喜。当地有“放烧火”的习俗,因为战乱已经停了好些年了,今年在张家的提议下,又重开旧制。既是为了恢复旧日习俗,同时也算是为塘工过半而庆功。

    筵席就设在露天,远看一处处火光四起,是乡野阡陌间,农夫们在手执火把驱虫赶兽,护卫田禾。今晚的主角当然是古平原,虽然他百般逊谢,可是到底由他和常玉儿夫妻两个坐了首席。

    “山村好是晚风初,烧火连天锦不如,但祝麻虫能照尽,归来沽酒脍池鱼。”杜知县吟了一首竹枝词,笑呵呵对张老爷道,“往年要想求个好年景,只得去问老天爷。今年不同了,这‘沽酒脍池鱼’指日可待,大半还多亏了古东家。”

    “岂敢岂敢。”古平原连忙逊谢,“古某不敢贪天之功,全赖大人与张老爷尽心帮忙,乡民又肯出力,否则我一个外乡人怎么会做事做得如此顺手。”

    “古东家,你不惜工本为南通筑塘,我们都看在眼里。”张老爷在座中拱手,“老实说,我以往对生意人谈不上有什么好感,如今却不同了,古东家仗义疏财,真让我大开眼界,佩服佩服。”

    “是啊。”座中另一乡绅也道,“我们也见过不少大工,有的是官府兴修,有的也是商人捐输,可是从未见过待下如此宽厚。我听民伕说,未到塘工上的时候每天饿得心里发慌,可是如今不但吃饱穿暖,还长胖了不少,家里人不知道,还以为他躲起来享福了呢。”

    “古东家对咱们南通人没说的,大家不会忘了您的好儿。等将来海塘竣工,咱们一定给县衙联名上书,为古东家立功德碑。”

    说着,张老爷率先举杯,座中人都一起来敬古平原。别人尚且罢了,常玉儿看着自己的丈夫如此受地方上的官员缙绅推崇,坐在一旁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与有荣焉涌上心头,悄悄拭去眼角的两滴泪。

    “妹子,大家都乐着呢,你怎么哭了?”刘黑塔一眼瞧见了。

    “别胡说,我这哪是哭,风吹沙入眼罢了。”常玉儿连日来每天整备精美菜肴,一日三餐给塘工上的丈夫和大哥送饭,有时古平原与刘黑塔不在一处,离着再远,刘黑塔也要飞马过来,只为吃上常玉儿做的菜。一个月下来,塘工上人人夸赞这位古东家的妻子温柔贤惠,实在是难得佳偶。

    丈夫连日劳累,变得又黑又瘦,但总算是没白受这份辛苦,常玉儿当然又是欣慰又是开心。

    “我以茶代酒,也敬你们夫妻一杯。祝你们两夫妻好人好报,早生贵子。”张謇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小小的个子,手里捧了一个茶杯,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羞得常玉儿低眉敛目,看也不敢看眼前众人。

    “哎呀,这哪是小孩子说的话。”张老爷又气又笑,“你的书都读哪儿去啦。”

    “谁耐烦念书,我要跟着古东家学做生意。”张謇操着清脆的声音答道。

    “又是胡话,你考上秀才,自然要考举人,考进士,能中个三鼎甲甚至当上状元郎,那才是给咱们张家光大门楣,怎么能说去做生意呢。”张老爷不悦道。

    “可是爹爹方才还说,古东家让你大开眼界,十分佩服。既然爹爹佩服生意人,我为什么不能做个生意人。”“这、这……”张老爷被噎得说不出话,当着众人脸上有些挂不住,“不许就是不许,读书考学才是正道,学什么狗屁生意……”他一句话出口,才知道说走了嘴,登时面现尴尬之色,“古东家,我被犬子气昏了头,你可千万莫见怪。”

    古平原与常玉儿对视一眼,心中五味杂陈,面上却是丝毫不露,只是微微笑了笑,笑容中却带了些苦涩。

    转过天来再开工,按照老规矩,要宰杀三牲来祭神,既是感谢神明保佑前半段塘工平安无事,也要再求得后半段诸事顺遂。

    待将三牲掷海后,古平原正要大声宣布重新开工,刘黑塔指着远处问道:“往这边来的一大群人是做什么的?”

    古平原也立刻看见了,就见远处足足有几百人步履蹒跚,仿佛被驱赶着向海塘工地走来。他疑惑地皱了皱眉,大步迎了上去,刘黑塔也跟着走了过去。

    “是你这老王八蛋!”刘黑塔目力甚好,隔着十余丈,一眼就认出走在头里的正是王天贵。家宅被霸占,常四老爹蒙冤入狱、城门乞儿帮惨遭奇祸,这些事情一下子涌上心头,刘黑塔虎吼一声,从腰间拽出九节鞭就要扑过去。

    古平原一把没拽住,刘黑塔已经来到王天贵面前,鞭子抡起来就要往下打。

    王天贵吓得往后连退十几步,连连喊着:“拦住他,拦住他!”

    他带的一帮打手、把头,此时呼啦往上一闯,拦在刘黑塔面前。

    刘黑塔把牛眼一瞪:“滚开,谁敢拦我,不要命了是不是!”

    幸好古平原几步也跟了过来,按着刘黑塔的手,厉声道:“把鞭子放下!”

    刘黑塔一愣:“古大哥,他可是我们常家的仇人,你不让我报仇?”

    “光天化日之下,你打死了他,然后怎么办?”古平原缓缓道,“给这种人偿命,值得吗?”

    “呵呵。”王天贵见面前挡着十几个人,又有古平原拦着,料刘黑塔一时也闯不过来,放下心哈哈一笑,“古平原,你我又见面了。托你那几百万两银子的福,老夫如今活得很是自在,听说旧识在附近修塘,特来拜望。怎么,你的手下就这么待客吗?”

    “原来是王大掌柜,你不在山西花那些沾了血的造孽钱,大老远跑到江南来,想必是又看上什么伤天害理的生意了吧。”古平原词锋甚利,语气极为鄙薄。

    王天贵听了却一点也不在意,看刘黑塔放下了九节鞭,他便从人群后走出来,指了指古平原道:“你一点都没变哪,还在想着什么伤天害理,什么造福一方。哼,生意嘛,只有好坏之分,赚得到钱的就是好生意,赚不到钱的就是坏生意,商人想着这个就够了,你想济世,那去考科举做大官儿啊。”他忽然拍了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古东家的举人身份被革掉了,今生今世都不能再进科场,那只好和我一样,做个满身铜臭的生意人了。

    可是你我还不一样。我呢,知道生意无非就是为了赚钱,没什么仁义道德可讲。你却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想当什么儒商,这不是小鬼装佛爷—硬往脸上贴金吗?”

    说完,王天贵仰头一阵大笑。听着这恶毒的讥讽,刘黑塔把牙咬得嘎嘣直响,要不是古平原硬拦在他身前,他真要不管不顾,一鞭子打过去了。

    古平原瞳孔缩紧,盯了他半天,忽然展颜一笑:“王天贵,你远道而来,总不至于就是为了这两句话吧。老实说,我知道你恨我,恨我还了通省票号商人的店契,却偏偏把你的店卖了换钱,赔偿了那些乡民小贩的损失。结果你这不可一世的‘泰裕丰’大掌柜成了山西商界的笑柄,想必你那些老同行,像雷大娘、毛大掌柜他们如今在票号公行议事时,还会时不时地提到你吧。你猜猜,他们会怎么说?”

    “哈哈,一定是说这老王八蛋耍了大半辈子的花招,结果却落到别人设的套儿里面了。”刘黑塔听得眉飞色舞,立马跟上一句。“住口!”这是王天贵心头最大的疮疤,古平原一针见血,毫不客气地当着众人揭开,刺得他心口滴血,本来是打算气气古平原,结果反倒被气了个倒噎气。但他毕竟是老狐狸,稍一失态便冷静下来。

    “哼哼,古平原,今天我不是来跟你斗口舌的。你恐怕还不知道吧,老夫跟京城李家做了联号生意,一同经营两淮盐场,你修海塘保盐田,等于是为我跑腿帮忙,你那些银子等于是给我添了利,我特意来谢谢你。等这海塘竣工,我还要请你吃花酒呢。”

    古平原真的不知道此事,乍一听闻也是难以置信,刘黑塔更是大声喝问:“你胡说八道什么!”

