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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澜道 正文 第111章

所属书籍: 沧澜道

    第111章

    往前走。

    洛婉清听着这话,颤颤擡眼。

    然而雨水润湿睫毛,压得她觉得眼酸。

    往前走,别回头。

    这一路他都是在这么告诉她。

    他将她从扬州带到东都,为她塑骨给她新生。

    将她领进监察司,从头教导。

    为她铺登天路,搭青云台,领她东都一战成名,随她江南找寻真相。

    他一直在告诉她,别回头。

    成为监察司最好的司使,成为手握权力之人,让往事如烟而过,带她重获新生。

    她一直在答应他,一直在他期许之下,努力往前,然而她却被他强硬拖着往前走去这一刻,明白其实不是。

    她走不了。

    她身上都是枷锁,她是因此而来,没有结果她怎么走?

    她爱重这个人,但这只是她人生路上偶然相遇的一场绮梦,这样的美好本不该属于她,可她放不开手,所以总是想要死死纠缠。

    身后打斗声渐小,李归玉似乎已经逃走,崔恒也慢慢放手。

    他一言不发,只将伞给她,从遮雨伞下走出,提步往前。

    洛婉清停住步子,看着他独身走在雨里,往前,走远。

    “崔恒……”

    洛婉清沙哑开口,对方却没有停步。

    他把伞留给她,一人独行向前,却无谓她是否跟上陪伴。

    她忍不住提声:“崔恒!”

    对方终于停下,他静默许久,于长街回头。

    洛婉清看着他,不由得捏紧伞,犹豫许久,才开口:“我是来问赵壮……”

    “第几次?”

    崔恒出声,洛婉清一顿。

    崔恒想了想,似是回忆道:“我记不清了。”

    他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像是海水缓慢又深沉流淌而过:“好像每一次我都在观望,每次我觉得我离你很近,可是李归玉出现的时候,我便意识到这是一种错觉。”

    “第一次我在牢狱里看你们,我知道自己是局外人,那时候我介意,可我理解。”

    “第二次琴音盛会,我难过,我愤怒,所以我想介入你的生命,我以为我可以做到。”

    “但第三次、第四次……”

    崔恒声音止住,他把所有情绪压在眼中,所有激动地、炙热地、强烈的情绪都死死压在心里。

    他压过很多次。

    在听他母亲死讯的时候,在天牢一寸一寸折断自己骨头的时候,在青云渡,在刑法场……

    他已经习惯将所有情绪压在面具之下,有时候他自己也忘了真假。

    只是或许这件事太小,又或许此时此刻他只是崔恒,他竟自己有些不愿压,不愿忍。

    他不住质问:“你来找赵壮,找他做什么呢?不过是找他问李归玉是什么人,找他问李归玉是不是有冤情,心怀一丝期待,在想李归玉是不是有自己的苦衷。哪怕只是一点苦衷,你也要奋不顾身,你一刻都等不得,哪怕知道我期待明日,哪怕我一次次让你留下,哪怕成亲在即……”

    “那是假的……”

    “于我是真的!”崔恒骤然提声,洛婉清意外擡眼,崔恒不由得捏起拳头,身体轻颤,“你以为崔恒能陪你多久,你以为我有多少时光?洛婉清,我这一生,”他似觉难堪,却还是开口,“与你或许就只有这一场婚礼。你觉得这是假的……”

    可这就是崔恒的一生。

    他因她来到这个世间,因她留恋这个世间。

    他像是一抹执念,一缕孤魂,能和穿上嫁衣的她拜过天地,就是崔恒最大的幸事,也是谢恒这一生,唯一的颜色。

    可她不给。

    她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任务,以为这就是一场障眼法。

    可她从不知道崔恒对谢恒意味着什么,这场婚礼,于他一生而言,又是怎样的亮色。

    她不知道,她从不知道,可他却甚至怪不了她不知。

    “你以为我为什么不让你去找赵壮,为什么不让你问下去,因为我受够了。”

    他定定盯着洛婉清:“我受够李归玉的存在,我受够你羁绊在过去,我怕你会动摇,我希望有一天,哪怕一天,你与他无关。可你做不到,哪怕是一天你都做不到!洛婉清,我不是铁石心肠,我亦肉体凡胎,我会痛苦,会难过,会嫉妒,会……”

    他声音止住,在她竭力压制着的神色间,他再说不出指责,忍耐许久,最终却只剩一句:“我会累。”

    喜欢她这件事,太累了。

    他总以为人世无不可逆转,无不可掌控,却独独在她身上,明白人心无常。

    他竭尽全力,然而她终如顽石。

    他爱她的坚不可摧,又在此刻恨她的不可打磨。

    她永远活在她的世界,她执着于她的目标,她身上被烙下那个叫江少言的钢印,她便一直捂着它,仍伤口溃烂发腐都不让人触碰。

    他难堪闭眼,心知自己失态,转身欲走:“先回去休息吧,我累……”

    “可它就是假的。”

    洛婉清声音清明,崔恒不愿多说,只道:“我不想与你再争论,先回……”

    “我想要真的。”

    崔恒一顿,他缓缓擡眼,看着站在雨里的人。

    洛婉清死死捏着伞柄,平静道:“我没有骗你,我在往前走,我一直努力往前走,你当我找赵壮是因为我放不下李归玉?”

