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梅延烧离都,滂沱花雨化箭——只怕是辟邪此生见过的最令人屏息的盛景。只是万矢噬心的痛与麻木亦是令他窒息。他闭目竭力喘息,想叫人助他仰起些身子,却是痛不能语,只得自己挣扎起身,却立时牵动真气,眼前落英间,又是阿纳的利箭飙急,如每个梦境,第一万次射入胸膛。
“啊。”他惨叫一声,佝偻起身子,狂急地扒开衣襟,想叫空气从那伤口直接透入。
有人握住了他的双腕,十指纤柔,比他颤抖得还要厉害,又体贴地将他上身托起,容他斜靠在枕上。这阵痛过,终于精疲力竭地喘上气来,才有暇展目,眼前就是太后端丽的面容。
“奴婢该死。”他被自己衰弱破碎的声音吓了一跳,旋即放弃了挣扎起身的念头,敛足了精神,只有力断断续续道,“太后十数年才召梅会,都因奴婢贪杯搅黄了。”
“那怕什么?”太后微笑道,“还有明年呢。现下先养好了再说。”
辟邪望着太后的眼睛,其中哀伤似海,浮天无岸。他附和着太后,一般地谎言:“是。”
太后取了手巾,轻轻拭去他额上颈间的冷汗,目光挪到他喉下胸膛上的疤痕,在齿间轻抽了口冷气。
“这般遍体鳞伤,有人心疼过吗?”她替辟邪整理好衣襟,似在平静地自问,“可值得吗?”
“值得?”毫无生气的少年却无半点犹疑,气若游丝却清晰地吐出箴言,“譬若杀肉贸鸽,如先帝股肉,如颜王臂胁。我即国体,国体即我。他们将我推上秤盘,只怕仍觉不够吧。”辟邪转眸望来,微笑道,“如有那日,太后……”
那日若临,必没有诸天降临、盛雨恸哭,也无须万佛共赞、天华落雨,他甚至未期许过太后的一滴泪水,但突然地,十四年前与颜镶一同濒死,他却没有得到的一拥,却不期而至。
原来是这样的——被侵蚀被吞没,无论什么钢心铁骨,一并熔化——辟邪眼前是母体里深沉而舒适的黑暗,只听太后在耳边切齿道:“若有那日,我也不活的。他们剜骨剔肉,却令我痛彻骨髓。我已受够了。”
庆熹十五年春,朝廷三年一度,重开武举。自三月初九第一场,至三月十五殿试,已减杀了一百多人,剩下六十人,依上次武举之例,在乾清门外比步下箭、马上箭、其他称手兵刃。这次殿试,皇帝、成亲王、兵部、京营主将俱在,而踞、寒两州大将陆巡、陆过亦回京述职,恰逢其事,亦在观战。而乾清门内,是现今宠极一时的内亲王辟邪奉太后垂帘观看。
帘后人影绰绰,能隐约看见内亲王青衣服色,侍坐于太后驾前,不住低声解说与太后听。京营诸将许久未见,知他安好,欣慰下不禁动容。而武举人早闻朝中这号人物,虽礼节繁重殿试在即,不免也要雀跃望上一眼。
喧嚣了一上午,兵部拟了三甲名单,呈于皇帝,皇帝之前就和辟邪大致拟了,核对下来都不甚差,欣然准了。
这三个月来,巢州倭患大有遏制,乡勇与地方帮派得了朝廷的粮草,颇为奋勇,原先七府的倭患,渐渐限制在三府之中,连水面上的倭寇也渐被承运局赶上岸来。
皇帝这阵子兴致因此颇高,对武举子的封赏优厚:非但头甲三名,亦从二甲中再择优十人,俱派紫南门侍卫,其余皆于京营效命。
本是皆大欢喜一团和气的盛事,不料三月十五日殿试发榜,三月十七日,便死了两名新科武进士。朝廷震怒。
五城兵马司回奏,原是紫南门侍卫闹市当街斗殴,致新科武进士死伤。皇帝大怒,命紫南门侍卫统领来陛见。
不刻郁知秋叩首请罪。皇帝道:“可是因为你年轻没有威信,统领一职不能胜任,所以朕皇城门前都是这帮混账武夫作乱?”
郁知秋道:“臣现在还是副统领,紫南门侍卫统领尚无人领正差。”
皇帝吃了一惊,震怒之后,冷笑道:“这也是今天才知道的。闻所未闻的奇事!吏部、兵部、内务府都在做什么?如此要职,迄今空缺,是要拿朕的性命开玩笑吗?”
翁直等臣俱股栗伏地请罪。
成亲王道:“臣听说紫南门侍卫统领一年里换了三个,都不甚中用,他们必不敢瞒着皇上,怕是皇上因巢州战事繁忙,未多加理会呢。说起来,倒是这个副统领,还一直在。择日不如撞日,也就是他升了得了。”
“升迁?”皇帝笑道,“这里的命案,倒是怎么理会?就算是副统领,也是约束下属不当。”
“臣知罪。”郁知秋道。
“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打起来的?”