    “不是胡说。”李钦排开众人,施施然走了出来,脸上都是得意之色,笑着看向对面。

    “王大掌柜如今主掌盐场,而我李家经营盐店。他说得没错,你此番就是在为两淮盐场出力。听说你用狼山青石垒塘,做得不错,我这个少东家有赏!”

    说完李钦一摆手,十余个仆役从后面抬过来十担白米,二十坛好酒,还有成爿的猪牛肉,宰好的白鸡白鸭。

    “再加把劲儿,等海塘合龙,少爷我还有赏钱呢。”李钦一脸的倨傲,就是要在众人面前视古平原如奴仆一般。

    这时候民伕们已经纷纷围拢了过来。古平原待下宽厚,别说是在海塘做工的民伕本身,就是他们家中有个什么缺医少药的为难之处,古平原知道了也一定资助银两,一个月下来,在民伕中间早就积累了很高的声望。此刻见一个华服青年这样羞辱古平原,众人俱都不忿,纷纷喝骂。

    刘黑塔的声音最大:“混账东西!把这些都拿回去,敢留在这儿,休怪老子不客气,都给你丢到海里去。”

    “且慢!”古平原听说王、李两家联手,心中登时一惊,李万堂雄才阴鹜,王天贵狡诈阴险,这两个人占了两淮盐场,只怕江南商界从此再无宁日。他的心思都在这上面,一时出神还真没理会李钦的话。

    此时见群情激愤,他眼珠一转回身拦着,大声道:“猪牛鸡鸭都是畜生,咱们和畜生何必一般见识。既然有人送,咱们就吃呗。黑塔兄弟,把这些东西都收下,晚上给大家好好吃上一顿,有力气好干活儿。”

    “啊!”刘黑塔也听懂了,咧着大嘴笑道,“对啊,和畜生干吗一般见识。大家动手,把这些东西都抬回去,这都是好吃喝,可别糟蹋了。”

    古平原借话巧骂人,李钦气得脸色发白,瞪着他恨不得一口咬块肉下来。

    古平原笑道:“钦少爷,你还有事吗?”

    “有,当然有。”李钦狠狠地说,“北面的那半截海塘是我在修,如今只剩下十余里就要修好了。我手下这些塘工都是盐场的盐工,眼看海塘要修完了,我就要回江宁了,看样子你这边还要个把月呢,我索性给你送几百个人来帮帮你,谁让咱俩是老相识呢。”

    古平原知道,这不过是李钦用来嘲笑自己的另一个方法而已,他还没说话,刘黑塔已经抢着道:“滚、滚、滚!咱们这儿不缺人,更不会用你的人,趁早把他们带回去。”

    “你不要,那我就带走了。”李钦本来也不认为古平原会将这些人留下,不过是因为自己修的海塘眼看就要完工,胜利在望心情大好,特意来向这个老对头示威,借机羞辱他一番罢了。

    “不!”古平原忽然说出一句谁也没想到的话,“把人都留下。黑塔兄弟,你去给他们安排活儿干,一应吃喝住宿都按民伕的例,工钱也照给。”

    李钦倒是一愣,随即冷笑道:“你还差了一半海塘没完工,别说加上几百人,就是给你几千人也甭想撵上我。”

    “搬运、垒塘、加固,各处的人手全都安排好了,还要那些盐丁做什么,干吗要受李钦和王天贵这个人情?等到将来海塘修好了,他们又会拿这个说事儿了,咱们冤不冤哪。”李钦他们走了之后,刘黑塔百思不得其解。

    古平原静静听他说完,往盐丁的方向望了一眼,眼中现出悲悯之色:“我倒是并不想留他们,可是看到这些人个个身上有伤,很是受了一番折磨,又不忍心了。他们在这儿待上一个月,最起码能比在盐场受王天贵的役使好过得多。”

    刘黑塔张大了嘴,回头看看那群面黄肌瘦的盐丁,又看看古平原,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当晚,古平原夫妇特意到工棚中看望这些盐丁。盐丁中为首的是个黄须汉子,年纪不过五十出头,样子却很衰老,满脸刀刻一样的皱纹,人称“福伯”。

    “我看你们不少人身上都有伤,不能出全工,就出半天工,实在不行就在工棚里将养身子。到了我这儿,绝不会有挨打挨骂的事儿。”古平原对福伯说道。

    “这怎么好意思,哪能让您养一帮光吃饭不干活儿的闲人。”福伯声音发颤。

    “人命至重,什么活儿比一条命还重要呢。你们受的恐怕都是皮肉伤,我特意托内人到镇上药铺买了不少活血药酒和跌打膏药。”古平原说着,常玉儿从下人手中接过一个包裹,含笑往前一递。

    “您这是、这是……”福伯身子一颤,双手急忙伸过去接,忽然一声低低的痛叫,握着手腕咬牙不语。

    古平原这才看到,福伯的左手腕一片青紫,肿起很高。他赶紧拿起一贴膏药,让常玉儿在油灯处化开,自己亲自用药酒给福伯揉了片刻,接过膏药贴上。

    “手受了伤,可不能再干活了,干脆就在我这儿养好了伤再走。”

    “您可真是善性人儿。”福伯看向周围的一群盐丁,“古东家的大恩大德,咱们可千万不能忘啊。”

    “我听说两淮盐场的盐丁常常三餐不继,动不动就要受责打,在大太阳下晒盐煮盐,一干就是七八个时辰,是真的吗?”古平原问道。

    “什么三餐,能有一顿饱的就不错了。只要饿不死就得干活。人家急着发财,咱们就得干到鸡叫天明,才能胡乱睡上一个时辰。至于责打嘛,嘿,那位王大老爷说得好,‘打死了你们就当是做了功德,不然活着也是活受罪’。”

    古平原沉着脸:“哼,也忒拿人不当人看了。”

    “咱们是罪孥,累死、病死或是被打死,无需向官府禀报,就地挖个坑便埋了,没处讲理去。”

    “老人家,我看您也不像是作奸犯科之人,是不是因为欠了官府的钱粮或是什么别的缘故才蹲了大狱?”古平原起了恻隐之心,既然遇见了就是有缘,要是能出一份力,他倒是想拔人出苦海。

    “嗨,您甭问了,我是罪有应得呀。”福伯脸上忽然现出一丝古怪的笑容,举着那只上了膏药的手连连摆着。

    人家不愿说,古平原不能不识趣地追问,再说这时候工棚里热闹起来,刘黑塔带着一帮人连盘带碗,送来一大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用的都是李钦白天送来的食材。大盘炖肉、大碗盛酒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简直能把肚里的馋虫勾出来。

    “既然在一起筑塘,那就是兄弟,别客气,大家一起吃,吃到肚子溜圆打饱嗝为止,要是吃不够,那边伙房还有,尽管盛去。”刘黑塔大大咧咧地喊着。

    “这话说的是,到了我这儿,绝不会亏待各位。你们只管放心,这位刘工头别看样子凶了些,但是绝不会虐待你们,要真是受了委屈,或是有了难处,尽管找我来说。”

    “是,是。”福伯仿佛心情激动,喉头哽咽,低着头不住地摇着。古平原见众人也都眼圈发红,一个个端着碗看着自己,知道自己不走,他们到底是难以安心吃下这顿饭。常玉儿比丈夫还能体恤人的心思,先说一句:“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回去,也让大家吃完了饭早些休息。”

    “对,对。黑塔兄弟,咱们都走吧。”古平原拱手作别,几个人离开工棚。

    等到最后一个人的脚步声也被海潮盖住了,工棚里仿佛忽然刮起了一阵阴风,所有人都诡异地同时停住了动作。有的人喝了半碗酒,碗尚在唇边却凝住,有的人夹了一筷子肉,却停在半空再也不动。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瞬间工棚里这群大活人变成了木雕泥塑。