    洛婉清看着他,轻轻摇头,有些艰涩开口:“不,恰恰相反。我找赵壮,是因为我在放下。如果是过去,是在你我初遇,我不会去问赵壮,我只会在今夜——或者是在鸳鸯生死阵,在更早,就不择手段、不留余手杀了他,因为我足够恨。可我遇到张九然,遇到你,我没有办法再单纯恨下去。我的恨被消弭,我的苦难被治愈,我开始想要未来。就算我怕——可我还是想往前走。”

    洛婉清朝着崔恒走过去:“所以我忍不住去问因果,忍不住质疑自己,因为我害怕自己变成下一个张九然,自以为正义,其实作恶多端。我开始期盼未来,我想成为你所愿的司使,为我家、为崔家翻案,帮公子推行他想要的《大夏律》,做很多事,我想有一日,你我都能以自己的名字站在阳光下相见。而那时的我,可以无愧于人,无愧于心。”

    “所以我得追问,我要问他做了什么。而我越问,我越茫然。”

    “我曾经以为他只是贪慕权势,但现在发现不是。我曾经以为他薄情寡义,但现在发现不是。”

    雨伞遮到崔恒头顶,洛婉清仰头看着他:“崔恒,我的感情都是真的。”

    谢恒神色微动,洛婉清克制着所有想要触碰和拥抱的冲动,认真道:“我爱他的时候是真的,恨他的时候亦是真的。所以那些感情都积累在我心里,我与他一起经历太多,他说得不错,纠葛太深,拨之既动,无论是为了什么,我必须要有一个结果。哪怕我不爱他,只是为了过去的自己,我也得求这个结果。而在此之前……”

    洛婉清声音停下,她看着他,把他一点一点刻在眼里,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招惹你,贪恋你,纠缠你,是我的过错。不过好在,”洛婉清顿了顿,过了片刻后,笑起来,“其实我与你,并不相识。”

    谢恒闻言,他明白她在说什么,慢慢捏起拳头。

    洛婉清凝视着他漂亮的眼,温和道:“我知道崔恒不是你的名字,我知道这不是你的脸,我知道在我面前的你是假象,你没有那么温柔,没有那么良善。你能容忍我与李归玉到今日,不是因为你宽容,而是因为,你从来不打算与我有未来。”

    “惜娘……”谢恒心上突生惶恐,他突然不敢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沙哑道,“别说了,我……”

    “崔恒,”她打断他,摇了摇头,“不要对感情低头。”

    谢恒动作一僵,洛婉清认真看着他:“你要的感情,是独一无二,是倾其所有,我一直知道,但我放不了手。但其实我知道,你这样好的人,该遇到你所期盼的人,所以,不要低头。你我这一梦,当醒了。”

    不要忍耐。

    不要难过。

    不要为了感情,低头去将就。

    她的崔恒,该得到的,是这世上最干净、最认真的感情。

    她将伞放到他手里,谢恒一动不动看着她,手指相触那刹,她竭尽全力、逼着自己收手。

    “你做你该做的事,我做我该做的事,”洛婉清笑了笑,似是洒脱,“姻缘牌我留着,能遇到你我很高兴,我永远记得崔恒。如果有一日,我放下了,天高海阔,”洛婉清坚定出声,“我来寻你。”

    “如果没有呢?”谢恒明白她的意思,他死死盯着她,“你要是走不出来呢?”

    “那就走不出来。”

    洛婉清想了想,玩笑道:“其实,如果没有遇到张九然,没有遇到你,我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走出来。走不出来也不过就是回到原点,”洛婉清摇摇头,“我不亏。”

    两人没再说话,没有一人舍得开口。

    过了许久,洛婉清终于鼓起勇气,似是玩笑擡起手指,两指相并,学着当初崔恒的模样,轻轻点在他的眉心。

    谢恒擡起眼眸,看她含着眼泪,笑着开口:“崔恒,我惟愿你,长命百岁,万事如期。”

    说完,她仿佛是怕再多停留一刻,果断收手转身,扶刀前行。

    谢恒立在原地,只觉那祝祷仿佛是灌在他耳里,反复回响。

    长命百岁,万事如期。

    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

    这世上,还有人期待他长命百岁。

    谢恒闭上眼睛,嘲讽一笑,感觉钻心地疼。

    其实洛婉清说得没错,本就是美梦一场,他既然是为她而来,她要醒,他便该走。

    就像他对崔衡说的那样,她愿意,他陪她。她不愿,他离开。

    他们各自有各自要做的事情,他只是为她作陪。

    可如今晨前梦醒,他听着她果断的脚步声,才发现,这场梦里不愿醒的从不是她,而是自己。

    “柳惜娘……”

    他忍不住轻唤。

    然而洛婉清没有停步。

    她每一步都像踩在他心上,一步一步往外走远,他颤颤开口:“你心里有我吗?”

    洛婉清脚步一顿,她背对着他,艰涩道:“有。”

    “那……”崔恒突然轻声问,“如果我愿意呢?”

