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修)
(重修了112、113,如果看不懂需要重看,很抱歉)
他们从一开始,就是谎言。
所以他患得患失,他早就知道他们不会有结局。
因为她喜欢的从来不是江少言,她喜欢的只是他制造的骗局,他给的幻梦。
她从来不知道他的卑劣,他的恶毒,若她知道,她又怎会喜欢他?
洛婉清静静听着,若是过去,她或许还觉心绪震动,然而此刻她却只觉疲惫。
面前这个人与她仿佛没有了干系,唯一的干系,只剩仇人二字。
但想了想,凡事总有了结,她还是开口,只道:“你折第一只蚂蚱我就知道不对。”
李归玉一愣,洛婉清平静道:“但我没在意,因为我在意的是你。我不会因为恩情喜欢一个人,我喜欢的人,是我与他相处,与他相知,我对他生怜,因他心动。有这只蚂蚱,没有这只蚂蚱,于我而言,江少言就是江少言。”
所以后来他只送她木雕她一字不问,不是她偏爱木雕或是蚂蚱,而是她偏爱这个人。
然而这一点,时隔多年,他却才终于明白。
他愣愣看着面前人,听洛婉清颔首道:“过去相爱未曾察觉你心中怨愤,是我的不是,今日向你道歉。出鸳鸯生死阵那日,你愿意将我视为对手,全力以赴,亦向你道谢。只是至此之后,”洛婉清擡起眼眸,“我与三殿下之间再无瓜葛,唯余两事未结。我家仇、崔恒的仇,我皆会来报。还请三殿下抱剑以待,改年他日,殿下八宗师之位,我必来取。”
说完,洛婉清转身折回。
李归玉终于反应过来,急急往前:“小姐!”
话音刚落,一把匕首投掷而回,狠狠扎入李归玉身后树身,入木三寸。
洛婉清没有停步,冷声开口:“今日我有要事,放你归去,若再往前,以命相待,格杀勿论!”
“小姐你等等……”
“殿下!”张伯和紫棠青竹等人一起涌上来,拉住还余往前的李归玉,急道,“监察司的人还在那边,殿下,过去或许是局,您不可妄动!”
不是局。
李归玉听着他们的话,愣愣看着女子走在林中背影。
他清楚知道,这不是局。
可追上去能做什么?要做什么?
可若是什么都不做……
他心尖发颤,想起方才她那一句“于我而言,江少言就是江少言”。
她知道……
她一直知道。
但她在意的从来不是那一只蚂蚱,不是谁救她,而是江少言。
可他却不明白。
他觉得这世上无人在意他,他母亲不在意,他父皇不在意,天下人不在意,唯一在意他的江枫晚已经故去。
所以他想要权势,要高位,要报仇,反正他已经是一个人。
然而这一刻他才发现,他不是。
他从来不是。
洛婉清看到的是他,不是另一个人。
窒息涌到心口,他张了张唇。
可他能说什么?能做什么?
她已经走了。
从他选择联系郑璧月、陷害洛家、逼死她爹那一刻起,她就永远的走了。
他想不择手段固执留住她,可她却从来不是他能留。
他只能看着她远走,甚至连她名字都叫不出来。
而洛婉清一路走在林中。
她脚碾过枯叶,听见枯叶碎裂之声,脆响在林间,空荡荡一片,听得人心空寂茫然。
她手里握着从手中蚂蚱,低头不言。
过了好久,眼泪坠落下来。
林中无人,她一个人,一面走,一面落泪,落着落着,她忍不住低泣出声。
可她还是要往前走,还是得往前走。
她拿着他晚来了六年的蚂蚱,一个人哭着穿过长林,穿过夜色,穿过草丛,穿过茫茫雾气。
等她哭到再无眼泪,也终于走到了路的尽头。
她擡起头来,看见天光破日,雾染晨曦。
她终于来到了流风岛岛前,她看着不远处停泊船只,想起他们上岛时,她在他手上写字,他那不轻不重一拍。
就这么小小一个细节,她却突然觉得心上空空。
她闭上眼睛,缓了片刻,终于是拿出他赠的短笛,于清晨吹响了那日生辰,她用琵琶为他奏响的那一曲。
她从来没有随意吹过这只笛子。
唯一一次任性,还是在醉酒之后。
如今终于可以了。
