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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下册 第13章 李双实

所属书籍: 庆熹纪事

    洪王在京的几日,与各部衙门先定了收兵、贡银的规程,至于洪州布政使一职,皇帝心属苗贺龄,亦与洪王商议。洪王也颇赞同。

    “此人公道清廉,虽然是刘远的学生,要紧的却是讲道理。”洪王笑道,“皇上选的人必可堪重用。”

    如此忙了半月,洪王启程登船。京中才算大致消停了下来。成亲王这日公务毕,出来问如意道:“今日怎么没瞧见辟邪?”

    “忙洪州老王爷入京的事,太后娘娘体恤他累了,叫他不要当值,歇两天。皇上自然也是应允的。正躲懒呢。”

    成亲王笑道:“难怪都说母后偏心,要是看谁好了,都是宠得上天去了。”

    如意向水榭处努了努嘴:“王爷那边找,必能看见的。”

    成亲王便兴冲冲疾步走过水榭前的木桥,不料敞着门,能看见一个从五品服色的瘦削身影跪于辟邪面前,辟邪听到动静,抬头见是成亲王,苦笑道:“王爷快来替奴婢劝劝,不成体统。”

    成亲王笑道:“你食亲王俸禄,他们要跪,你也只能由得他。”

    地上的人抬起头来,涕泪横流地望着成亲王,道:“臣霍炎,给王爷请安。”

    成亲王倒抽了一口冷气,半晌才笑道:“原来是霍炎开释出来了。竟瘦成这个样子。”

    辟邪道:“可不是开释。这才叫沉冤昭雪呢。”

    “多蒙内亲王搭救。”霍炎对成亲王道,“若非内亲王彻查,知道是郭亮陷害臣,臣必死狱中的。”

    “探花爷怎么也学他们这么称呼起来?”辟邪嗔道,“奴婢并没有出什么力,只是郭亮他负罪惶恐,自缢而死,搜查他的宅子,才见着那几本折子。是奴婢无能,病症缠身,没有早些查这件事,让探花爷受了两个月的委屈。说起来,探花爷可是度日如年吧,皇上身边乏得用的人,也烦恼了许久。探花爷快向皇上谢恩去。”

    “是。”霍炎起身。

    成亲王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转过头来向着辟邪勉强笑道:“霍炎能平安出来,大喜。皇上必也高兴的。只是郭亮自缢而死,这么大的事,朝廷里怎么没有听说?”

    辟邪道:“今晨的事。”

    “到底是你督办的案子。好快。”

    “郭亮嫉妒霍炎得圣上器重,偷了折子去,好解得很。”

    “这就奇了。”成亲王道,“已经两个月了,郭亮既然偷了折子,却没有焚毁,还收在家里,岂不是作茧自缚到愚蠢的地步了?”

    辟邪笑了笑,走到临水的栏边。成亲王亦步亦趋地跟着。

    “折子当然是毁了。”辟邪轻声道。成亲王几乎听不清他的声音,不免凑得更近了些。

    “奴婢既然知道丢的是哪两本,照样写了,放在郭亮家里就是了。”辟邪道,“仿一两个人的字还算是什么难事?皇上南归之前,王爷收到的郭亮的信,不也是奴婢仿来的?”他听到成亲王沉重的呼吸声,轻笑起来,“郭亮在北方和什么人打交道,细究下去,连奴婢都觉心悸。一个是朝廷将来的肱股,一个里通外国,险置奴婢死地,谁生谁死,还须多虑吗?”

    成亲王迅速地琢磨了一遍辟邪的意思,最后心一横,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颤抖的声音道:“辟邪,你是我好一阵歹一阵、变幻无常的菩萨!你叫我怎么剖心掏肺地待你,你才能不要这般翻来覆去地折磨我?”

    “王爷,奴婢爱王爷的心,胜过天下人。”辟邪并未躲闪,反将成亲王的手捧在掌心里。他诉说衷情的时候,依旧是刀锋般的凛冽,就算是天经地义的真言,却又一样叫人不寒而栗,“若有人意欲加害王爷,奴婢千里之外,也必取他性命。”

    “那么比之皇上呢?”成亲王脱口而出。

    “皇上也是一样的。”

    辟邪笑了笑,语声无奈却狎昵。成亲王闻之,心旌动摇,结舌无语,眼见他翩然而去,早忘了问他“皇上也是一样的”究竟是指他爱皇帝与自己一般,还是若皇帝要加害自己,他也必要取皇帝性命。

    恍惚间辟邪已过了桥,走在春光之下,回首时面庞辉光一片,向着他笑了笑。他正想要再赶上前去,却见吉祥迎了辟邪,说了几句话,便往清象宫去了。

    成亲王对这件事如何能放得下?细思了一日,最后忍不住问赵师爷道:“你觉得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赵师爷道:“学生觉得,之前他与王爷过从甚密,不似替皇帝来试探王爷的,王爷也不必困扰。要说别扭的,只有霍炎这件。现在看来,霍炎家的事,他打开始便知道得清楚。他虽不见得珍爱海琳,但毕竟横死,他却不置一词。也任由霍炎下狱,整整两个月都未曾援手。”

    “这却不见得。”成亲王沉吟了一会儿,道,“霍炎在狱中,我也算想尽了办法,他依旧平安无事,你觉得不是辟邪干预其中吗?”

    “毕竟他坐视两月,仍以王爷为重。”赵师爷道,“而现在,却突然出面了结此事,难道是什么令他下定了决心?王爷苦不在宫中,要能清楚知道内宫里的底细,学生倒还能帮着王爷解惑。”

    “虽不清楚内宫中近日的动静,但自年来,母后、皇帝对辟邪的恩宠就太不寻常。梅林花会的事,我也对你说过了。皇帝也就罢了,那一直是他的心头肉,连母后都吓得脸色大变,非但不曾怒他扫了兴,还早早散了会,之后对他的恩宠尤甚之前。想必他们三个,都知道一个我不知道的大秘密。”

    “学生这才明白王爷命学生询问良汨的用意。”赵师爷赞叹道,“原来王爷早就疑心辟邪和宗族里的人大有干系。”

    “你查得如何?”

    “太后和皇帝分别细细查看了玉牒不错。然重修玉牒,两宫过问,都合情合理,无人觉得有异。”

    成亲王叹了口气:“可惜我看不见玉牒。这里妄自揣测,好生无趣。”

    赵师爷道:“皇帝处自不能提及。只有从太后那边缓缓问来。若能多与辟邪相见,探探口风,也不会有什么隐患。”

    “只得如此。”

    可惜后面几日,非但太后说圣体欠安,不见人,连辟邪也是在清象宫后殿深居不出,一问之下才知道旧疾又犯,这两日便有些咳喘。

    “可想了根治的办法吗?”成亲王见吉祥摇了摇头,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辟邪听了吉祥的转述,苦笑道:“我岂不是更想知道?”

    “反噬又渐渐来了,再卧床不起,皇上、太后处怎么搪塞?”吉祥蹙眉。

    “我一直坐卧不安等这药,”辟邪从怀中取出鹿角盒,道,“催了数日才拿进来的,从今儿起,也不想拖着了,早些服用,不耽误正事。”

    吉祥按住他的手道:“算起来又早了几日,如此下去,必有天天一丸的时候,还是想想其他的法子。”

    “能想的都想过了。现正是不太平的节骨眼儿,若让我如同废人缠绵病榻,眼见天下大乱无所作为,还不如让我死了的好。”

    吉祥松开手,道:“李师能渡你真气缓和症状,是师傅的苦心安排,你又何必执拗?”