    “福伯,是这个人吗,就是这个古东家?”有人忽然冒出一句。

    “对,就是他。”福伯抚着左腕,声音也不颤了,头也不摇了,话中带着极大的恨意。

    “我在英王帐下亲眼见了,是他策反了程学启,害得咱们兵败三河镇。也是他花言巧语说动了英王,结果害得殿下被僧妖头杀于寿州,咱们几万兄弟都被清妖擒拿至此。”

    “啪!”“啪!”接连十数声,所有人都把手中的碗碟摔在地上,脆响不绝于耳。福伯也一声不吭地将已经冷凝的膏药从腕上撕下,一把丢在地上。

    “假仁假义!总算是老天有眼,又让咱们遇到他了。”

    接下来几天,天上每每黑云遮日,从早到晚下着大雨,海边更是风急浪高,此时修塘也就等于是冒了生命危险,一不小心被浪卷下去九死一生。刘黑塔自从听说李钦那边已经快要完工,就急得什么似的,连这样的天气也要披着蓑衣去赶工,被古平原硬拦了下来。

    “你急也没用,‘欲速则不达’,李钦要快就让他快去,我不和他在这上面争长短。修塘是好事,就应该有祥和之气。真要为了闹意气弄出人命来,孤儿寡妇一哭,再好的事儿也带了三分破相。”

    “只可惜李钦和王天贵不像你这么想。我听那帮盐丁说,自从修海塘以来,李钦像疯了似的日夜催工,赶不上当日进度就不给吃喝,盐丁累病而死已经有几十人了,就连当地被征去的民伕也死了十几个,家里人到塘工上去说理,李钦那王八蛋不讲理不说,反叫人用棍棒把苦主都给打走。”

    “他的塘工之所以干得这么快,石头上都沾着血呢。”古平原紧锁双眉叹了口气,“咱们不能学他,风雨不停,绝不出工。”

    “不过,这场大风大浪,来得也是时候。”古平原觉得正好可以借此看看刚修好的海塘是否坚固,于是与刘黑塔两个人顶着风雨一同出去巡视海塘。

    那边盐工居住的工棚里,也正有人在窃窃私语,赶来报汛的是个年轻小伙子,哽咽得几乎难以放声。

    “李家那边硬逼着下海打石基,结果一个大浪头卷走了好几十人,我弟弟、我弟弟也在里面,呜呜……”

    “哭吧,咱们的眼泪只有祭拜死去的弟兄时才流。”福伯脸色阴沉,向外一瞥,正看见古平原带着刘黑塔匆匆而过。

    “说到底,都是这姓古的作孽。不等了,就在今晚下手!”

    古平原巡视了十余里,去的都是险滩,专拣风浪大的地方验看,结果十分满意。这五横五纵鱼鳞大石塘端的是坚固无比,任凭风吹浪大,真是纹丝不动。古平原此前为了验看,特意用红漆在石头接缝处画上记号,眼下一看,那记号丝毫没有移动的痕迹,证明新修的海塘足以抵御大风浪的侵袭。

    这时风浪已经渐渐小了下来,虽然已近日落,天边却开始放白,看样子明日必定天晴可以开工,这就更是好上加好了。他二人兴冲冲回到塘口工地上,就看见常玉儿撑着把油纸伞站在雨里,焦急地向海塘这边望着。

    她也是冒着风雨从县城赶过来,一则送饭,二来也是因为天气恶劣不放心,得知古平原与大哥去巡塘,常玉儿的一颗心始终吊着,直到看见二人安然无事地回来,这才放下心,打起风炉煮上早就准备好的姜茶为他们驱寒,又唤人拿来两个脚盆,用艾叶煮水让他们泡脚。“古大哥,我这妹子对你可是真好,我心里清楚,这热水热茶,还有那一桌好吃的,都是沾了你的光。”刘黑塔冲着古平原挤挤眼。

    古平原走到常玉儿身边,见她还在忙着给自己准备换用的衣物,而脚上的弓鞋却已是湿漉漉沾满了泥浆,不由得心生爱怜,伸手过去轻轻握住妻子的手。

    “你也歇歇吧。路上泥泞,今晚别回去了。”他轻声说。

    常玉儿回头看着丈夫,旋即垂下眼帘轻轻点头,唇角依稀的笑容中还仿佛带着少女般的羞涩。

    正在此时,有个人跑得气喘吁吁,一头扎了进来,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好半天才调匀了呼吸,问了一句:“海塘没事儿吧?”

    “张少爷,你怎么来了?”

    “我见这么大的风雨,怕海塘出事儿,见雨小了些就过来看看。”张謇喘着粗气道。

    古平原心下一沉,瞬间竟有些感动得说不出话,再不敢像对孩子说话般随意谈笑,而是郑重其事道:“你请放心,我方才巡视过一趟,海塘安然无恙,这‘纵横鱼鳞塘’已然大见其效。”

    “那就好。”张謇神色放松下来,忽然又苦着脸一捂肚子,“有没有热茶?我着急跑得岔了气,疼死了。”

    留张謇吃过晚饭,见夜色已深,古平原便坚持要送他回家。张謇也没有推辞,等到出了塘口,他忽然说:“我还没见过晚上的海塘呢,你看,月亮都出来了,正易钓诗。”

    古平原微微一笑,举步向着塘边走去:“钓诗?呵呵,别人到海边都是钓鱼,张少爷可真是风雅,要用月色海风来钓诗,可惜我是个生意人,只会打算盘,不懂这些,倒让你见笑了。”

    “不对吧。”张謇边走边说,“我怎么听说,你曾经是个举人呢?”

    “谁说的?”

    “邻县修塘的京商说的啊。他那天不是送盐工过来嘛,提到了此事,有人又传到镇上去了。”

    “哦。”古平原想起来了,那天王天贵确实当着众人的面说过这话,却是为了羞辱自己。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有时想想,像上辈子一样。”古平原长长出了口气。

    “我不想问你为什么被革去举人,只想问问,抛掉了四书五经八股文,拿起了算盘秤杆收支簿,你心中就没有遗憾吗?”

    自从古平原弃儒从商,这句话还是第一次有人问起,问的人居然是个十岁的孩子!古平原一时百感交集,他知道不能像对普通孩童那样来看张謇,甚至也不能拿他当个寻常秀才,想了想道:“读书是为了何事?”

    “齐家治国平天下!”张謇想都不想便答道。

    “如何去做呢?”

    “当官儿啊。或者牧民一方,或者施政一省,甚至当上宰相,掌管天下的民政,便可造福一国。”

    “嗯。”古平原淡淡一笑,“‘士农工商’,士人排在第一,这是孔子定的,孟子也这么说,董仲舒、房玄龄、朱熹也都如是说,天下人便都跟着这样说。”

    他的笑容中带着些讥诮:“你觉得读书人最大的成就是当上宰相,就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李林甫、蔡京、秦桧、严嵩还有本朝康熙时的明珠、乾隆时的和珅、嘉庆时的曹振镛、道光时的穆彰阿,这些人哪个不是读书人,又有哪个不是宰辅?他们的名声你总听过吧,你真的相信他们心中有百姓吗?靠他们,百姓真能过上好日子。”

    “你这么说未免以偏概全。”张謇并不服气,反驳道。

    “窥一斑可见全豹。不错,我方才提到的,确实是有名的奸臣权相,那其他人呢,无非就是庸庸碌碌,尸位素餐,拿一份国家俸禄,再拿一份按照规矩应得的好处,这样的官儿如今已然算是好的了。我曾经听一个商人说过,他经商几十年,处处都用银子开路,无往而不胜。你想想看,一隅之地,一城之商,便可以贿赂而横行无忌,放之四海呢?张少爷,我再告诉你一句话,我说的这个拿银子开路的商人,就是天子脚下的京商首领李万堂。堂堂京城尚且如此,何况各省各县,更是一片浑浊,早就不是你在书中看到的清明之世了。”

    张謇沉默着,忽又不甘心道:“照你这么说,圣贤书就无用了?”