    洛婉清疑惑回头,就见崔恒慢慢睁开眼睛,仿佛是做了个极其重要的决定:“如果我真的想和你成亲呢?”

    洛婉清愣在原地,谢恒不自觉绷紧周身肌肉,他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艰难。

    “卯时之前,听风楼上,昼夜交错,日月为媒。只要你来——”

    谢恒说着,心慢慢沉静下来:“我告诉你我是谁。”

    听着这话,洛婉清心跳一点一点加快。

    谢恒平静看着她,一字一句说得郑重:“以虚假与你相交是我之过,若你是因此忐忑不安,那我可以为你而留。你若心中有我,你来。你若还是放不下过去,我自会死心。如你所言,我要一份全心全意,你若不来,我自有前路,但至此之后,世上再无崔恒。”

    她要他长命百岁,可唯有她能让他愿长命百岁。

    她若愿来,他愿为她戴罪一生,茍活世间。

    只是这些不必让她知晓,他要的感情,从来纯粹唯一。

    不是恩情,不是亏欠,不是怜悯,更无杂质。

    他给与她情,便只想要爱。

    他的眼神太过沉稳笃定,一如他这个人。

    静影沉璧,岳峙渊渟。

    洛婉清愣愣看着这样的崔恒,不敢在此刻随意答话,对方也知她茫然,将手中雨伞朝她一掷而来。

    洛婉清擡手接伞,便见青年又道:“还有一件事你说错了。”

    洛婉清疑惑擡眸,就见对方颇为较真纠正:“不是你纠缠我。从头到尾,都是我在强求你,所以不必向我道歉。我心悦你,”他在洛婉清惊讶的眼神慢慢笑起来,终于承认,“比你我想得更多。”

    他对她的喜欢,比她所想,比他所愿,都要多。

    洛婉清愣愣看着他,崔恒不由得笑出声,随即转身回头,往前离开。

    我心悦你。

    洛婉清看着他宛若发光的背影,这一夜近乎枯竭的心脏,仿佛是被温水浸泡盈满。

    她莫名突生几分眼酸,握着他给的雨伞送他远行,熬了许久,终于只是朝他微微欠身道谢。

    无论怎样的情谊,能遇到崔恒,就是她一生最大的幸运。

    等崔恒远走,她整理了片刻心绪,才转身持伞回院。

    回到院中,房间内已经放好嫁衣,她走到衣衫前,闻到上面的血腥味。

    她低头嗅了嗅,血腥味之间夹杂了龙涎香,李归玉应当来过。

    或许是在见她之前。

    洛婉清思索着,自己在黑暗中握着刀坐到摇椅上,静静看着黑暗中的房梁。

    方才那一刻,她差一点就跟着崔恒走了。

    可她知道不能这样。

    她不能每一次,都依靠着崔恒走出来。

    这不是真正走出来,这只是崔恒强行拖着她往前,锁在她身上的锁链,她得自己斩。

    只有她真正斩断,她才有资格去爱人。

    否则不过是一生沉沦在李归玉设给她的沼泽,她自己挣扎就够了,何苦牵连他人?

    摇椅摇摇晃晃,她审问己身。

    她是谁,她从何而来,欲往何处而去。

    她要什么,想做什么。

    她闭上眼睛,听着房间内摇椅的嘎吱声。

    一下,又一下。

    她隐约间仿佛是回到梦里,岭南大雨,她听着夜雨打在窗外树叶上。

    那时候她恨,恨不得食其骨,啖其肉,她只想将这世间最残忍的手段付诸于李归玉身上,不择手段,只求他的痛苦。

    她每一日想的是他,每一日梦里是他。

    李归玉是她刻在骨血的诅咒,她在十年里,忘却了徇私枉法判决她家人的郑平生,忘却了郑璧月,忘却了逼死她嫂嫂的人,忘却了打死他哥哥的人……

    可她独独记得李归玉。

    那是恨吗?

    那不是,那是被背叛后的爱的化形。

    有多爱有多恨,所以才会所有人都能放下,却独独放不下他。

    所以哪怕死后重来,毁容挫骨,不惜一切代价,她都要来找他,来杀他。

    她清晰记得那种恨意蚀骨的痛苦,她一再告知自己要牢记。

    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竟是很难再想起那种感觉了。

    她可以回忆过去,可以在仇恨面前等待,可以冷静探索真相,乃至于,她甚至开始能去想起李归玉的过去,想起他的好,评价他的是非。

    享受长街灯火,目落满夜星辰。

    她害怕吗?

    她怕。

    她一次次被崔恒动摇,一次次忘却苦难,可如果她没有那么恨李归玉,她付出的一切有什么意义?