“是新科的进士与紫南门老人打起来的。”郁知秋道,“原是……”他说到这里瞄了一眼正背着皇帝打瞌睡的辟邪。
“原是什么?”皇帝已渐渐烦了。
“新科进士在街上吃酒,见了紫南门侍卫,就上前聒噪,问老侍卫中,多少是三年前的武举。其时胡动月等人俱在,便如实告知。新科进士们便嘲笑胡动月等人都是一个宦官点出来的武进士,想必也是花拳绣腿的不管用。胡动月等人都是随皇上北方身经百战回来的,哪里容得这种酒后醉语,自然是大打出手。新科进士不是对手,胡动月正好又携了一把寒刀。锋利异常……”
“什么寒刀?”辟邪忽然从梦中醒来似的,问了一句。
“那是寒州人战倭寇时,特制的一柄长刀,步下战极好用。”
“现在哪里?难不成被五城兵马司当作凶器拿走了?”
“臣这里还有一柄。都是陆过带来分送的。”
辟邪便走出殿外,将郁知秋存在外面的长刀取来走下阶去,一把拽出鞘来,握在手中凌空轻刺,只听飙然疾风,连殿上也是听得见。
“这成何体统?”刘远瞠目,半晌才说出话来。
皇帝笑着叹气,摇了摇头:“随他吧。”
成亲王道:“那些新科武进士,照臣看来,就是活该。”
“难道擅动凶器致人伤亡就有理了?”皇帝道。
“这就议不出了,就当刑部来判。”成亲王道,“回来不妨说任改的事。”
“先派郁知秋为紫南门侍卫统领,若游云谣有心回来的话再说。”皇帝道。
他站起身来,对门外的辟邪道:“不如跟上回一样,辟邪去唬唬他们。”
“奴婢可再不做这种没来由招人嫌的事了。”辟邪忙把刀插回鞘里,“如意岂不是更好?”
旁边的如意忙摆起手来:“不、不、不。”一连说了二十几个“不”字,引得众人都大笑起来。
最后这个差事却是皇帝自己领了去,在乾清门外谕示道:“朕第一科的头甲,状元陆过已是小合口京营总督,榜眼游云谣是震北军副将,探花是紫南门侍卫统领,你们且说说,有哪一个是花拳绣腿的?况你们口中说的宦官,是战功彪炳、得食亲王俸禄的内臣,你们竟能心生小觑,朕不知你们是被什么蒙蔽了眼睛。”
皇帝如此训示的时候,陆过亦于左近垂手听着。毕竟行凶的寒刀是他带回来的,追究的话,他也逃不掉干系。踞州一战本就焦灼,现今还出了这等不祥事,当真恼人。
陆过已不愿再看新科进士们惶惶认罪的样子,抽了个空自向清象宫去。
天气正是暖洋洋不能着力的时候,水榭上已经窗门敞开,辟邪正拿着折子和一个内臣在内核对着什么,声音压得甚低。抬头隔着水看到了陆过,笑着向他点了点头,然后又是不住交代了好些话,那内臣诺诺应命,将折子等一并收了,又挥手招来四五个小监,将地上两个硕大的箱子一并抬了出去。
辟邪方起身到桥边,请陆过入内。
“皇上将离都增设码头、开掘运河的事交给殿下办理,殿下必是政务繁忙。”
辟邪笑道:“如今回皇上身边办事,又有太后宠爱,旁人见了,不免到处向宫外说,溜须的人也就多了起来。竟是些扯不完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和金钱,每日打发更是烦恼。”
陆过便问:“末将在外,听说太后认殿下做了义子的……”
“却绝无此事。”辟邪摇手笑了起来,“奴婢什么人,就这么听听想想,也是要折寿的。”他请陆过落座,又道,“奴婢请陆兄来问的就是寒刀这件事。昨日拿在手上试了试,非但步下十分好用,因其刃长,让我想到一个人常用的长枪,枪法中有剑意,剑法中大开大合,又印证枪法。这寒刀,倒很适合马上用。因此想问寒州锻造的工匠,若能造得一批,发震北军用,且试试是否合用呢?”
陆过知他所指的人就是黎灿,心中也是伤感,叹了口气,道:“殿下还念着北方的事?”
“怎么能不念呢?”辟邪长叹了一声,“这时候怕积雪未消吧。”
两人又说了几句震北军的近况,便转到踞州的军务上。辟邪道:“踞州兵马本不擅攻,贸然出击而痛失两城,是可以预料的事。反过来说,毕竟这两座城池,杜闵也不舍得放弃,已填了万把兵马驻守,黑州自然空虚。状元爷的兄长本是寒州总兵,倒不如自寒州攻他黑州本地。且不妨告诉令兄,有个老相识便要从海上回来了,他若能以海路夹攻黑州,就如之前我们要杜斓威慑黑州一般,杜闵自然首尾不顾,踞州之困定能解的。”
“当真受教了。”陆过道。
他以这些话转述给陆巡听,陆巡道:“那不就是寒江承运局的吴十六吗?我说杜闵起兵之后,寒江承运局就神龙见首不见尾,原来在海外、巢州都各有部署,若以一个江湖帮派来看,岂不可怖?”
