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洛婉清听着他们对话,她很想开口再问下去,但崔恒既然打断,明显就不愿意她问,于是她也只能忍下追问的欲望,等着崔恒和谢悯生道别,跟崔恒走出门外。
两人一出门,洛婉清便欲开口:“我……”
“你们可算出来了!”
话未出口,等在门口的崔衡和星灵便立刻迎了上来,洛婉清声音生生止住,崔衡看了一眼房内,好奇道:“他留你们做什么?”
“不重要。”
谢恒没有回他,洛婉清见人来,也不好再说,只听谢恒道:“谢青呢?”
“我把他支开了,”崔衡扫看周遭,压低声,“还是先回院子再说。”
谢恒点点头,四人便一起先回了院子。
洛婉清一路沉默不言,等回到院子里,关上大门,崔衡立刻开口看向谢恒,问出洛婉清也疑惑的问题:“赵兵在监察司?”
谢恒没说话,只低头沏茶,吩咐一旁的星灵:“星灵,去膳房取餐盒来。”
星灵闻言垂眸,低声道:“是。”
等星灵走出门外,崔衡皱起眉头:“你有必要这么防她吗?”
“规矩就是规矩,她不到能听这些的时候。”
洛婉清也是进了密阁领的任务,他不可能在星灵身上破例。
崔衡明白谢恒的意思,倒也没多说,只道:“行吧,你先同我说清楚,赵兵到底怎么回事?”
谢恒将茶递给洛婉清,随后又推了一杯到崔衡面前,漫声道:“人在我这儿。”
“你谎报他的死讯?”崔衡皱起眉头。
谢恒应了一声:“嗯。”
“为什么?”
“东宫六率因和玉关一战成名,青云渡又有旧仇,我不该找他问问吗?”谢恒答得风轻云淡,崔衡一哽。
想了片刻后,崔衡才道:“那你是一早就盯上了他?你在陛下那儿绕一大圈,拿着东宫六率军归进北四军当饵,就是图这个?”
听到这话,洛婉清不由得看了崔恒一眼,他面色不动,只道:“一部分原因。”
“那你早从赵兵那里知道了和玉关是用百姓的尸体冒领军功,所以听到这里西北士兵说发衣服,你就想明白了经过,知道他们是王家人?”
“嗯。”
问明白情况,崔衡彻底沉默下来,他似是有些无法接受,想了许久,才道:“他们怎么敢。”
“为何不敢?”
谢恒垂眸喝茶:“他们赢了,不是吗?”
贵妃成为皇后,皇子成为太子,名不见经传的守将在和玉关一战成名成了掌握东宫六率军的高官,王家一跃成为朝中无二的世家。
他们赢得如此彻底,面对这般盛大的荣耀与财富,他们怎么不敢?
崔衡明白谢恒的意思,他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他压住情绪,尽量平静道:“谢悯生看上去不太对劲,明日他怕是想和那些人同归于尽,我们要不要留几个活口?”
“今日你去找到方虎的家人,把赵壮绑了,和谢悯生打声招呼,一起送出流风岛。明日朱雀应该就会带人进来,”说着,谢恒擡眸提醒,“别送太早了,打草惊蛇,等天快亮再走。”
“明白。”崔衡点头。
谢恒想想,继续道:“李归玉还在岛上,他们肯定是和谢悯然商量了一个备用方案,正躲着等谢悯然出现。今日大家都要小心,尽量不要单独出现在人少的地方,更不要在瞭望塔盲区。”
“我知道。”崔衡说着,起身道,“如果没事,我先去找方虎家里人,再看看岛上有没有其他需要送走的普通人。”
“嗯。”谢恒点头,“你和星灵去。”
“好。”
崔衡说着,便转身往外。
等崔衡出去,谢恒才转眸看向洛婉清。
洛婉清注视着他,商议道:“我想去找赵壮再问一次。”
崔恒没有立刻回话,洛婉清解释道:“今日赵壮说江枫晚死……”
“重要吗?”