    所以她害怕。

    害怕改变,害怕往前,害怕承认自己过去

    但如果她永远沉溺于过去,她又会失去崔恒。

    她突然有些理解李归玉。

    做下决定那一刻,以为自己可以倾一生以搏。

    可一生太长了

    会犹豫,会贪恋,会在某刻回头,突然怀疑其这一切。

    放下过去不甘,不放下亦不甘。

    如果她去找李归玉,今日她或许就可以杀他,了结一切。

    如果她去找崔恒,今日她或许就会有新生。

    只是她也想不出到底何去何从,只静静坐在摇椅上,闻着房间里崔恒残留的余香,她突然觉得困顿,什么都不想再想。

    她就想好好睡一觉。

    等醒来后,是去杀一个人,还是去爱一个人,醒来后,她或许就知道。

    她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睡去。

    窗外雨声淅沥,她睡梦中,兜兜转转,回到当年。

    竹林夜雨,屏风故人。

    她背对着他,在梦里听着夜雨。

    好久好久,直至雨停,过去她梦见这一刻,总是不想离去。然而今天她靠着他,却是开口:“少言。”

    她背对着身后人,轻声开口:“我遇到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想走了。”

    屏风后的人没说话,只静静递过一个蚂蚱。

    洛婉清看着那个蚂蚱,喉头微动。

    “小姐,”屏风后的人执着开口,“你走不了。”

    血色从屏风后弥漫而来,洛婉清擡眸看着屏风上的身影,她握紧惜灵,于黑暗中睁开眼睛。

    崔恒。

    那一刻,她脑海中什么都没想。

    她只是本能地、下意识地,想到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出现刹那,她便知道自己的决定。

    如果这世上没有崔恒,她可以不计代价。

    可是,崔恒在等她。

    崔恒在等她。

    想到这一点,她什么都不想再想,起身将惜灵放到案上,快速进净室清洗了一遍自己之后,将暗器药品全部装配好,随后坐到镜前,开始快速涂抹梳妆。

    他们时间不多,卯时他们就要随谢悯生去取崔清平的东西,她要在卯时前赶到,找到崔恒。

    他揭下面具那一刻,才是他们真正的开始。

    仇她要报,可是那已经不是她人生最重要之事了。

    她快速画完一个见状,开始挽发。

    她心如擂鼓,像是刚从牢狱中奔逃而出的雀鸟,振翅高飞向广阔长天。

    只是她刚把发髻挽好,就听门口传来星灵急声:“惜娘!”

    洛婉清诧异回头,便见星灵带伤站在门口。

    她轻轻喘息着,急道:“谢悯然醒了,他去机关枢纽处,方才我接到朱雀使传信,监察司江南道人马已全入密林,如果让他此刻开启机关枢纽……”

    “我知道了。”

    洛婉清打断她,便明白了星灵的意思。

    此刻尚不到卯时,如果打开机关枢纽,流风岛所有阵法全开,监察司江南道所有人马怕都要折在这里。

    洛婉清擡眸看了一眼听风楼,抿紧唇,随后还是起身,一把抓过监察司外衣,冷静道:“你去通知他们,我去拦人!”

    说完,她披上外套,便朝着外面急奔而出。

    洛婉清奔向流风岛枢纽时,听风楼上,谢恒一身红衣金冠,穿着规整,正低头将一只蚂蚱折完。

    雨已经停了许久,空气中带着湿润之意,他将蚂蚱头朝来路方向放在尚带着水渍的长栏上。旁边崔衡手疾眼快,一把捞了过去,翻转在指尖端详着道:“你折这个做什么?”

    “第一次见面时折过一只送她,”谢恒转眸看向远处,“缘起于此,若有结果,请它来见。”

    “当真想好了?”

    崔衡转眸看他:“暴露了身份,你和她便牵扯不清。到时候她在监察司算什么位置,陛下那里怎么护住她,未来怎么不让她守寡,你想过没?”

    “没想过。”

    “那你就敢应下人家?”崔衡不由得笑起来,“你这样走一步想三步的人,不怕捅出篓子?”

    “她来不了。”

    谢恒笃定开口。

    崔衡一顿,有些奇怪开口:“你怎么知道?”

    谢恒没有回声。

    崔衡想想,执着追问:“若她就来了呢?”

    谢恒闻言,想了想,眉眼间便有了光彩:“那就是我运气好了。能有这样的运气,”他转眼看向崔衡,“冲动一次又何妨?”

    只是话音刚落,急促脚步声就从楼下传来。

    “司主,崔君烨,”星灵冲上屋顶,急急开口,“谢悯然去了机关枢纽,柳司使一个人去拦人了!”

    听到这话,崔衡脸色骤变,谢恒却似在意料之中。

    “你看,”谢恒平静看着腾空而起的信号弹,“我运气一直不太好。”

    “知道你乌鸦嘴了!”

    崔衡将蚂蚱往他方向一扔,叫上星灵就往外楼下跳去,大声道:“赶紧走啊!”

    三人往前追赶时,洛婉清已经赶到机关枢纽处大门外。

    流风岛机关枢纽位于岛底核心,昨日他们便已经搞清了位置,洛婉清冲到门口,运力提刀,直接一刀劈开大门。

    大门劈开瞬间,迎面就是刀光劈来,洛婉清擡手一挡,一脚将人踹翻。

    被踹的人撞上身后人一路滚翻,洛婉清冲进大门,从楼梯一跃而下,直坠底端。

    刚到半空,白练从下方直袭而上,洛婉清擡手一挽白练,将人猛地一甩,就把王韵之从暗处拽出。

    王韵之足尖一点立于墙上,挽着手中白练,冷声道:“柳惜娘,你别找死。”

    “就凭你,”洛婉清一笑,“不足以让我死。”

    音落瞬间,洛婉清手中烟雾弹猛地炸开,烟雾刺激得众人闭眼,洛婉清在一片雾茫茫中,回忆着之前见过的地图长道,闭眼提刀盲冲!