    “谁说读书无用,人不明道理岂不与禽兽无异。我是说,想过好日子,不能指望当官的大发慈悲。士农工商,其实最无用的便是士,农人种粮,工人造屋,商人来往各地互通有无,压根就不用官儿来管,老百姓一样过上好日子。”

    这真是闻所未闻的言论,张謇听得瞪大了眼睛:“你是说连朝廷都不要了。”

    “有何不可。”古平原看着张謇的眼睛,忽然想起当初在醇王府的后花园,自己对着慈禧太后说的那番话,缓缓道,“其实商人也可立国。”

    “商人立国?”张謇仿佛一下子看见什么新奇好玩的东西,眼睛发着亮光,既迷惑又兴奋,想了半晌道,“我打听过你的事儿,在山西把十八家大票号占为己有又还了回去,在京城又得了天下第一茶,真比当官坐衙还要威风,还要痛快。”张謇眼里露出向往的神情。

    古平原一时兴起,对着张謇说了许多他平日藏在心中的话,回过味来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更怕自己误人子弟,弯下腰拍了拍张謇的肩膀:“那些威风事也不过是以讹传讹,当不得真。至于说‘商人立国’,即便有此事,也是好久以后的事儿了,终我一生,终你一世,也未见许能见到。你想当官治世,让百姓安居乐业,这并没错。我还盼着出个明事理的清官呢,那我们商人的日子就好过了。”

    “怎么拆寺盖庙都是你。”张謇转了转眼珠,恍然道,“对了,你又当过举人,又做了生意人,你倒说说看,到底是做生意好呢,还是考学入仕好?”

    古平原仰头想了想,意味深长地回答:“做个好人便好。”

    张謇正在琢磨他这句话的意思,忽然眼前一花,就见几个黑影从道边猛然扑出来,其中一个拿着黑乎乎的麻袋往古平原头上罩去。

    古平原背对着他们,一点防备都没有。反倒是张謇机灵,一看有个人冲着自己抓来,身子向后一栽,那人便抓了个空。张謇趁势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便已经避开了两三步远,回头一看,古平原已经被人从头到尾套住,他撒腿如飞向来时的路上跑去。

    “那小孩跑了。”

    “小毛孩子,不吓得尿裤子就不错了,不必管他。”一个声音冷冷道。

    “这姓古的怎么办,乱刀攮死他?”几个人七嘴八舌,恶狠狠道。

    “那太便宜他了,我还打算让他临死前,想想这辈子干过的‘好事’呢。”那人一声令下,“在沙地上挖坑,活埋了他。”

    “好嘞。”几个人答应一声。

    “你们到底是谁,让古某死也死个明白。”古平原在袋中挣扎着。

    “哼!”为首那人冷笑一声,“不明不白死在你手上的人那么多,凭什么让你当个明白鬼。埋!”

    沙地挖坑最容易,过了不多一会儿,竖井似的坑就挖好了,这人一声令下,装着古平原的麻袋被头下脚上抬了起来,向坑里一塞,正好把古平原整个人都填了进去。

    这几个人将沙土夯实了,末了还用脚在上面结结实实跺了几下。

    “福伯,这回可为英王殿下和众位弟兄报了血海深仇了。”

    “血海深仇哪那么容易报得完,不过这姓古的是始作俑者,已经算是让他死得痛快了。”福伯向四面望了望,折下几根苇子,插在地上,跪倒拜了拜,心中默念道,“英王,咱们抓了姓古的给您陪葬,您生是人杰,死亦是鬼雄,泉下有知,请保佑诸位弟兄能逢凶化吉。”

    他还没祷告完,就听旁边有人低低惊呼:“那边一群人,打着灯笼来了。”

    福伯一跃而起,遥遥望去。果然来的人不少,看样子足有百八十人。

    “散!”

    “姓古的怎么办?挖出来补一刀吧。”

    福伯略一沉吟:“不用了。埋进去一袋烟的功夫,神仙也救不得了。快走!”

    来的这些人,刘黑塔打头,一群人跟在后面,常玉儿和张謇一同骑着一头大叫驴。真亏了张謇跑得快,离着工棚还有几十步远,他就扯开嗓子大喊着:“不得了了,海塘垮了,快来人哪!”

    这一声把所有人都惊动了,等人们纷纷跑出来看时,张謇上气不接下气地往身后一指:“海塘没事儿,不过古东家出事儿了。”

    他三言两语把经过一说,刘黑塔一嗓子蹦起多高,大步流星就往他指的方向赶过去,这些民伕也都是壮劳力,听说古东家被土匪绑了,纷纷抓起木杠子,也跟着跑了来。常玉儿当然最着急,不过她撵不上这些人,还是张謇反应快,把拉煤的驴牵过一头,扶着常玉儿上了驴背,自己也从驴屁股那儿爬上去,扬手一鞭子从后面赶了上来。

    “到了,到了。”张謇在后面直喊,“就是在这儿遇到的匪人。”

    “人呢?”刘黑塔停住脚步四面环顾,急得直跺脚。

    张謇几步跑过来,左右看看,忽然蹲下身子:“你们都让让,看脚印就知道他们往哪儿跑了。”

    刘黑塔瞪着铜铃大眼,可就是看不出个究竟,张謇蹲在地上仔细分辨着,忽然看见了插在地上的那几根苇子。

    “这是干什么?”张謇拔下一根,眼珠转着,又望向面前一处新土,立时打了个寒战,手向地面一指,“快挖,快挖!古东家,古东家……”

    常玉儿第一个明白过来,刹那间像被抽干了血,脸色变得苍白,她嗫嚅了一下,猛然扑到地上,用双手使劲地扒着土。刘黑塔见妹子这样惶急,愣了一下也立时明白过来,跟着扑过去在沙地上挖起来,众人赶紧过来帮忙。

    其实不用挖太深,扒开上面一层沙土,就看见了一个大麻袋被埋在土里。常玉儿还要接着挖,刘黑塔运了运气,双手各拎麻袋一角,双臂肌肉鼓起,大喊一声,将麻袋从夯实的土里整个拽了出来。

    常玉儿几乎是爬着过来,用一双直打战的手解开麻袋的结,几个人过来七手八脚将双目紧闭的古平原放在地上。

    “古东家!”“古大哥!”人们一声紧似一声地呼唤,古平原却没有半点反应。有个年纪稍长的过来把住古平原手腕寸关,过了一小会儿失望地放下手,冲着常玉儿摇了摇头。

    “不会,不会的。”常玉儿怔怔地望着古平原那渐渐没了血色的脸,两行泪如珠串般滴下来,面上的痛苦神情任谁看了都不忍再望下去。

    “谁杀了古大哥,老子宰了他全家。”刘黑塔攥紧拳头狂吼起来。

    “你先别喊。”张謇挤进人群,手中还捏着那把苇子,“谁带着火镰?”

    “我有。”吃烟的人都随身带着这玩意儿,立时有人从怀中拿出火镰打着。

    张謇将那把苇子点着,呼唤身边的人围成一圈挡着风,又让常玉儿抱着古平原的头微微抬起,将那冒着烟的苇子凑到古平原鼻端。

    众人都不由自主地憋着气,双目紧盯着那上升的一缕青烟,忽然那烟仿佛被风吹过,散了一下,又重新聚在一处冉冉而升。

    常玉儿乍然睁大了眼睛,对着古平原连声呼唤:“古大哥,你不会就这么死了的。李神医把你救活,黑水沼也吞不掉你,你是个福大命大的人,不会就这么死了的。”

    她看着张謇,像抓了根救命的稻草:“张少爷,是不是还有救?你说话呀。能把我丈夫救回来,我情愿拿自己的命去换。”

    张謇为难地搔搔头:“看样子是还有一口气,可要是抬到镇上去找大夫,那也来不及呀。”

    “那可怎么办,你倒是说呀。”刘黑塔都快急疯了,“要我的命,我也给!”

