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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人交往第一印象太主要了,你做的某一件事,说过的某一句话,甚至一颦一笑一个眼神,都可能不经意间给别人留下特殊的印象,以后,你想改变别人对你的印象,可能需要做一百件别的事,时间则需要几年甚至一辈子。更要命的是,你以为自己已经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在别人眼里,不过是换汤不换药,骨子里还是那副德行。
李明启在社会上碰过几次壁之后,决定改变自己。他原来老想着改变社会,慢慢发现这个社会不是随便什么人想改变就那么容易改变的,能够适应它就很不错了。刚进报社那会儿,他像爆竹一样一点就着,碰到一些社会问题往往夜不能寐,凭着一腔热血激扬文字,挥斥方遒,以为靠自己的战斗檄文就可以唤醒社会良知,敢教日月换新天,结果怎么样?他的那些爱憎分明有棱有角的恢弘巨制,要么发表都很困难,要么雨点落到水里,偶尔泛起一点小涟漪,马上雨过天晴,世界该怎样还是怎样。
李明启吃了一堑又一堑,终于长了一智,开始承认个人能力有限,再也提不起精神做那种费力不讨好的事。社会是大家的,别人都想着在社会上捞世界,你一个人跳出来呐喊和鼓动,能够拉动时代的列车滚滚向前?
李明启思想观念的改变有冯老师的一份功劳,大概政治课上多了,冯老师在家庭生活中很少跟李明启摆实事讲道理,她只是“不经意”地提醒他,他的同学这个混得怎么样,那个混得怎么样,总是把不同的标杆树在那儿让李明启自己去比照。对于李明启回家之后对工作方面的抱怨,冯老师听是听,但从来不给予过多的精神安慰,她说,这个世界没有人特意与你为敌,除非你硬是要站在别人的对立面。现在大家为什么讲双赢?就是因为这个社会已经变得很开放很包容,你死我活的斗争哲学已经没有市场了,人在社会中生存,就是要善于互相利用,各取所需,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你就是自私点也没有什么关系,别人即使不理解你,至少也不致于不理你,因为人人都是自私的,你有别人都有的毛病,别人也就不会把你当成异已。但是,你要是整天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士大夫架势,处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别人就会把你当怪物或者神经病,你以为你是谁?.
在社会和家庭的双重压力下,李明启明白了一个道理:你不要以为自己是谁,你就是你,一个脑袋一个身子两条胳膊两条腿的普通人,你混得好不好,取决于你在集体或圈子里的位置,你有话语权和影响力,你才有可能活得滋滋润润。
李明启离开省城时内心里很有些隐隐的冲动。
这种心态好久没有过了。他对自己的这次行动有个称呼,叫无主题采风,觉得有点地下活动的味道。他对报社、对林社长隐瞒了请假的目的,也不准备跟下面地委市委宣传部的人打招呼。他知道自己当不了独行侠,甚至当不了堂吉诃德,但至少可以呼吸一点自由的空气。
啊,自由新鲜的空气。
前面的决定有点冒险,等于把林社长排除在了自己的计划之外。林社长是帮他,还是踩他,或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对于李明启来说,便成了一个不确定的因素,但李明启希望对他的那次拜访,至少可以先稳住他。如果他李明启真的能以文章扬名立万,获得陆海风的青睐,再由何其乐做做务虚的工作(什么是务虚的工作?无非是煽煽风点点火,制造一点点似是而非的舆论和口风),就能给自己制造出一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声势,届时他不仅能引人注目,还会成为一个有来头的人,到那个时候,不怕林社长不对自己刮目相看,说不定还会反过来主动跟自己亲近亲近。
