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46章
洛婉清由崔恒一路揽着出来,等出了地牢,她终于才反应过来,忙道:“抱歉,方才有些失态了。”
崔恒闻言,不着痕迹收手,亦是一笑:“抱歉,方才有些冒犯了。”
洛婉清疑惑侧身仰头,就见崔恒静静看着她,月光落在他周身,他眼神温柔明亮,像是高悬于天空的引路明月,安静指引着她:“我怕你走不出来。”
洛婉清说不出话,她安静看着这个人。
从扬州一路行来,他永远这么遥远又清晰的陪伴在她身侧,在所有她慌乱、茫然、绝境之时,稳稳扶住她,引着她往前走。
她凝望着他,突然那么想向他靠近。
崔恒垂眸看着她,心念微动,面上不动声色,只问:“司使,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好。”
洛婉清收起目光,崔恒上前,将她打横抱起来,提步快速上山。
她窝在他的怀里,鼻息被他身上冷香充盈,她听着他胸膛心跳,垂下眼眸,不敢有半点逾越。
她突然想为他做点什么,可她不知道能做什么。
等崔恒送着她进房间,将她放下,轻声道:“我去打点一下其他人,方便李归玉送消息。”
说着便要起身,洛婉清却是蓦地出手,一把握在他脉搏之上。
崔恒身体瞬间绷紧,冰冷移眸,看向面前人清美秀丽的面容。
洛婉清静静为他诊脉,崔恒警惕盯着她,月亮隐入乌云,房间一瞬暗了下去,夜色中看不太清对方的情绪,洛婉清只觉崔恒靠前几分,夜风和崔恒的声音一起缭绕而来,冰冷中带了几分轻笑:“司使?”
“你身上七虫七花丹的毒还没解。”洛婉清察觉他气息变化,稳住心神,擡眼解释,“只是体质特殊一直没有发作,我明日把解药给你。”
崔恒不说话,月亮从乌云中一点点穿梭出来,慢慢照亮面前女子的面容。
她神色平静,没有半点阴私。
崔恒盯了她许久,突然笑起来:“你就是想知道这个?”
“我信不过你的话。”洛婉清实话实说。
他这人什么都藏着,尤其是事关他自己身体身份,更是藏得严谨。
崔恒闻言沉默下来,洛婉清收起诊脉的手,温和道:“处理完李归玉的事就好好休息,我明日等你。”
崔恒听着这声“等他”,不知为何,心波轻颤,他直起身来,语气也柔和几分:“好。”
“去吧。”
洛婉清去旁边清水,崔恒倒也没多说,行礼离开。
走到门前,洛婉清突然开口:“崔恒。”
崔恒转头,看见洛婉清坐在暗处,她平静出声:“我叫洛婉清。”
崔恒惊诧回头,他看着坐在夜色里的女子,许久后,仿佛是第一次知道一般,轻笑开口:“我知道了。”
说着,他笑起来,转身离开。
洛婉清坐在椅子上,她端着茶杯,好久,将杯中清水一饮而尽。
水有些凉,让人清醒几分。
其实她想再多说一点,再坦白一点。
可是她不敢。
她只能把崔恒已经知道的事情,承认给他。
李归玉不知道监察司给她的信息,崔恒却清楚。
李归玉见她爹这件事监察司并不知道,她给出了多的信息,崔恒不可能不知道。
崔恒却是一路看着她成长的。
谢恒不知道的底细他知道,谢恒知道的他也知道。他比谁都了解她。
加上今夜她失态,以及之前种种,她洛婉清的身份,崔恒应该早就发现了。
其实她该早点说,可她做不到,哪怕这个人是崔恒。
她想了许久,站起身来,将做了大半的七虫七花丹的解药拿出来,完成最后一道
之前崔恒给她喂血解毒,她便知道崔恒体质特殊,之前他说他不需要,她便不强求。
今日才发现,他的体质并不是解毒,他体内有许多毒物,沉积入骨,除了她下的以及其他极为明显的剧毒之外,许多毒她甚至根本分辨不出来。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但她确定一件事。
这样的身体,命不长久。
洛婉清不敢多想,逼着自己去想今夜李归玉的反应。李归玉入狱,不仅是为了逼他对李尚文动手。
对于洛婉清而言,最重要的,还是今夜能从他口中得到一些关于过去的信息。
虽然过去如何已经不重要,他害了她家就是害了,可是若能听到更多消息,抑或是得到一份道歉,她也觉得好些。
可他不知悔改。
她想着李归玉的神色,瞬间感觉暴怒起来。
但是紧接着,脑海中却意外有了一丝念头。
他为什么,不知悔改?