崔恒擡眸看她,洛婉清一愣,崔恒转眸看向窗外,刻意放缓声音:“大家身上的药差不多用完了,你为大家重新准备吧。我先带人去找相思子,你不要乱跑。把药领回来后,”他顿了顿,随后擡眼看她,“不要出这个院子。”
洛婉清神色微凛,便知崔恒是不打算让她去问这件事。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拦着她,崔恒见她不语,追问了一次:“可以吗?”
“好。”
洛婉清垂下眼眸,低头应声。
听她说好,崔恒神色柔和几分,起身道:“那我走了。”
“嗯。”
洛婉清没有送他,崔恒自己走出门外,突然又顿住步子,想了想,他转过头来,似是玩笑道:“说起来,虽然是假的,但明日还是我第一次与人成婚,惜娘,”崔恒目光里带了几许期待,“好好准备。”
洛婉清闻言一愣,崔恒笑了笑,便转身走了出去。
洛婉清站在原地,缓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崔恒对明日,是有期待的。
他好像对明日成婚这件事上了心。
可洛婉清一时却有些不敢想他是不是真的上了心。
毕竟这只是为了上雪灵山的障眼法,崔恒这样的人应该想得明白。
而且……
赵兵没死。
洛婉清回想起这个东宫六率之首,在她从紫云山杀到朝堂时,赵兵被崔恒拦在后面,扔进了河里。
她一直以为这个人死了,监察司也一直是这么上报。
可他没死。
而崔恒也从未告诉过她。
她一直以为谢恒想杀东宫六率,是为了瓦解王家对六率军的掌控,以为崔恒想杀东宫六率,是为了报青云渡围剿之仇。
然而如今却才发现,她想得太过简单。
崔恒想要东宫六率,是因为东宫六率曾是和玉关的守将,他盯上东宫六率,从来不是偶然。
他和谢恒如此相似,像一个顶尖的棋手,你看不透他每一步棋,你以为这步棋是为了吃某一颗棋子时,回头来看,却才发现,他意在更多。
他远比她想得复杂,城府更深。
而今日他不愿意她追问李归玉与她父亲之事,又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嫉妒?
还是……另有图谋?
洛婉清一瞬想不明白,只觉无数疑问环绕心头。
一直以来都说东西在她爹手里,但为什么最终这个东西在流风岛机关枢纽?
她爹与流风岛是什么关系?她爹来过流风岛吗?
那个东西真的与她父亲有关系吗?
所有人觉得那东西与她爹有关,就是因为她父亲行踪异常,刚好在那个时间点来到江南,可如今来看,流风岛是相思子一手参与建设,东西是相思子从张秋之手中拿走,是相思子和谢悯生一起放进流风岛机关枢纽,她爹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过,这东西与她父亲到底有什么关系?
她父亲又有什么必要来江南?
而李归玉……
李归玉又到底,为什么杀她爹,为什么走到今日?