致于不给下面的单位打招呼,意味着李明启主动放弃了以前那种钦差大臣般的礼遇,这些天的衣食住行,得完全靠自己解决。好在李明启虽然把每个月的工资原封不动地交给了冯老师,在外面拿的红包却完全归自己掌控,这点钱还是花得起的。
冯老师今年正好当着高三文科班的班主任,整天想的问题,除了怎样把班上的升学率搞上去,就是怎样让他们刚上小学三年级的儿子多学几门特长,钢琴、美术、还有拉丁舞,把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折腾得像个不堪重负的小猴子。李明启曾经问过冯老师,学这学那就是素质教育?人家国外的孩子可都是玩大的,为什么不让咱们的孩子也好好地玩一下?冯老师反问道,你这是在中国还是在国外?你愿意让自己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吗?如果单位上、社会上的人都这样,你能不这样吗?你的儿子要是这也不会那也不会,将来怎么考大学娶老婆?李明启知道论口才他不是冯老师的对手,也不敢承担坚持不让孩子学这个学那个所产生的严重后果,只好碰到问题绕着走,在儿子的教育问题上当甩手掌柜。
李明启家里有辆别克君威,是一个采访单位半卖半送的二手车,李明启当时以为捡了个便宜,没想到买车容易养车难,养路费、过桥费、保险费不说,光是加油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李明启这次算私人行动,交通问题得自己解决。本来可以把事情向冯老师说清楚的,但李明启怕麻烦,担心自己说明白了,冯老师反而不明白,所以跟她打招呼的时候,只说是外出公干,名义上还是为了完成报社的采访任务。还有一个原因,冯老师忙里偷闲,刚考上驾照不久,开车的瘾头大得很,儿子这里接那里送,没个车也不方便。没办法,李明启只好坐大巴或打的。
李明启按照何其乐提供的路线前进,一路上都在进行角色转换,努力把自己当成省委书记陆海风,铆足了劲儿揣摩陆海风的所思所想。
李明启一开始便满脑子的疑问,学校、监狱、幼儿园和养老院,这些地方跟一个省的GDP有关吗?跟一个省的精神文明建设有关吗?它们会触动陆海风哪根隐秘的神经呢?
李明启既不想随便掏记者证,也不想把自己当观光客,这就使他的身份有点不伦不类,他只能走马观花、道听途说,而无法深入了解那些单位的核心信息。可是,临行前何其乐曾经明确无误地告诉过他,陆海风微服私访时,也就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去那些单位时,既没有让当地的领导陪同,也没有被下面的人认出来,跟他目前的处境完全一样。
李明启不想在所有的细节方面太依赖何其乐,觉得凭他多年在下面转悠的经验,完全可以做到对陆海风书记的微服私访进行情景再现。确实,对于一个称职的新闻工作者来说,缺少的不是新闻,而是一颗敏感的心和一双敏锐的眼睛。李明启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缺心眼的睁眼瞎。
李明启这里荡荡,那里晃晃,跟的士司机聊天,加入到公园里晨练的队伍中,甚至去逛超市和菜市场,他窥视别人的面部表情,偷听别人的谈话,像一条鱼似的,在一个个陌生的城市东游西荡。有时候,他脑子里也会灵光一闪,可等他回到住所,打开笔记本电脑,想用文字奋起直追,却又一片茫然。
李明启以前在下面出差,什么都会被别人安排好,吃喝玩乐,都是一条龙服务。连那些地市的党政一二把手,都不敢怠慢,把他当能够通天的人物供着,或请他吃饭或屈尊到他下榻的宾馆看望,那种感觉何等荣华尊贵。
这次的反差可就大了,因为什么都得自己掏腰包,就没有了那么多讲究。早餐啃面包,中午和晚上吃盒饭,一天下来还得算一算到底花了多少钱。再说住的地方,四星级五星级是不敢住的,能找个安静、干净的招待所就行。只可惜,如今这种地方还不容易找.