    她最擅长的就是突围,尽量避免与旁边人交手,全然不管身前身后,所有动作都为突进服务。

    没有一刀多余,没有一个动作不在往前。

    不过眨眼之间,她已经冲进长道,等烟雾散去,王韵之脸色急变,厉喝出声:“拦住她!”

    然而如今却已是完全来不及,洛婉清老远看见正在打开一道大门的谢悯然,快步疾冲,高高跃起,朝着对方背后一刀由上而下暴击而落!

    谢悯然察觉身后刀来,当即转身一抓刀锋,朝着洛婉清一掌击去。

    洛婉清顺着他的力道被他扔起,躲过他一掌之后,便觉掌风爆裂而下,快如急雨。

    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完全本能性左右闪躲着谢悯然掌风,被他一路逼退,直到最后旁边侍卫突袭而瞬间,谢悯然同时一掌击来,洛婉清躲闪不及,只来得及用刀一抵,便被谢悯然震飞开去。

    她狠狠砸到地面,谢悯然迅速回头,开始快速在在墙上凸起的浮雕上暗压。

    随着他的动作,周边地面颤动起来,旁边王韵之追上前来,缠住洛婉清,洛婉清见状急喝:“他若开了机关枢纽我们都得死,你们在找死!”

    “那是你死。”

    王韵之白练穿过她身侧,洛婉清一听便明白,谢悯然必定是有其他法子安全撤离。

    但为什么谢悯然会突然醒来?

    他们不是十二个时辰轮换一次吗?如今时间未到,谢悯然怎么醒的?

    只是洛婉清也来不及多想,她如今最重要的就是拦住谢悯然。

    但她身边的人的确太多,她一次次爆冲而上,一次次又被拦下来。

    周边地面震动越来越明显,眼看着谢悯然按下最后一键,就听“咔嚓”一声,地面轰隆作响,大门缓缓打开。

    谢悯然眼中露出光彩,提步往前刹那,洛婉清猛地往前一扑,一把就将他拽了回来。

    谢悯然一掌又至,洛婉清转刀拦截,两人你来我往数招,谁都不能往前一步。

    交手不过片刻,外面喧闹声骤响,洛婉清和谢悯然都知是援兵来袭,谢悯然骤然发狠,大喝了一声:“王韵之!”

    王韵之瞬间放弃进攻洛婉清,朝着大门就欲前冲。洛婉清见状一跃上前,谢悯然一掌朝她天灵盖击下,洛婉清大骇旋身,抵住谢悯然掌风刹那,王韵之一跃而入。

    洛婉清呼吸顿止,然而也就是那一刻,一袭红衣急袭而至,猛地拽住王韵之白练,将她一收一甩,狠狠砸在地面。

    王韵之在地面一滚,谢悯然余奢同时一拥而上,将来人团团围住。

    洛婉清惊喜擡头,就见崔恒星灵等人都已经赶到,崔恒一人拦住谢悯然余奢数位高手,星灵拦截着其他侍卫,双方僵持不下,将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崔衡过来将角落里的洛婉清扶起,忙道:“你怎么样?”

    洛婉清摇摇头,她靠在墙边,推了一把崔衡:“赶紧去帮忙。”

    崔衡不敢多说,应了一声便冲上前去。

    两边打得难舍难分,谢悯然急着往前,崔恒这边绝不能让他们在卯时之前入内。

    洛婉清按压着胸骨,拿着药瓶快速磕了一颗药进去,提刀往前刹那,她突然见到一袭黑衣从星灵身侧擦肩而入。

    崔恒被余奢谢悯然等人缠住,崔衡被王韵之纠缠,星灵被一干侍卫包围,这人披着斗篷,轻盈从星灵身侧跃入,他动作太快,星灵毫无察觉,洛婉清瞬间反应过来,大喝出声:“拦住他!”

    只是谁都来不及,只有洛婉清足尖一点踩在人肩头急追而上,刀锋朝着对方后背竭力斩下!

    但两人相距太远,这一刀也只够斩开他身后斗篷。

    发冠斗篷应声而裂,对方长发散开,露出一身鲜红喜服,随即急落在不远处一个平台上,在洛婉清上前之前,擡手放手边长柱小桌上一只四脚铁盒上,回眸冷声:“都停下!”

    洛婉清急急落到他不远处圆台,不敢上前,所有人也同时顿住动作,看向大门之中。

    “李归玉!”

    王韵之看见来人,面露喜色,然而只上前一步,就听李归玉大喝:“站住,不然一起死!”