这些问题她得问,也必须问。
她不能做张九然第二,不能稀里糊涂去报仇。
崔恒不让她去,她也不想和他正面冲突,那她就自己去问。
只是崔恒说得也没错,明日时间紧急,她得先为大家准备好药。
洛婉清一想,便先去药房领药。
监察司常用药物是伤药和毒药,出门在外,比不得在司里专门制作的药物,但也算够用。
她把常见的药取回来,碾磨成粉,制作成药丸,装瓶之后,已到半夜。
夜里下了小雨,崔恒等人却还未归,整个小院空荡荡一片,安静得有些过分。
洛婉清见一切准备好,便取了雨伞,推门出去。
推开门后,她才发现长道上每个院子上都贴了喜字,树上也挂了红色灯笼,整个流风岛张灯结彩,看上去格外喜庆。
只是下了小雨,路上又空无一人,这份喜庆便多了几分冷清。
洛婉清看着这喜字,愣了片刻,随即才想起自己的来意,立刻往着侍卫居住的地方走去。
她见人打听了赵壮的去出,径直赶了过去。
正值赵壮换班,他淋着雨水匆匆往回赶,一入小巷,迎面就是刀风袭来,洛婉清将他猛地往屋檐下一抵,躲在瞭望塔盲区之处,冷声道:“赵长官,今日有个问题,我还忘了问你。”
赵壮被她刀锋抵着,急促呼吸起来,忙道:“姑……姑娘你问。”
“在边境时,你可认识一个人。”洛婉清说着,擡起眼眸,“他叫洛曲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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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归玉在歇在山洞里,听见山下喧闹,慢慢睁开眼睛。
这是他们和谢悯然商议好躲避的地点,谢悯生并不知道的。昨夜他让王韵之找到谢悯然,就商议了备用方案,如果谢悯生醒过来,他们就到这里等谢悯然苏醒。
一切都如计划行事,唯一的意外就是他受了伤。
感觉到腹间的伤口,李归玉还觉得疼。
那种疼痛仿佛是被火焰灼伤,绵长又持久维系在伤口上,火辣辣的疼。
山洞外的人往王韵之手里递了消息,李归玉看了王韵之一眼,撑着自己坐起身来,看着流风岛张灯结彩,不由得道:“他们在做什么?”
“在准备婚宴。”
王韵之冷静开口。
李归玉闻言皱眉,立刻出声:“婚宴?什么婚宴?”
“岛上传来消息,”王韵之将纸条递给他,思索着道,“东西在流风岛核心枢纽处,凤羽簪在姬蕊芳手中,通向姬蕊宫最快的办法就是得到姬蕊宫许可乘坐天梯上去。他们为了混进姬蕊宫,准备假成亲。”
“谁和谁?”李归玉盯着王韵之。
王韵之一顿,擡眸看向他,眼中带了几分嘲讽:“这你也管?”
“我问是谁。”李归玉语气中带了警告。
王韵之懒得与他多说,径直道:“自然是谢恒和柳惜娘。”
李归玉脸色顿变,王韵之看他一眼,转过头去,平静道:“别想了,也与你没什么关系。你既然选择回了东都,就该知道你和洛婉清的一切都没有关系了。”
李归玉拿着纸条,一时有些开不了口。
王韵之看着山下,淡道:“人不能样样都求,既然你不愿意留在扬州,便别总想着过去。你若真心投靠王家,王家自然不会亏待你。只是以后,”王韵之看他一眼,“把过去忘了吧,你就当江少言这个人死了,什么都想要,姿态不好看,你总得放下什么。”
李归玉没有出声,他听着王韵之的话,呼吸有些急促。
旁边张伯见状不对,忙道:“殿下,我扶您去休息。”
说着,张伯便朝着旁边紫棠使眼色,两人赶紧上来,将李归玉扶到山洞外侧一个小洞内休息。
李归玉刚一坐下,便急急擡眼,看向张伯道:“她要成亲了。”
“那是假的。”张伯立刻安抚,认真道,“殿下,那不过是权宜之计,那是假的!”
“那是崔恒!”李归玉急促出声,腹间伤口顿时有了血色,他盯着张伯,焦急道,“她为他杀我。张伯,那是崔恒,他们明日要成亲!”