李明启到另外一个城市的第一天,住的就是招待所,不料人刚进屋没两分钟就来了骚扰电话,一个嗲声嗲气的女声问他要不要做按摩。李明启随口问什么按摩,对方反问道,先生是从火星上来的吗?按摩都不知道呀?按摩就是打洞啦。气得李明启一下子把电话线给拔了。谁知墙壁不隔音,左边是一桌麻将,稀里哗啦,闹了一个通宵。中间李明启找过服务员,服务员说,对不起,您是我们的客人,他们也是我们的客人,说得李明启再也找不到词儿了。右边更缺德,夜半三更突然床铺乱响起来,还伴随着男欢女爱的嚎叫,好像生怕邻居不知道他们在做爱(或者叫打洞)似的。李明启还算有点幽默感,居然听出来那女的叫得并不真实,他称之为“假叫床”。李明启进而想,既然只是男女苟合,为什么不闷骚?非要搞得那么夸张隆重、那么轰轰烈烈?李明启当然很快得出了结论,小姐为什么假叫床?因为对她来说是一种职业操守,以满足那个付了钱的男的的需要,是受市场经济的影响。
那天晚上李明启一宿没睡,由一个“假”字开始,不禁浮想联翩,而且很快升华到了理论的高度:这个社会假东西太多了,假烟假酒假钞假药假章子假牌子假文凭假学历假画假古董假业绩假政绩假话假人假情假义,凡事假字当头,你糊弄我我糊弄你,诚信缺失,道德沦丧,急功近利,害人害己。要建立和谐社会,必须从打假开始.
李明启被吵得睡不了觉,干脆爬起来写文章。他稍一凝神,竟文思泉涌。
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写过长篇大论了,下笔未免有些生涩,但写完稿子以后李明启还是很兴奋,更加睡不着觉了。他匆匆地看过一遍,觉得也还满意,马上就想发给何其乐,让他看看,提提意见。他知道何其乐是个中规中矩的人,这个时候不可能在线上,但他一刻也不想耽误,希望何其乐一开机就能看到。但这破烂招待所没有接通网线,要上网还得到外面的网吧去。
早上六点,城市还处在半睡眠状态,大街上只偶尔有辆小车和单车驶过。
网吧是通宵营业的,大大的红色荧光招牌,让人很容易就能找到。里面装修得像宾馆似的,有大厅,有卡座,还有VIP包房。让李明启没有想到的是,他一连进了三四家,每一家都座无虚席。李明启看到网吧里大部分是一些十几岁的青少年,玩游戏玩得如痴如醉。
后来李明启进了街边一家小网吧,管理员正趴在柜台上睡觉,他见正好有个空位子,便径直走了过去,没想到他刚把U盘插上去,便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李明启回头一看,见是一位小姑娘,长得眉清目秀的,鼻头正中央还长着一颗芝麻大小的痣。她跟他说,位子是她的,她刚才只是去上洗手间了。李明启一边站起来,一边忙说对不起。小姑娘一笑,取而代之坐在了那张椅子上。她没玩现在流行的网络游戏,而是在玩扑克牌。她见李明启呆在她身后没有离开,便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好像还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李明启躬下腰来,说他有点急事,问她能不能借用一下电脑。她一笑,说好呀,没问题。重新站起来,把位子让给了他。李明启没几分钟就发完了邮件,起身道了谢,就走了。他有点困了,想重新找家宾馆好好睡一觉。
何其乐一上班就收到了李明启的邮件。他先是匆匆地浏览了一遍,到中午陆海风离开办公室之后再仔细地看了一遍,心里不禁叫苦不迭:李明启的文章太轻了,太飘了,虽然不乏灵气,语言也还犀利,却根本没有他希望的那种丰厚的内涵和穿透力。
何其乐给李明启打手机,没想到手机关着,便在他的QQ上留了言,让他尽快和自己联系。
何其乐是个喜欢看闲书杂书的人,历史地理时事政治,尤其对领袖人物的传记很感兴趣,他也看过不少“文革”方面的书,知道当年的张春桥就是以一篇《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进一步获得毛泽东的好感的。因为一篇文章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这样的例子可以举出很多。但是,领导爱才,爱的不是你文章中的词藻和小聪明,而是字里行间流露出的那种高屋建瓴的眼光和真知灼见,既不是图解政策的官样文章,也不是哗众取宠的揭秘报道。%O!p2E'R-S