洛婉清皱起眉头,稍稍冷静些。
抛开洛婉清和李归玉的过往,如果站在一个外人的角度看,今夜李归玉给出了什么信息?
他在意江枫晚,但江枫晚死了。
洛家的案子没有经过他的手,或许是郑氏一人所为——至少,查起来只会有郑氏。
不然李归玉不可能说得这么斩钉截铁的没有关系,以他的性子,不会有这么没有余地的回答。
还有……李归玉……是发自内心觉得,洛曲舒该死。
意识到这一点,洛婉清身子轻颤了一下,随即明白自己决不能规避过这件事。
她逼着自己去想李归玉对洛曲舒的态度。
李归玉觉得她爹罪有应得,那他们必定发生过什么,他爹和李归玉有什么机会相识?
洛婉清一回想,便意识到,她爹是崔氏家臣。
当年李归玉去边境时,他爹也跟随崔氏去了边境。
只是在崔氏叛国之前,他提前回来,匆匆就要离开,然而在举家搬迁前,姚泽兰带她山上还愿,她被劫,遇到李归玉,第二日她爹带着他们一家离开,离开当天,崔清平回来。
在崔清平独身扣响宫门时,她家走向了扬州之路,顺道被她逼着去了竹林,救下了李归玉。
其实一开始姚泽兰并不同意捡一个不知底细、一看就身世复杂的少年回去。
是她坚持要救恩人,母女僵持了很久,直到最后,是洛曲舒开口。
那时候,他似是认命,哑声道:“带回去吧。”
姚泽兰气得骂他:“孩子犯浑,你多大的人了,还不知数吗?!”
“我知。”
那时候,洛曲舒说得平静,甚至强调了一遍:“我知道。”
他知道。
这句话,在此刻回想,突然显得意味深长。
他知道什么?
知道救下李归玉的后果?知道李归玉是谁?还是知道其他什么?
洛婉清一瞬反应过来,她爹去过疆场,没有见过江少言吗?
如果见过,那他爹应该知道他的身份,为什么留下他?
李归玉为什么恨他?
五年前……
边境到底发生了什么?
洛婉清思索着,不远处突然出来推门声。
洛婉清动作微顿,想了片刻后,便立刻提步跟了上去。
来到门边,她一眼就看见正在下山的谢恒。
他穿一贯的黑色广袖华袍金冠,手上带着千机,青崖朱雀跟在他身后,正同他一起提步往山下行去。
夜风微冷,月明星稀,青年神色冷峻,似要去做什么。
洛婉清见状,不由得一愣。
这么晚了,谢恒出去做什么?
他身为监察司司主,很少有需要外出的时候,如今监察司内,还有什么案子,值得谢恒亲自下山?
洛婉清心念一想,直觉往李归玉身上归去,如今还有比牵扯着两个皇子的案子更重要的案子吗?
可如果谢恒是要审李归玉,为什么不同她早做知会,她也可以提前配合谢恒,对李归玉做点什么?
她左思右想,看着谢恒身影消失在眼前,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远远跟了上去。
她不敢靠近,以四使和谢恒的敏锐,根本没有给她跟人的空间。
她只能是老远看着他们走向地牢,等所有人进去关上地牢大门后,她才偷偷来到地牢门口。
地牢严密,根本听不到里面一点声音,她犹豫许久,却还是留了下来,没有离开。
谢恒领着朱雀青崖走进地牢,刚一进地牢长廊,朱雀便急不可耐开口:“公子,柳司使似乎跟上来了。”
“我知道。”
谢恒声音平淡,朱雀也不意外,他都察觉了,谢恒肯定知道,他不由得道:“公子不管吗?”
“先审人。”
听到这话,朱雀也知道了轻重。
反正地牢的声音也露不出去,洛婉清什么都听不到,跟不跟上来,也没有任何区别。
而李归玉……
谢恒神色微冷。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把李归玉交在洛婉清手里。
他没指望过李归玉那样的人物——当年就是朝堂天之骄子,之后能从北戎受尽酷刑逃回来,在皇后针对下还能重新回到朝堂的人——能被洛婉清算计。
他都没有把握,又怎么可能指望洛婉清?