    辟邪神色顿时肃然,道:“师哥就不要再提他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光明磊落,近了我,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何必去坏他的性命?”

    吉祥见他从盒中取出药丸,知道他要运功消化,不便再说,退出来在外静候护法。

    盏茶工夫,忽听屋内“啪”的一声,是什么失落在地。他心中一惊,忙掀帘子入内。却见辟邪横倒在炕上,地上的砚台似被他抚落。

    “怎么了?”吉祥失色,抢上去扶住他的身子。

    辟邪手足无力,在吉祥怀中强自挣扎,竟动弹不得,半晌才道:“这药是假的。叫贺里伦人进来。”

    辟邪经络中烈毒横行,想至外朝衙门里见人,却身躯软弱不能自持。吉祥只得央求了明珠过来,按前年凉州时的针砭之法,祛除毒性。

    明珠施针良久,终于见他惨白的嘴唇多了些血色,才敢轻声问他道:“六爷觉得麻木之感稍减些了吗?”

    辟邪挣了挣,微点了点头。

    明珠对吉祥道:“这回的毒,大体还是原先药丸里的那些,就是凶猛异常。要祛尽,我没有这等神通,只是稍做克制而已。”

    辟邪已坐起身来,向吉祥要衣服。

    明珠道:“六爷,现在还动不得。毒性随时上来,岂不又躺倒了?”

    “我省得。但倘若不见那人,不还是一样没救?”

    明珠冷笑了一声,道:“若小顺子还在身边替你掌管着药丸,怎么会有这出?”她收了针,摔了帘子出去。

    辟邪与吉祥面面相觑,知她还在为撵了小顺子的事生气,眼前的情势却更紧急,只得眼睁睁望着她走了。

    吉祥为辟邪更衣已毕,扶着他悄悄走出清象殿,对小合子道:“快去,领着贺里伦使节司礼监掌管处见。”

    小合子一溜烟地跑了。他二人走得甚慢,半晌才过清象宫门,忽觉身后动静不寻常,都倏然回过头去。那紧随他们身后的小监身量纤细,见他们转头来看,皎洁面庞上清冽冽的眼睛却朝他们瞪了一眼。

    吉祥对辟邪低声道:“明珠姑娘还是担心,要一同去呢。”

    辟邪省去了说话的麻烦,只是叹了口气。

    司礼监掌管处并不远,正对着清象宫花园侧门。七宝太监的弟子在宫中权豪势要,说一句内亲王要问外臣的话,司礼监大太监立时空出正房,领着人速速回避。宫内最要紧的衙门转瞬鸦雀无声。明珠当先进了门,见正座上的坐褥陈旧,不免皱了皱眉,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掸干净,才迎了辟邪去坐。

    “可要备茶?”吉祥问。

    辟邪摇了摇头,闭目调息,只盼养精蓄锐,能挨过会面的工夫。而贺里伦使节却是迟迟不见踪影,想必这回是卖足了关子,一路拖拖拉拉前来。辟邪折腾了一路,又正坐久候,渐渐不能支持。明珠见他神情困苦,忙上前号了脉,不由辟邪分说,从匣子里挟出银针,绕到辟邪身侧,施于后心肺俞、脾俞诸穴,道:“六爷一会儿也不需动弹,我这里用针,能叫六爷喘得上气来说话是正经。”

    她施针穴位精准,内劲透入,片刻工夫,辟邪便觉胸臆间的麻痹之感已大大缓解,顺畅地呼出一口气来。终听得门外脚步声,贺里伦使节在外道:“外臣请见内亲王殿下。”

    吉祥向明珠使了个眼色,催促她一同回避到了内屋。

    辟邪道了声:“请。”自觉声音不算虚弱到难堪的地步,望着贺里伦使节大摇大摆走进来。

    “殿下急召,外臣来得晚了,殿下恕罪。”使节叩首,扬起脸来放肆地打量辟邪的气色。

    辟邪笑了笑道:“使节是聪明人,奴婢能勉强克制毒性不过片刻工夫,你我何必虚耗口舌?”

    “是。”使节站起身来,道,“女王命外臣劝内亲王一句,此药的炼制,只由历代女王口口相传,到女王这代,炼制之法更是精进。中原神医辈出固然不错,但要破了这药的炼制之法,绝非中原所能。望内亲王审时度势,莫做无谓挣扎。”

    “女王陛下所托,奴婢俱已遵命,宫内塞外都依陛下所言部署,若这等诚意都不能得陛下赐药,奴婢甚是觉得不平呢。”

    “殿下此刻被荼毒得辛苦,何必虚费气力说这些话呢?药丸女王陛下早就精心备下,只消殿下能将火炮悉数赐予,外臣便双手奉上。”

    “女王也说过,奴婢吃这个药就是饮鸩止渴,为一己生死任由女王索取无度,以女王和使节之见,似奴婢所为吗?”辟邪说到此处,自觉语声有些颤抖,停了停才接着道,“火炮百门俱已发送北疆,女王手中的火炮,但凡有毁损,必是继发的。这等优渥,也只是冲着女王体恤奴婢,为此就以为可以在奴婢这里予取予求,那也是太小瞧奴婢了。”

    “内亲王又待如何?”使节嗤笑了一声,“非是女王小瞧内亲王,只不过黑州人闹得正凶,洪州父子,一东一西数万兵马,内亲王看在眼中,忧心如焚,岂肯这个时候弃了天下去呢?”

    “天下有正主在。奴婢这样的阉人,再操心又有何益?女王青睐,觉得奴婢能操纵朝廷,其实……”辟邪说到此处,忽觉胸中麻痹之感层层涌出,浑身遏制不住地打起寒战,他抽了口冷气,语声愈发微弱,“其实奴婢能管的,就是大内的事罢了。若女王、国王能体谅,之后还能长久看顾,相互帮衬。不然,自訸妃起,凡牵扯在内的,都不免玉石俱焚。奴婢死在离都,那些炮还在北疆。要掉过头来,直接攻下贺里伦,也非难事。”

    “玉石俱焚?”使节狰狞冷笑,欺近了一步,抬起足来,一脚将辟邪的椅子踢翻,见辟邪毫无防备摔倒在地,紧跟上前,踩住辟邪的胸膛。

    辟邪气息一滞,胸口剧痛,呛出一口血来。

    内屋的明珠闪身抢出,手中扣住银针就欲收拾了那使节。

    辟邪却艰难喝道:“住手。”向着明珠摇了摇头。

    使节见有人在侧,不免大吃一惊,却见辟邪奈何不了自己,顿时“呵呵”冷笑,道:“内亲王,你中毒已深,说话都艰难,我也替你算了算,旧伤发作就是眼前的事。你续命能有三日便是造化了,却不知是殿下扳倒了訸妃娘娘在先,还是殿下伤发毒发在先呢?”他抽回足去,低头惬意地望着辟邪伏地喘息,“你已病入膏肓,就算是给了你药丸,也不过苟延残喘,还当自己是纵横草原呼风唤雨的英雄吗?现在是贺里伦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要你不人不鬼,也是女王说了算。还望内亲王能清楚明白自己的处境。”他又缓下语声道,“内亲王又何必硬撑?只消赐外臣交接火炮的手令,不过片刻,便能痊愈如初。”