何其乐以前对李明启了解得并不是很多,看了那篇编排得还算精巧的市井文章,却开始怀疑他给李明启出的那个主意的实用性。按照何其乐对陆海风的了解,这种幽默小品文式的东西,有点不登大雅之堂,他是不敢拿到陆海风的桌面上去的。
这阵子陆海风常常眉头紧锁,情绪不是很好,何其乐知道,这是由省高速公路管理局关局长出事引起的。
关于关局长的告状信,何其乐早几个月以前就看到了,也正是陆海风下令彻查,才出现现在这个结果。早几天省纪委卜书记和省检察院李检察长向陆海风汇报案子的侦察情况,使用了“反腐败的又一重大成果”这样的表述方式,陆海风心情沉重地摇了摇头,说我真的真的不想看到这样的成果,我真的真的愿意你们失业,上班就是一张报纸一杯茶。这个案子查下去,又不知道会有多少干部落马。可惜呀。
在那次小型的汇报会议上,纪委卜书记谈到了干部的选拔问题,他认为考查干部不要把为当官而当官的人放到实权位置,这些人当官的动机就是为了谋利,把权力当成一种资源,一种交换资本,一有机会就进行权力寻租,这是腐败的根子。
检察院李检察长同意这种观点,他补充说,我们的干部缺乏的是一种信念,一种精神。过去讲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现在的一些干部,连封建社会的七品芝麻官都不如。什么是人民的公仆?就是人民花钱请的仆人,是看人民眼色行事的人,简言之,也就是人民的打工仔。不仅要能吃苦,还要能吃亏,多讲奉献,少要回报,只有安于清贫,压抑私欲,才能把胸襟扩大,装着人民和社会。
何其乐听惯了这种官话,并不以为然。在这种场合,他是不需要发言的,只要把脸上的表情做得没有表情,再把会议记录做好,也就可以了。
陆海风大会上做报告也好,小会上做指示也好,也是很少说这种绝对正确的空话的。他习惯在明确方向的前提下,采取提问的方式,给人一些具体措施的建议。李检的话说完以后,何其乐在记录本上一字不落地记下了海风书记的讲话:为什么会“前腐后继”?前面的局长倒下了,后面的迫不及待地扑上去堵枪眼,为什么?他怎么会那么“勇敢”?我们怎么会那么被动那么“无奈”?为什么要等到出现了腐败再去打击?这里可能有我们考查干部失察的问题,但根本的原因还是制度。小平同志说,一个坏的制度,可以让好人变成坏人。一个好的制度,可以减少坏人做坏事的机会。这话让人深思呀。所以,当务之急,是规范权力运作监督,是防患,从源头上反腐,能不能真正做到透明行政?比如说,任何公开的会议是否都可以让老百姓旁听?政府文件、重大决策是否能对外公开,最广泛地接受社会监督?可不可以将领导干部的财务状况,配偶子女的工作状况,完全彻底地处于社会的监督之下?到底应该怎样整合社会所有的力量,整体预防腐败?
何其乐知道,陆海风的这些意见或建议,不可能很快得以落实,甚至很难在短时间内取得实质性的进展。因为陆海风也好,甚至执政党也好,要对抗的除了制度中的弊端,更有每一个社会成员的处事观念和行为方式。“章子不如条子,条子不如面子。”如今,要升官,要调动,看个病,升个学,最优选择不是什么按程序办,按制度办,而是找关系,求关系。在官场中,所谓的“干爹”“同门子弟”“老乡”“部队战友”……都是以“情”以“义”以“关系”作为媒介来诱导、来联结的。这种潜规则,不仅是官场中人的心里默契,就是社会中的各色人等,在利益算计与索取时,也无不以此作为约定俗成的行为选择。相反,你要不搞这些,你就会事倍而功半,别人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你拼死拼活也得不到,你很快就会被社会淘汰。
要帮李明启,除了让他下去做社会调查,弄出几篇所谓惊世骇俗的文章,难道真的没有更好、更直接的办法了吗?这个办法是不是太书生气了?还是你心里压根儿就没有真的下决心要帮他?