他答应让李归玉入狱,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想得到他想知道的东西。
让洛婉清暴露身份和李归玉对峙,一来不过让洛婉清泄愤,想明白自己要什么。
二来,是让他有机会观察李归玉。
洛婉清是唯一能让李归玉有裂缝之人,他至少要窥见李归玉一丝真容,才能伸手进去搅烂他的血肉。
谢恒转动着手上千机,朱雀上前打开刑讯室大门。
李归玉听见声音,冷漠睁眼,就看谢恒领着人走进来。
朱雀上前点灯,青崖坐到一旁小桌上,打开砚台。
李归玉平静看着谢恒,鬼缚的药效还没结束,他脸色苍白,笑了笑道:“怎么,柳司使审不出来什么,谢司主亲自来了?”
“惜娘不审出挺多东西来了?”谢恒擡眸,“只是有些东西不方便她知道,所以我亲自来问。”
“其实谢司主也不用如此大费周章,”李归玉微微一笑,“倒不如谈谈条件,谢司主只要把柳惜娘给我,想知道什么,我自然会开口。”
“你信她是洛婉清吗?”
谢恒径直开口,李归玉没出声,他盯着谢恒,揣摩着谢恒的意思。
谢恒满眼了然:“你不信,太子其实已经出事了,你有把握皇后娘娘会救你,只是要等她意识太子必须放弃,所以你需要的是时间。你知道我们是想故意逼你刺杀李尚文,你假装中计,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罢了。你不在意她,你也不想要她。这个赝品对于你而言,从来只是迷惑大家的工具。”
李归玉不出声,谢恒继续道:“不过刚好,我对你和太子也没太兴趣。对于你,我只想聊聊。”
“聊什么?”
“聊聊过去吧,”谢恒坐下来,静默看着李归玉,“我对殿下很感兴趣,我看看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起,昌顺八年,殿下自己主动成为质子,由崔清平护送,远赴边境。你成为北戎质子,北戎发动了突袭,那时候北戎会怎么对待你?”
李归玉不说话,谢恒揣测着:“会拿你当人质?但以崔清平的性子,不可能为了你一个皇子开城门。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呢?我一直在想,但今天我突然想到了,江枫晚去哪里了?”
李归玉平静看着他,没有半点波澜,谢恒却确认:“他死了,为救你而死,所以他跟着你去了北戎,但他一个剑圣级别的高手,却再也没有音讯,只有他出手,你才有活路。他怎么死的?是北戎杀的,还是自己人?”
李归玉轻笑一声,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说。
谢恒观察着他的表情,继续道:“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城破了……”
“不是破了。”
李归玉擡眼看向谢恒,嘲讽开口:“是降了。”
谢恒动作一顿,李归玉笑起来,强调:“崔清平,叛国,降了!”
谢恒不动,他知道李归玉是在激怒他。
他笑了笑,继续道:“边境十城陷落,崔氏满门战死,边境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来。只有王氏苦守在和玉关,才止住铁骑东进。王氏一族大兴,而你,你既然活下来,这个时候你不该回东都吗?”
“让我算一算,”谢恒擡手,似是想起什么,“五年前,崔清平入东都那日,洛家才离开东都,你不是在扬州被救的,是东都对不对?你回了东都,但你没能留下?谁在截你?”
李归玉不动,谢恒平静道:“是你母后。她让你去边境,用你为李尚文做嫁衣,她不要你。”
“谢司主,”李归玉摇着头,“您真越猜越离谱。”
“我还有更离谱的,”谢恒继续道,“然后你被洛家收养,那样的时局,出身崔氏家臣的洛曲舒,他在战场上没见过你吗?你被当人质架起来的时候,他远远一眼都没见过?”
李归玉动作一顿。
谢恒继续:“他见过,可他为什么还要带你一个皇子逃出东都,养你五年?而五年后,你不仅不报恩,还利用郑家害了洛家全家,为什么?你为什么恨他?他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连洛婉清都没办法接受?”
“谢司主不写话本可惜了。”
李归玉低头轻笑:“怎么能想出这么多奇怪之事?”
