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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澜道 正文 第47章

所属书籍: 沧澜道

    (修)47章

    听到这话,崔恒没有出声。

    他看着不远处的女子,她坚定又明亮,似乎从认识她起,她总是这样。

    无论手中有刀没刀,她都带着一种与这世间格格不入的清明孤勇。

    她像是月光一样,悄无声息洒落在他被阴霾弥漫的心头。

    见崔恒久未言语,洛婉清不由得有些疑惑:“崔恒?”

    “当年你怎么没来呢?”

    他突然出声。

    洛婉清有些疑惑:“什么?”

    “当年……”崔恒笑起来,似是玩笑,“在下也吃过不少苦,可在下运气不好,”说着,崔恒擡起眼眸,眸色微深,“但那时候,没有柳惜娘。”

    洛婉清没说话,她静静看着他。

    片刻后,她突然提步,踩过月光而来。

    他看着她走向自己的每一步,脑海中都翻滚着当年被铁镣死锁着,满身鲜血淋漓的自己。

    等她在他面前站定,崔恒垂下眼眸,他紧捏着宫灯,绷紧了身体:“惜娘?”

    “我不知道你过去经历什么。”

    洛婉清斟酌着用词,她怕太过亲昵显得冒犯,又怕太过冷漠,显得无情。

    她拿捏着尺度,仰起头来,目光认真看着面前青年:“但如今我来了。崔恒,”她郑重许诺,“我在一日,我守你一日。绝不会让你再落入如此境遇。”

    崔恒没有出声,他知道这人惯来认真。

    刚刚认识,就可以为他驾马搏命,如今她说这些,必定是说到做到。

    比五石散更甚的致瘾药物曼陀香的香味从记忆中破空而来,弥漫心头。

    他看着面前人,看她月光落在她莹润樱唇之上,仿佛是波光粼粼的山间清溪。

    她双唇没有完全闭合,山谷幽深,隐有舌尖于月色忽隐忽现,勾人摄魄。

    他心里燃起了一团火,灼得他咽喉干竭。

    他想要她。

    他心头蓦地升腾起有如实质的欲念,所有情绪化作欲/望,叫嚣着朝着面前女子奔涌而去。

    然而面前人浑然不知她招惹的是什么恶鬼妖邪,一双澄澈如秋日湖泊,干净清明。

    这像是一种致命的引诱,拉扯着他,逼着他往前。

    他竭力克制着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微微弯腰,贴近洛婉清:“惜娘当真?”

    “当真。”

    洛婉清认真回应,崔恒笑起来。

    那一笑艳丽若彼岸曼陀罗花,他温柔注视着她,直起身来。

    “司使,”他声色喑哑,“您身上有伤,我送您回去吧?”

    洛婉清闻言,这才想起自己的伤,她本想拒绝,崔恒却是直接将灯交到她手里,随后擡手将洛婉清打横抱起。

    洛婉清知道他的脾气,也没同他争辩,手中提着灯,被他一路抱着上山。

    夜风徐徐轻拂,两人都没再说话。

    他将她送回房间,放到床榻之上,随即便双手撑在床边,弯着腰道:“你好好休息,别再操劳了。”

    说完,他笑了笑,起身欲走。

    见他离开,洛婉清这才想起重要的事。

    “唉等等!”

    洛婉清拉住他,崔恒转眸看她,似是询问。

    洛婉清从床上起身,翻找片刻后,拿出她刚做好的丹药,递给崔恒。

    崔恒目光落在她指尖药丸上:“这是什么?”

    “七虫七花丹的解药。”洛婉清不容拒绝道,“吃了。”

    崔恒目光微顿,他盯着药丸,看了许久,他笑了一声:“惜娘可知,我为什么对这解药一拒再拒?”

    洛婉清闻言,有些意外他的问题,但也好奇起来:“为什么?”