她终于吹了一次他赠的笛子。
然而这一次,故人却不能魂归了。
******
洛婉清吹笛时,笛声穿山越岭,遥遥传到牢房中的谢恒耳中。
他正用血在布条上绘图,听见声音,不由得擡起头来,看向流风岛方向。
他在三天前被谢悯然从水下密道里带出来,带出来就遇到了姬蕊芳的人。姬蕊芳带着谢悯然从另一个方向逃跑,同时让人抓了他进雪灵山,从雪灵山中送到姬蕊宫。
他身上带着伤,与他们动手无益,而且雪灵山地势复杂,既然来了,他便想顺便把路探清楚,于是由着他们带着他回宫。
一路上被蒙着眼睛,依靠计数记录了时间,靠感官记录了线路,他脑海中大致绘出了进入后的路线图和机关停顿的地方。
记得太久,他自己神智都有些恍惚,其他什么都不敢想,只能是一遍一遍描摹地图路线,如今进入牢房,他才终于得了机会,赶紧将路线绘制出来,正愁如何让怜清送出去,没想到会在这时听见洛婉清的笛声。
怜清对方向的敏感度远低于追思,进入雪灵山后便迷失了方向,完全就是躲在后面跟着他一路潜进来。
但怜清个头小,长相普通,不太引人注意,这才让它得了机会,此刻出现在窗口。
谢恒擡起手,轻唤了一声:“怜清。”
毛团大的鸟一跃而下,赶紧到了谢恒身边,谢恒从衣衫里取了一块肉干,喂给怜清,随后便将布条绑在它脚上,轻声道:“听你娘笛子的方向,那边就是流风岛,往那个方向飞。饿了自己吃叶子,到家就有肉干吃。小心一点,”谢恒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别让发现了。”
怜清唧唧叫了两声,谢恒擡手送它到床前,怜清便赶紧往笛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等送走怜清,谢恒便闭眼打坐,没多久,外面便传来叮叮当当声响,一个身着昆仑一带服饰的女子,带着人进入牢房。
她绿色抹胸,红色印花灯笼长裤,披帛臂钏,赤足悬铃铛。
她面上带着面纱,头顶飞天发髻,虽然看不清样貌,但从露出的眼睛来看,应当是个顶尖美人。
谢恒闻声不动,随即就听周遭有女子腹语响了起来:“谢恒,你倒是同你舅舅一般装腔作势。死到临头,还有心情打坐?”
“我不会死。”谢恒冷静开口,“姬宫主还要拿我换东西。”
“你以为那东西对于我而言很重要?”姬蕊芳语带嘲讽,“我可不是你们那些朝堂人士。”
“我听说这些年你一直想偷我舅舅尸骨。”
谢恒一出声,姬蕊芳便变了脸色。
谢恒睁眼擡眸:“想拿东西和人交换是吧?还是想把东西留下来做个念想?”
姬蕊芳没有出声,过了片刻,她慢慢笑起来,猛地袭向前方,谢恒面色不动,被姬蕊芳掐着脖子狠狠砸到墙面,压在墙上:“你是不是以为我不能杀你你就能好好逃过这一劫?”
谢恒轻轻喘息着,冷淡看着姬蕊芳:“悉听尊便。”
“我听说当年你把曼陀罗戒了。”姬蕊芳笑起来。
听到这话,谢恒冰冷擡眼,姬蕊芳另一只手拿出一个药丸:“专门为你准备的,再戒一次如何?”
“为我准备?”谢恒敏锐察觉言语中的异样,冷声开口,“姬宫主早有准备?”
“我等待你多年,”姬蕊芳不由自主收紧了手指,凑近谢恒,“谢灵殊,凡事要付出代价,既然违背了诺言……”
谢恒闻言,似是终于明白什么,瞳孔微缩。
姬蕊芳见他明白,一把将药丸按入谢恒口中:“我绝不放过!”
******
洛婉清于天彻底亮起来时回到房间。
还是崔恒和她睡过那张床,她倒在床上,便一觉无梦睡到午后。
直到有人敲门,她才睁开眼睛。
“柳司使,柳司使你醒了吗?”
朱雀的声音在外面传来,洛婉清躺在床上,没有回声。
朱雀听到了里面的气息声,赶紧道:“柳司使,我知道你在,你别不回我话啊。崔大人让你等会过去,大家都在议事阁等你!”
洛婉清没说话,朱雀迟疑着:“那个,你一定要来啊,大家都等你!”