“奇怪么?我就在想,洛曲舒到底为什么要临时离开战场,为什么要去扬州,当年崔清平从边境送到扬州的物证到底是什么,他要送给谁?”
李归玉不说话,他听着谢恒一句一句追问,他不敢答任何一句。
他知道谢恒的话都是陷阱。
他和洛婉清不同,他太狡诈,狡诈到任何的反应,都是谢恒的答案。
见他不言,谢恒极有耐心,他站起来,缓慢踱步,继续道:“洛曲舒到底亏欠了你什么,你最后怎么做到让他愿意自戕,而洛婉清父亲死后,你用什么脸面对她?你们那五年,你真的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我与小姐之事,”李归玉咬牙开口,“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谢恒闻言,转眸看去。
李归玉突然觉得不对,谢恒挑眉:“所以,崔清平当初从边境送到扬州,由张秋之护送,风雨阁截杀的东西,真的是物证?”
李归玉肌肉一紧,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疑惑道:“司主在说什么?”
然而双方却都已经清楚。
方才谢恒言语之间,直接说的是“物证”,而李归玉根本不说话,是下意识默认了这件事。
谢恒根本没理会李归玉的伪装,走到李归玉面前,盯着询问:“风雨阁把东西给谁了,皇后?”
李归玉面色不动,谢恒一想,突然反应过来:“洛曲舒?”
李归玉神色冷下来。
谢恒却是想明白了。
边境发生过的事,核心证据,由当年崔清平让人送去了扬州。
洛曲舒至少是接收人之一,所以才会从战场回来,急急忙忙赶到扬州。
当年崔清平早就料到了后来,洛曲舒是他的一颗棋。
而这颗棋,被李归玉杀了。
“东西在哪儿?”
谢恒立刻冷声开口。
如果李归玉为此杀洛曲舒,那东西肯定落在了李归玉手中。
李归玉擡眼看着谢恒,轻嗤:“谢司主编造出来的东西,我怎么知道在哪儿?”
谢恒闻言,神色微冷,他盯着李归玉:“就是为了这东西,你要害她一家?”
李归玉没有回应。
谢恒看着他的神色,想着他后来第一次见“柳惜娘”。
她刚刚结痂的烫伤,她身上都是在死牢斗殴留下的伤口,她神色冰冷戒备,她手上带着茧子。
他想都没想过,这样的人,会是洛婉清。
而让她走到这一步的人,就是面前这个人。
为了权势,为了报复,他活生生把洛婉清,变成现在的样子。
谢恒感觉心上像是被烙铁烙过,他不由得询问:“就算你要和洛曲舒斗,洛婉清呢?”
“我让她去岭南了。”
听到这话,李归玉终于开口,他声音喑哑:“她可以到岭南,在那里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那是她爹!”谢恒骤然提声,觉得不可思议,“她爹死得不明不白,你让她怎么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我知道。”李归玉冷眼看向谢恒,“所以我做好准备了。”
谢恒一愣。
李归玉冷静道:“她生或死,爱或恨,只要她这辈子耗在我江少言身上,”李归玉语调轻颤,“我无所求。”
“你什么意思?”
谢恒隐约领悟李归玉的话,皱起眉头。
李归玉笑起来,遮住眼底那点软弱,带了几分疯癫:“若爱我不能爱到极致,不妨恨我恨上一生。如今她死了,死在最爱最恨我的时候,”李归玉颔首,“我心甚慰。”
谢恒闻言,他眼中突然迸出一丝杀意。
“你该死。”
谢恒开口。
李归玉笑着侧头,挑衅道:“你可杀。”
拨弄千机的动作瞬间顿住,谢恒盯着李归玉。
许久后,他摇头:“不,你不该死在现在。”
“还想上刑?”
李归玉看出他的意图,径直嘲讽。
谢恒没有理会,朝朱雀招了招手:“去把最好的五石散拿来。”
听到这话,李归玉猛地擡头。
朱雀有些茫然,却还是赶紧出去,找了五石散进来。
监察司的五石散常用于给人疗伤时镇痛,朱雀不明白谢恒要做什么,嘟囔道:“公子,这么好的东西给他用啊?”