李明启如果找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可能会先替他穿针引线,而让他自己去跑。科长也好,处长也好,厅长也好,据说都是明码实价的。何其乐早几天周末上街打的,跟的士司机聊天,问他是不是在部队干过,没想到马上博得了的哥的好感,说他会看人,有眼光。前部队副连长告诉他,他本来可以转业到县税务局工作的,条件是得花十几万打点。何其乐问他不打点会怎么样,他说不打点你就去不成,就那么几个好点儿的单位,排队的人有几十个上百个,凭什么给你?可是,真要打点,你敢吗?你如果去了,这打点的十几万还不想办法捞回来?怎么捞?还不受贿索贿?不被发现还好,一旦发现,就得家破人亡。但我不去,有的是人抢着去。那些人想不到这个情况吗?当然想得到,别人就是冲这个去的。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你怕,别人不怕。大家都这样,谁怕谁呀。你看着吧,他不捞才怪哩。他不捞,他原来的投资怎么收得回来?他靠什么还当初借的钱?瞧,这就是咱们的社会。
的士司机想到的问题,何其乐当然也想得到。但他心里对人对事的看法,总算没有那么悲观。社会问题很多,但社会一天一天也在进步,却也是事实。
回到李明启的事情上。他觉得做这种事情,总得有工作成绩做底子,再多少加点润滑剂,才能顺理成章。纯粹的买官卖官有没有呢?他不敢说。但要他自己参与这种事,却无论如何做不到。
何其乐想玉成李明启的好事,这时却开始担心自己出的那个主意反而会耽误他。他很明显地感到李明启是相信他的,对他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可是看了他的那篇文章,何其乐的心里没底了。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李明启都已经在下面跑着了,难道又把他叫回来?叫回来容易,可你有什么更好的主意、更好的办法吗?问题既然出在文章上,那就先帮他弄几篇文章出来再说吧。
何其乐很清楚,现在陆海风脑子里想得最多的,还是干部的廉洁问题。这关乎党和国家的生死存亡。早几年抗洪抢险,这里那里到处都是管涌,搞得不好是要决堤的。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毁掉一个干部却轻而易举。这里有有些干部自毁前程的主观因素,也有很多社会原因。尽管陆海风是省委书记,但他难免也有他的思维定势,如果真能炮制出几篇令人耳目一新的文章,应该不可能不引起他的关注。
关于怎样惩治腐败,何其乐还是有些想法的。他的这一想法已经酝酿很久了,但因为多少有些另类,便始终不敢向陆海风书记谈出来,担心海风书记会说他不成熟、幼稚,甚至说他想了他不该想的问题。
他的那个想法其实很简单,用两句话就可以概括:囚徒体验式课程,举报贪官发钞票。
先说第一句话。
何其乐看过不少贪官在监狱里写的忏悔文章,真的比他们在台上做的反腐倡廉报告真诚一百倍、有价值一百倍。为什么?因为只有身陷囹圄,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也才能真正体会到自由和阳光的可贵。如果在对干部委以重任的时侯,能够先让他到监狱里去面壁一些日子,读读法律书,劳其筋骨、苦其心智,甚至饿其体肤,让他充分体验一下度日如年的阶下囚滋味,那么,他对准备坐上去的官位,会不会有一种倍加珍惜的感觉呢?会不会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呢?总而言之,这会不会是一种很好的自律训练呢?