张伯一瞬说不出话来,旁边紫棠压低声道:“张伯,殿下怕是还不清醒。”
“殿下。”张伯看着李归玉的神色,不由得有些难过。
李归玉与洛婉清的事,他再清楚不过。
他伴着李归玉自幼长大,当年追着李归玉去的江南,为了李归玉隐姓埋名待在洛家,李归玉的心思他比谁都清楚。
他看着面前人少有带了乞求的眼神,他知道李归玉想做什么,然而他却也只能从袖中拿出五石散来,轻声道:“您再用点儿,睡一觉,明日谢悯然按计划醒了就好了。”
李归玉看着张伯的神色,愣愣转头。
他看着五石散,神色有些茫然。
“殿下,”张伯将五石散试探着递过去,“您用点吧?”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李归玉愣愣看着张伯,张伯一顿,李归玉提醒他:“今日再用下去,我可能会死。”
“殿下多虑了,”张伯忙道,“这次五石散卑职专门找人提纯过,以殿□□质,再服用些许,应当不会有事。”
“应当?什么叫应当?”李归玉执着开口,随后反应过来,“为什么要我用五石散?”
“殿下!”见李归玉神智有些不清醒,张伯立刻道,“大局要紧,区区一个洛婉清不足挂齿,您万不可以身涉险,需按计划行事。您乃龙凤之姿,日后必登宝座,我等追随殿下至今,还往殿下,不辜负我等期望!”
李归玉没说话,他一一扫过周边人的眼神,他们都忐忑看着他,却无一人上前取走张伯手中的五石散。
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牢狱之中,洛婉清决然将五石散推开的模样。
他清楚知道,如果洛婉清在,她会拿走五石散。
洛婉清也好,洛曲舒也好,他们永远,不会给他这种东西。
他们只会在中秋给他一个月饼,告诉他不要勉强,他们像一轮清月,始终希望他走在正途。
他从未有一刻感觉自己这么清醒。
他在求什么?
他在做什么?
龙凤之姿,荣登宝座,报仇雪恨,万人之巅,重要吗?
想起那座坟墓一样的王府,想起洛婉清死讯传来那天的大雨,想起东都长街烟火下手牵手奔跑离开的两人,想起中秋那夜,洛婉清递给他的那个月饼。
如果不曾得到,或许还能忍耐。可是走过这一路,他又怎么能放手。
他若放手,哪怕是有毒的月饼。
他也得不到了。
李归玉慢慢扬起笑容。
“我知道了,”他仿佛是做下某个决定,放轻声音,温和吩咐,“五石散我不用了,你们让我一个人休息一会儿吧。”
见李归玉冷静下来,大家忐忑对视一眼,却是没动。
李归玉冷下脸,厉喝出声:“下去!”
听到他声音带怒,所有人立刻退了下去。
等他们走远,李归玉握着剑,慌忙起身。
小姐。
他捂着伤口,冲进雨里。
他满脑子只有一件事。
他不能让她再走一次。
小姐。
他一路狂奔往下时,洛婉清刀抵在赵壮脖颈上,提醒道:“洛曲舒这个名字,你在边境听过吗?”
“听过!”感觉刀锋割破皮肤,赵壮慌忙道,“我听说过他。”
“他做过什么?”
洛婉清隐约有了察觉,赵壮回忆着,挖掘着所有记忆道:“他……他很厉害。他箭术很好,射杀了好几个敌军的将领,很受器重。”
“还有呢?”
“还有……还有……”
赵壮不断回忆着,突然想起来:“他杀了江枫晚!”
听到这话,洛婉清猛地捏紧了刀,低喝出声:“你再说一遍?!”
“他……”赵壮心生畏惧,颤颤出声,“他……他射杀了江枫晚。”
“为什么?”洛婉清不明白,急促道,“为什么杀他?江枫晚不是救李归玉回城吗?为什么会杀他?”
“我不知道。”
赵壮慌忙摇头:“我也不清楚,我知道敌军折磨了殿下三天,但殿下都不发一言,崔将军也不肯开门,敌军可能是没了兴趣,突然说,如果再不开城门,他们就杀了三殿下祭天强攻,也那时候,江枫晚突然冲了出来。他一个人把三殿下救出来,崔将军看见了,就赶紧让开城门,崔将军亲自出去接三殿下回城,江枫晚阻拦敌军到最后一刻。”
赵壮说着,眼中带了几分怜悯:“三殿下进城后想回去救人,但他伤太重,所有人都拦住他,江枫晚就在外面不远,他跪着苦求崔将军不要关城门。可大家害怕啊,”赵壮艰难道,“所有人都怕出事,大家都想关,只是崔将军还在犹豫。就在这个时候……”
“洛曲舒射杀了江枫晚。”
洛婉清听着赵壮的话,突然明白过来。
为什么李归玉这么想杀他爹。
为什么他从不后悔,也从不觉得自己有错。
“然后呢?”