    辟邪狠狠盯着使节,最终却挺不过剧毒随着反噬的内息四处奔流,艰难地自怀中取出手令。

    “内亲王果然是识时务的俊杰。”使节俯身一把夺了过去。他正得意扬扬,却瞥见一旁的小监双目中腾腾杀气,忙又笑道:“外臣又岂能辜负殿下的美意?”他从袖中取出装着药丸的鹿角盒,交与明珠。“请内亲王先服了金箔包裹的那粒,连毒一并解的。外臣告退。”

    他深深一揖,便甩着袖子扬长而去。

    明珠怒得微微战抖,上前扶起辟邪的身子。吉祥也从内屋出来,一同将辟邪搀回椅上。

    “不用理会我。”辟邪气若游丝,却神思清明地对吉祥道,“跟上他。”

    司命大道近穿和巷一带鱼龙混杂,几处萧条的驿馆,隔着两个巷子,便是市井混居之处。原先此处多住船家、买卖小贩,自两座水门之外码头修葺完毕,住宿此处的外乡人也少了许多,行人、商家脸上都是些不景气的哀怨。

    就算是小国的使节,驻京的所在,也是毗邻双秋、燃春两桥权贵府邸聚处,唯有贺里伦使节,就在这个寒酸的驿馆中长住。礼部问来,也只是道小国穷敝,又无甚要务打扰中原贵胄的清净,在此安居便好。

    贺里伦使节执辟邪的手令自宫中出来,按捺住狂喜,先转回驿馆换了中原人的便装,心中万分雀跃地来回踱步,等到夜色刚一降临,便兴冲冲出了门。他熟门熟路地在小巷中穿行,从穿和巷附近,一直走到了嘈杂的小酒肆聚集的勾陈大道。

    巷子深处有间酒肆冷冷清清却未打烊,后院的屋子仍在热气腾腾地向夜色里冒着青烟。他径直穿过店面,走到后院,在低矮的后房前驻足,轻轻敲了敲门。

    “拿到了?”里面有人低声问。

    “是。”

    门开了一条缝,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来,指缝里都是药物浸染成的黑色淤泥。

    使节诚惶诚恐地将手令奉上。那人接了过去,在内半晌,忽问:“他竟然爽快给了你?”

    “岂会是爽快呢?”使节道,“他自然是不肯的,竟还说出了‘玉石俱焚’这句话来。”

    “是吗?”那人思忖道,“我只料他舍不得现在就死,权衡之下必会以火炮来换药丸续命。他既然想过要拖着我们同归于尽,怎么最后还是交出了手令?”

    “他的伤势再加上这回的毒性,早就痛苦不堪。现在手无缚鸡之力,任凭被一脚踹倒在地,也只有瘫软吐血的份。要说生不如死,倒更是恰当。灵药就在眼前,他必是熬不过诱惑。”

    “你一脚踹倒了他?”里面的人忽笑了。

    “是。”

    那人踌躇的声音道:“若说他是我今生所见最硬气的人也不为过。阿纳软硬兼施,折服过多少英雄,却也未奈何他。大单于要将他粉身碎骨千刀万剐时,亦不见他皱过眉头。他竟轻易服软了?”那人说到最后,叹道,“当真成了事,却又后怕被他算计了去。”

    使节抽了口冷气,回想其时情状,道:“断不会的。若中毒症状到了那种程度,哪里还有心思算计他人?”

    “舍了这里的东西,现在就换个地方住,明日一早便出城。”那人却不再理会使节的说辞,吩咐道。

    却听有人轻笑一声:“陛下驻跸离都多日,奴婢都未来磕头请安,未尽地主之谊,岂敢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陛下起驾北归?”

    使节悚然转过身去,看清了从外慢慢踱来的少年面容,惊声喝道:“来人!来人!”

    院中藏身的贺里伦武士们持刀踢了门出来,尚未近身,便为辟邪震飞出去,“砰”地摔倒在院中。使节见他迤迤然前行,衣衫都未有些微拂动,大骇之际,从腰中抽出防身的匕首,拦在门前。

    “好了。”门内的人道,“你们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请内亲王进来。”

    使节嘴角抽搐,犹豫道:“他必要对陛下不利,我拼死也要……”

    他身后的门却“吱呀”一声大敞,辟邪向他身后的慈姜长揖,道:“女王陛下别来无恙?”

    慈姜冰蓝色的眸子在夜里如同远星,缥缈而静谧,缓缓打量着眼前的雍容贵胄——苍白病痛却勇将万军的单薄少年荡然无存,这刻湛然冰玉,没有半分杂念,一派广博无垠之相。

    “进来。”慈姜向辟邪点了点头,径直转身回到屋中铺设的狼皮褥子上席地而坐。

    这间小屋穷徒四壁,没有任何陈设,一国女王身边没有任何随从侍女,身后的墙边是一堆瓶瓶罐罐、火炉铜管,应是炼药的器具。

    辟邪未置一词,泰然择了慈姜对面的皮褥子盘膝而坐。

    “内亲王。”

    “女王陛下。”

    “早就知道我在离都?”

    “陛下高估了奴婢,只是在服下毒药的那瞬,才猜到陛下就在左近。”辟邪道,“就算女王的使臣南下之际就已经携带毒药准备见机行事,但投毒于奴婢,又要剂量合适,绝非他一人敢擅作的主张。而十二三日之内往返贺里伦与离都请得陛下的旨意,也是绝不能够的。”

    “内亲王为毒物所困之际,仍是心如明镜,不得不佩服。”慈姜道,“黎灿告诫我说,你的智谋超绝,劝我不要弄巧成拙。我当信他。”

    “若奴婢在世上就剩一个酒肉朋友,国王便是那个人。”辟邪笑道。

    慈姜道:“如今的局面当真是个死结。我拿你没有办法,你也奈何不了我。你我枯坐在此,就算到了天明,又能如何呢?”

    “陛下所言极是。”辟邪道,“若非想通了其中最大的关节,奴婢也不会夜间惊扰陛下休憩。”

    慈姜没有什么动容,只是目光转来,静候着辟邪的提议。

    “此番不睦,都是因为陛下将奴婢的性命看得太重了。”辟邪坦白地道。

    “内亲王,中原没有你,便是另一番景象了。何必妄自菲薄?”

    “天子正当盛年,群臣英勇睿智;朗朗乾坤,得天子正大光明的庇佑,众生必能安居乐业。奴婢这等阴谋之士此刻不在,也无关大局。”辟邪道。

    慈姜认真地端详辟邪的神情,最后不禁笑了:“你说谎。”

    辟邪便也跟着她微笑起来:“不敢欺瞒陛下。也许这时节还有些放心不下,但若陛下逼迫,奴婢的性命确实不堪北境崩坏之重。”

    “你说过‘玉石俱焚’,原来也是这么想的。”

    辟邪道:“正是。陛下赐毒药,而奴婢交出的手令也未必是真。交割之际,若验得手令不实,埋伏在侧的火炮先指向的,也是贺里伦的人马。陛下就算拿到手令,想必也同奴婢拿到药丸时一样为难。如此尔虞我诈,没有尽头。”

    “那么你想通的大关节又是什么?”