当然,光有自律还远远不够,还必须有监督,而且不是一般的监督,是一种无所不在、无时不有的监督,让领导干部无论是行使公权的言行,还是八小时以外的私人活动,都处在社会和舆论的监督之中,使其成为领导干部必须支付的职业成本。
为什么老百姓对抓贪官的事越来越麻木,甚至还有不少人羡慕贪官?因为从价值观念上来讲,从舆论导向上来讲,并没有造成一种视贪官如粪土的共识。最起码,似乎反不反贪官与老百姓的生活并没有直接的联系,而最了解贪官斑斑劣迹的,就是老百姓,就是贪官身边的人。他有没有情妇?住什么样的房子?开什么样的车子?孩子有没有在国外留学?家里的红白喜事有多大的排场?所有的经济支出是否跟合法收入对等?甚至,抽什么烟喝什么酒穿什么牌子的衣服打多大的牌?等等等等,老百姓和他身边的人心里最清楚。为什么没有人举报?因为你举报之后不仅得不到实惠,还有可能被打击报复。但是,如果举报之后一经查实,便给予举报者百分之五、百分之十甚至更高的现金奖励,那将是一种什么局面?那将是一场多么声势浩大的人民战争?与其依靠老百姓的觉悟,不如依赖经济杠杆。真要那样,那些贪官污吏,便会无处藏身,才真的会有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也等于在任何存在公权私化的可能性的领域,都装上了摄像头,那才叫莫伸手,伸手即被捉哩。
这是不是对陆海风书记关于怎样整合社会所有力量,整体预防腐败的提问的一个回答呢?
可是,囚徒体验式课程,预设的前提就是把到党校里去学习的人假设成犯人,这种观点是不是太出格了?是不是太打击一大片了?是不是太不具备操作性了?或者,会不会因此而搞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从而使始作俑者成为众矢之的?
何其乐一直以来给陆海风的印象是老成持重,这些观点一出,说不定马上就会改变陆海风对他的印象。至于这印象是朝哪个方向改变,何其乐却有点拿不准。早段时间何其乐陪陆海风下去,就参观过不少监狱。何其乐认识的不少科局级干部,对于在党校学习的机会非常重视,认为是建立社会资源横向联系的一个绝好平台,对于在党校学习期间由省委市委组织部门管考勤的事,却颇有微词,说搞得像坐牢似的,一点都不自由。
陆海风为什么要参观监狱?他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个创意?
陆海风不说,何其乐也不敢问。但是,如果通过李明启的文章,把这种想法婉转地表述出来,然后再拿给陆海风看,情况会怎么样呢?
不管怎么样,何其乐作为背后推手,至少会有很大的回旋余地。
这样,何其乐就不是简单地帮助李明启了,他同时也等于在帮自己。
他真的很想试一下。
何其乐这段时间还真的不清闲,因为需要他帮忙的还有自己的老婆邱雨辰。
本来两个人说好了的,何其乐决不为邱雨辰业务上的事出面找人。邱雨辰有能力,也愿意自己单独发展。靠老公的关系赚钱,那不是真本事,而且很窝心,心理负担也会很重。因为一旦动用何其乐的关系,势必会让他欠下别人的人情。一来二往,何其乐可能就会深陷其中,他便会很容易失去自己的独立性。而一个缺乏独立性的人,很容易变成一个没有原则性的人。今天你牵着他的鼻子走,明天他的鼻子就可能被别的什么人牵着走。在陆海风眼皮底下做事,你要是长袖善舞,说不定仕途就到了顶。相反,如果能独善其身,受重用是迟早的事。邱雨辰权衡利弊,轻易不会为一两笔业务让自己老公破例。
但这次的情况有点不一样。
这次的标的太大,当事人开的价码太高,而邱雨辰想单凭自己的能力搞定又似乎没有绝对的把握。
因为要违反两个人当初的君子协定,所以,邱雨辰跟何其乐谈这件事的时候,地点没有选在家里,而是一座五星级宾馆的茶坊。
邱雨辰并不觉得这样煞有介事是多此一举。她希望何其乐能够不受夫妻关系的影响,客观地考量这件事。当然,她用的也是试探性的、商量的语气。
邱雨辰问何其乐:“有一个收费可能超过一千万的案子,你说我该接不该接?”