    王韵之一愣,谢悯然皱起眉头,警告出声:“三殿下,你手放错了地方。”

    李归玉没理会,他擡眸看向洛婉清,目光落在她明显画过淡妆的面容上,平静道:“我一直在等你。”

    洛婉清没出声,她提着刀柄,警惕观察着四周。

    这里上方是个半圆屋顶,可以看见屋顶上都是齿轮交错转动,下方平台是一个个小小圆台,圆台用长道相接,镂空之处,可见下方湍急暗流。

    暗流之中明显有一些机关,在水下运转。

    李归玉见她目光在周遭游离,冷声道:“看着我。”

    洛婉清闻言擡眸,便见他一身喜服,书生气的脸被喜服映照得有些艳丽,琥珀色的眼里带了些许疯狂。

    他注视着她,提醒道:“我手下是整个流风岛机关总控,这个盒子一挪,流风岛所有阵法全开,监察司的人上岛了吧?”

    “你也要死。”洛婉清提醒。

    李归玉露出一个艳丽笑容:“我不在意了。”

    “逼死这么多人去争的位置,你不在意?”洛婉清拖着时间,回头想去看崔恒。

    只是她一转头,就听李归玉暴喝:“看着我!”

    “听他的!”

    谢悯然急急开口:“熬到卯时,”谢悯然急道,“卯时再拿那个东西就没事了。”

    听到这话,洛婉清擡眸看向李归玉:“你想做什么?”

    “小姐,”李归玉静静看着她,却是挤出一个笑容,“今日我好看吗?”

    洛婉清平静看着他,眼中带了几分悲悯:“你我之间不当说这样的话。”

    “我知道。”李归玉语气满是疲惫,“我知道你不会来,你我早就是死局,除了一死,没有结果。所以我想了好久,”李归玉擡起眼眸,温和看着她,“既然你不来找我,我来找你吧。”

    说着,他朝她伸出手,温柔道:“来,小姐,过来。”

    “不行!”崔衡急急出声,他看了一眼旁边谢恒,提醒道:“这个屋子有问题,李归玉站的核心位置只能容纳一个人,再多一个人便会触发机关……”

    “但大家都有救!”谢悯然急喝出声,“死他们两个,其他阵法不会开。”

    “闭嘴吧你个混账玩意儿!”崔衡大骂,“你不找事儿这里谁都不死!”

    “你想我死?”

    洛婉清听着身后人的话,明白李归玉的意思。

    李归玉却是笑起来,像在说一件寻常事:“我邀小姐与我共死。”

    “殿下!”

    张伯闻言,急急出声:“殿下,您已经走到现在了,拿到东西回去,储君之位非您莫属,您何必为了一介女子枉送性命!”

    “张伯,我累了。”

    李归玉扫过周边人,目光最后还是回到洛婉清身上,他疲倦道:“如果你能去岭南,如果你能好好活着到岭南,那我就当你我断在扬州,我或许还能走下去。可偏生我听闻过你的死讯,偏生我又再见到你。你太好了。”

    李归玉说着,眼里带了水汽:“吃过糖才会觉得人间苦,我本就卑劣下作,你让我尝尽甜苦,又失而复得,你让我怎么放手?我们中间深仇大恨,你不能对不起你父亲,我不能对不起我师父,所以——”李归玉笑起来,朗声道,“来!”

    他邀请她:“来杀我,做你最初要做的事。只要你过来,今日你我便有了结。今生无缘,共赴来世,只要你来,我与你一起。”

    “如果我不呢?”

    洛婉清扶稳刀,问得冷静。

    卯时。

    洛婉清逼着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她知道,只要熬过卯时,她就赢。

    卯时就可以开启机关,可以保住监察司的人,她只要拖着李归玉到卯时,她就赢。

    然而李归玉明显是看出她的意图,他笑起来:“你娘——”

    听到这话,洛婉清瞳孔急缩,随后就听李归玉平静道:“她死了。”

    洛婉清手微微颤抖,李归玉笑着看着她,平静又疯狂,淡道:“你娘,你哥哥,你嫂嫂,你女侄,我都找到了,我把他们都杀了。”

    洛婉清听到这话,呼吸急促起来:“你骗我。”

    李归玉闻言轻笑:“想起来了吗?”

    李归玉并不在意她的反驳,他看着她,似在必胜之局:“想起来家人死是什么感觉了吗?想起来怎么恨我了吗?今日是你唯一杀我的机会。”李归玉盯着她,“卯时之后,你杀不了我。我会拿到东西,回去我便会成为储君。”

    李归玉开口,洛婉清一瞬便回到梦中上一世。

    她背着死去的女侄,跪在岭南土地上,她在服役劳作时,听到他成储君的消息。

    “我会荣登宝座,我会高床软枕,我会受无数人拥戴,会名留青史,成为一代明君。”

    李归玉一字一句,描述着上一世她见证过的事实。

    他的确成了太子、皇帝,谢恒推行的《大夏律》,最终史官记载中、在百姓口中,也成为他明君的勋章。

    她的家人真的死了。

    而他真的如他所愿。

    没有公道,没有结果,洛婉清死死捏着刀,李归玉带了几分期盼看着她:“你甘心吗?”

    甘心吗?