    “不妨说是陛下吝啬。”辟邪直截了当地道,“拿出的只有奴婢性命一个筹码,用来交换火炮、訸妃,实在太过渺小。而现在,奴婢的桌面上又添上了陛下的性命,若陛下仍不肯抬抬价码,这生意,奴婢是做不下去的。”

    门前的使节听得这般赤裸裸的胁迫,身子挣了一挣,握紧了匕首。慈姜已抬起头来,森然望了他一眼。

    “退下。”她道,又低头微作沉吟。高高的眉骨将烛火遮去,令她的双目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虽然因此无法揣测她的思绪,辟邪仍是一边安静地等待着,一边好整以暇地打量屋内奇怪扭曲的炼药器具。

    “你要什么?”慈姜终于问。

    辟邪倾过身去,在她耳边低低细语。慈姜倏然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

    辟邪便坐直了身子,盯着她火热的眸子。

    “若不能成功呢?”慈姜沉吟半晌,又问。

    “成,则成就贺里伦草原霸业;败,则人人死无葬身之地。”辟邪从唇间吁出冰冷的气息,“这,才算够诚意的筹码。”

    慈姜母狼般露着白齿笑着。“你没有疯,才更可怖可畏。”她道,“中原皇帝身边有你,太过可怕。难怪阿兰扎处处防着你。”

    “王后远见卓识,奴婢是后来才想明白的。”辟邪由衷地道,“而陛下与阿兰扎王后,要的却不是一样的东西。是防备还是结盟,陛下也请速做主张。”

    “好。”慈姜的面庞因为压抑着狂热的笑容而显得有些狰狞,她点了点头,向辟邪伸出手去。

    辟邪挽住她的手,以额触之。这瞬身畔烛火终有一支燃尽,令屋中更是阴暗了些。

    慈姜转过身去,从狼皮褥子下取出药盒,交与辟邪道:“这是新炼制的十二丸。谨奉内亲王一年之用。”

    辟邪收在怀中,道:“承蒙陛下赐药。陛下拿到的手令,现暂且不要示人,待良机,奴婢必请使节大人回贺里伦告知。”

    使节不明所以,茫然望着他二人相视微笑,倒急出一头汗来。

    “那么,就此……”慈姜向使节示意送客。

    辟邪却道:“陛下稍候,奴婢有个不情之请,望陛下恩准。”

    慈姜瞥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烦地道:“结盟之事已定,还要如何繁文缛节?”

    “并非结盟之事。”辟邪道,“努西阿河一战间,有诸事不明,上回在贺里伦拜见陛下,奴婢未曾得机细问:有传言大单于伤重病故,中原自始至终都不明大单于下落,陛下其时身在王帐,大关节上是最清楚的,还望陛下指点迷津。”

    慈姜鄙夷地瞥了辟邪一眼,道:“他们父子都是天神降临,荣归天庭之际,必是碎身战场。大单于亲率精兵为屈射殿后,激战而死。近侍奉他遗骸深葬草原,幸存者俱自刎相殉。因此随侍万人,无一生还。”

    “是。奴婢心胸卑微,失言了。”

    “我子现正随屈射人西行,他既是阿纳一脉骨肉,必也如大单于这般的命运,绝不会甘作傀儡。我情愿,他亦是战死方休。”

    天神之子,岂会郁郁终于病榻。他存在,便光照草原。他欢喜,便英雄归心。

    “这些事堨给也清楚得很,你何不问堨给?”慈姜冷笑道。

    辟邪沉静的神色终于有些崩动,恳请道:“奴婢战后想前去迎了谢先生的遗骨返回中原,多次问谢大哥,奈何他对战时一切都缄口不语。奴婢不曾指望谢先生得以幸免,却不知他遗骸何处,可曾受了折磨。而今谢大哥身故,更是无从知道。”

    “他已死了?”慈姜吃了一惊,又道,“他自然不会告诉你了。谢伦零本就是堨给亲手杀的。”

    心中绞痛令辟邪的嘴唇瞬间失了颜色,他手掌抚地,良久才能说出话来。

    “谢家父子情义深重,若非绝境,我兄长绝不会对谢先生刀剑相向。”

    “这怪不得堨给,当日大单于因决意起兵,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谢伦零。谢伦零倒不畏死,却一定要先亲手杀了堨给为妻子报仇,堨给是被特召入王帐之中,想必是谢伦零任堨给将自己刺杀吧。”慈姜看着辟邪沉思的面容,笑道,“这你自然百思不得其解。苟丽忽的死讯是厉旭带回王帐的。他是个有决断的人,命苟丽忽一部不可举丧,不可泄露消息。其时王帐中只有大单于与阿纳知晓苟丽忽已死。大单于为了避免屈射人心崩动,才决意提前渡河。那时苟丽忽的尸首就在王帐之中,若无他人出入,苟丽忽战死的消息,如何数日间传遍屈射?”

    “原来如此。”辟邪心中释然——这般睿智而决绝确是谢伦零的气度。之前背负杀母杀弟罪名的谢还,最终亲手刺杀养父,应是心中无垢,方于再见之际仍有一双坚毅清澈的眼睛吧。

    “辟邪。”

    辟邪猜自己应是出神了许久,不知何时,慈姜已将他的手指握在掌心之中。

    他抬起眼睛,迎上慈姜波澜万丈的目光。

    “何止他一个?”慈姜道,“你、我,又何尝不是倾尽所有,只为杀了那个最爱的人?”

    辟邪捧住慈姜的手掌,放在唇边,用冰冷的呼吸缓缓亲吻。

    慈姜的眼角口唇俱是极媚的嫣红,迷离的目光游弋在辟邪脸上:“你可为他流过泪吗?”

    “只愿是每一夜。”辟邪道。

    天神的儿子,长得什么模样?

    在他的头顶上,闪烁着三道迷人的虹光;

    从他的背后观望,放射着太阳的光芒;

    从他的胸前观望,散发着月亮的光芒;

    在他洒出的辉光下,妇人可以穿针引线;

    慈姜的歌声在混杂的离都酒肆中轻轻响起,辟邪迷醉地倾听着仿佛从她冰蓝色眸子中欢唱出的悲歌。

    天神的儿子,葬在什么地方?

    在他肩膀的左方,是战士头骨迭起的宝石山峦;

    在他肩膀的右方,是国王鲜血流淌的黄金长江。

    他失去的左眼变作太阳,他失去的右眼变作月亮,他的敌人恸哭的泪水,变作珍珠,覆盖在玛楚克雪山顶上。

    四月中,巢州的战事又有些反复的变故。原本已大大遏制的倭患却死而不僵,各地都有倭人增兵增粮的迹象,姜放军报回禀,近日更叫椎名夺了一县,巢州的兵马因此仍是困于黑州之外,不敢擅动。

    皇帝道:“倭人的朝廷早就舍了椎名,这些兵粮定不是海上来的。必与黑州大有干系。”

    “皇上圣明。”众臣都道。

    “巢州的兵力因此不能东进,着实烦恼。”翁直道,“更恐黑州与倭人结盟,届时里应外合,夺了重镇,便不好收拾了。现在要拿出一个计较来,究竟是先灭倭寇,还是先灭黑州。两边各自纠缠,再下去怕顾此失彼。”

    “不错。”皇帝道,“难在巢州的倭人四处分散,实不知能否一举根除。现辟邪已在寒、巢两州多日,他亲眼所见,必比我们在此纸上谈兵得好。”他转脸望了霍炎一眼。

    霍炎忙道:“辟邪的折子已到,正打算从巢州返京。”

    皇帝想了想:“那岂不是过了端午?”