青崖不说话,他看了一眼刑架上的李归玉。
他明显紧张起来,警惕看着谢恒手里的五石散。
谢恒摆手,同青崖朱雀道:“出去吧。”
朱雀青崖对视一眼,不敢多说,青崖收拾起笔录,领着朱雀走了出去。
刑讯房很快只剩下谢恒和李归玉两人,李归玉看着他手中的五石散,忍不住笑起来:“你不会想用五石散来让刑审我吧?这可是让人快活的好东西。”
“那你怕什么?”
谢恒拿着五石散,投入一旁距离李归玉最近的香炉中,李归玉见他动作,厉喝出声:“谢恒!”
“一个人一直吃苦的东西,吃久了,就习惯了。怕就怕突然尝到一颗糖,吃过一颗,再吃一生的苦,这才痛苦。更怕的是,这一颗糖随时可得,但却是毒药。”谢恒拿着银签拨弄好五石散端过去,平静看着李归玉,“你说,如果一个皇子沉迷吸食五石散,他走到储君、乃至登顶,有多少机会?”
“五石散宫中不禁,”李归玉盯着谢恒,“我用又何妨?”
“宫中不禁,是因为成瘾之人不多。一般人的确不易成瘾,可殿下,”谢恒笑起来,“天下为鼎,我辈为材,生之为烹,死又何惜?如此活着之人,不会饮鸩止渴吗?别人不会成瘾,殿下呢?”
李归玉没说话,他屏着呼吸,不敢出声。
他知道谢恒说得对。
这么多年以来,他不饮酒,不作乐,连吃食都格外克制,更莫要说五石散。
他如苦行僧一般活着修行,根本不敢迷醉半分。
他以为这样的锤炼可以让他意志坚韧,然而洛婉清却让他清楚知道,美好的失去,比苦难更令人痛苦。
他不敢碰五石散,因为他清楚知道,他戒不掉。
五石散常用来止痛镇痛,宫中甚至也有人会适量使用以怡情。
可他绝对做不到适量。
他太清楚自己,只是没想到,会有一个谢恒,也如此清楚他。
他不敢呼吸,五脏六腑都憋得疼痛起来,而谢恒就站在他面前,端着香炉,平静看着他。
五石散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李归玉忍了许久,终于无法自控,猛地吐出一口气,随后便出于求生本能,忍不住急促呼吸起来。
五石散的味道冲入鼻腔咽喉,和鬼缚的作用交织在一起。
他死死盯着谢恒,逼着自己不要产生任何感觉,但却完全无法控制许久没有的愉悦感慢慢升腾上来。
他在绝望中感受到自己整个人飘飘忽忽,过了一会儿,他便感觉周身热血沸腾,竟是什么都忘了。
谢恒在他面前,他突然也不怎么在乎。
只觉得,就如此,也挺好。
谢恒平静看着他,只道:“你发现了吗,你会把江少言和李归玉分开,有什么不一样?”
李归玉听见问话,轻轻喘息着,他仿佛看见洛婉清站在不远处,她就坐在刑讯室立,低头正在写着什么。
有什么不一样?
江少言,有洛婉清啊。
他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用承担,他没过去,亦不想未来。
他有的只有一把剑,还有他家小姐。
“小姐……”
他看着空空如也的刑讯桌,想起刚才抓着他头发,故作冷静刑讯的女子,轻声呢喃。
一直可以冰封的心脏仿佛突然开始跳动,他骤然警觉那心上大块大块溃烂的伤口,那些伤口仿佛是腐烂成洞,仍由凌冽风刀凌迟。
他空寂到近乎虚无,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除了那个人。
他想见她。
他才意识到——
原来他那么想她。
原来他难受,他痛苦,这么久,就是想见她。
小姐……
清清……
被他一直压制的思念像是突然破封的滔天巨浪,一瞬将他淹没,他被埋没在这想念与渴求之间,又痛又伤。
听见称呼,谢恒神色微冷,擡手将五石散搁置一边,转身欲走。
“谢恒!”李归玉突然出声。
谢恒顿住脚步,李归玉喘息着,擡起眼眸:“把柳惜娘杀了,条件你开。”
他不能再让这么像洛婉清的人活着。
他受不了。
他会……他会想见她。
他要杀了她,必须杀了她。
听到这话,谢恒转眸看他,只问:“如果她就是洛婉清呢?”