    崔恒踱步走到她面前,从她指尖取药,拿着在手中端详片刻后,转头看向洛婉清,笑了笑道:“因为我想与惜娘,多些羁绊纠葛。”

    洛婉清心上一跳,崔恒擡手将药拍入口中,随即转身,朗声道:“不过现下不必了。”

    “为什么不必了?”洛婉清下意识出声。

    闻言,崔恒笑着回头。

    “因为现下,我与惜娘,”崔恒说得意味深长,“本就是牵绊纠葛。”

    洛婉清愣住。

    崔恒颔首轻笑:“司使好眠。”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

    身若修竹,意态风流。

    等崔恒人消失不见,洛婉清才反应过来,慌忙端了清水,咕噜咕噜灌了一大口。

    随后逼着自己回到床上,赶紧睡下,免得胡思乱想。

    而谢恒克制着自己回到房间,卸下面具,一遍一遍用冷水冲过周身,终于才冷静下来,躺回床上。

    五石散带来的失控感很小,相比当年他用过的曼陀香易于控制很多,可那一夜,他还是做了一个久远的梦。

    梦里是五年前那个雨夜。

    东都郊外,十八岁的他一路拦下无数杀手,终于在竹林接到跋涉千里而来的人。他提着染血的断剑,死死拉住那个衣衫褴褛的中年,沙哑出声:“舅舅,别去,会死的。”

    然而中年人却叹息出声,从容又坚定往前走去。

    他的衣角一寸一寸从谢恒手中抽走,声音平静:“我之道,我以命践。”

    “只是可惜,”中年人背对着谢恒,脚步微顿,“阿恒,没能等到你的加冠礼,我本已经想好你的字,怕也是用不上了。”

    那夜细雨下了一夜,他茫然站在竹林,才知道,再锋利的剑,也拦不住人心。

    他突然不知何来,不知何去,最终静静坐在竹屋,听着夜雨。

    直到那个小姑娘仓皇而来,才将他从那一片近乎绝望的茫然中唤出。

    小姑娘年纪不大,被贼匪所劫,他坐在屏风后,随手杀了那个歹人。

    那歹人倒地,小姑娘也吓得瑟瑟发抖。

    他不让她回头,两人背靠背坐着。

    他察觉她似是想哭,冷淡询问:“怕么?”

    小姑娘一顿,随后牙齿打颤,轻声道:“不……不怕。”

    “我杀人,你不怕?”

    他不是多话的人,可他太怕自己在安静中想太多事。

    小姑娘明明怕得语音里都带了哭腔,却还是道:“你没错。”

    谢恒一顿,小姑娘咬牙:“我……我爹说了,人无根不立,世无杀不善,他是坏人,你若不杀他,死的就是我。”

    谢恒愣住。

    人无根不立,世无杀不善。

    他默念这句话,恍若光破长夜。

    他靠着屏风,闭上眼睛。

    许久后,他见外面姑娘似还是害怕,想了想,放下手中断剑,擡手取了落在屋中的一张竹叶,低头给她折了一只蚂蚱。

    这只蚂蚱是他舅舅在小时候教他的,说是独门绝技,哄孩子百发百中,他小时候就喜欢。

    他安静折完手中蚂蚱,感觉自己心一点一点平静下来。

    他做了决定,知道了自己的路。

    若这世上,无人持刀,那就由他谢恒来。

    他之道,他以命践。

    “这个蚂蚱送你,”他将蚂蚱递出去,擡头看向夜雨,决定守她一夜,淡道,“睡一觉吧,不会有事的。”

    小姑娘一愣,片刻后,她怯怯接过蚂蚱,这一次,她似乎终于不怕了。

    她拿着蚂蚱,迟疑了许久,轻声开口:“谢谢。”

    他没有应声,姑娘抿唇,犹豫着道:“哥哥,我闻见你屏风后有血腥味,你是不是受了伤?”

    “与你无关,睡吧。”

    “我……我娘是大夫,我也学过医,你若不嫌弃,我帮你看看吧?”

    “不必。”

    “您救我,我无以报答。”

    “已经报过。”

    这话让姑娘一愣,她察觉对方不愿透露身份,不敢再问。

    但长夜漫漫,她还是害怕,犹豫许久,她轻声道:“哥哥,要不我和你聊聊吧?”

    他沉默,片刻后,他道:“你说。”

    小姑娘话不少,毫无戒心。

    软软的语调,说了许多。

    她说她叫洛婉清,说她父母,她哥哥,说自己学医,说自己笨。

    说自己想像她娘一样,救很多人,成为一位有名望的大夫。

    说她养了一只兔子,病了两年,她每天都在给兔子喂药,想把它医好。

    说她在学院里被人欺负,她哥哥为她出头,把人家抓过来给她打,她却下不去手……

    他静静听着她的话,在屏风后描绘出这姑娘大概的性情模样。

    等到清晨,夜雨止住。

    他轻声道:“你走吧。”

    姑娘站起来,迟疑许久,终于开口:“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不必问,不会再见。”

    他平静道:“走吧。”

    姑娘一愣,似是有些失落,但想了想,还是担心开口:“那哥哥打算去哪里?你受了伤,要不随我一道,我找到我爹娘,送您去您要去的地方。”

    “我的路我自己会走,不必相送。”

    “这……”姑娘迟疑着,还想劝说,“路不好走,还是我陪你吧?”