面对如此高的开价,不要说邱雨辰,何其乐也会心动的,按照他目前的工资标准和正常收入情况,他得用两三百年的时间才能挣那么多钱。
何况,何其乐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他明里暗里还不是一样要帮柳絮、李明启?为什么反而对自己的老婆铁面无私?况且,邱雨辰收的是律师费,合法。3A-d/?/i-K0\'O
问题恰恰就在这里,柳絮也好、李明启也好,对于何其乐来说毕竟都是外人,能帮是情分,如果实在帮不上,他也没什么义务和责任。最主要的是,不管怎么帮,都不会落下把柄,除非何其乐收了柳絮或者李明启的钱财。
先说柳絮,何其乐不可能把跟柳絮的关系搞得那么俗,他倒是真心实意地想帮她,不会要求她任何回报,而且他绝对会掌握分寸,会给被请托的人留下足够的腾挪空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他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帮柳絮搭上关系,剩下的功课由她自己去做。至于具体什么事,能不能办,怎么办,他就不用管了。
至于李明启,两个人在情分上要生分一些,最主要的是,他的事办起来要求具有更高的技巧。李明启要求进步,要求组织上给他压压担子,这都没有什么可说的。但他的事却比做一笔生意难多了。问题的复杂性在于,任何一个行政职位,都是一种稀缺的资源,都会吸引不知道多少双眼睛。谁找谁运作,谁想帮谁,谁不想帮谁,全部都在暗中博弈。就像押宝一样,谁也说不准谁是最后的赢家。
回到邱雨辰的事情上来,如果何其乐亲自出面替她奔波,马上就会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本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会很容易落下口实。更何况邱雨辰要公关的这件案子有点棘手,不仅牵扯到药检、卫生、国土等部门,还关系到省、市两级政法委员会。因为它的当事人之一是省内小有名气、死而复活的港商——做药品和房地产生意的肖光宗。
即使何其乐愿意出面,光靠他的面子别人买不买账?还要不要借助陆海风的影响力?
关于这一点,邱雨辰心里也还没有底。
何其乐不可能一下子把具体的法律关系理清楚。但他首先对肖光宗的生死之谜产生了怀疑,对邱雨辰来了个刨根问底。
邱雨辰回答说:“前段时间反医疗系统的商业贿赂,声势浩大,肖光宗是做药品生意的,可能多少有些牵连,他要想平安脱身,除非他死了,所以,他就死了。
何其乐说:“那怎么这么快就活过来了呢?”
邱雨辰说:“躲过了风头,他肯定把各种关系摆平了。不过,他仍然很谨慎,根本就没有在内地露面,他有个弟弟叫肖耀祖,也是公司的大股东,这边的事,都是他在张罗。”(r$B2b#l*R9?5L9N6q
何其乐说:“肖光宗的背景这么复杂,我能不能插手?我插不插得上手?”
邱雨辰说:“所以,我要征求你的意见。”
这是何其乐最欣赏邱雨辰的地方,她理解他的苦衷。
是呀,别看他是陆海风的秘书,手里其实并没多少实权。说穿了,如果他要对关键的人物施加影响,不打陆海风的牌子,几乎不可能。别人会不会帮他,最终也要看他会不会反过来在陆海风书记那里为自己今后的什么事儿施加影响。这样一来,就成了心照不宣的现货或期货交易。可是,这种事情,他要是搅进去了,恐怕真的就再也难得脱身了。因为一件事做得,两件事也做得。或者说,一件事是做,两件事也是做,开口子容易,要想把口子堵上,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而且,一旦陆海风听到风声,只要发个话,便可以实施足球比赛中的突然死亡,一句话就可以让事情终止,何其乐为这件事所做的一切,包括这些年他在工作中的所有努力,便随时可能前功尽弃。
邱雨辰跟何其乐谈话之前便预测到了这种结果,听了老公的心声,也就谈不上什么失望。其实,她也并不是想让何其乐真的到这个单位那个单位跳来跳去,那也太掉价了。她以前做律师业务,从来都跟何其乐撇得很清,连她的合伙人鲍高xdx潮都笑她,说她放着那么好的资源不用,简直就是跟人民币过不去。每次她都能一笑而过。但这次真的有点不一样,她太想做这笔业务了。5t8I)C5x0S$y
如果做成了,何其乐还有必要死抱住那份工作不放吗?