    张謇急得在地上直打转,被催得没法子,一跺脚:“我又不是大夫,就算是也不会起死回生啊。古大嫂,我在《齐东野语》上看过,上吊自尽的人,要是发现得早,尸身未坏魂魄不远,以活人口中的阳气度给他,也许能还阳。古东家是被活埋闭气,也和吊死差不多,或许这个法子管用。不过这么做的话,度气之人可要大为折寿。”

    没等他说完,常玉儿也顾不得周围一群人,立时将口对着古平原的嘴,呼吸之间心中默祷:“天可怜见,要是古大哥能活过来,我情愿折寿十年、二十年,哪怕是立时就死,只要能让我再看他一眼,说上一句话,我也心甘情愿。”心中这样想着,泪水滴滴落下,将古平原抱着更紧,生怕他会离自己而去。

    “动了、动了。”张謇眨着眼睛,大喜道。

    果然,古平原喉间咯咯有声,仿佛这辈子才出了第一口气,艰难无比,但就是这一呼一吸之间,生死大劫已然过去了。

    他慢慢睁开眼,向四周看了看,第一眼看见便是常玉儿含泪而笑,再看过去一张张脸上都是欣喜若狂的神情。

    “小子,你真行。我服了你了。”刘黑塔一把将张謇举起,“我驮着你回去。”福伯带着人绕路回到工棚,走到近处便是一愣,工棚里居然隐约有灯光。

    “你们是什么人?”福伯一脚踏进来,见一个干净利落的小伙子稳当当站在椅子旁,背对而坐的是个穿着玄色褂衣散角裤的女人。

    那女人听有人问话,站起身转了过来。

    “辅王,还认得我吗?”她凝视着面前人。

    福伯闻言一惊,他的真实身份是太平天国的辅王杨福庆。寿州杀降那一晚,英王麾下二十八将一起被斩,唯有他逃出一条性命。当时他在营中与一班广西出来的老兄弟叙话,是一个亲兵假冒他的名字,被苗沛霖斩杀。

    太平天国后期,滥封王爵,光是“王”就分为五等,总计被封王的人数达到两千余人,哪怕是因为在洪秀全寿典上说上几句好听的话,也能被封个王爵。当然像英王陈玉成、忠王李秀成、干王洪仁玕这样握有实权,掌有重兵的王爷,与那些“王爷遍地走,小民泪直流”的王爷还是大有区别。

    与之相比,辅王也不是无名之辈,他在金田起义时就当了长毛,捐献了自己的全部家产,所以在尚未定都天京之时,就已经受封为辅王。他这个人是财主出身,略微懂得理财,并没什么大的才干,但反过来也没什么架子,很得营中士兵爱戴。

    对于几万被俘的英王旧部来说,辅王的存在是一个最大的秘密,他装成一个普通长毛,藏身在盐丁中间,只要稍微有人起了歹心,官府立时就会将其逮捕处死。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也不是人人都认得他,可是能把这个秘密保守得滴水不漏,足见杨福庆在旧部中的人望。

    杨福庆在陈玉成帐下多年,当然见过面前这个女人,惊喜交加地失声道:“是……是英王妃啊。”

    可是他随即便想到了什么,吸了口气立住脚,面色阴晴不定地看着白依梅,忽然恶声恶气道:“你怎么来了,是带了官兵来抓我吗?”

    “辅王,你怎么这么说,我是英王陛下的妻子,怎么会带了清妖来抓他的老部下呢。”白依梅没想到杨福庆会冒出这么一句。

    “哼。王妃还是王妃,就不知道是哪一家的了。”杨福庆回身看了看,吩咐道,“四处看看,要是有官军埋伏,咱们就拼了。大不了一死,下去见着英王也能堂堂正正地说两句话。”说着他用眼睛斜睨着白依梅,鄙夷之色尽显于面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将来见不得英王?”白依梅听得又气又恼。

    “哼,你自愿做了僧妖头的小老婆,这事儿尽人皆知。怎么,僧格林沁死了,你又爬到谁的床上去了?是不是曾家兄弟啊,日子有单双,你大可以隔一天陪一个嘛。”

    白依梅气得浑身发抖,身边的张皮绠更是怒喝一声:“你把嘴巴放干净点,不然别看是天国的王爷,我也照样揍你!”

    “你又是谁?”杨福庆翻了翻眼皮,傲然问道。

    “捻子!”

    “捻子?你是张宗禹的部下。”

    “对,僧格林沁的头就是我砍下来的,这仇是我帮英王报的。”张皮绠骄傲地一扬头。

    杨福庆哪里肯信,回头哂笑道:“吹牛皮谁不会呢。我还说昨晚上起坛,用飞剑杀了紫禁城里的同治呢。”他身后的弟兄同时哈哈笑了起来,张皮绠气得攥紧了拳头,可他确实口说无凭,真想冲过去打一仗。

    “哇、哇……”这时帐中忽然传出娃儿的哭声,谁也没想到在此时此地会出现这种声音,把杨福庆及一干手下个个惊得心中一跳。

    白依梅脸色煞白,紧咬着下唇,俯身从地上拎起一个大篮子,上面虚虚地铺着一层薄被。

    “辅王,你记得到寿州城的前一天,陛下请你们几个老兄弟吃酒是为什么?”

    白依梅这一提,杨福庆想了起来,那一晚陈玉成兴致意外地好,本来因为要投向苗沛霖,大家都有些无精打采,陈玉成却酒量甚宏,不住执杯劝酒。敬了一圈之后,才说今天这酒大有名堂,原来英王妃已经身怀六甲,就在这一天,夫妇俩定好了孩子的名字,决定取名为陈全广,全是保全的全,广是广西的广,是希望大军投降苗沛霖后,以广西老弟兄为首的太平军能够得以保全。

    杨福庆一念及此,呆呆地看着白依梅揭开那层薄被,露出一张粉嫩的婴孩小脸,正在篮子里手舞足蹈,皱眉哭着。

    “他、他叫什么名字?”杨福庆其实已经知道了,望着那张像煞了陈玉成的国字脸,泪水几乎夺眶而出,“是男娃?”

    “是,按着他的遗愿,取名叫全广。”

    “我抱抱,让我抱抱。”杨福庆恳求似地伸出手去,颤抖着接过孩子,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都来看看,这是英王陛下的孩子,老天有眼,英王有了后人了。”

    他四面望着,大家伙都围拢过来,看着这孩子就仿佛又见到了英王那刚毅的面孔,不少人都背过身去拭着眼泪。

    说也奇怪,这孩子被陌生人抱着,反倒不哭了,瞪着漆黑的眼睛,好奇地望望这个,瞧瞧那个。过了好半天,杨福庆才依依不舍地松了手,他茫然地问白依梅:“你在僧格林沁大营里,这孩子怎么没遭清妖的毒手?”

    白依梅沉默了一会儿:“有人帮我的忙,孩子一生下来就说按在水缸里溺死了,其实是调包了出去。”帮忙的是苏紫轩,以她的智计,做这样瞒天过海的事情易如反掌。

    “你既然知道这孩子的名字,也就应该知道这名字里包含的意思。英王陛下一心想保全他的部下,我是他的未亡人,既然已经替他报了仇,那么接下来就应该帮他完成遗愿,把你们都救出去。”

    杨福庆越听越糊涂,迷惑地望着白依梅。张皮绠充作护卫以来,对这位“英王妃”的事儿知道了许多,他口舌便利,一顿饭的时间便把白依梅如何忍辱负重,先是激怒僧格林沁杀了苗沛霖,后又与捻子配合,将其拖在曹州高楼寨,让捻子杀了一个千里回马枪。

    “我就是追着英王妃留的暗记,才在那百里青纱帐中撵上了僧妖头,一刀把他砍了。”张皮绠望着眼前目瞪口呆的众人,得意一笑,心说这你们可信了吧。

    杨福庆当然信了,他也是打了十几年仗的人,边听张皮绠口沫横飞,边在心里画图,还没等听完就知道僧格林沁之所以兵败高楼寨,完全是因为阵前失机,而这个功劳除了是捻子兵贵神速之外,倒有一大半要记在白依梅的头上。

    “哎呀!”杨福庆狠狠一拍自己的脑袋,单膝向地上一跪,“英王妃,我老糊涂了,方才多有得罪,这真是百死莫赎,百死莫赎。”他懊恼极了,忽然从绑腿里抽出一把尖利的攮子,冲着自己的大腿就扎了下去。