    “只怕比那还晚些,辟邪过寒州时也要盘桓数日吧。”

    “走得太慢了。”皇帝苦笑道,“那时自上江去大理,十日间也到了。”

    成亲王道:“谁叫皇上怕他有闪失,硬是叫他带着五百京营骑兵去的呢,自然比他轻身数骑慢些。”

    辟邪此番南下,确实排场盛大。除京营精骑五百,宫内更有内臣二十人随侍。旌旗伞盖地簇拥出的却是青衣无垢的少年宦官,所到地方无不纳罕,更闻他击退匈奴的战功彪赫,官吏乡绅无不雀跃登门但求一见,能有幸得见的,又大肆渲染他容止绝世,海内无有匹敌者。及至寒州,内亲王辟邪奉圣命朝拜寒州报恩寺、大正天妃宫,超度寒州大火的百姓亡灵,祈福寒州复兴,百姓簇拥街头争睹其容,青衣麒麟金冠翠翅的内亲王几乎寸步难行,亦是腾噪一时。

    蔡思齐此时已返寒州,多问辟邪寒州政务。辟邪道:“织造是寒州立命的根本,索性桑蚕之本都在城外,城火不曾殃及,一两年内必有起色。自宫中采办始,也是优渥寒州无疑的。只是眼前踞州、黑州战事未定,出海一路先绝,往内陆离水、别水也不太平,货物起运才是症结。若蔡大人急于求成,只怕先熬干了。”

    蔡思齐叹道:“内亲王说的不错,今年内指望重振织造,也是我太过心急了。”

    辟邪微笑道:“其实寒州除织造之外,锻炼之术亦是海内屈指。奴婢春时见省之挟往京城的寒刀,十分趁震北军马上用,当即请他回来之后安排锻造,首批五千柄已发震北军试用,军中都赞不绝口。奴婢想,第一是军用利器,起运必有官军重兵护送,第二震北军骑兵数万,有军饷直拨。奴婢出来前,皇上亦允了。如此银钱流入寒州,先扛过今年的萧条吧。”

    蔡思齐大喜,道:“当真是久旱甘霖。臣立即上折子谢恩。”

    辟邪又道:“待黑州平定,两江水运依旧是重中之重,这场大乱中江湖门派出力不少,船只多有毁损,元气大伤。奴婢听说寒江承运局大当家的不知所终,管事的是大小姐。望蔡大人不拘小节,能与承运局多谋战后大事,现在就可多造航船,大力扶持之下,必能再现水路繁华。”

    “英雄所见略同。”蔡思齐拊掌道,“这一节已结结实实去办了。”

    辟邪一笑,起身告辞。

    蔡思齐道:“我今日为内亲王设宴,陆巡也到的。内亲王便在我寒第稍憩如何?”

    辟邪道:“奴婢出来日久,端午佳节未曾在京侍奉,前日见万岁爷谕旨,已有不豫之意,实不敢再久留寒州。大人厚爱,奴婢只得心领了。”

    蔡思齐知他受两宫恩宠犹重,既已这么说,自不敢强留。辟邪当日便领兵回京,早行晚宿,待过了桐州地界,便不堪他人拖累,尽管放马飞驰,没一会儿工夫,便将大队人马甩在身后。

    贺天庆此番跟着出来,得了钱玉的严命,岂敢容他孤身有什么闪失,只得招呼了几个京营的老人,玩命跟着。辟邪扭头见他们气急败坏,不禁大笑。一路风驰电掣,终赶在宫门下钥之前赶回了白虎门。他向贺天庆道了声辛苦,也未及换衣服,身着箭袖戎装,急急奔向慈宁宫。

    宫里报信的小监竟也没有他走得快,眼见他径直进了宫门。

    慈宁花园里正是芍药怒放的时候,重重迭迭红云拂地。其间漫步的太后听见风风火火的脚步声,举目望着辟邪风尘仆仆疾步进来,苍白的嘴角绽开笑容。

    “看,奴婢就和主子说,内亲王今日必要回来的。”洪司言笑道。

    辟邪不想花园里就撞见慈驾,忙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趋近了太后驾前,跪倒请安。

    “快起来。”太后嗔道,“这么着急忙慌的,一看就知道赶了一路。今儿可吃过了东西?跟的人呢?”

    辟邪笑着站起身来,喘了口气才道:“回太后娘娘的话,怕还在桐州呢。”

    “那些蠢材,要他们何用?”太后也忍不住笑了,招手叫他靠近了些,“瞧瞧这身土。”

    洪司言拊掌道:“可算回来了,不然皇上可让主子娘娘天天念叨得烦了。”

    “他有什么可抱怨的?”太后道,“就知道往外差使人。”

    “那是奴婢自己要去的。”辟邪忙道。

    洪司言埋怨道:“主子这么说还不吓到了小殿下?”

    太后笑道:“吓到他?你看他现在眼珠乱转的,哪里有一点害怕?”

    太后身后的明珠闻言哼了一声,扭过头去。辟邪见她手捧花剪,上前道:“原来是要簪芍药戴。奴婢为太后摘来。”

    他取了花剪,步入花丛之中,择了重重红波潋滟的一朵,转身奉与太后。洪司言接过,为太后簪在发髻之上,终于给她的病容添了些颜色。

    辟邪又为明珠剪下一朵,走上前去,亲为她簪在鬓边。此刻夕阳低沉,苍白的圆月挂在中天,明珠抬起的眸子漆黑似夜。

    辟邪的语声渊静无尘:“姑娘母难之日,我身无长物,只有这支芍药,愿姑娘芳辰永驻。”

    “那么必要小酌一杯的。”洪司言在众人的沉默中用开朗的声音道。

    “辛苦洪姑姑,姑姑今日也必要戴上一朵红的。”辟邪转过身,笑道。

    “哎呀,都老成这样,不弄这些花枝招展的。”

    众人都笑了,侍奉太后回殿内去。慈宁宫便早早掌起灯来,总管太监传了酒膳,一色色摆满了圆桌。洪司言催辟邪洗脸更衣毕,关了殿门,由辟邪、明珠侍坐太后身边,闲坐家宴。太后与辟邪都各有各的病症,酒也就应景沾了沾唇。太后进得甚少,见辟邪果然饿了,只管往他碗中夹菜。辟邪最后告饶道:“当真吃不下了,今晚还须留着肚子吃碗面才好。”

    “怎么没有?”太后道,“既然现在想吃了,就端来。”

    洪司言笑道:“好。”

    一时小小三碗寿面奉上,辟邪望着,忽怔了怔。

    “怎么了?”明珠问。

    辟邪抬头笑了笑:“奴婢这才想起来,还从没有吃过自己的寿面。因生辰在八月十五,那日朝贺家宴赏月,人人忙得足不沾尘,也只有月饼是尽够的。稍长大些,倒是问过怎么过个生日,父亲却说,天下人一起庆贺,难道不是最大的生日?也就作罢了。”

    “皇上御驾到了。”

    未及太后说话,殿门外却有内臣禀道。

    太后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辟邪忙放下筷子站起身来,都随太后向正殿去。外面跪迎了皇帝进来向太后行礼毕。皇帝对辟邪道:“就知道你在这里。巢州的差事不见你回,倒先在慈宁宫开宴了。”

    辟邪忙请罪,太后已拦住道:“我叫他来的。皇帝吓唬他做什么?”

    皇帝笑道:“儿子也饿了,残羹剩饭赏儿子也吃一口。”

    “怎么不去椒吉宫吃?”太后不禁笑了,“那里好酒好菜的,何必过来受委屈?”