说着,洛婉清便听朱雀离开的脚步声。
她在床上躺了一起会,床头是她昨夜放着的蚂蚱,它身上的水渍已经干了,血迹还留在它身上,看上去有些陈旧。
洛婉清静静看着那只蚂蚱,看了许久,才从床上起身。
踱步走到窗前,连下三日的秋雨终于停了。
天朗气清,碧空如洗。
一如她压了几日的心境,在一场痛哭之后,终于归于平静。
她站在窗前,吹着口哨唤了一会儿怜清。
崔恒落水那日,怜清跟着下去,如今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它好像是跟着崔恒一起消失了。
或者是崔恒带它离开了。
洛婉清心里麻木茫然一片,站在窗前,静静看了一会儿天空山林,随后转身找了一个木盒,将蚂蚱小心翼翼装上。
随后她去吃了点东西,找热水好好洗了个热水澡,然后便开始清点了一下崔恒留给她的东西。
他留的东西大多还在东都,这里只有他给的千机、玉石手链、姻缘牌、银质脚链、口脂。
她看着他赠的这些小东西,不由得笑起来。
她想了想,擡眼看向镜子,将他送的东西一一郑重又争气穿戴上去,最终用千机发簪,挽了一个妇人发髻。
她静静看着镜子里妇人装扮的自己,却是轻唤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崔恒。
走好。
洛婉清在梳妆时,议事阁里所有人陆续到达,都等在原地。
等了许久,假扮成谢恒的玄山终于开口:“要不先开始吧。”
“柳惜娘没来,怎么开始?”崔衡无奈,“无非是车轱辘话来回滚,你们玄武司朱雀司的人能进山?能你也不敢啊。”
各司有各司擅长,他们的确不敢。
“可我看她来不了。”朱雀从一旁抓了一把瓜子,磕着瓜子坐下,“昨天哭成那样,我要是她,我得缓十天半个月的。”
“你年纪小不懂事。”崔衡摆手,嫌弃道,“再等等。”
“已经耽误三日了,”玄山看了一眼崔衡,皱起眉头,“我们不能一直等着她耗下去,她要来早来……”
话没说完,外面就传来银铃声响。
那声音清脆悦耳,随着脚步声叮叮当当。
所有人一起望去,就见一个黑衣女子悬刀而来。
她梳着干净利落的妇人发髻,面上带了淡妆,气质清冷中带了些许温婉,像海一般包容沉静。
她本就生得美,如今带着明显意喻着某些身份的妇人发髻,逆天光而入,更是带了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清透温柔。
所有人都是一愣,随后朱雀高兴起身:“柳司使,你来啦?!”
“卑职来晚,”她循着礼数,如同一个再守职不过的下属,转身向玄山假扮的谢恒行礼,“还请公子责罚。”
玄山闻言,冷淡看她一眼,应了声道:“情况特殊,今日免罚,先说正事。”
“谢公子。”
洛婉清闻言起身,随后便站到一边。
等她站好后,崔衡清了清嗓子,才唤醒大家神智,所有人收神反应过来,随后就听崔衡起身道:“我先来同大家说一下现下的情况。”
说是“大家”,但洛婉清知道,这只是针对她。
这里在座所有人都清楚这几天发生的事,只有她一直沉静在崔恒的死里。
她擡头看向崔衡,就见崔衡拉开流风岛的沙盘,介绍道:“流风岛后面就是雪灵山,雪灵山脉地形非常复杂,走进去至少要走十几天才能出去,所以进入姬蕊宫最快的路线,一直都是从流风岛靠雪灵山的天梯进入。但咱们抢东西那一日,姬蕊芳下来抢走谢悯然,从天梯逃离时将天梯炸毁了。虽然后来我们派了轻功高手攀了崖壁上去,但上去之后……”
崔衡声音微沉:“只有尸体被扔下来。唯一一个活着退下来的人说,其实上面也不是姬蕊宫。”
“我们不可能从崖壁往上进攻。”洛婉清看明白,冷静开口。
崔衡点头,确认道:“是,所以这些时日我们也派了两拨白虎司的人进入雪灵山,但……”
崔衡抿唇:“都没回来。”
说着,崔衡擡眸看向洛婉清:“现下白虎司只有你在这里,我想要你评估清楚,你一人带上其他各司的人进山可有把握?如果没有,我们就等东都白虎司的人来。”
可这一等,谢恒生死便又难测一分。
只是这话崔衡没有贸然开口。
而洛婉清静静看着沙盘,却只问了句:“为什么一定要进雪灵山?”
说着,她擡眸看向崔衡:“你们想要什么?”