    白依梅惊呼一声,张皮绠离他最近,反应也是最快,一俯身拉住他的手,却是晚了一步,那攮子已然扎进去了半寸。

    “辅王,你万万不可如此,你们都是英王陛下的老兄弟,就算说错了什么,我又怎么会怪你们。万一你伤了性命,英王他地下有知,一定会怪我没有照顾好你们。”白依梅拿出手绢,一边为杨福庆包扎,一边报以责备的目光。

    杨福庆长叹一声,再看看那篮中的小婴孩,脸上悲欣交集。

    “你带着孩子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再来管我们了。只要这孩子能长大成人,就算几万弟兄都死在这儿,心里也是欢喜的。”

    “不!孩子当然要抚养成人,可是也不能不管你们。”白依梅站起身,语气坚决,这倒让杨福庆一愣。在他印象中,英王妃一向是陈玉成的贤内助,待人温柔和善,将官们的家眷都十分愿意与她往来。但是一别年余,白依梅变得判若两人,先前那略带腼腆的微笑消失无踪,目中很是决绝,仿佛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盐场有清军把守,他们倒是很聪明,并不看着我们这几万人,而是将妇孺都关在一起,用几百人守着。放出话去,要是我们敢逃,他们就拿女人和孩子开刀。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放心大胆地让我们出来做塘工。”

    “我都知道了,这些事情张兄弟早已经打听明白禀告了我。你恐怕还不知道,他已经混进盐场好几次了,早就弄清楚你在哪里,我这才能找了过来。”

    杨福庆看了张皮绠一眼,自己的身份是机密,盐场更是有兵丁和把头守着,他居然能来去自如在盐场中打听出这么重要的消息,真是有本事。

    张皮绠望着他一笑:“捻子本来就是私盐贩子,你没听过那首歌吗?‘贩私盐,贩私盐,家中无地又无田;贩私盐,贩私盐,生活逼迫作了难;贩私盐,贩私盐,穷爷们,结成捻,去他娘的碗大疤,捻子从此要造反!’”

    张皮绠说得顺嘴,帐中人听得都笑出声来,他接着又道:“我家从前也是正经的盐户,后来扬州盐商倒了,也跟着卖起了私盐。别的行当不敢说,要说盐这一行,从黑到白,没有我不明白的事儿。”

    白依梅在旁点了点头,张宗禹把这小伙子派给自己,简直是太得力了,尤其是最近这两个月,全靠了他,自己才能掌控大局,有了将这些英王旧部救出去的希望。

    “眼下要忍辱待机,曾国藩要是与清廷翻了脸,双方两败俱伤之时,咱们才能借机再起,谁说楚汉争霸就不能变成魏蜀吴三分天下呢。”白依梅连日来与苏紫轩谋划的就是这件事,或诱或逼,说什么也要让曾国藩起兵造反。

    “这盘棋可太大了。”杨福庆深吸了一口气,要说“忍辱待机”,眼前的英王妃可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一定把这话给兄弟们带到,大家伙有了希望,就能挺下去。”杨福庆深深点头,又道,“好在英王大仇已报,今晚连最后一个仇家都命丧黄泉了。”

    “最后一个仇家?”白依梅不自觉地问:“你说的是谁?”

    “那个姓古的商人。”

    “谁?”白依梅心里一缩,悚然张大了双眼。

    “就是在这里主持塘工的古平原,他出卖了英王,罪该万死,今晚我领着弟兄抓了他,把他活埋了。如今只怕他正在阴曹地府给英王磕头呢。”

    杨福庆说了这番话,满心以为白依梅一定高兴,可是抬头一看,却是大谬不然。白依梅呆呆地望着前面,整个人失魂落魄,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

    她坐了一会儿,也不再理睬旁人,站起身慢慢走了出去,杨福庆也知道她不能在这里久留,送出去的时候,就听白依梅依旧在低声自语着:“难道就这么死了,就这么死了……”

    常玉儿为丈夫掖了掖被角,看着他沉沉睡去,这才走出屋子,刘黑塔守在外面,走过来问道:“古大哥怎么样了?”

    “本地郎中说不妨事,开几服驱惊理气的药,吃两日就好了。”常玉儿一直在思考着什么,她对刘黑塔道,“大哥,你答应我一件事儿。”

    “你说吧。”“从今天开始,一直到修完海塘返回江宁,无论早晚,你寸步都不要离开他。”常玉儿慢慢走着,边想边说,“按着张謇所言,这几人不是土匪。土匪怎么

    会不要钱就撕票呢。至于说强盗,他身上的几张银票可都纹丝没动。这伙人就是来杀人的,至于是谁派来的……”她将目光投往邻县海塘的方向。不是李钦就是王天贵,或者是他二人合谋,毕竟此地只有这么两个仇家。

    “没证据不能乱说,更不能报官,那就只能小心防范。”她转头看向刘黑塔,脸色无比凝重,“我把话说在头里,他要是有什么不测,我不能独活,死一个就是死两个。”

    刘黑塔怔了好一会儿,重重一点头:“行!妹子你放心吧,古大哥屙屎拉尿我都跟着,这总行了吧。”

    刘黑塔说到做到,从第二天古平原醒了起身开始,他就寸步不离左右。

    “我说你就别跟着了,这是在咱们自己的海塘工地上,都是咱们的人,谁疯了不成,到这儿来当众谋害我。”古平原一开始觉得好笑,不到一个时辰就觉得浑身不自在,那刘黑塔死活不听,死死盯着身边每一个人,仿佛谁都有可能抽冷子拽出一把刀似的,不大功夫,就没人再敢走近古平原了。

    张謇是例外,他现在可成了人人注目的功臣。昨晚事情平息之后,已然快到子夜时分,他就在塘工上睡了一晚。古平原并无大碍,听说张謇救了自己一命,特意过来道谢。

    张謇倒不敢贪功:“依我看是古大嫂心诚,感动了不知哪位过往神仙,把你从阎罗殿给放了回来。”

    他要回家去,经过昨晚的事儿,古平原怕路上不安靖,特意派了两个人送他,自己也陪着走到了塘口。

    “咦。”张謇忽然望着一处工棚,从那里刚走出几个人,为首的一瘸一拐,腿上新缠了布带,依稀还有血迹。这几个人一打工棚出来,就看见迎面而来的古平原,脸上齐刷刷变了颜色,像是又惊又怒,极其不可思议。别人没注意,张謇可一眼看见了。

    “你们都是塘工上的?”张謇经过旁边的时候,像是不经意地问道。

    “是,小少爷,咱们都是盐工,被派来修塘。”杨福庆看见古平原还活着,大是意外,但眼下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回张謇的问话。

    “哦,你们这几天都在塘工上?”张謇停住脚步,“这些天都在塘工上,没出去逛逛走走?”

    “下了工吃了饭,都巴不得好好睡上一觉。再说托古东家的照应,药也不缺,还给换了身衣服,没什么事情要出去。”杨福庆赔着笑脸。

    “真的没出去过?”张謇再三追问。

    “没有,没有。自打来了塘工上,就从没出去过。”

    “那就怪了。这海塘附近都是海砂,地也都是沙地。你们几个既然寸步未离塘工工地,那鞋面上的新鲜泥土是哪儿来的,难不成是挖土刨坑挖出来的?”

    张謇这霹雳闪电般的一问,把所有人都听得惊呆了,像是平地遇见了活鬼,目光一齐盯在张福庆和他身后的那几个人身上。

    “坏了。”杨福庆心中迅速估量形势,自己这边虽然有几百人,可是没有趁手的家伙,塘工上的那几千民伕一定都帮着古平原,要是厮杀起来,人家本乡本土,还能就近叫人,官府得讯也会派兵马过来,这一仗必定是有输无赢。

    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办,古平原便已经走了过来,先是盯了一眼杨福庆大腿上的伤,然后问道:“你们做盐工之前,到底是干什么的?”杨福庆深吸了一口气,就是自己不说或是说谎,古平原派人到盐场一问也能知道实情。

    “我们都是长毛,被抓了俘虏派到盐场当苦役。”

    “那……究竟是谁的部下?”

    杨福庆方才那老实得近乎窝囊的神情消失了,他抿着嘴,狠狠瞪着古平原,半晌才吐出五个字:“英王陈玉成!”