这其实才是邱雨辰真正关心的问题。
他会为她孤掷一注吗?
或者说,他愿意为一千万人民币改变自己的生活道路吗?
这笔业务是流金世界置业有限公司的人主动找到她的。她问他们为什么。他们笑而不答,被问急了,便说我们肖老板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一千万不是律师费,是风险代理,事情办成了,按标的的总额八千万的百分之十三提成。否则,你还得赔上差旅费和公关费。
邱雨辰和鲍高xdx潮从贺桐那里了解了肖光宗、肖耀祖两兄弟的相关情况,也仔细审查过他们公司提供的案卷材料,觉得凭现有的证据,胜算的可能性便可以超过百分之七十,剩下的百分之三十,得靠关系,而且不是一般的关系。
邱雨辰当时就明白了他们之所以找她的原因。
邱雨辰跟何其乐商量这事是出于对他的尊重,她得让他有心理准备,除此之外,她接不接这笔业务其实无须征得他的同意。她是他的老婆,是否利用或怎么利用这个身份去开展业务,是她自己的事,此其一。其二,还得看她要接触的那些单位的人,是否买她这个账。
不管怎么样,对于邱雨辰来说,这是一项富有挑战性的工作。有些事情只能边做边像。
而且,即使抛开关系的因素,胜算的可能性不是已经占到了百分之七十吗?
所以,在约见何其乐之前,邱雨辰其实已经拿定了主意:案子当然要接。
为什么不接?
何其乐其实没有表态。或者说他表示同意邱雨辰一开始的说法,让她考虑这个问题的时侯,不受他们之间夫妻关系的影响,完完全全把他的因素排除在外。
邱雨辰问:“完完全全把你的因素排除在外?”
何其乐笑了,说:“是的,就像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件事一样,对,从来没有说过一个字,你只要合法从业就行了。”
那次喝茶之后,邱雨辰邀请何其乐一起回了一趟家,说要去看崽崽。他们刚进屋,被关在铁笼子里的崽崽,便兴奋得朝他们摇尾乞怜。它拉了尿,房间里弥漫着八月桂花般浓郁的又香又燥的尿骚味,但他们却没怎么理它,把门一关便宽衣解带直接去了卧室。何其乐说:“也许,我们该生个儿子了?”
邱雨辰说:“谁说不是呢?但如果真的接了那个案子,可能还得等一等。”
何其乐没有回答,那一阵子他在邱雨辰身上忙乎着,可能没顾上。
下午一上班,陆海风却主动和何其乐谈到了不久前的那次出行。问他知不知道为什么要到下面走一趟?何其乐想了想,说:“体察民情、关注民生、顺应民意、深得民心。”
陆海风笑了,说他脑子快,总结出来一个“四民主义”,他说:“办公室坐久了,得下去沾沾地气。不下去怎么了解下面的情况?不了解老百姓的喜怒哀乐,怎么在感情上贴近老百姓?”
何其乐点头称是,又问要不要作为一项制度,让党政各部门的一把手,每年拿出一定的时间去试行。
陆海风摇了摇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后来他问下午有什么安排。何其乐告诉他,省高院的郑院长和贺副院长三点钟会来汇报工作。
陆海风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他拿起笔,在记事本上写了点什么。
下班以后,何其乐替陆海风收拾桌子的时候,看到了陆海风写的那几个字,正是他说的“四民主义”。
何其乐对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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