    皇帝道:“她去谐妃处了。下午桂合宫的人来回,谐妃有转胎之相,就快生了。”

    “怎么没来说过?”

    “大概觉得还早,没有惊动母后。”

    这几个人如此自然的其乐融融当真是宫中最奇异的景象。明珠听着他们闲聊家常,终不禁上前福了福,向太后道:“既然皇上说饿了,女儿去准备些皇上不常吃的小菜来可好?”

    “那奴婢也去。”洪司言也道。

    “有劳明珠。”皇帝望着他们躬身退去,才问辟邪道,“这次巢州去,所见所闻,可做决策吗?”

    “奴婢看,应以清剿倭寇为先。”

    皇帝道:“朝中都觉得倭寇散布山泽江湖,着实难以根治。你有什么主意?”

    “擒贼先擒王。”辟邪道,“要想根除椎名的倭患,就要先根除椎名寿康这个人。奴婢南下巢州,听闻了一个消息。椎名搜刮了不少中原民脂民膏,不断运回国内打点权贵群臣,用以说服大王增兵中原。凡政见不同者,便贿赂各衙门干系人等构陷,倭国内因此结党内耗,其大王深以为患。奴婢自姜放所俘倭人之中,择数名与椎名有异志之人,悄悄放还,只等他们得了椎名确切的去向,便一举将其铲除。倭人惶惑无绪,自会退回海上,巢州之困必解。”

    “甚好。”皇帝点头。

    “奴婢滞留寒州数日,见损毁房屋俱已重建,只是织造未复昔日盛况。待黑州大局定了,还望皇上开恩,驾临寒州,多加抚恤。”

    “南下吗?”皇帝道,“朕确实想去南方巡视。怕的是劳民伤财。”

    辟邪笑道:“天下的银钱气运,都是跟着皇上走的,皇上南巡,对寒、巢两州自有百利。此节上,皇上大可放心。”

    太后一直心不在焉地静静听他们说话,此刻笑道:“好了。当这里御书房了。”

    洪司言不失时机地命宫人奉上小米粥与明珠腌制的小菜。皇帝胡乱吃了几口,道:“夜也深了,儿子不该再扰母后休息。夜间说不定还有谐妃的好信儿,只怕母后还惦记呢。”

    辟邪也忙随皇帝叩头告退,洪司言欲言又止,见太后不语,只得恭送皇帝御驾出宫。

    “真是最好的时节。”慈宁花园的青石路上为露水洇湿,明月倾照,光华玉带。皇帝仰面,欣然道。

    “奴婢听说洪州的税银已经到京了。”辟邪紧跟在皇帝身后,“朝廷大喜。”

    皇帝笑了笑:“平静喜乐,岂因这些俗务?”

    “凡能让人平静喜乐的,也就是一餐一食一颦一笑的俗事。”辟邪道。

    “你说的对。过来。”皇帝命辟邪靠近了些,低声道,“母后欠安,是朕没有考虑周全,还放了你外差。你这阵子便不要再离京了。”

    “是。”

    前面“啪啪”脚步山响,有人提着灯笼疾步迎来。

    “是李及吗?”皇帝问。

    “大喜。”李及领着小监们扑倒在地,“谐妃娘娘刚平安诞下皇子。”

    “这么快?”皇帝喜出望外,“太后还未安歇,快去报喜。去桂合宫。”

    銮驾呼啦啦往内宫去,火烛瞬间远去,只剩李及挑着一只孤零零的灯笼替辟邪照亮足边的路程。

    “万岁爷见了小皇子定是极喜欢的。稳妇出来说,小皇子生得雪砌玉琢一般,看今儿又是明月当空,当真是好兆头。”

    辟邪随他话语仰面,亘古不变的月光便倾泻在他脸上。

    “就是訸妃娘娘别扭得很,听见诞生皇子,拔脚就走了。”李及啧啧有声,“可好,两位娘娘,两位皇子……”

    “别胡乱多嘴。”辟邪道。

    “是是是。”李及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内亲王路上小心,别摔着。”他急着去慈宁宫报喜讨赏,带着人撇下辟邪去了。

    辟邪似听了他的话,月色下垂目漫步,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缓慢。訸妃已被磨炼成宫中的韬光宝器,轻易便露不豫之色,细究其后深意,倒令人不寒而栗。

    “有趣。”他从沉吟中抬起头来,喃喃自语。

    朝廷计议已定,在巢州城西南屯重兵,围而不剿,扼守黑州与巢州之间的要道重镇,不使黑州增援一卒一米供给倭寇。

    五月底,姜放克复运州。此处遭椎名盘踞一年之久,市井街道却依旧井然,不似他处被荼毒祸害得不成样子。姜放不免称奇,命全军城外驻扎,不可扰民。又命人自入屏请了承运局两大当家押运口粮过来,城中放粮修井,疏通河道,令百姓安生。

    李双实领着郭十三前来拜见,兄弟相见十分亲热。

    李双实喜气盈腮,挽着姜放的手,问道:“大将军生擒了椎名吗?”

    “翻遍了整座城池也未见椎名的踪影。”姜放不免叹息,“看来早在大军破城之前,椎名便弃城而去。”

    李双实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恨声道:“这也是奇了,连克三县,就是捉不到他的踪影。巢州还有两座县城未复,难道他已爽性弃了城,藏身河湖山林?”

    “若如此,也有被逮住狐狸尾巴的时候。”郭十三笑道,“只要倭寇不再增兵,一个个杀去,终有杀尽的时候。”

    “还是这般没心没肺的。”李双实被他气得瞪起眼睛,“我们被他拖着在巢州周旋,何时才能腾出手去杀回寒江?就算你小子不想吃船饭,承运局兄弟们也要营生的。”

    “是。”郭十三打了个哈哈。

    “况且,”李双实沉郁地道,“椎名就是我们放入中原的,自然要我们收拾了他。”

    姜放知他对此事耿耿于怀深以为恨,不便劝他,先迎了承运局的人一同入营,再慢慢打探椎名的消息。

    李双实等在此休整两日,欲再向东南。朝廷兵马在北为陆家兄弟与郑钧海,在西南为姜放,待清剿倭寇之后,施南北夹击之计,必要姜放的兵马渡过寒江才是。

    运州城一直扼守朝廷兵马南去寒江的道路,现在险阻既去,承运局便承辟邪之命,先行筹划,人马东进宽川县。

    姜放撒开百数名探子,协同各地乡勇,在运州附近继续搜捕椎名。直忙了数日,运州附近却一个倭人不见。姜放着实难以向朝廷与辟邪交代,夤夜间执笔,望着空白的折子,直踌躇到天光微现,忽听小校帐外低声道:“大将军,有个倭人来见。”

    “快叫进来。”

    这倭人身量矮小,赤足裸腿穿着草鞋,腰中却插着两柄刀,见了姜放,行中原礼节作揖,用字正腔圆的中原话道:“问大将军足下安。”

    姜放起身走近了些,见他手指白皙干净,发髻也梳得齐整,虽衣衫有褴褛之相,却不免疑他出身贵重,也郑重行礼。

    “将军如何称呼?”

    那倭人道:“敝人藩国家臣,姓名不足辱足下慧听。上月拜见内亲王殿下,得殿下教诲,茅塞顿开。今践诺来拜大将军足下,是来相告椎名寿康的去向的。”

    “哦?”姜放轩眉道,“将军原在椎名军中?”