    古平原的身子不易察觉地晃了一晃,望着杨福庆的眼睛,微微点了点头:“我懂了,原来你们是从寿州城被押到两淮。”

    杨福庆没答话,只是一直冷冷地对着古平原的目光,身后几人也无不如此。

    “我说一句话,你跟着说一遍。”古平原一字一顿道,“不明不白死在你手上的人那么多,凭什么让你当个明白鬼。”

    杨福庆沉默着,喉结不住地上下动着,此时的空气仿佛凝成了一块大疙瘩,连呼啸的海风都吹不开。常玉儿也得了信儿,赶过来呆呆地望着这一幕,刘黑塔瞪着眼睛看着,手已经摸到了腰间的九节鞭。

    杨福庆心里明镜儿似的,就凭这一句话,古平原就能当场认出自己,但他不屑于假装嗓音,死也要死得像条汉子,便用与昨晚一模一样的声音说道:“不明不白死在你手上的人那么多,凭什么让你当个明白鬼。”话中带着浓浓的杀意,听得张謇心中一哆嗦。

    杨福庆一说完了话,便准备好了拔出利器拼个鱼死网破,却见古平原回身便走,身后丢下一句:“昨晚的事与他们无关,让大伙开工吧。”

    “今天就要合龙了,听说张老爷特意派人从绍兴拉了两大车的黄酒,要摆一趟流水席宴请所有的民伕。还特意从扬州请了厨子来,我从张謇那儿要来菜单看过了。”要说白纸黑字,刘黑塔别的记不住,就是菜单记得瓷实,一张嘴像绕口令似地连成了串儿,“清炖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三套鸭、软兜长鱼、水晶肴肉、松鼠鳜鱼、梁溪脆鳝,还有……”

    古平原听得好笑,他这两天也正是因为海塘马上就要完工,所以去了县里,与杜知县交卸了塘工上的银钱,每名塘工在讲好的工钱上又给加了三两银子,算是辛苦钱。

    李钦承造的海塘早就已经建好了,为了显示自己做的事情与古平原这边泾渭分明,他还特意让人将与新塘相连的旧塘挖掉了二十余丈,要不然这新旧之间本可合龙,现如今就要靠古平原也筑起新塘连过去,才能与李钦所筑的塘合龙。

    “就冲这事儿,这个京商少爷就忒不是东西。真该把官老爷喊来看看,狠狠告他一状。”刘黑塔愤然道。

    “他不仁,咱们不能不义。再说李钦不傻,他完全可以说是因为旧塘挡了他的工程,这才不得已拆掉,他也筑了百里长堤,官家不会为这点小事与他计较。”

    说话间,古平原已经来到塘口,见自己筑的“五横五纵鱼鳞大塘”与前面一眼望不到头的海塘间只有不到几丈之遥,他脸上也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嗯?”古平原笑着笑着,忽然皱起眉头。随着两段海塘越来越近,肉眼已能看出,古平原筑的海塘又高又宽,而李钦那边则矮得多,厚度也只及一半。

    “这是什么怪塘,怎么石头还用锁链围着?”张老爷望着前面喃喃地说。

    等到了近前才看出来,根本就不是什么锁链,而是一个个大竹笼装满了碎石堆在一起。

    “这法子也算是想得巧妙,难怪他们能这么快就把海塘筑好。”古平原默不作声走过去,伸手拽了拽那竹笼,发觉编得甚紧,竹笼之间还用篾片绑扎在一起,使得整个海塘成为一体。

    “哼,那李家的小子就会弄这些鬼心眼,一看就是偷工减料,瞧瞧咱们的大石塘,比江宁的城墙还厚实,再看看他的塘,就和那舍不得花钱的地主老财砌的猪栏差不多。心思巧,建得快又怎么样,最多也就挺个三五年,到时候还得重修。”刘黑塔瓮声瓮气道。

    “不错,他这塘和咱们的比起来差得远了,也就是占个快字。”张老爷深深点头。京城李家那还是天下闻名的商人,也不过就是如此糊弄了事,相比之下,越发觉得古平原难能可贵,与一旁的几个乡绅不住夸赞。

    他们说些什么,古平原全没入耳,他一直拧着眉尖弯着腰,全神贯注地琢磨着这“竹笼塘”,过了好半天才缓缓立起身子。

    他刚想开口,忽听身边山呼海啸一般,所有的民伕连同赶来看热闹的百姓都齐声欢呼,他回头一看,原来一块硕大的青石被八条大汉用绳杠抬着,慢慢放入已经做好的嵌口,这块石头是特制的,别的条石厚一尺,宽一尺八,这块石头整整大了三倍,有个名堂称之为“定海石”。

    这块石头一落定,整条海塘就算是竣工,难怪数千人大声呼喝,都在不住地鼓掌跺脚叫着好。张謇笑嘻嘻领着一伙人过来,人们围上来把古平原举了起来,以身做轿抬着他在塘工上来回走着,每到一处都能听见老百姓不住称谢。

    古平原这回是帮了南通人的大忙。海塘坚固自不待言,只要是有眼睛的就都能看得出来,有了这条海塘,就算是在塘底下种田开荒,也是万无一失。此外古平原还帮南通人争来了粮食,再加上工钱给得优厚,与江南诸府诸县,甚至是苏、杭、扬州这样的繁华所在一比,南通也如人间天堂一般,连月来竟有不少外乡人携家带口到南通来逃荒,为的就是多吃上一口粮。

    公道自在人心,这些好处归根溯源都打古平原这儿来,老百姓无不衷心爱戴,当晚海塘边灯火通明,庆功宴足足摆了一里多长,几乎人人都要来向古平原敬酒。古平原本就没有什么酒量,没过半个时辰已然是醉意蒙眬,接下来都是刘黑塔帮他挡酒,敬酒的人实在太多,刘黑塔这个“酒坛子”也抵挡不住,喝到午夜时分,往桌上一趴,如雷般打起了呼噜。

    几日之后,塘工一切事务都已办结,古平原翻开日记算了算,自打请命出了江宁,一晃儿整整过去了两个半月,如今事情总算办得顺利,也可以回去向曾国藩复命了。

    张老爷得知他要走,带了全县的乡绅来送,百姓闻讯之后聚了几百人,送了一程又一程,古平原走上两三里便辞谢一回,可是人群就是不散,直到送出了二十里外,古平原表示要是乡亲们再送,他就只好住下明日再走。

    “好吧。咱们就送到这儿,免得给古东家添麻烦。”张老爷一摆手,忽然冲上来几个汉子,不由分说,将古平原的鞋子脱了下来,放在一个铺了红布的木托盘上,双手高举过头,捧着退了回去。

    “古东家别见怪,乡亲们感激你,留个物件以作去思。”张老爷含笑道。

    这“脱靴”之礼是绅民为颂扬地方官的德政,在官员离任时,当场脱下其脚上的靴子,意为盼其留官不去。历来只有极为贤德,为地方上留下惠政的清官能员才能受到这样的大礼,想不到今天古平原因为尽心尽力修了这一条海塘,也得到百姓发自肺腑如此热爱。

    古平原少年时也曾经想过这一生要如何大展宏图,实现一番抱负,就像张謇所说的“齐家治国平天下”,他也曾经数次想过将来进士及第,出任一县的牧守,要谨遵师命,爱民如子,一旦卸任之时,也会有人给自己送万民伞,行脱靴礼。

    这个念头随着他弃儒从商,早已在脑海中消失多时,如今幼时所想,忽然展现眼前,而且自己是以一个生意人的身份受了此礼,古平原心中“轰”的一声,眼圈立时红了,颤声道:“古某不过是为贵乡做了一点事罢了,居然蒙乡亲们如此抬爱,实在是惭愧。南通人的心意,我永世难忘。就此别过了。”

    “你别走。”张謇小小的个子,从人群中钻出来,眼圈也是红红的,“那一晚你说的话,我想到今天还是不明白,还是不知道该去做什么。”

    “謇儿听话,古东家还有要务在身,今后再来南通,你再问也不迟啊。”张老爷知道这个一向不大服人的儿子,对古平原却意外地很是佩服,见他要走心里自然不好受,便好言劝道。

    古平原也是好言安慰,随即拜别众人。他走出去几十步,回头再望去,见张謇还是怔怔地看着自己,心下不忍,于是冲着他招了招手。

    张謇飞跑过来,古平原俯下身对他说:“你好好读书,等将来考上了状元,再来与我学做生意。”

    “真的?”张謇眼前一亮。“真的!”古平原伸出一根手指,“咱们拉钩,一言为定!”