    听到这话,他垂眸看向手中染血断剑,轻声一笑。

    “沧澜大道,我自独行。”

    他背对着她,声音温和:“姑娘,你家人还在等你,回去吧。”

    去当一个好大夫。

    去过你安安稳稳的生活。

    道不同,可各自为谋。

    世无杀不善,那他谢恒为刃,守此世间。

    愿那位姑娘,这世上所有善良,有一隅相庇。

    梦里的他安静看着少女远走,心上轻颤,他逼着自己闭上眼睛,不去再看。

    之后周边血腥气翻涌而来,混杂着曼陀香的香味,无数画面翻转而过。

    “恒儿,朕不敢养狼,只敢养狗。是朕救了你,你明白吗?”

    “你娘死了,她死在宫里,你母族下狱,你在做什么?你琴音盛会魁首,了不起啊谢恒。”

    “谢恒,你这个罪人,崔氏因你而死,你该死,该死!”

    ……

    “哪怕一个人身上,也是善恶有别。”

    纷乱咒骂间,女子清明的声音骤然响起:“人的善,不该被惩戒和报复。”

    铁镣声叮咚作响,她开门而入。

    曼陀香充斥在他鼻息每一寸,他艰难睁眼,在污血之间,见女子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黑衣白衫,莲步踏波,翩然落在他身前。

    烛火轻摇,血色如棠。

    她似是妖鬼,俯身徐徐贴近。

    “公子。”她仰头看着他,一双眼带了盈盈水意。

    柔弱无骨的手探入他的衣襟,试探着滑落而下,谢恒盯着她的脸,神色晦暗不明。

    她起身攀在他肩膀,献祭一般滑坐到他身上,轻咬着他耳廓,音色如蛊。

    “我来了。”

    音落刹那,他毫不犹豫,抓住她脖颈将她猛地拉下,按着她拥吻侵入。

    他的柳惜娘。

    谢恒翻身压过梦境里的人,鼻尖从她下颌蹭划而下,充盈着她清甜的气息。

    他衔珠呢喃——

    他的曼陀香。

    ******

    洛婉清休息了一夜,等第二日还未彻底睡醒,就听门口传来拍门之声。

    朱雀声音急急响起:“柳惜娘?还活着吗?李归玉要跑了!”

    听到这话,洛婉清猛地惊醒,她迅速起身,抓过外套就冲了出去,急道:“太子呢?太子活着吗?”

    如果李归玉要走,必定是皇后许可。

    皇后会把李归玉放出来,唯一的可能只有太子出事了。

    朱雀看着她在自己面前穿衣服,骤然睁大眼睛,忙道:“你你你……”

    “问你话呢!”

    洛婉清系好腰带,一声叱喝:“太子怎么样了?”

    “太子……”朱雀有些不确定,“好了吧?”

    这话让洛婉清诧异擡眼,朱雀抓抓头:“昨个儿司主送了支千年人参进去,听说今天都能下地了。”

    听到这话,洛婉清脑子一嗡。

    太子活蹦乱跳,李归玉就要走了?

    “他是要越狱?”洛婉清疑惑开口,领着朱雀往下走。

    朱雀要一听立刻否认:“不是,是宫里来人,说要接他进宫。”

    洛婉清皱起眉头:“宫里?”

    朱雀知道她要问什么,答得细了些:“皇后的人,说太子想念哥哥,要与哥哥一叙。”

    这话说得更奇怪了,洛婉清压着心里的疑惑,一路下山。

    她是李归玉的主审官,按照监察司的规矩,要调走犯人,哪怕是皇帝皇后来,也得先得到主审司使的同意。

    洛婉清赶到地牢时,李归玉已经一个老者守着坐在会客室中。

    会客室里站了许多人,洛婉清扫了一眼,辨认出来,大多是宫里来的人,少部分是李归玉自己的手下。

    洛婉清一进来,监察司的守卫便迎了上来,冷声道:“柳司使,宫里来人,要提走三殿下,这是文书。”

    “还看什么文书!”

    听到这话,站在李归玉身侧的老者大喝出声:“我们家殿下在监察司受尽折磨,现下皇后娘娘有诏,你们还一拖再拖,柳惜娘是吧?”