    她不甘心。

    杀他。

    她要杀他,她得杀他。

    一瞬之间,洛婉清脑子里全是这两个字。

    她忍不住提步上前,然而只是一动,就听身后崔恒声音响起:“你不欠他。”

    她回头看去,就见崔恒站在门口,平静看着她:“你杀他是为了求个公道,若为他而死,那不是公道。”

    “那如果是还我呢?”

    李归玉开口,洛婉清闻声看去,就看李归玉绝望看着她,嘴唇轻颤着道:“你欠我一条命,记得吗?”

    “那我呢?”

    谢恒没让半步,唤住她,语气没有半点情绪。

    洛婉清和李归玉一起看去,就见他提步上前。

    谢恒慢慢走到距离她最近的圆盘处,朝她伸手:“柳惜娘,若论亏欠,是你欠我在先。”

    说着,他缓慢摊开手心。

    一只蚂蚱静静躺在他手中。

    那只蚂蚱明显是刚刚折出,却处处带着岁月的痕迹。

    洛婉清愣愣看着蚂蚱,一时有些茫然,李归玉呼吸骤急,众人一起听着谢恒平淡道:“东都竹林,屏风……”

    “住口!”

    话未说完,洛婉清便觉身后疾风忽至,她本能性拔刀往后,谢恒却先一步急掠而至,将她往后一甩,同李归玉一掌迎上!

    两人掌心对上刹那,李归玉便掌为爪,猛地将他拉到身后圆台。

    顷刻之间,上万只弓弩朝着圆台两人急奔而去,李归玉径直扑向台上铁盒。

    他触碰到铁盒刹那,整个房间地动山摇,箭雨如瀑。

    洛婉清疾退跃出房间,落地片刻,便觉周遭瞬间安静下来,只听旁边崔衡一声惊呼:“阿恒!!”

    洛婉清急急止步擡头,随即愣在原地。

    所有机关停止,一切都安静下来。

    只有崔恒一人站在中间最大的圆台之上,手紧握着四脚铁盒。

    李归玉倒在不远处另一个圆台,喘息着看着他,眼中满是惶恐。

    血从崔恒衣衫里一路流到他如玉的手上,一滴一滴落在铁盒之上,他背上插着几只羽箭,有一只甚至贯穿了他,那羽箭位置距离心口不到半寸,洛婉清呆呆看着,发不出声。

    然而她很快反应过来,踉跄上前:“崔恒……”

    “别过来!”

    崔恒急喝出声,他面色惨白,擡头却是越过他,看向她身后崔君烨。

    “崔大人,”崔恒呼吸带颤,崔君烨惊慌看着他,听他冷静吩咐,“卯时,铁盒挪动,流风岛会开始坍塌,此处尤甚,朱雀到达之前,你寻安全之处,不可涉险。出去之后,若……若谢司主未至,监察司暂且由崔大人掌管,岛上参与边境一案五百余人,除证人留下活口,其余在此就地处决。而我的位置,”崔恒喘息着缓了缓,“日后让青崖再选合适之人继承。”

    “崔观澜!”崔衡听到这话,眼眶微红,咬牙开口,“你说什么胡话!”

    “对不起,”谢恒听到崔衡语气,却是放松笑起来,“我任性了。”

    “闭嘴!”

    “星灵保护崔大人。”谢恒没有多言,转眸看向星灵。

    听到这话,星灵毫不犹豫,拽上崔衡就走。

    崔衡眼睛一直在谢恒身上,但他知道,谢恒说得都对。

    他和谢恒不能一起呆在这里出事。

    他只能被星灵拉着出去,多看一眼,再看一眼。

    谢恒目送他们远去,才将目光落在洛婉清身上。

    此刻谁都不敢上前,谁也不敢惊动他,他所在的位置,谁上前谁死,他手中铁盒一动,大家一起死。

    所有人都在等卯时。

    而离他最近的李归玉更不敢动。

    他不怕死,他可以和所有人同归于尽,但他决不能此时此刻让崔恒死在这里。

    在他刚刚说明身份之时,为了洛婉清、救下他的时候,死在这里。

    如果刚才杀了他那他们同归于尽,可没有。

    方才他竟让将他一掌击开,自己留在了原地。

    如果崔恒因此而死,他就再也没有赢的可能。

    没有什么比这样的死更让人刻骨铭心,五年不可以,爱恨不可以。

    一旦崔恒死在现在,无论他做什么,洛婉清心里都不可能再有李归玉的位置。

    死都轮不到他!

    所有人一时僵持不动,谢恒得了机会,终于可以好好看看洛婉清。

    明明有许多话,却最终也没开口,他就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

    “护住心脉,”洛婉清见他不说话,自己也不敢开口,她用尽全力让自己镇定,紧张盯着他道,“我马上就到,我是大夫,我一定可以救你,不会有事。”

    听到这话,谢恒不由得笑起来。

    他想了想,他转头看向李归玉,平静道:“这一次,我可以赢一辈子,放过她吧。”

    李归玉瞳孔急缩,也就是那一刻,旁边滴漏水尽,钟声炸响,卯时已至!

    顷刻之间,周边所有人一拥而上,也就是那片刻,一声鹰鸣从长道急袭,谢恒擡眼看向洛婉清,抓住铁盒往她方向猛地一掷,大喝出声:“接住!”

