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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军行 正文 十二、归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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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奶家门口已经十分热闹了。

    解放四十年,十三里梁村未见谁家这般热闹过。停了小车,从城里来了干部,从部队也来了干部。起初,听说棒子掉进雪坑冻死了,人们还可怜棒子小小一把年纪,可怜十三奶和二婶就这么一个孙儿。看到了这般热闹,人们就觉得没什么可怜了。死后能招来一番惊天动地,也算光宗耀祖过,没冤枉一条生命来世上过了一遭。有谁不明白,人总归要死去,死了又有谁像棒子一样能惊动了天地呢?

    见了这番热闹,二婶心里慢慢觉得很温暖。还说什么呢?县、乡干部来到家,用小车去找婆婆去,把棒子的骨灰用飞机送回来,用那么精致的盒子盛上它。你想你还能说些什么呢?那么脏的凳子人家坐时,连擦一下都没有,花生炒过了火,人家拣也没拣就吃了。

    村里不是也有不到十七就死了的孩娃吗?

    死了就死了,活的人要想的是明天儿自己如何地活,那日子如何地打发,如何地尽快把死了的人忘到脑后去,让外人看不出家里有什么不幸的事。留下的事情,不过是到了年后,想起了清明节,在门口议论几句二月的清明,准备如何隆重地到坟上作一次祭奠。可真的到了清明,也就不过买一挂小鞭或几个炸炮,提上篮子,拿一碗油炸的面食和三个白馍。现在改革开放了,还可以公开地拿几小捆香火,捏几个金纸元宝,到那坟上去,在每个坟头添几锨新土。有的坟堆,被雨水冲下几个黑洞,走一遍看看,哀叹几声,想随地挖土将洞填了,又可惜小麦长得正好,又是自家的责任田,就去远处端几锨土来,将那坑洞填了。因为土来得不易,也就不把那坑填得太满,让过路的人看见已经填了就行。做完这些,就挂几条白纸,上供烧香,点鞭放炮,跪下磕三个头,也就完了。就起来拍拍屁股和膝盖上的黄土,随同族上坟的人流,回村庄去了。

    回到家里,自然不会关起门来伤感,得照旧地过着日子,想着责任了的田地。从一早到一晚忙个不休。晚上闲扯几句,倒在床上便就睡着了,做梦也很少梦见那入了坟的人,并不因他年少死了就多梦他几次。倒是油盐酱醋,时常地走进梦里。还梦见明天要去赶集,走很远的路,却起床晚了,慌忙地醒来,天还不亮,到了恰好的赶集上路的时候,就上路了。

    就过上了又是一天的日子。

    二婶是经过了这些的。天大的灾难,哭上一朝或者三日的,打棺挖墓,将人埋了,也就渐渐不得已地将那人忘了。

    日子里是要过活着的人。

    二婶很早就立在门口等那出去的小车,等小车要接回的十三奶。妮子已经被车接了回来,在家照看着客人。村里人围着小车看。小车是为着二婶家才开进村里的,且二婶家降了天灾,这在围着看车的时候,就不能不过来劝慰二婶几句,说:二婶你心宽些,人来世上本来就是为了受苦受难的。还说:也是棒子命该如此,寿限到了,没法儿的。再说:人死了就完了,二婶你不能便宜了部队上,还有政府,能要几个钱,就要他们几个钱。二婶心里后悔的是,当初真不该让棒子去当兵,不当兵什么事情也便没有了。可二婶却说,这日子不能过了,我还不如死了好!听的人急了,忙拉着二婶的胳膊,说二婶你千万万千不能这样想,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让你那疯子婆婆如何地过?你让妮子回娘家时去哪儿吃上一碗饭?

