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日子就算过去了。
随着一早太阳的到来,都已经不再存在了。梁上的路,安安静静地躺着。吐了一丁点儿嫩芽的杨柳,也不去显摆那早到的春绿。去镇上开咪咪发屋的水浪,回到家坐在灯下,点他一天赚的钱数。野喜鹊不再叫了,小麻雀也不再一团一团地飞。猪、鸡、牛、羊都回窝卧着。
是凡要同月亮来的,都在慢慢来着。星星已经在天空闪烁。猫头鹰也已落进了人家的坟地,准备着朝哪个方向唤叫。黄鼠狼从梁上的哪儿出来了,卧在村头玉蜀秆垛里,还想不准该到哪家的鸡窝去。
热闹了一天的村落,已经静了下来。出去野了的孩娃们还没有回家。在大门口的石头上,站下了他的娘,高唤着他的奶名,接下来就是一声骂:
“你咋不也死到外面哩!”
那孩娃就从牛棚或麦秸垛里钻出来,从他娘的身后回家了。
各家的大门都关上了。
男人们上了床,打着哼哼,咬着牙齿,睡得很香。孩娃们也是挨着床铺就睡着了,梦见了一天的热闹:小汽车如何地进村,十三奶如何地下车,二婶如何地和十三奶说话,妮子如何地给客人们让座,村长如何地把棒子的大照在十三奶眼前晃来晃去,十三奶又如何地轻轻慢慢对她的儿媳和孙女说,快去给客人们烧饭吧,走了那么远的路……于是,孩娃们想到了:自己有朝一日也同棒子一样了,会不会有小车停在门口,会不会有部队上的人坐着飞机赶过来,会不会也惊动县上的局长和乡里的乡长,便对自己的前途深感担忧,小小的眼角有了凄凉的泪。
有了泪,便是睡得很死了。
剩下的只有女人们没有睡。
明日隔一夜就到,时候又是镇上的一个集日。男人们要起早去镇赶集,赶一头猪去卖,或赶一只羊去卖,再或扛几根椽子到木材市上卖掉。换回来油盐、锄耙。春暖了,也该买孩娃们的单衣了。这是女人们的事,就把钱拿回来。女人们小心地拿上钱,抽空又要往镇上去一趟。居多的,是去卖笤帚和刷子。十三里梁这里,有一种草叫荆草,根又长又细,长在田头沟边,刨出来把那根剪齐,用铁丝捆在木棍上,成了笤帚或涮锅的刷子。家家都这样,集集都去卖。刷子一块钱一把,不会卖的卖八毛;笤帚一块八一把,会卖的卖两块。男人们去卖这些,女人们要把这些捆成捆儿,放进布袋,或装进两个大竹篮里,让男人挑上。还要给男人做好干粮。男人们是家里的栋梁,是女人们的靠山。自然干粮是要烙油馍的,于是,和面,烧火,烙馍,忙个不停。忙完了还要将灶房扫干净,把蒸馍布挂起来,把锅碗瓢勺放在很随便的位置上,但总要把这些重新换个位置放着。都做完了,拉开灶房门,站在院里揉揉疲惫之极的眼睛,往天上一看,月亮没有了,星星没有了,一只夜莺从院子上空飞过去,间或又留下一声怪叫,女人心里便嘀咕:我家可千万别出十三奶家里那种事情啊,要那样我可没十三奶和二婶那样撑着日子过下去的能耐啊。
正想着,鸡又叫了。
便该唤男人起床上路赶集了。
二婶家里的灯火一夜没熄。
把所有的客人送走了,十三奶就躺在了床上,后背垫着一个被子,半倚半卧地不动。妮子把女娃放在十三奶的脚头,拉上一个被角盖着,自己坐在一张小凳上;二婶坐在十三奶的床边,用手端着自己的下巴。
十三奶觉得疲乏得不行,累极了,她说都去睡吧,就先自闭上了眼,也便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妮子还是坐在床下,二婶还是坐在床边,半岁的女娃还是睡在脚头。她用胳膊撑着翻了个身,望着妮子,说:
“你男人来信没?”
“来了。”
“说啥?”
“说他又转干了,成军官了。”
“还说啥?”
“说……我害他一辈子。”
十三奶欠欠身子。
“离婚吧,离了日子也照样一日一日过。”
跟着,谁家的鸡首先打鸣了。接下是一片鸡鸣,响彻了十三里梁。
二婶说:“不求人的,明儿就离,今儿你去镇上卖笤帚吧。”
妮子说:“卖了回来买些啥?”
二婶说:“买张锄吧,锄该换了。”
妮子说:“那饭勺也不行了,用了十多年。”
二婶说:“饭勺还能用。再买二斤盐。”
妮子便去捆那笤帚,五个一扎儿,放进两个竹篮里。二婶便去灶房给妮子准备干粮,日子还是不错,干粮和别户人家一样,全是白面的馍。十三奶便把她的曾外甥女拉到怀里,拦抱着睡。
十三奶猛然发现,这曾外甥女,长得像妮子,也像她外婆,似乎哪儿,还像十三奶自己。十三奶久久痴着看这个曾外甥女。
这个半岁的曾外甥女,对她的老外婆、外婆、母亲身边的事还混沌一片,迷迷糊糊睡得极尽的香甜,可是来日已经在屋外等着她醒了。
到来的日子也是由不得她的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