    古平原并没有急着回江宁,而是绕道镇江先来看望母亲。又过去了几个月,他心中存着万一的希望,希望母亲回心转意,又或是心情转好,一家人重又和和美美。

    古母已经从家书上知道了大儿子一直在修海塘,担心他累坏了身子,见了自然很关切,温言絮语问了好半天,古平原心中也是暖暖的,把从南通带来的当地点心作为茶点,又亲手冲沏了一壶好茶,眼见母亲心情不错。他乍着胆子,试探地说了一句:“儿子在塘工上确实辛苦,多亏了玉儿每天从十几里外来送儿子喜欢吃的饭菜,整日嘘寒问暖,这才连个头疼脑热都没有。”

    古母本来拿着一块点心,正在慢慢嚼着,听了这话嘴巴忽然不动了,面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古平原心里七上八下,窥着母亲的脸色看不出是吉是凶,心想反正也说了,干脆就说到底。

    “玉儿也来了。她在南通时买了当地的布料,给母亲做了好几双厚实的布鞋,说是金山寺里大殿的地砖冒凉气,怕您受了寒。”

    古平原自觉立言得体,谁知古母听了一声不吭站起身,挑帘子进了里屋,等了一刻钟也没出来,也毫无声息。

    古平原暗暗叹了口气,站起身冲着里屋赔笑道:“母亲是累了吧,那儿子不妨碍您休息了,我还要向曾总督回禀修塘的事儿,明天赶大早回去江宁,就不向母亲来辞行了。”

    屋中还是悄无声息,古平原没法子,只得回身打算推门出去,谁知他刚转身,从里屋啪地丢出一样东西,落在地上。

    古平原定睛一看,正是他上次来时,给母亲带的那双布鞋。当时玉儿怕婆婆不穿,还特意嘱咐不许说破了是她做的,古平原便只说是在江宁鞋帽庄买的,听小妹说母亲甚是爱穿。

    古平原望着那双布鞋,只觉得一股又酸又胀的气顶上来,恨不得一挑帘子也进里屋,问清楚母亲究竟是为何要如此对待常玉儿。然而他一想到慈母数十年如一日拉扯自己兄妹长大成人,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累,别的不说,就是几个孩子身上衣脚下鞋,便要春夏秋冬在灯下缝缝补补直至深宵。自己被流放这么多年,母亲更是夜夜担心落泪,以至于早早便眼睛昏花。这么想着。他一灰心,心中的怨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拖着脚步无精打采地走了出去。

    古平原在镇江县城里长包了一处客栈的院子,原来是一家人都住着,如今二弟去了杭州开货栈码头,自己也只是偶尔回来,就由小妹古雨婷照顾母亲,还有两个仆妇同住。古母厌烦常玉儿,所以自然不能带着她也住进来,而是另外在附近找了一家客栈,要了两间上房,古平原夫妇与刘黑塔各占一间。

    这家客栈原来是个大染坊,有个晒布用的宽敞后院。刘黑塔相中了这地方,早晚在此习武。他的习惯是早饭前晚饭后,各打一趟拳,然后施展一套鞭法。

    等到鞭子抡完了,刘黑塔运腕力将九节鞭收在手中,一回头就见古雨婷正站在院门处,呆呆地望着自己。

    “咦,是你啊。是来找古大哥还是找你嫂子,古大哥出去了,我妹子在房里呢。”上次与古雨婷见面,刘黑塔知道了一个秘密,他一直放在肚里跟谁都没说,可是每一次想起来都憋得心慌,每一次都后悔为什么要去问,所以他这回来镇江最不想见的就是古家的这位三小姐,只想说两句话便把她支走。

    古家如今与徽州第一大茶商做了联号生意,家境早已是今非昔比,古雨婷也置办了几套好看的衣裳和首饰,今天穿的便是她最喜欢的那件散花绿草百褶裙。刘黑塔说话,她像没听见似的,定定地看着他,把刘黑塔瞅得直发毛。

    “啊?你、你是来找我的吗?”

    古雨婷迈出一步,然后一直走到与刘黑塔相差半步远的地方才停住。刘黑塔眨眨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古雨婷,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谁知道古雨婷竟又跟上一步。

    “刘大哥,我要你看着我,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一阵幽香传来,刘黑塔心里咚咚直打鼓,慌里慌张地问。从小到大除了与妹子常玉儿,他还从没有与别的女人如此接近过,就是常玉儿,长大之后兄妹彼此守礼,也没有这么近处说过话。

    “你愿不愿意娶我做你的妻子?”

    刘黑塔做梦也没想到古大哥的妹妹会问他这么一句话。他的脸腾一下就红了,由红发紫,手足无措之际,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摇了摇头。

    古雨婷脸上当时就变了颜色。男女大防,名节至重,这些话从小到大,娘教了自己无数次。可是自己确实喜欢刘黑塔,这是女儿家的终身大事,总不能有了心上人后,再糊里糊涂嫁给一个媒婆提亲素未谋面的人。这些天日思夜想,今天终于鼓足了勇气问出来这句话,一颗心简直要从腔子里跳出来,没想到刘黑塔的回应居然是摇头不允。

    古雨婷又羞又臊,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却又十分不服气,干脆一横心再追问下去:“难道你有喜欢的女人了?”

    “没有。”刘黑塔闷声闷气地答道。

    “那你、那我……”古雨婷毕竟也要顾及女儿家的矜持,总不能厚着脸皮问出下面这句话,只得惶急地看着刘黑塔。

    刘黑塔也是尴尬万分,他真没想到古雨婷会这么大胆,当面锣对面鼓地与自己来谈亲事。其实古雨婷说话爽利,做事干脆,很对刘黑塔的脾气,当初在徽州看茶园,二人相处得并不错。古雨婷的厨艺得自母亲的真传,刘黑塔特别喜欢吃她做的几道菜,这样的女人娶回家做老婆,那真是对路了。

    不过现如今刘黑塔有自己的苦衷,他在院当中转了两圈,再回头古雨婷还是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他虽然是硬汉子,可是心肠最软,猛地一跺脚:“好,我就全都告诉你。”

    刘黑塔一番道理说出来,把古雨婷听呆了。原来刘黑塔是见自己的妹妹受了婆婆的冷遇,特别是古母当初让儿子休了媳妇,更是让他耿耿于怀。他在山西听大书,听人说过焦刘两家孔雀东南飞的故事,担心常玉儿与古平原之间也因为古母而婚事不偕。万一常玉儿被休回家,那今后的日子怎么办?刘黑塔虽然是粗人,可是一颗心都在常家,思来想去做了一个决定。

    “我这条命是常家给的,老爹如今不在了,我就是不要命也要照顾好这个妹妹。如果你们古家真把我妹子撵出门,那我就带她走,我照顾她一辈子,大不了我娶了她,总不能让她孤苦伶仃受人欺负。所以我不能娶亲,老婆娶进门,万一容不下我这个妹子怎么办?”

    古雨婷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滚滚而下,但却不是生气委屈,而是感动得无以复加。

    “大哥。”身后忽然传来低低的一声呼唤。刘黑塔急忙回头,却惊见常玉儿正站在门口。

    “你……”刘黑塔愣住了。

    “我都听见了。”常玉儿望着他,脸上交织着感激与爱怜。她没再看刘黑塔,慢慢走到古雨婷身边,扶着她的肩,将抽泣着的古雨婷揽到自己怀里,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的泪水也打湿了衣裳。

    “小妹。你没有看错更没有选错,我这个大哥是天底下最最好的人。”过了好一会儿,常玉儿帮古雨婷擦了擦眼泪,“我既是你嫂子,又是他妹子,无论从哪一面儿说来,都一定会成全你们。”

    常玉儿说得笃定无比,古雨婷不自觉地就跟着点了点头,可是随即想到了古母,面上又情不自禁带出了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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