    二婶眼圈就红了。

    热闹的人眼圈也红了。

    就在这热闹的时候,村头有喇叭的鸣叫,跟着一辆吉普进村了。十三奶被接了回来,村里人慌忙闪到一边。家里的客人,民政局长、乡长、部队来的三个干部,都从上房拥了出来。

    十三奶从吉普车上下来了。

    很静的。谁家的狗,在车边转来转去,嗅着什么东西,呼吸声很响。有人朝那狗踢了一脚,它就尖叫着跑走了。再就不见了一点声息。人都木着不动,仿佛在等着比棒子的死更大的事情降下来。十三奶下来车,脸上乐呵呵的,布着一层灰土,大襟的棉袄开着两个扣子,脖子下那块黑红的皮肤,一折一皱地叠在一块。是村长扶她下车的,脚一落地,她就对面前的人说:“小车接了我,我坐过小车了,我坐过小车了……”

    然而当她转过身子,看见门口还停着一辆小车,静静立下一片不是十三里梁村的人时,她把目光死盯在部队来的那三个干部的军装上,不动了,也不唤了,痴痴地僵硬着,眼里的那种木呆,冷冷地寒得人心打哆嗦。

    太阳黄爽爽一片。

    没有风吹。

    谁说快回家把棒子的骨灰和遗像放一边,别让十三奶看见了。二婶说别动了,迟早都得让她见。

    二婶说着朝十三奶走过去。

    立着的人都朝十三奶围过去。

    妮子从人缝挤进去,扶着了十三奶。

    二婶过去把十三奶的袄扣儿扣上说:

    “娘,家里出事了。”

    十三奶迎着那几身军装朝前挪步子,说:

    “出事了,出事了好。”

    二婶说:“没有棒子了。”

    十三奶说:“我还给他捎着夹肉的烧饼哩。”

    二婶说:“棒子再也吃不到你捎的烧饼了。”

    十三奶说:“一次不捎他就说我不是他的亲奶奶。”

    二婶说:“部队上来人了。”

    十三奶说:“不是在前边站着嘛,三个人。”

    那部队上的人都是棒子所在营连的,望着走近的十三奶,忽然就哭了,仿佛突然想起了啥,忙紧走几步,过来替二婶和妮子扶了十三奶,缓缓慢慢朝着家里走。

    院子很小,人群一团一团静静地拥。

    棒子的骨灰盒是一种亡人统用的红木制作的,那上面写了棒子的名。骨灰盒的一边,靠了一尺大一个镜框子,镶装了棒子八寸的放大像。来的人说事情巧得很,团里的新闻干事头天来给每个新兵照了相,来日棒子就跌进雪坑了。棒子在那像上很紧张,绷着一张脸,然眼却极有神。让人想到,春天来到了十三里梁坡上,地上铺着厚厚一层绿,羊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地吃,棒子在羊群中一动不动地睡。他的头顶,他的身边,他的脚下,含苞的含苞,开花的开花,吐香的吐香。可他那仰脸的上方,云却很浓,低低地卷动,因此燕子飞得低了,蜻蜓也飞得低了。有蜻蜓就落在他的头上,本可以伸手即抓的,可他却睡着了。

    还让人去想那夏天的星夜,月是溶溶的,星星缀满了蓝莹莹的天空。

    夜一来,蛐蛐就叫,在门墩儿上叫,在锅台上叫,在床的下面叫,在供人纳凉的大树身上叫。青蛙也叫,叫在田里,叫在沟底,叫在房后,叫在人家的坟头。满街都是流水潺潺地叫,可是没有人的说话声。知了的叫声响亮却断断续续,然无声的细雨却像知了和别的虫子的尿样凉荫荫的,从日落下到日出。

    棒子的像很年少,也很荒凉。

    十三奶走过院落,走进上房,走近棒子的像。没人知道十三奶走近那像会做出什么事。可料不到十三奶朝前走着走着不走了,离那像还有两步远时她站下不动了,两眼死死地盯着像和骨灰盒。

    过了一阵子。

    村长突然过来拿起棒子的像,在十三奶眼前晃了晃。

    十三奶的眼跟着那像迟缓地转动着。

    村长大声说:“这是棒子。”

    十三奶说:“是棒子……”

    村长又抱起棒子的骨灰盒,敲敲盒盖子。

    “这是棒子的灰,火化了,外面兴火化。”

    十三奶望望那红木盒,扭头看着扶她的人。

    “火化了……不火化……带不回来吗?”

    一个部队干部说:

    “带不回……汽车火车要坐半个月。”

    迟疑一下,十三奶旋着身子,找到身后的二婶,轻轻慢慢说:

    “这么远的路,你快和妮子进灶房给人家烧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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