她艰涩开口,赵壮低声道:“然后,然后三殿下晕了,之后我也不清楚,我赶着回去找王家通知消息,只是走之前,我听说三殿下想杀了洛曲舒,洛曲舒被贬回东都了。之后我就不知道了。”
洛婉清没说话,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心脏像是坠在水银里,密不透风到发疼。
她竭力克制着情绪,艰难道:“还有呢?”
“没有了!”
赵壮闻言,立刻摆手:“真的没有了,我和他不熟悉,大人,我能说的我都说了,求您给一条生路……”
洛婉清盯着他,没有立刻出声。
赵壮吓得快哭出来:“大人……”
听到他的哭腔,洛婉清这才反应过来。
“走吧。”
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洛婉清也无意为难他。
她挪开刀锋,赵壮立刻跌跌撞撞跑开。
等赵壮走了,洛婉清一个人站在巷子,突然有些不知道去哪里。
一时有些不知去哪里。
是她爹先杀了李归玉的师父。
她从屋檐下走出来,感觉细雨细细密密扎在她脸上。
她莫名其妙,竟是想起有一年,她和江少言吵架,江少言跪在门口,她不肯见,她爹就走进来,劝说着她。
“婉清,少言是个好孩子,你原谅吧。”
“他不容易,”她爹的话犹在耳畔,轻叹着拍着她的肩头,“但他是个好人。日后他就算做得过些,若你能原谅,便原谅他吧。”
原谅他。
可怎么原谅?
他做的哪里只是“过”些。
他不是洛曲舒眼中的孩子,他比洛曲舒想得更狠,更绝。
她捏着刀,走出长巷,感觉有人拦住她的去路。
她擡起眼,便见李归玉站在不远处。
他穿着一身黑衣,站在雨里看着她,细雨湿透他的衣衫,他那身华袍紧贴在他周身,倒隐约有了几分过去他穿劲装的模样。
他们静静对视,洛婉清看着他的神色,便知他应该来了些时间。
他应该都听到了。
他们谁都没出声,过了许久,洛婉清平静开口:“我爹过去一直和我说,你很好,是个很好的人。说让我要多让着你,多对你好,多陪着你,我总觉得他太过偏爱你,但我觉得他说得对,你在我心里,一直很好,是很好的人。然后我发现,其实过去的江少言,比我想得还好。”
李归玉睫毛一颤,沙哑出声:“小姐……”
“你愿意为国放弃自己的尊荣成为质子,你在被凌辱时可以为了国家尊严不发一言,从过去到最后,不管你做什么,我父亲大约永远坚信,你是那个远赴边境,为国为质的殿下。”
“别说了……”
“所以我不明白,”洛婉清走上前,死死盯着他,“我想不明白这么好一个人,为什么能做到这个程度?为什么会陷害我家,会逼死我爹,会把我扔在监狱不闻不问,会看着我家人流放,哪怕死都不会多言一句。我不明白,我不甘心,我一步一步往上爬,再疼再苦我也要爬到你面前,我想让你后悔,让你知道你错了,让你跪在我爹坟头为我爹说一句道歉。可这时候你们告诉我,是我爹先杀了你师父——”
洛婉清声音一顿,她竭力克制着,才没让眼泪落下来:“为什么不一早告诉我?”
说着,她忍不住道:“如果你一早告诉我,我或许就没有这么恨你。你现在让我觉得我像个跳梁小丑,你瞒着做什么呢,怕我伤心?”