    他动作瞬间,洛婉清往前纵身一跃,所有人随着铁盒跃去,谢恒一把拽回谢悯然,谢悯然转头就是一掌!

    洛婉清得空横刀斩断王韵之白绫,擡手一挽抢过铁盒,而后她毫不犹豫,回头朝着跟着追思奔来的朱雀一甩:“朱雀!”

    朱雀双刀猛地斩出一条出路,追思借着他刀气疾驰而上,一爪抓住铁盒回飞。

    洛婉清则是在扔回铁盒片刻,便转头迎着坠落的石头,狂奔向崔恒。

    铁盒离位,整个房间开始坍塌,到处都是大片碎石落下,所有人疾冲而出。

    只有洛婉清一人逆着人群,狂奔往里。

    圆台寸寸碎裂,洛婉清每踏过一个圆台,身后便坍塌无路。

    然而她跑得毫不犹豫,她看着崔恒站着的圆台坍塌,看着崔恒站在圆台朝她擡眼,她心跳飞快,只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再快点,再快一点。

    然而她拼尽全力,却还是只能在圆台坍塌最后一刻,看着那一袭红衣坠水而下。

    她毫不犹豫跟着跃下,一把拽住崔恒的手,随后用刀狠狠插在中间石柱之中。

    刀身插入支撑圆盘的石柱,成为两人唯一的依靠,洛婉清一手拉着崔恒,一手握着刀柄,喘息着看着自己拽着的人。

    他穿着一袭喜服,金冠凌乱,俊美脸上带着血迹,凤目温柔清明。

    “惜娘,”他仰头看着她,轻声开口,“其实我知道你不会来,所以我才敢说。”

    “谁告诉你我不会来?”

    洛婉清咬牙,她听着远处李归玉和谢悯然交战之声,紧紧握着崔恒的手。

    谢悯然明显是想来杀崔恒,然而李归玉不知为何竟在拦住他。

    谢悯然一时被截在远处,整个房间坍塌得差不多,只留一根根撑着圆台的石柱,孤立立在水中。

    外面厮杀成一片,谁都来不了救他们,他们孤零零两个人悬在半空,全依赖洛婉清握着的惜灵支撑。

    然而他们手上都是血,这让他一点一点打滑往下。

    哪怕很缓慢,洛婉清还是感觉到,他在不可阻挡、不可挽留的下坠。

    她抓不住他,他像她的指间沙,她拼尽全力,也抓不住他。

    她呼吸不由得急促,然而谢恒却不在意,他只静静看着她,眼里是全不遮掩的爱意。

    那是独属于崔恒的眼神。

    他看了她片刻,突然开口:“这一次,我是不是赢了?”

    “闭嘴。”

    “我赢了,你就可以往前走了。”

    “闭嘴!”

    “惜娘,”他笑起来,“答应我,从此以后,把我当成你心里最重要的人。”

    “你想想办法……”洛婉清语调中带了乞求,藏了哭腔,“崔恒你想想办法!我什么都没了……我没有家人,九然死了,崔恒你不能这样,我只剩你,只剩下你了……”

    崔恒看着她,目光里带了些许悲伤。

    “不,”他沙哑开口,“柳司使,你还有你的刀,你还有你自己。把我放在心里,成为最重要的人,然后把我忘了。”

    说话间,远处传来李归玉惊呼:“小姐,闪开!”

    然而洛婉清不动,她只死死抓着崔恒,抓着她仅剩下的那点温暖。

    谢恒注视着她不动,仿佛是要将她刻进眼里,然而也就是掌风袭向洛婉清刹那,谢恒猛地挣开洛婉清,将所有积蓄的力道猛地击向谢悯然,一把掐住谢悯然脖子,翻身压着他便坠入湍急水流之中!

    他坠落瞬间,洛婉清呼吸顿止,她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扬州同行、东都作伴,琴音盛会,扬名立万。

    他一路相伴太多,想不起具体是那一刻,可他又似乎存在在每一刻。

    直到最后,她脑海中是她为他再次拿起琵琶那夜。

    公子立于长街,仰头相望。她倚栏垂眸,见灯火阑珊,他眼中落满星光。

    这一刹,她终于听清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洛婉清,你自由了。”

    你自由了。

    你不必困于过去,不必痛于往事。

    仇恨只是你生命中的一段路,它不值得你倾尽一生。

    你可以再见好风景,再看好风光。

    你可以展望天上月,可以俯瞰人间雪。

    洛婉清。

    谢恒砸入水中那刹,他想起最初见到她时,她筋脉破损,面目全非,身上带着铁镣,孤身一人坐在角落。

    明明身处于世间,却仿佛是从地狱爬出的孤魂野鬼。

    那时他想,怎么会有这么惨的姑娘。

    而如今看着高处握刀,愣愣看着他的女子,他忍不住扬起笑容。

    洛婉清。

    崔恒予你前路,崔恒予你归途,崔恒予你强大,崔恒予你自由。

    至此之后,你手中有刀,心怀四方。

    洛婉清。

    前路走好,再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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