听到这话,崔衡一顿。
其实他也不确定谢恒到底在不在雪灵山里,但是进雪灵山却是必要。
他想了想,解释道:“两个理由。”
说着,他擡手招呼了朱雀:“朱雀,把东西拿上来。”
听到这话,朱雀立刻去拿东西,他绕进内室,将他们抢回来的铁盒拿出来,放到桌面。
洛婉清目光触及到铁盒,心上不由得微微缩紧。
那是崔恒用命换回来的铁盒。
她压着情绪,仔细打量那个铁盒。
这个铁盒上有三个齿轮,齿轮上刻着天干地支,明显是用来加密的锁。
齿轮下方有个锁孔,明显用来插放钥匙。
“这个铁盒,是崔氏用来藏最重要之物的玄天盒。”崔衡介绍着道,“此盒乃东海偶得的一玄铁所制,关上之后,除非拿到钥匙和正确的口令,否则无法打开。口令是什么我们暂时不知道,但是可以确定的是,钥匙,就是当初在洛曲舒手中的阴主令。”
崔衡说着,擡眼看向洛婉清:“阴主令如今在姬蕊芳手中。”
“第二个理由。”
洛婉清冷静听着。
崔衡继续道:“除此之外,我们搜寻了全岛,都没找到相思子的痕迹。然后我们在雪灵山入山的地方找到了青绿留下的线索,所以我们怀疑相思子进了雪灵山,甚至是被姬蕊芳抓了。口令可能在相思子手中,我们得找到他。”
听崔衡解释,洛婉清便知进入姬蕊宫的必要。
然而对于她来说,这些理由都是次要,她最关心另一件事——
“谢悯然活着吗?”
众人闻言看过来,崔衡想了想,迟疑道:“应该活着。姬蕊芳既然把人救回去,应该不会让他这么轻易死了吧?”
“那五百人呢?”洛婉清盯着崔衡,“你们抓到了吗?”
崔衡一顿,他下意识看向谢恒,便见谢恒也盯着他。
迟疑片刻后,崔衡缓声道:“王韵之提前通知了他们,我们人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跑进雪灵山,我们只抓了一小部分。”
“抓了多少?”
洛婉清平静询问,玄山接话:“二十三。”
二十三,五百人的零头都不到。
朱雀见谢恒和洛婉清沉默,他赶忙起来解释:“那个,当时你们死的死忙的忙,炸梯子抢人,下面还有好多谢悯然本身的护卫,还有人通风报信……咱们能抓到人不错了,你们别要求太高!”
“他们是有人组织进入雪灵谷,还是自己乱跑进去的?”
洛婉清没理会朱雀的话,只追问这一句。
朱雀一愣,随后顺嘴就答:“当然是跑啊,我们来了,他们就乱跑进去,他们就是来流风岛避难的,谁管他们啊?”
洛婉清听到这话,心中便有了答案。
她低着头似在思索什么没说话。
想了许久,洛婉清擡头看向旁边站着的玄山:“公子,敢问此次带了多少人进来?”
“五百。”玄山诚实回应,“调了江南道一半司使过来,剩下一半继续停留,以保证当地监察司运作。”
洛婉清点点头,看着雪灵山地形,想了许久后,慢声道:“以雪灵山的土地大小,就算是谢悯然,也不可能全部布置足够精妙的机关阵法,大多应该都是一些简单陷阱,或者是人为操控的机关。白虎司这次跟来的司使我知道,以他们的能力,简单机关不可能将他们击杀。”
“你的意思是?”
崔衡好奇,洛婉清下了结论:“林中有人,很多人。”
“你这么确定?”
朱雀不由得出声:“你又没见到,你怎么知道?”
“如果是普通简陋的机关,这五百人冲进去,就会把机关用命填废大半,那样我们的人不会死。但我们的人死了,意味着这五百人没有触碰到机关,那林中必定有人给他们引路。加之简单机关杀不死那几位司使,那林中的机关,必定是需要人操控的机关。以雪灵山的广度,覆盖雪灵山入口,需要设置至少几百座机关,一个机关一个操控者,那雪灵山如今,至少埋伏了几百人。”
几百人,还操控机关……
众人一想,朱雀便道:“那我还是等白虎司的人吧。等白离姑姑来……”
“白离姑姑也做不到。”
玄山沉声开口,众人沉默下去。
崔衡思索着,咬了咬牙,直接道:“那现在修书给陛下调兵强攻,雪灵山一定要进。”
“我可以试试。”
洛婉清突然开口,所有人都看过来。
洛婉清思索着,冷静道:“姬蕊芳不会杀我,所以我就有机会。”
“为何?”朱雀没想明白。
崔衡却是立刻反应过来:“谢悯然受伤,体内真气阴阳失调,要救他必须再找一位修习阴月经的女子吸取她的功力。你之前说过你修阴月经,姬蕊芳不会让你死,她得留着你谢悯然。”
“不错。”洛婉清擡头,“所以我是进入雪灵山活下来几率最大的人。我可以进去试试。”
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大家都知道,洛婉清这个“试试”其实是搏命。
只是洛婉清说完之后,便道:“但我也有个问题。”
所有人看过来,洛婉清擡头平静注视着“谢恒”,询问道:“那五百人,公子打算如何处理?”