“不。”李归玉打断她,他注视着她,认真道,“我你要恨我。”
洛婉清一顿,突然意识到什么。
她看着李归玉红着眼眶盯着她,带了几分偏执命令:“我要你恨我,我要你永远在意我,要你把我放在第一位,不要爱上其他人,要永远恨我一个人。你要把我永远恨下去,就像我恨你一样。”
洛婉清听着他的话,不可思议看着他。
一瞬之间,她突然想起来,其实他没有正面对她说过喜欢。
可他说了无数次恨。
他说要她恨他,但每一次的重点,却都是在记住他,在意他。
“你要的是恨吗?”
她脱口而出。
李归玉没有说话,眼泪却在那一瞬,从他眼眶中颤颤而坠。
洛婉清一瞬明了,不可思议出声:“你是要爱。”
李归玉捂在她的给的伤口上,不敢回答。
“可我给不了。”
意识到李归玉所求,洛婉清笑起来,报复似开口,一字一句:“你杀了我爹,你毁了我家,你逼着我走到今日,我怎么可能给你爱?”
“可以的。”李归玉听她说这话,却是笑起来,绝望反驳,“我可以。”
洛婉清皱起眉头,茫然看他:“什么?”
“你看,”李归玉平静又温柔开口,“你爹杀了我师父,杀了这世上唯一一个无条件对我好的人,就在城门外,三丈处,只差一点点我师父就能进来了——”
李归玉声音一顿,随后轻颤着唇,不甘笑道:“可我还是爱你啊。”
洛婉清睁大眼,有些震惊。
她看着他眼泪扑簌而落,见他一面哭一面笑着道:“你知道为什么洛曲舒知道我是谁、我要做什么,却还是收养我吗?”
说着,不等洛婉清回答,他便告诉她:“因为他以为他可以打动我,所以他把我放在你身边。他想用你,用你们来腐蚀我,打倒我,以为这样,我就可以给你们一条生路。”
“你这样想他?”
“难道不是吗?”李归玉嘲讽一笑,“不然他为什么要敢救下我这个仇人?就是因为他知道他可以感化我。我知道他的阴谋,所以我同你在一起的每一日,我都在告诉自己,绝不可让他得逞。”
李归玉语气激动起来:“我要永远记住他做过什么,我要让他痛苦,让他绝望,我要让所有与他相关的人,都体会我经历过的苦痛。所以我本该杀了你,我该恨你,我该让你跟着洛曲舒一起堕入地狱,我有多痛苦你有多痛苦,我该这样做可我做不到!”
他说话往前,用满是水汽的眼,看着根本看不清面容的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告诉她:“你死在岭南道时我死了一次,你活过来,我千刀万剐无数次。我看见你身上的伤我痛苦,看见你习武我悔恨,看见你学琴、看见你变得像另一个人、看见你离我越来越远,我害怕,我惶恐,我杀不了你恨不了你爱不了你,明知是错却步步要错!如今我认了。”
李归玉定定看着她:“既然我可以错下去,你为何不可呢?”
听到这话,洛婉清猛地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她不可置信看着他:“你疯了?”
李归玉垂眸落在她的眼里,他笑起来,像是被逼进绝境的困兽:“小姐,我们摆脱不了对方的,我逃不了,你也躲不开,我们一起错下去吧。”
说着,李归玉顿了顿,他看着面前人,想起他们定亲时满堂恭贺,想起方才去找她时在房间里看到的嫁衣。
他看着面前人,在这满街喜字和灯火下,突兀询问:“我们成亲好不好?”