    “苟且逆臣身侧,本当刺之。”那倭人道,“只恐他余孽仍挑拨两国战乱,星夜赶来,望足下兴兵宽川,一举摧之。”

    “他在宽川?”

    “正是。黑州杜闵又拨了兵粮,就要发送寒江西。椎名为此离了运州城,亲去交接,才失了运州城。”

    “他已占了宽川县城吗?”

    “尚未。”那倭人道,“但以敝人看来,椎名若得了黑州的人马钱粮,必要攻下宽川县城,与黑州隔江呼应。”

    “来人。”姜放唤外面的小校,又对那倭人道,“在下要谢将军相助,请致意贵藩主,中原必不辜负美意。”

    那倭人并不求赏赐,躬身告辞。

    姜放命小校召集中军诸将、骑兵兼程去围宽川。从将一人忽道:“末将听闻承运局二十郎就在宽川左近,不如轻骑一乘先知会承运局内应?”

    “只怕是来不及了。”姜放道。他知道宽川县城内若有承运局的人,是最好的局面,只是想到李双实一旦遭遇椎名寿康的可能,不禁心寒战栗。

    巢州城以西江面宽阔平缓,并无湍流,江对面的地域因此被称之宽川,太平时,也是巢州水军的要道。

    自巢州城失守,姜放就一直忧虑杜闵会自此处渡河西进。实则若非陆巡死守寒江少湖,黑州的水军早沿寒江南下,与此涉江谋地了。

    而中原也是一般地图谋于此处反攻巢州城。李双实领着郭十三等上下百里内刺探河道滩涂,为姜放筹谋船只渡河一事。

    几日间跑过了不少地方,郭十三甚觉辛苦,道:“二十哥也看见了,正对巢州城的二十里,连条支流都没有,哪里去藏船只?依着我,就叫朝廷水军自己摆开了船,直接打过去就结了。替他们费这个劲做什么。”

    李双实无奈笑道:“你啊,就是这样才不给你码头单干。”

    “知道。”郭十三道,“大当家的数落我眼界狭窄,我怎么不知道呢?不过二十哥,兄弟们颠前跑后也有多日了,县城就在眼前,让兄弟们休整一晚如何?”

    李双实点头:“你说的有理,攻下运州城兄弟们功劳也是不小,还未得机好好庆贺一番,今夜是当痛饮几杯。”

    郭十三大喜,当即将附近承运局共三百多名弟兄一同招呼了入城。李双实由他们自去找分舵安置人马,自己登门拜会县令。县令自巢州失守之后,终日惶惶不安,闻承运局的二当家亲至,忙请入问大将军安。

    李双实道:“黑州人渐失锐气,多月间不曾抢渡,实是老爷之幸。然运州既复,大军南下指日可待,最怕此时黑州垂死挣扎,更加椎名失了运州,怕是要再寻个落脚的地方。老爷县城关防松懈,我等三百人徜徉而入,驻军不曾有半点阻挠,小民替老爷甚忧。”

    县令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汗颜道:“二当家不愧是见多识广,驭下有方的大豪杰。”

    李双实心中叹了一声——王师在北,逆贼在东,要塞的官吏竟是如此浑浑噩噩。他转回分舵堂上,正要修书请姜放尽快分一支兵马至宽川,却见郭十三一脸晦气地走了进来。

    “什么事?”

    郭十三道:“我怕这城里有不少倭人。”

    李双实吃了一惊:“当场拿住了吗?”

    “非但没有拿住,还死了一个兄弟。这事着实叫我担心。”郭十三道,“开始他们两个只是疑心。他们见市面上有人采买米粮,拿出来的却不是铜钱,都是银锞子。就是银锞子,也不是正经铸的。兄弟们觉得当是官银截的,怕是同行,便多留意。细听他们说话,虽是汉话,却有点奇怪的口音。他们想跟上看个究竟,到街口转了个弯,那些人跳将出来,弯刀砍死前头的兄弟,另一个走得慢,见势不妙,立即奔回来报信。”

    “既用到银子采买,只怕数量不少,难道大股倭寇已经混入城里来了?”李双实道,“可要知会县令?”

    李双实蹙眉沉吟,道:“你说蹊跷就对了。再马虎的关防,一日里走进来这许多人,都不加盘问,倭寇当街肆无忌惮地杀人,也不怕城中官兵追查,这县城中总管关防的巡检,是巢州被占之后才调任过来,恐早就和他人勾结,怕更是黑州在江西的人。”

    “如此不如直接夺了城?”

    “不可。我们进城的兄弟不过三百人,万一是椎名寿康带着人马潜伏在此,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吃亏的就是我们了。你叫兄弟们城中散开,不可再住分舵里。派人出城报大将军知道。我们在内接应,以防有变。”

    “三百人藏哪里好?”

    李双实一边佩刀,一边道:“你们进城是寻乐子的。宽川虽小,五脏俱全,往花街柳巷驿馆酒肆里散开。吹角为号,结于天妃娘娘庙。”

    郭十三得令飞传,接上李双实领着百多弟兄,悄悄敲开熟知的粮铺大掌柜的门借住。询问之下,果然近两日有大宗银钱入柜,陆续有人买了十多石粮食去。

    大掌柜算了算,道:“如此三日内,少说也够五百多人开销呢。”

    “这是因为缺了口粮不得已才出来采买的,进城的人远不止数百人。”李双实又向大掌柜笑道,“贵号竟还藏着这许多粮食。”

    大掌柜道:“原是觉得这仗不知哪年才打完,屯了不少。见倭寇节节败退,想巢州克复就是眼前的事,能出就出了。谁知道竟还是落在倭寇手里,不如喂了狗。”

    李双实道:“我们觉得城内要乱,大掌柜还是往乡下大东家宅子躲避。”

    “那怎么行?弃了东家的产业不顾,这等不义之事,我是不能做的。”

    “要走也晚了。”郭十三道,“今日城门已关了。”

    “这么早……”李双实沉吟,“报信的人出去了吗?”

    郭十三摇了摇头。

    困城一座,死士三百。李双实上回遭遇这种场面,最终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望着郭十三英气勃勃的面庞,有些踌躇。

    “我们信送不出去,可如何是好?”

    “倭寇进城已有数日,都不动声色,所图深远。我们此处只有三百人,要夺城守城都不能的。但已令他们不能按部就班地和黑州人一同谋了这个城去,先胜了一招。”

    “二十哥的意思是既然不能阻他,便让他仓促起事?”

    “正是。我们虽然没有送出信去,却叫他们提早关了城门。若再做些手脚,促他们在与黑州媾和之前便不得已夺城,就能惊动大将军发兵宽川。”

    “手脚怎么做?”郭十三摩拳擦掌起来。

    “放火烧了县衙。”李双实道。

    这夜风静,凌晨时分宽川县衙的火却烧得轰轰烈烈。县令一家逃脱出来时,衙门正堂已轰然坍塌。街上有人高声呼喝:“倭寇放火啦!倭寇烧了县衙!”

    街道上到处是脚步“嗒嗒”作响,城中百姓还在睡梦之中,俱被惊醒。全城大骇,都收拾了细软向城外逃命。

    守城的巡检将城门锁闭,出来道:“莫听刁民造谣生事,城中太平,县衙不过是走了水,哪里有什么倭人?”