这话问到玄山,他沉默不言,洛婉清想了想,单膝跪下,恭敬道:“崔恒离去之前,已决心杀此五百士兵,这五百人给百姓发放敌军外套,以致数万百姓命丧和玉关。虽非主谋,亦难辞其咎。”
“这个案子不能现在审……”
玄山立刻开口,洛婉清却道:“卑职知道,所以卑职问公子,”洛婉清擡眼看着“谢恒”,“若卑职顺利进入雪灵山,助公子拿到阴主令,这五百人,卑职可否一杀?”
“不行不行,”朱雀一听就跳起来,忙道,“柳司使你冷静,这五百人进了流风岛就和皈依佛门的人没区别了。你追债追到过去,一下杀这么多人,你让天下人怎么看公子?”
洛婉清听着朱雀问话,只看着“谢恒”。
天下人怎么看?
她比谁都清楚。
上一世,谢恒真正令天下人惶恐震惊“嗜杀”之名,就是从这一案开始。
哪怕是当年她在岭南听闻,都觉得他残酷暴戾。
大约也正是因为此案,整个朝堂人岌岌可危,终于觉得这把刀彻底失控。
哪怕是后来新帝登基,所有人也怕他憎他。
再公正的监察司,也抵不过一场血案污名。
可如果算了……
怎么算了?
他们参与了陷害崔氏的案子,他们让崔家走投无路。
和玉关的战绩,让朝廷彻底放弃了边境十城,没有人知道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和玉关的根本不是敌军,那那时候边境十城陷落了吗?崔氏真的叛国投降了吗?
如果没有他们,没有从上到下网一样作恶之人,崔氏又何至于此?百姓又怎会枉死?
而崔恒,又怎么会活在这暗夜里,连真名都无法拥有?
“还请公子决断。”洛婉清看着“谢恒”,等候着“谢恒”的决定。
玄山沉默不言,过了许久,崔衡轻声道:“谢司主,那是崔恒的意思。”
听到这话,玄山一顿,他迟疑片刻,缓声道:“既然是他的意思……”
“我不同意!”
朱雀猛地开口,打断在场所有人,他愤怒看着他们,似是憋了什么,咬牙道:“公子不为着自己想,你们也不帮他想吗?!这五百人有什么重要?虾兵蟹将,杀了他们那几万人也活不过来!可你们这样做,以后别人怎么看公子?!他的骂名已经够多了……”
“可崔恒呢?”
洛婉清骤然出声,她擡眼看向朱雀道:“人果然不会活过来,但公道尚在,你为崔恒想过吗?”
那是他最后的愿望,他求的公道中的一部分。
保全谢恒的名声。
实现崔恒的心愿。
二者择一,无谓对错。
朱雀闻言,急促呼吸着,他似是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捏起拳头,没有开口。
崔衡想了想,轻笑开口,转头看向“谢恒”道:“这样吧,若谢司主难以抉择,要不我们投个票。赞成不追究这五百人的举手。”
朱雀闻言,立刻举起手来,急道:“我不管,公子已经被人骂够了,我不想再听别人骂他。”
崔衡看他一眼,随后又道:“若是不赞成的,不必举手。不过,”崔衡想了想,转头看向玄山,语气却似是提醒谁,“公子,你要好好想清楚。如果把这五百人杀了,朝堂上那些人必定大做文章,将您写成一代酷吏,朝堂原本还觉监察司有法纪之人也会觉得您失控嗜杀,未来您的罪责更多,您是否想好了?”
玄山沉默不言,崔衡看了一眼旁边跪着的洛婉清。
过了片刻后,玄山轻声道:“可。”
“好。”
崔衡点头,转头看向洛婉清:“那就这样。”
听到这话,朱雀再忍不住,转身疾步往外,怒道:“这事儿我不议了,你们自己议吧!”
说完,朱雀“砰”的一声关上大门。
崔衡看了一眼旁边玄山,随后转头看向洛婉清,想了想道:“那,柳司使,为了安全起见,从今日起,你每日往前探十里,我们会马上跟上。等我们的人往前推进后,你再往前,这样以保证你的安全,如何?”
“好。”
洛婉清应声回答。
玄山看她一眼,只道:“起来吧。”
“是。”
洛婉清恭敬起身,随后崔衡便同谢恒道别,领着洛婉清出门。
出了大门,崔衡便开始询问:“你需要做什么准备?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准备新的护具补给,给我一匹马和追思。”
洛婉清平静道:“立刻可以出发。”
“好。”
崔衡点点头,随后便领着洛婉清去找星灵拿新的补给。
星灵在统计进入流风岛的物资,见她过来,便给她换了新的护具,让工匠调整了千机的精度,洛婉清打磨自己的刀,最后把所有武器、药物都检查了一遍。
等做好一切,星灵拉着托了日常补给的马过来,有些担心道:“要不要我跟你一起进去?”