    老者擡头,恶狠狠盯向洛婉清:“等着丢官吧你!”

    洛婉清闻言擡眼,见到老者面容,目光便顿住。

    这是张伯。

    在江南就跟着李归玉,来给她送匕首的人。

    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威风凛凛呵斥人,洛婉清不由得笑起来。

    张伯神色微凛:“你笑什么?”

    话音刚落,洛婉清擡手将千机猛地击打而出,数十根冷针从千机珠串中急射向张伯门面,张伯面色微变,擡手一转,将冷针用袖子慌忙拦下,擡头怒喝:“你做什么?!”

    “监察司轮到你一个奴才大吼大叫吗?”

    洛婉清扫他一眼,冷声道:“再嚷嚷,今日三殿下可以走,你怕是走不了了。”

    “你……”

    “柳大人。”

    一个尖细的声音打断张伯反击之词,洛婉清擡眸,便见一个身着绯色宦官服饰的中年人笑着看着她。

    “咱家是娘娘身边伺候的奴才赵德旺,”中年人笑眯眯看着洛婉清,行了个礼,“见过柳大人。”

    听见赵德旺这个名字,洛婉清神色郑重几分。

    他说是奴才,但众人都知道,此人伺候皇后已近二十年,在宫中,是仅次于中御府大监杨淳的人物。

    皇后居然派此人来接李归玉,可见对李归玉的重视程度。

    她心中越发疑惑,太子如果没出事,为何对李归玉如此重视?

    可若是出了事,为何一点消息都没有?

    洛婉清迟疑着向赵德旺行礼:“见过赵公公。”

    “三殿下在外多年,府上没什么规矩,还望柳大人见谅。”赵德旺看了一眼张伯,随后擡眼看向洛婉清,恳求道,“太子殿下如今醒来,心系兄长,娘娘得知三殿下与刺杀无关,心中对三殿下十分愧疚,急着想将殿下带回去,也怕殿下在监察司内住得太久,若是因不适应监察司出了什么事,给监察司惹麻烦。”

    赵德旺半劝半威胁,行礼道:“殿下打小体弱,还望柳大人通融。”

    洛婉清听着赵德旺的话,颔首道:“监察司一切按照章程来,只要有陛下许可文书,自是不会阻拦。”

    “在呢,”赵德旺挥挥手,旁边小太监便将文书递了过来,“陛下和娘娘的都有,请司使过目。”

    洛婉清拿了文书,仔细验过,随后道:“没问题,那请公公现下先检查一下三殿下身体情况,若是有问题,监察司会做出说明。”

    “不必了。”

    旁边李归玉擡眼看向洛婉清,平静道:“本殿不计较。”

    洛婉清转眸看向李归玉,随后擡手叫侍从:“将文书送公子,把三殿下入监察司时物品带来,殿下清点后便可离开。”

    “多谢柳大人。”

    旁边赵德旺擡手行礼。

    洛婉清没有多说,李归玉坐在一旁,瞧着桌面,轻声道:“张伯,你随赵公公去清点我的东西,其他人先下去,我同柳司使聊聊。”

    闻言,洛婉清擡眸看了李归玉一眼,挥了挥手,便让监察司的人退了下去。

    房间里很快只留下洛婉清和李归玉,洛婉清擡眸,直接道:“想说什么?”

    “昨夜柳大人来过?”

    李归玉盯着她,似是不太确定昨夜发生的事。

    “想做什么?”

    洛婉清没有答他,冷声询问。

    李归玉看着她的脸,也没有探究的意思,只道:“你把脸毁了,我给你条生路。”

    “我的脸,”洛婉清闻言笑起来,“凭什么毁了?”

    “这张脸是不是你的你心里清楚,”李归玉端起一旁茶盏,温和道,“我没有用赝品怀念故人的兴趣,它没用。”

    “是对赝品没兴趣还是对洛婉清没兴趣?”

    洛婉清有些好奇,李归玉却是不答,只道:“若留着,我必杀你。”

    这话洛婉清一听就笑了。

    她倒也没有招惹李归玉,想了想,只道:“所以昨晚你并没有将我当成洛婉清?”