    话音未落,人群后面却抛过来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啪”地落在人群里。百姓哗然来看,却是一个首级,光额梳髻,正是倭人的模样。

    百姓顿时哭爹叫娘。有人远远地呼道:“县老爷还不给大将军报信?”人群中不住有人应和。

    巡检搪塞道:“好、好。若真有倭寇入城,各位父老街上遭遇,亦有性命之忧,何不先回家中,闭门不出?我这里一面通报大将军知晓,一面禁了全城,搜他们出来。”

    百姓将信将疑地散去。不到晌午,城中大乱。

    郭十三回来禀道:“倭寇果然夺了四面城楼。城中另有数百人,各处搜我们承运局的兄弟。”

    李双实道:“现在只管躲着,不可正面交锋。”

    “他们这种挨家挨户的搜法,想不正面交锋也难啊。”

    “宽川闭门锁关,以承运局坐探遍地,这会儿大将军必已得了信,一日间援军必至,只消挨过了这一日……”

    他说到这里倏然抬起头来。郭十三也听到了动静,随他一同走进院子里。

    “骑兵到了?”郭十三听着撼城的“隆隆”之声,双目圆睁,大喜问。

    “姜放竟来得这么快?”有些出乎李双实的意料,转念一想,对郭十三又道,“这兵马不少,若非此处有大干系,断不至此。我们三百人虽少,却能帮上一个大忙,四门及城中尽管刺探,看是不是椎名寿康本人在城中。”

    姜放先头是五千骑兵,未携攻城辎重,只得围而不攻。见叫不开城门,先以强弓施射城头。北军的弓箭着实厉害,打得城楼上的倭寇抬不起头来。后倭寇抓了城中百姓,在城楼之上杀人抛尸,姜放才命全军止箭,等着步兵携火炮、云梯、箭楼等陆续赶到。

    至夜,乐州步兵赶到,连夜架起云梯,火箭等一轮放过,四门俱是杀声。

    这边李双实得属下来报,占城的固然是椎名的亲随人马,却都没有椎名寿康实在的消息。一江之隔便是黑州人,宽川之变时久,必生变故。李双实佩刀而出,自带一路人马,与郭十三向西城门去,想着趁夜色里应外合,开了西城门放入官军。

    虽然喧哗盈沸,四处都是杀声,但县城街上冷清清空无一人。众人疾行,顷刻便至西门。

    此处是姜放大军正面攻击之处,火石翻滚天上,小县城楼被映得通亮。

    守城的倭寇亦在此处布有重兵,城下戍备的倭人见城内有人袭来夺门,数百人掣刀前来接战。双方短兵相接,死战一处。

    不愧是椎名亲军,刀法着实厉害。承运局先头三十多人,被当头阻击,顷刻间死伤惨重。李双实中军从混战中突出,要夺城门,被两边马道上的弓箭手射倒了十几个人。

    李双实命郭十三务必攻下城门,自己带着三十人循马道而上,寻了弓箭手砍杀。

    “轰!”

    激战处城墙动摇,城楼椽檐分崩离析,灰石木土当头罩来。原来是城外大军欲速战速决,火炮抵达,便架于城下,对准西门城楼猛轰。

    “这城要塌了。”郭十三大叫。

    “撤了。”李双实不敢怠慢,自己持刀殿后。

    “轰!”

    这阵炮击中的,却是城墙。毕竟只是县城,岂挨得住这般炮火?城池战栗,摇摇欲坠。李双实也被震得跌倒在马道之上。他抖了抖身上头上的灰尘,仰起身来,迎面却见一众倭寇自马道疾步下城。为首者玄色的罩甲,头盔已失,火光中能看清他面容清俊,额头正中一只鲜红的眼睛,倒透着更多的戾气,如魔似鬼。

    “椎名。”李双实瞋目。他呼啸一声,招呼属下集结,自己当先一刀,用尽全力,直劈过去。

    椎名未料城楼之下尚有伏兵,只有暇掣出短刀,硬接了李双实雷霆般的一刀。短刀铮然断裂,却卸去了大半劲力,李双实长刀砍中他左臂,却未伤及筋骨。

    椎名咧嘴笑道:“是你?”

    他周遭的武士均持刀赶上前来,李双实与亲随占着马道狭窄的通道,拼死阻挡椎名下城,只是身处低势,不耐倭寇武士自上而下冲击,只得且战且退。

    “轰!”这回附近城墙倒塌,无论汉人倭人,都是被震得滚在一处,自马道翻滚而下。

    郭十三已领人前来接应,砍死两个倭寇,从地上扶起李双实,急道:“二十哥,此处城墙就要塌了,大军必能入城,还不快走?”

    李双实推开他道:“椎名在此,绝不能走脱了他。”这一推才觉左臂剧痛,应是从马道上跌下摔得折了。

    不远处椎名以刀拄地,缓缓站起身来,他身后是岌岌可危的城墙,面前是承运局百人残兵。穷途末路未让他有些许胆寒,反让他凶戾已极的三只眼睛纠缠成一团火焰,如死神般向李双实招着手。

    李双实抱着长刀,对郭十三道:“兄弟,我欠这天下人的,不止一条命。你与我不同,若能现在就走,替我告知姜放,椎名就在城中。”

    “告知什么,这儿弄死他就是了。”郭十三扬声道。

    “好兄弟。”李双实点了点头,拧身举刀,劈向椎名面门。

    “锵!”两人利刃交锋,都是切齿冷笑。

    椎名刀锋翻转,顶开李双实。他身后武士刚要护着椎名,被郭十三领人一并接仗过去。

    椎名夜色里呼道:“你的名字。”

    “中原李双实。”

    椎名颔首,长刀举过头顶,跃步向前,向李双实头顶连劈三刀。李双实左臂已折,勉强架住前两刀,第三刀却被他几乎砍中面门,急退不及,被划开胸膛,鲜血淋漓至腰。剧痛令他热血沸涌,不退反进,就地矮身扫椎名双腿,椎名负甲,腾挪不及,被刺中大腿。两人血溅不止,激战不休。

    只是椎名一部倭人不断自危城上撤下,将承运局的人团团围住。郭十三喝道:“兄弟们,大将军就将破城,再挺一会儿,我们必宰了椎名这个狗娘养的。”众人结成刀阵,将李双实等人护在身后,倭人投鼠忌器,不敢施以弓矢,但奈何倭寇人多势众,郭十三等人不断死伤,顷刻折损过半。

    椎名属下大将见城墙岌岌可危,亦是大声向椎名呼道:“将军莫要恋战……”

    只是这声呼叫却被“隆隆”炮声掩去。城门上飞石惊走,硕石乱崩,倾泻而下。崩石无情,先击中了李双实胸膛,他吭了一声,倒于地上。

    椎名被碎石击中肩头,亦是血流如注,见李双实倒地,挺刀跃来便刺。李双实却神思清明,仰身直面椎名刀刃,任其透体而过,一把抱住了椎名,反向落石中扑去。

    “二十哥!”郭十三见石块击中李双实,不禁大呼。

    这阵落石凶猛,倭寇见救之不得,纷纷退散。郭十三劈倒眼前的倭人,抽身跃入石砾之中,搜寻李双实的踪迹。忽见一人摇摇晃晃起身,浑身披血,却是被李双实压于身下,侥幸未死的椎名。

    “狗娘养的!”郭十三怒吼和着惊天炮声,迎着漫天坠石,跃在椎名寿康面前,一刀穿透寇首胸膛。他“哈哈”大笑声中,瞬间被石块掩埋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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