“你不擅长这个,带着人在后面跟着吧,有事我叫你。”
洛婉清检查了马上的东西和马本身,随后转身牵着马匹往外:“走了。”
“惜娘!”
星灵叫住洛婉清,洛婉清回头看她,便见星灵拍了拍腰间信号弹:“我距离你最多十里,随时恭候。崔恒不在了,”星灵抿了抿唇,终于道,“还有我们。”
听到这话,洛婉清不由得扬起笑容。
想了想,只道:“方直方圆方顺不在可惜了,让你一个人出了风头。”
星灵一愣,随后便见洛婉清翻身上马,扬鞭打马,疾驰而出,摆手唤了一声:“改日见!”
星灵扶剑站在原地,看着她远走,过了许久,眼中带了几分温和。
洛婉清驾马一路急奔出流风岛,直入雪灵山中,刚刚入山,便听远处传来一声鹰啼。
洛婉清擡起头来,老远见到追思在远处盘旋。
如今追思寄样在崔衡那里,她看见追思,没忍住朝着追思吹了个口哨。
其实她也没带什么期许,只是随便一唤。
然而追思却在听见她口哨瞬间,毫不犹豫俯冲而来。
洛婉清露出笑容,大喊了一声:“追思,走!我们给崔恒报仇!”
说着,她便领着追思驾马冲入山中。
进山之时,她看着前方急掠而过的景色,那压在心上的火终于彻底燃了起来。
她在这一刻终于意识到。
其实她这样的人——
为了一己之恨,就能从扬州监狱一路爬到这里的人,生来就是一把刀。
崔恒总是希望她能不偏执,能从容,能放下。
他这个人,就如他所展现的剑意,如深海一般强大包容,所以他也总希望,将她引入此途。
然而她始终不是他。
她在意之事就会一直在意,她执着之人就会一直执着。
她的恨不会自然消弭,只能在她刀下终结。
崔恒无法改变她。
他们相遇唯一的区别,可能只是从此以后,她能看到现在了。
她依旧是那个持刀往前求一分公道的洛婉清,可是她的世界,却不是只有她自己了。
这里住了一个人,一个心怀温柔明月,热爱世间一切的人。
她要为他看过每一颗野草生长,每一朵鲜花盛开,求一份人间公道,等一场盛世清明。
而在此之余,柳惜娘,依旧是她自己的刀。
洛婉清思索着,警惕入林。
雪灵山山间气候寒冷,刚入林便觉冷意扑面而来。
跟随着崔恒李归玉穿过密林这一路,她学了不少机关阵法常识,她一面疾驰,一面观察着周边。
机关布置,大多会逆转周遭形态,优秀的机关阵法布置者会尽量恢复遮掩,但是终究难以复原。
洛婉清进林不到半个时辰,便见到了第一处异常。
一株绿植颜色相对于周遭更为鲜艳,洛婉清立刻警惕,拉住缰绳,正欲下马查看,就觉身后疾风袭来。
她瞬间警觉,所有力气爆发开来,拽住马头往旁边猛地一倒,一把巨大的镰刀刀刃刚好从她头顶上方借着惯性晃开!
刀光晃过洛婉清脸颊刹那,羽箭随即而来!
洛婉清一脚将马踹飞,同时在地面连滚几次,随后听着箭声方向,毫不犹豫朝着反方向一棵树上急奔而去!
阵法大多讲究阴阳五行,箭从阳处出,人就该藏阴处。洛婉清一算方位,往树上一跃而起,一把就从高处拽下一个人下来。
此时巨大的镰刀刀刃立刻砸了回来,那人惊叫出声,洛婉清拽着他踹到镰刀背上,借力远跃而出,架着他脖子威胁道:“停下机关的位置在哪里?”
“那棵树!”
对方惊叫起来,洛婉清拖着他急跃向树,一脚踹在树上,随后翻身躲过镰刀最后一次袭击,就见镰刀荡回半空,藏匿在树间。
洛婉清一把压住面前男人的脖子,冷声道:“你操控机关?”
“柳司使饶命,柳司使恕罪!”
男人张口就是标准的西北口音,立刻认出了她。
洛婉清手上一顿,随后心中便明了:“你是从西北来的那五百士兵。”
见洛婉清发现他身份,对方身体颤抖起来,语无伦次求饶:“大人,对不住!对不住!”
“你怕什么?”
洛婉清放缓了语调,缓缓放手,揉着自己手腕,温和道:“我与你又无过节,你为何如此怕我?”
男子议论,随后才明白自己暴露太多,他赶忙道:“对……对不起,只是小的刚才操纵机关袭击了大人,有些紧张。”“哦。”洛婉清点头,随后疑惑,“你为何会在这里?又为何要袭击我?”