这话说出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只从盒子里放出的羽蝶,轻盈振开双翅。
没有后悔,没有犹豫,话出口时,他便知道,其实早该如此。
他早该承认,错就是错,错了又如何。
他喜欢这个人,就算是被算计,就算是仇人,他也想喜欢。
李归玉眼中绽出光彩,仿佛是终于找到出路:“我们当过去不存在,我帮你把郑平生杀了,为你爹翻案,然后我向陛下请旨,我们成婚。我可以把伯母、兄长、嫂嫂都接回来,还有问水——”李归玉笑起来,“我会好好照顾他们。我们可以每年一起过中秋,小姐你还会给我一个月饼。我会成为天子,你会成为皇后——”
听到这话,洛婉清目录震惊,下意识拒绝:“不可能。”
“没关系。”
他看着她震惊中压着惶恐的神色,忍住心中颤痛,挤出一丝笑容,仿佛完全不知道她是为什么拒绝,急道:“你不喜欢也没关系,那我不求这些,我可以回江南,就像过去一样,我是江少言,是小姐一人的江少言。”
“不可能!”
“小姐!”见洛婉清一直否认,李归玉忍不住提声,他载满过去的眼里满是乞求,洛婉清不由得一愣。
那一瞬她看到的不是李归玉。
是长廊下为她折蚂蚱那个少年,是灯火下刻她喜欢的小猫、帮她绣她娘给她布置的刺绣功课,陪她一起乘舟泛过映着璀璨星河的清溪,听曲看诊,度过五年时光的江少言。
她愣愣看着对方,听着对方沙哑开口:“带少言回家吧。”
洛婉清茫然看他,李归玉慢慢上前:“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他捏紧她的手腕,“带我走吧。”
带他走吧。
带他回那一生最好的时光。
他挣扎过,逃离过,他走不开,既然逃不开——
那就回去。
她爹杀了他师父又怎么样,他也杀了她爹,都是血海深仇,人都已经死了为什么他们不能在一起?
如果是错,那就错下去,黄泉碧落,地狱焚身,他同她一起去。
这念头让他一想就觉得沉沦,他痴迷看着她。
小姐。
她回来了,他的小姐。
如果他没有失去过,如果她没有回来过,如果他没有体会过失而复得后的陪伴,如果他没有见过她持刀耀眼的模样,他或许永远不知道,她的五年有这么重要。
“小姐……”
“惜娘。”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洛婉清骤然清醒,她猛地抽手,急急后退半步,才擡头看向来人。
长巷尽头,青年一身蓝衫,手持墨染白伞,雨珠顺着伞檐坠下,犹如一席珠帘,将他与他们隔开。
他站立不动,不知来了多久,目光太静,没带半点情绪。
这样的崔恒太过陌生,洛婉清瞬觉慌乱,她直觉该开口说些什么,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想出理由,对方却是先一步提步走来。
他什么都没问,只安静走到她面前,将伞递给她。
伞遮住周遭细雨,带着暖与一切隔绝,他将带着他暖意的外衣披在她身上,随后拿过伞,像是没看见李归玉一般,拉过她的手,平静道:“走吧。”
两人拉着手从李归玉身侧走过,李归玉站在雨里,突然开口:“小姐。”
洛婉清没有理会他,她跟着崔恒往前,随后就听他道:“明日天亮前,出岛码头,我在那里等你,只要你来,杀我或是要我——”
李归玉擡头看向她被人拉着往前的背影,决绝道:“都可以。”
洛婉清脚步欲顿,然而崔恒却没给她机会。
他拉着她,强势又坚定逼着她往前。
“你不要求个结果吗?你我总要有个结果。明日我等你,小姐,你要记得——”
说话间,洛婉清跟着崔恒走出巷子,随即就看门口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他们一出去,星灵谢青等人就直接涌了进去。
“你说过你会一直喜欢我。”
李归玉在身后响起来:“你说过会永远陪着我。”
“小姐,”说话间,里面传来打斗声,李归玉提高了声,“是你先说要带我回家的!”
这话让洛婉清手上一颤,崔恒握紧了她。
他拖着她往前走。
“别听,别看,别回头。惜娘,”他声音平静,“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