“你们骗不了我。”李归玉冷笑出声来,“别白费功夫了,就算是真的洛婉清——”
他咬紧牙关:“我也杀。”
谢恒不动,片刻后,他却是笑起来,眼神直指人心:“第五箭怎么歪了呢?”
李归玉心弦一颤,他不可自抑握紧拳头,谢恒转身往外,淡道:“骗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李归玉,因果有偿,你自相待。”
“那你呢?!”
李归玉骤然提声:“因果有偿,谢司主又是什么好人?”
“我从不是好人。”谢恒头也不回,声音平静,“阿鼻地狱,我等殿下。”
说着,他提步出门,大门合上,将五石散的味道和那人一起隔离在门后。
他阔步往外,一面走,一面拔出千机,在手臂上干脆利落划出伤口。
疼痛让他清醒几分,克制了五石散所带来的愉悦感。
他没用鬼缚,比李归玉对五石散的敏感度差很多,可饶是如此,他却仍旧需要借助外力。
旁边朱雀青崖跟上,朱雀看见他手上伤口,惊讶出声:“公子,你怎么……”
话没说完,青崖便匆匆打断他,忙道:“公子,等会儿柳司使要干涉吗?”
“不必。”
谢恒目不斜视,领着两人往外走去,冷静道:“随她。”
说着,谢恒便带着两人离开上山。
洛婉清躲在暗处,看着谢恒走远,她犹豫许久,才从暗处走出来,思索着谢恒的来意。
谢恒在查崔氏的案子,李归玉落到手里,当然是最好的机会。
只是……李归玉这样的性子,谢恒要怎么让他开口?
洛婉清有些好奇,想了想,干脆提步上前,朝守卫亮了腰牌之后,便提步走了进去。
她是李归玉的主审官,她来提审李归玉,才是真正的名正言顺。
穿过长廊,她走到关押李归玉的刑讯室,让守卫开门之后,开门瞬间,浓郁的五石散味道瞬间扑鼻而来。
洛婉清站在门口一愣,茫然擡眼,便见到架在刑具上的李归玉。
他面色有些红润,眼神迷离,听见门口声音,他疑惑擡眼,就见门口站在一个黑衣女子,她愣愣看着他,和梦中那人一模一样。
他的心脏一瞬被填满,那一直空落落的大洞突然停止了疼痛。
他不可置信看着门口的人,看着她轻移莲步,仿佛是踏着江南清波而来。
她走到他面前,整个人带着光晕。
“小姐……”他颤颤出声,随后笑了起来,只是一笑,眼泪就滑落而下,“你来了?”
洛婉清不可置信看着李归玉,随后便见他温柔看着她:“你不在,少言好疼啊。”
洛婉清动作微顿,她看着面前明显已经没了意识的人,心上发紧。
李归玉这样的心智,绝不可能单纯因为五石散就分不清真伪,之所以这样,完全只是沉溺在自己想要的幻境里。
她心上锐疼,泛起阵阵恶心。
她突然意识到,她更这样的李归玉。
她宁愿他像之前一样恶毒阴狠,都不该像现在这样,仿佛是放弃了一切反抗,好似是个好人。
她转头看了旁边,发现五石散就在一旁的香炉,她走到香炉前,刚拿起香炉,就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何不在此时问问他你想要的问题呢?”
听到这话,洛婉清转过头去,便见崔恒站在门前。
他提着一盏琉璃灯,穿着一身白衣广袖单衫,领口微敞,面带鎏金面具,头发用玉簪半挽,欲坠未坠,似乎是已经睡下后再起身,看上去格外散漫懒散,从容风流。
说着,他目光落在洛婉清手上五石散上,温和道:“五石散加司使这张脸,司使想知道什么,应该更容易。”
“把五石散灭了!”
李归玉似乎是被崔恒的话惊醒,骤然清醒过来,激动道:“柳惜娘……”
“这是司主赠给三殿下……”
话没说完,洛婉清就将香炉扔入冷水之中。
崔恒声音止住,他静静看着她,捏紧宫灯:“司使?”
洛婉清没有出声,用水瓢勺了一瓢冷水,转头看向李归玉。
李归玉对上面前人清明又坚定的眼神,一瞬仿佛是又看到当年那个在人群中为人看诊的女子。
他眼神恍惚,喃喃开口:“小姐?”