“这……监察司不是攻上流风岛了吗?,”男子苦笑,“我们提前得到消息,说你们要杀了我们,大家就往山里跑,都害怕啊。”
“谁告诉你们的?”
洛婉清仿佛是和对方闲聊,但其实她的手一直压在周身暗器上,等待随时出手。
而对方却未曾看出来,他有些心虚笑着道:“是王大小姐的人,王家位高权重,大小姐我们得罪不起,她让咱们跑,咱们不就得跑吗?”
“那你为何在此处操纵机关?”
“我们……我们跑进来就遇到姬蕊宫的人,”对方迟疑着,“她们说……我们这么乱冲会破坏林中机关,让我们别拿命给你们铺路,就带了我们两天,教了我们用这些机关。让我们留在林里,免得监察司的人进来。”
“你们倒学得快。”
洛婉清似是赞扬,对方尴尬一笑,两个人立在原地,倒是有些和谐。
洛婉清想了想,随后道:“你应该知道安全的路吧?”
对方赶紧摇头,只道:“我们每个人只知自己安全的区域,出了自己的位置,谁也不能保证谁安全。不过我知道一条路,可以往里走,”对方立刻献宝一般道,“我可以领司使过去。”
洛婉清闻言一想,点了点头,拱手道:“多谢。”
对方讪讪点头,洛婉清便牵上马,跟着他一起往里走,一面走一面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龙。”
“你们五百人都了林子,安排来操控这些机关了?”
“留了三百人吧,”对方思索着道,“还有些人进姬蕊宫了,我没这么好的运气,就守门口了。”
“这样啊……”洛婉清慢慢悠悠,一面同他打听着雪灵山的情况,一面慢慢往里走。
“雪灵山越往里走越冷,等你看到雪,就是真正进山了。”阿龙笑着解释道,“这地方特别大,好在进来的路少,不然都堵不到人。”
两人走了一路,即将天明前,阿龙有些疲惫道:“柳司使,走一路也累了,要不您先休息,我给您拿个馒头。”
洛婉清也不拒绝,看着阿龙生了火后,阿龙挫着手道:“柳司使,我去拿柴火。”
洛婉清点了点头,坐在火堆旁边,慢条斯理将下了迷药的馒头撕到嘴里。
迷药相对毒药味道更淡,很难辨认,如果不她常年学医,这馒头里的迷药的确很难闻出来。
她在流风岛用的是假名,阿龙一见到她就知道她是谁,绝不是在流风岛认识的,是有人通知了她。
而主动带路,又给她迷药,可见是为了给她设置圈套,现下必定有人在等她。
虽然她大概猜到了原因,但还是想确认一下,这个阿龙图什么。
她吃了两块馒头,假作晕倒,闭眼就倒在了一旁。
没了一会儿,就听林间窸窣,阿龙小心翼翼回来,推了推她:“柳司使?你怎么了柳司使?”
洛婉清装晕不懂,阿龙面上露出冷色,起身踹了踹洛婉清后,转头道:“大人,她晕倒了。”
音落,林中便陆续走出十几个人,为首是一个蒙面女子,她走到洛婉清面前,擡手道:“把人绑了,送到宫里去。等了这么几日终于把她等来了,快些!”
听到这话,洛婉清心下便明了,果然是姬蕊芳。
只是她没想到,姬蕊芳竟然这么主动,甚至通知了所有人在这里设伏等她。
或许前面两拨白虎司的人,姬蕊芳花大价钱杀了,就是为了逼她出来。
姬蕊芳这么着急,可见谢悯然必定伤重。
可她不能这么轻易让姬蕊芳抓到,她必须把整个山脉地图绘制出去。
洛婉清一想,在对方触碰到她瞬间,她骤然睁眼,探爪如鹰,一把掐住对方脖颈,“咔嚓”一下拧断甩开!
见她突醒,所有人大惊,瞬间四散奔跑而去,但洛婉清动作极快,她首先跃到远处,一刀横过对方脖颈,随后将所有妄图逃跑的人一一追赶锁死。
不过顷刻之间,十几个人便被她抹了脖子,只剩最后那个女子,她根本不管洛婉清,拉着一个士兵急逃,士兵紧紧跟着她,洛婉清身如鬼魅急追而上,女子惊慌将士兵猛地一甩。
洛婉清刀锋斩断士兵,同时一刀狠狠砸下!