    “你和她完全不同。”

    李归玉说着,站起身来。

    他走到洛婉清身前,围绕着她,打量着她的身体:“不说性情,你的内力,普通人没有数十年无法修成,就算你天才一点,至少也要三至五年。而你的根骨……”

    说着,他擡手落在洛婉清肩头,洛婉清神色微凛,反手将他一拧。

    李归玉手腕一转从她手心划出,从肩头拉着一路扯到手肘,洛婉清拖着用肩将他猛地一甩,李归玉顺着力道翻身而下,扣着她手腕,擡眼看她:“更是绝佳上品,和她完全不一样。你说你是她?”

    李归玉凑上前来:“我是念旧情,我不是疯了。”

    话音刚落,洛婉清将手从他手中猛地一挣,随后“啪”一巴掌抽过去,李归玉一把截住她的手腕,冷漠开口:“看在昨夜的面子上,今日我留你这只手。”

    洛婉清不出声,她死死盯着李归玉。

    外面传来赵德旺的声音:“三殿下,都准备好了,可以走了。”

    李归玉闻言,也没多说,一把甩开她的手,转身道:“过些时日我让人来接你,换脸离开监察司,谢恒和我一样,不是好人。”

    听到这话,洛婉清心上一颤。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三殿下!”

    洛婉清叫住他,心中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你不会把我当成洛婉清,这件事司主知道吗?”

    闻言,李归玉轻笑出声,似是了然。

    “我说了,”他提步走出去,“他是和我一样的人。”

    听到这话,洛婉清骤然睁大眼睛,她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谢恒不会觉得她一个普通司使有足够逼李归玉出手刺杀太子的能力,她从一开始,底牌就是这张脸。

    用洛婉清的身份,让李归玉以为她会杀他,从而产生足够的危机感。

    如果谢恒和李归玉一样,那他根本不会觉得李归玉会信她是洛婉清。

    那他还赞同她的意见,把李归玉弄进监察司、让她做主审官做什么?

    洛婉清脑子有些乱,她梳理着这两日发生的事情。

    太子病危,谢恒送了一根千年人参进去。

    这东西吊命用,太子今日能下地,那昨日应该就已经脱离危险,太子无事,这是皇后娘娘急着将李归玉下狱的原因。

    而李归玉下狱后,谢恒让她当主审官,之后自己亲自审问了李归玉。

    所以他的重点根本不是什么逼李归玉刺杀太子,他从来就没这么想过,他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李归玉去的。

    为了让李归玉下狱,他送了人参给太子吊命。

    昨夜审问李归玉,才是他真正目的。

    而之所以让她当主审官……

    想到昨夜崔恒急急拉住他杀李归玉的刀,她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是考验。

    谢恒,是在用李归玉考验她,看她会不会将仇恨高于监察司。

    如果她为了仇恨杀李归玉,那她的考验就是失败,谢恒一定安排了人,她不可能杀掉李归玉。

    而她没有通过考验,她知道太多,又不能离开,那她唯一的结局,只能是死。

    她的考官是谁?

    洛婉清心跳的飞快,是暗中的人,还是崔恒?

    昨日暗处还有其他人?

    昨夜如果不是崔恒拉着,她可能就把李归玉杀了,这样的她,到底算不算通过考验?

    而且,除了考验她,审问李归玉,谢恒最重要的,还是摸底。

    太子的消息,朱雀也不清楚,他的真实信息一定很严,谢恒应该是没有确切消息。

    如今将李归玉放在监察司,只要稍稍和皇后透露会杀李归玉的消息,那皇后的任何反应,都能反应出太子的情况。

    太子安然无恙,皇后今日这么急匆匆赶过来,这不可能。

    太子出事了。

    洛婉清确认,谢恒的目的达到。

    他审问了李归玉,考验了自己,确认了太子的真实情况。

    这一场,她输了,李归玉也没有赢,真正的赢家,只有谢恒!

    这个念头冒出来,洛婉清呼吸都有些艰难。

    谢恒的身影在她面前变成一座巍峨高山,垂眸看她,她像是在他手中翻转的小兽,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她脑子一团乱麻,正胡思乱想着,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

    洛婉清警惕擡头,就见朱雀站在门口朝她招手:“发什么呆呢?还不走?”

    洛婉清有些反应不过来:“嗯?”

    “人送走了,公子等着你呢,”朱雀见她不明白,诧异道,“这么大事儿你不和公子说啊?”

    “哦。”听到这话,洛婉清才反应过来,她得上山和谢恒复命。

    她强撑起一抹笑意,点头道:“是,我这就去见公子。”

    说着,她同周边人打了招呼,便同朱雀一起上了后山。

    一路上她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思索着现下最要紧之事。

    如果谢恒的目的是为了考验她的忠诚——那么,她到底算不算过关?