冷水猛地泼来,他似是想起什么,下意识闭眼:“别走……”
这声“别走”被淹没在冷水中,洛婉清扔下水瓢,转身往外。
冷水顺着李归玉睫毛落下,他轻轻一颤,擡眸看向走远的人。
那人身上仿佛是被笼罩了一层光晕,就像江南那个少女,在人群之中,永远那么耀眼明亮。
他不可置信看着对方背影,感觉那沉寂如死的心脏,好像是一点点重新活了过来。
像是贫瘠干硬的泥土冒出新芽,它轻轻跳动,雀跃,那个名字出现在唇齿之间,在他轻唤出声前一瞬,他猛地意识到什么,骤然睁眼,随即爆发开来。
“去死!”
他终于失态:“柳惜娘你去死!”
伪装他的小姐!
她竟然试图冒充他的小姐。
最重要的是……
她竟然差一点成功了。
他竟然在方才那一瞬,像对洛婉清一样,心动了。
去死,她该死。
“我杀了你!柳惜娘你把脸换回去!不然我杀了你!”
李归玉声嘶力竭,洛婉清头也不回离开。
大门轰然合上,将叫骂声阻拦在身后,崔恒提灯在她身侧,宫灯照亮脚下长路,稻草铺着青石地板,掩着斑驳血迹。
五石散从她身侧若有似无传来,与她身上五石散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司使专程过来,就是为了扔了这五石散吗?”
崔恒语气淡淡,随后带笑:“鬼缚让人过于疼痛,司主安抚三殿下情绪,用一点五石散,有何不可呢?一点好日子都不想给三殿下,司使就这么恨他吗?”
“我是恨他。”洛婉清语气平淡,“但五石散对他不是安抚,是惩戒。”
听到这话,崔恒神色微冷,不由得攥起放在身后的拳头:“那司使岂不是帮了他?”
“嗯。”
“他害了司使,如今这样的境地,司使却还在帮他,”崔恒步子缓下来,看着走在前方的人,“莫不是余情未了,隔着家仇,也觉心疼?”
“不是余情未了,”洛婉清推开地牢大门,月光倾斜而下,她走出地牢,夜风轻拂着她的衣袖,她一路往前,“我只是觉得,惩罚一个人,是要惩罚他的恶,而不是他的善。”
崔恒停住步子,洛婉清察觉他停下,跟着回头。
就崔恒提着灯,站在地牢里,他仿佛是被困在那里,如地狱业鬼,平静看着她。
“一个人的善恶,不都是那个人吗?他杀了你爹,你报复他,只要让他痛苦,无论什么手段,不都应该吗?”
崔恒轻声开口,洛婉清想起方才李归玉的样子,思索许久,缓声道:“不是的。”
“哦?”
“哪怕一个人身上,也是善恶有别。我要报复他,是因为我要让他知道,在他伤害我家这件事上,他错了。我为了惩罚他,可以打他骂他乃至杀他。可五石散不一样。”
“有何不同?”
洛婉清没出声,她脑海中浮现出她十六岁生辰那年下雨。
江少言给她买了全扬州最好吃的桃花酥,他们站在屋檐下躲雨,她将桃花酥送到他嘴边,他却一口不吃。
她有些疑惑:“少言,你是不是不喜欢吃甜食?”
江少言动作微顿,犹豫片刻后,他轻声开口:“不是。”
洛婉清诧异:“那为什么不吃?”
“为什么?”
“因为我怕我吃了一次,挂念上,便再也吃不到了。”
听到这话,洛婉清茫然擡头,她在夜色里看着江少言,他眼睛里像是蒙了雾气,静静看着她:“小姐,得而再失,是人间大苦,其实我很怕吃苦。”
她听不明白,只愣愣看着他,许久后,才反应过来,笑着道:“那你别怕,有我在,我保证你一辈子都有桃花酥吃。我当大夫赚钱,天天给你买!”
说着,她将桃花酥递到他嘴边,高兴道:“少言,你吃。”
江少言不出声,他静静看着面前什么都不懂的姑娘,许久后,他垂下眼眸,小心翼翼试探着,咬了一口桃花酥。
哪怕会得而再失,可那一刻,他还是抵御不了这样的引诱。
“会害怕五石散,那是他的善。”
洛婉清开口,认真道:“人的善,不该被惩戒和报复。”
“哪怕他是李归玉?”
“哪怕他是李归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