刀风朝着女子背后急去,划出一道血痕,女子根本不敢停留,带着伤便消失在了林中。
洛婉清看着对方消失背影,知道她是去找姬蕊芳通风报信。姬蕊芳很快就会带人赶过来。
洛婉清一想,便知自己不能在此地久留,赶紧折回探查破坏了所有机关,同时快速就地绘制了地图,将情况简单说明后,洛婉清略一犹豫。
如果姬蕊芳对她志在必得,她不可能杀她,那她就有无数活命的机会,她直接入山也没有太大关系。
而且雪灵山脉巨大,只要她移动的速度超过姬蕊芳获得消息的速度,相比起每日有规律推进十里,其实她更安全。
最重要的是……
按照阿龙所说,如今林中操控机关的都是那些士兵。
那五百人中有三百人在林中,如果她按计划推进,有许多地方她去不了,到白白放过他们。
是独身入山杀人,还是等待战友一并前行?
洛婉清思索片刻,心中便有了结论,在信件末尾,给了崔衡消息:“独身入山,过处既安,不必相寻。”
写完信后,她将信件包在追思脚上,随后将追思放开送走。
之后她坐在原地,在尸体上摸索了一圈,把所有能用的东西顺走之后,重新驾马冲进山林。
这次她自己也不知道方向,随意而去,走哪儿算哪儿。
到了一个地方,她便是一场激战,杀人拆机关从对方身上摸索物资离开。
喝雨水,吃野果,吃虫子,偶尔能打到野味,也足够幸运。
等到了夜里,她便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打坐,按着之前和崔恒练过的办法,一遍一遍拓宽筋脉、巩固。
她仿佛是回到当年从扬州自己一个人穿山越岭赶到东都的时光。
但相比那时,她心更定,刀更稳。
那时她知道自己要去东都,但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往何方。
如今她没有固定方向,在雪灵山见人就杀,一路血战,却清楚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里。
她一路快速行兵,每次都在姬蕊芳的人到达前离开。
偶尔被围,却也能强行突围。
她手上功夫算不上顶尖,但突围能力极强,一旦突围之后,隐蔽反打都是一流。
单兵对线无人能出其左右,抓人又难抓。
姬蕊芳被她溜得头疼,干脆将整个姬蕊宫的人倾巢而出,在山间搜寻。
抓她的人越来越多,安全区域越来越少,洛婉清一面计算着她遇到的西北口音的数量,一面继续随意乱走。
追兵随时都会突至,她睡眠时间很少超过两个时辰,但随时面临死亡的警觉,又让她异常清醒。
她一路前行,不到七日,便见到了茫茫白雪。
雪灵山的核心区域有雪,看见白雪,她便知道,自己离姬蕊宫不远了。
她的方位飘忽不定,别说姬蕊芳,崔衡他们也不知道人到底在哪儿。
崔衡急得在房间里团团转,敲着脑袋叫骂:“谢灵殊的信回来了,柳惜娘又丢了,他们就不能同时好好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吗?!”
话音刚落,门口朱雀便急急赶了回来:“君烨哥,追思回来了!”
听到这话,崔衡赶紧开窗让追思进屋。
这些时日追思是找柳惜娘唯一的指望了。
上次送了信回去,就再也没回来。
刚好怜清的信就送到了。
现在追思回来,所有人大喜,崔衡忙道:“快快快,让我看看柳惜娘到哪儿了?”
说着,玄山从追思脚上拆了洛婉清最新绘制的地图。
看见地图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是议论。
地图上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团用点构成的乱麻。
洛婉清的路线混乱无比,能看清的就是点,点点点,到处是点。
然而这些点,却占据了地图大半位置。
“不可能。”
朱雀看着地图,满脸震惊:“白离姑姑都做不到,这么短的时间,还有这么多的机关这么多人,她……她怎么走这么多地方?!”
玄山崔衡亦是说不出话来。
过了许久,玄山却只道:“她进监察司那日,公子说……她是把好刀。”
如今来看,的确是一把好刀。
七日独行数百里,诛杀几百人。
这一把锋芒尽露之刀,谁人不为其胆寒?
震惊不过片刻,崔衡立刻反应过来,赶紧拿笔将最外围的点连了起来,画出一条线,马上吩咐道:“往前推,所有人往前走。”
想了想,他马上又拿出纸笔。
谢恒是联系不上了,只能先给洛婉清写了一封信:“谢司主于雪灵山林间失踪,被囚于姬蕊宫,传回路线。进入姬蕊宫,十月初一,带人总攻。”
写完后,他把谢恒绘的地图拓本绑上纸条让追思给洛婉清送去。
随后又转头吩咐朱雀:“你去崖上上给姬蕊宫的人留个信,我们愿意与他们和谈,他们开条件。”
做完之后,崔衡舒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
“路是自己选,命是自己挣。”
崔衡愣愣看着远处,喃喃道:“谢灵殊,能不能圆过去,就看你自己争不争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