    她的确差一点动手杀了李归玉,可她最后去倒了李归玉的五石散,她可以辩解,她没有真的想杀李归玉,一切都是做戏。

    可她不确定能不能改变谢恒的决定。

    她突然对谢恒产生了一种惶恐,这个人像是有一双识人心魄,在他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无用。

    需要做的一件事,顺从,坦诚。

    哪怕是他让你去死。

    可她不能死。

    洛婉清闭眼缓了缓,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走到后山庭院时,已经想好了解释的说辞。

    朱雀陪她走到门口,便停了下来,摸了摸鼻子道:“公子说只让你进去。”

    洛婉清闻言便知谢恒是要同她说这两日的考验结果,她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提步走了进去。

    谢恒还在长廊上看卷宗,四月芳菲正好,青年白衣素锦,气质从容,如白鹭春波,清雅闲适。

    洛婉清不敢放松半点,跪下请安:“公子。”

    对方擡眸,目光落在她身上,顿了片刻后,似是压制了什么,转过头去,语气平淡道:“人走了?”

    “是。”

    “想明白了?”

    洛婉清一顿,便知谢恒是猜出她已经知道他的意思,她咬牙开口:“是。”

    说着,洛婉清垂眸,真诚道:“公子运筹帷幄,卑职不及,还请公子……”

    “以后就好好留在监察司,”谢恒打断了她的求饶,洛婉清一愣,她诧异擡眼,就见谢恒垂着眼眸,平静道,“当一个好司使。”

    听到这个决定,洛婉清整个人呆住。

    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没了用武之地,她茫然看着谢恒,谢恒见她就不答话,擡眸看她:“还是说想去死?”

    “多谢公子!”

    洛婉清猛地反应过来,慌忙叩首:“卑职听公子吩咐,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谢恒没有说话,扫了一眼她身上伤势,淡道:“下去吧。”

    洛婉清没动,谢恒便知她有话要问:“问吧。”

    “公子……知道我身份?”

    洛婉清迟疑着开口,谢恒整理着文书,没有遮掩:“知道。”

    “崔恒说的?”洛婉清紧张捏拳头。

    “在他之前。”

    听到这话,洛婉清心中放松几分:“崔恒不是公子的眼线?”

    “不必。”

    洛婉清不确认是她的身份太低不必安排眼线,还是崔恒身份太高不必当眼线。

    但崔恒不是,洛婉清便有些高兴,她一时轻松起来:“公子怎么确认李归玉不会信我是洛婉清?”

    “走到这里的人没这么感情用事,你们太多不一样。”

    这话让洛婉清心上微涩,倒也觉得正常。

    她点了点头,继续询问:“公子从一开始就知道太子会出事,李归玉会被皇后接走?”

    “不知道,所以才要试。”谢恒实话实说,“太子出事后消息封锁很严,我这边只知道他没受重伤,但皇后一直在召太医,我想确定他到底怎么了。”

    “现下确定了吗?”洛婉清好奇。

    谢恒擡眼,他眼中压了几分嘲弄:“确定了。”

    看见谢恒的神色,洛婉清便知,太子就算活了,也一定废了。

    她思索着,斟酌道:“所以现下皇后召李归玉回去,其实是太子不行了,她准备让李归玉接手太子的位置。”

    “不错。”

    “那公子打算如何做?”

    洛婉清立刻意识到,谢恒如果目标是皇后,他不可能停在这里。

    说着,她仰头:“公子需要我接近李归玉吗?他现下想杀我,是个机会。”

    “不需要。”

    谢恒立刻开口。

    洛婉清有些疑惑,这都不需要?

    “那,”洛婉清迟疑,公子让我换这张脸做什么呢?”

    谢恒一顿。

    他沉默着,过了片刻,缓声道:“那时候,我以为你是张九然,我只想把你当把刀。可现下,”谢恒擡起眼眸,神色认真,“我把你当个人。”

    洛婉清愣在原地,她呆呆看着谢恒。

    谢恒转过眼眸,看向卷宗黑字:“回去休息吧,以后,你就是监察司的柳惜娘。”

    洛婉清闻言,心念微动,她躬身叩首,起身离开。

    等她走出庭院,看着檐下风铃,想着谢恒的话。

    她吐出一口浊气。

    从今天起,她才终于算真正意义上,属于监察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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