“兄长是什么意思?”
陆巡踌躇一瞬,道:“内亲王的权柄在朝在野也太大了些。”
陆过不禁一怔。
陆巡道:“紫南门侍卫杀人,事情可大可小。胡动月是跟随皇帝北上立过功的,遭人挑衅便杀人,固然是大罪,但这事关系到三年前同一科武进士的体面,化小处置,最是妥当。皇上却偏要刑部公议,其意自深。”
“什么叫作体面?”陆过蹙眉不解,“愿闻兄长的高见。”
陆巡叹道:“你我累官至此,今后青史之上,必要落得一笔。唯你这个武状元的出身,竟是从一个小太监口中出来的,况这个小太监现在正成大气候,他日若有些异心,史书之上,岂可没有阉宦乱国的盖棺定论?你的出身却偏要和这些事拴在一处,就不说将来怎么定论,现今就有御前侍卫为他举刀杀人,几年后阉党这个帽子会不会戴到你的头上呢?”
陆过倒吸一口冷气,细想之下,却觉得匪夷所思,道:“兄长且看他平日行事,且看他沙场武勇,我竟没有看出一点儿的私心来。朝廷里有这样的人在,是大幸啊。”
“私心要说没有,也难讲得很。我户部同科前几日说他候补台州的知府,出的两个缺上个月放给了他人,有称那两人重金行贿的就是内亲王呢。再加运河开挖,里面白银数十数百万,流向暧昧。”
“不会。”陆过回想起的,就是辟邪清淡无欲的气度,他与辟邪交好数年,从未见过辟邪吃穿用度中有一点点的出格,“他要这些钱无用啊。哦……”他忽想起当年自己白羊征马之际,辟邪说过的一句话:“这十几万银子未必就难倒我了。”
若那些银钱是用在这等大事上的话,深思下去,岂非更是可怖?
陆巡又道:“你之前对我说,疑他在草原里杀了凉王座下大将赤胡。都是同仇敌忾的良将,何以莫名在外下了毒手?所谓‘九殿下’之称,每每细究下去都是股战而栗。若他有瞒着圣上朝廷的机密,不得不将赤胡灭口,那岂不是在欺君谋逆这等大罪上去了?你与他走得近,今后如何脱身?”
陆巡见陆过脸色煞白,缓下语声道:“就算他不屑爱财,亦是忠心耿耿,却要不得的就是这功高震主。皇上要是爱他,要长久相处,自不会这么越格地封赏他。而今他们君臣之间,一个已然碎首糜躯地报效,一个已然倾尽全力地恩赏,今后还有什么其他的余地吗?以踞州来说,皇帝主张出兵,辟邪主张固守,两个人拿着苗地、倭寇为由,相互较劲儿,从去年闹到现在,摆明了又是辟邪更胜一筹。皇上现在的心里并不是要他臣他,而是要他服他。你觉得哪个更难些?”
“兄长今日说这些,难道是要我……”
“我总是外官,尚不碍的;你这次踞州事定,还有个京营,位置甚是微妙。皇上在武进士这件事上,已渐渐地提点着群臣,该早做打算了。你现在不先做筹谋,将来只能被迫择边,通常都不是好事。”
一番话谈得两人都是冷汗淋漓。次日兄弟二人分别上折子陛见,皇帝说了很多勉慰的话,最后道:“这两日洪州亲王奉懿旨入京,皇家且盼共叙天伦。而念你们兄弟又风尘仆仆赶回,两地领兵,心中倒有些愧疚。”
他二人连称不敢,忙赶在京城热闹拥挤之前出城。
正午时分,洪州亲王长史便先头入京上表请见,船只绵延里许,载无数礼物贡品,府臣家人,并各羌奴役,浩浩荡荡入城。
原本就狭窄的离都水面为此清空航道,商贩、旅人的船只俱靠岸停泊。自飘夏桥地界西眺,定国桥上已无人踪,只见亲王船队黑龙般静肃游弋而来,不知明日洪王的座船入城,更是什么样的场面。
——正是整治航道的时候,偏又来这一出。
辟邪轻轻叹了口气,向北往兰亭巷去。栖霞苑的小厮已等了多时,迎上来前面引路。院子里栖霞接出来,笑道:“六爷,里面请,客人已到了。”
辟邪随她入内,低声道:“出来一趟不易,只得辛苦姐姐。二先生已得了信吗?”
“已回复了,今夜必至的。”
两人至回眸楼上,推了门,便见贺里伦使节倏然立起。
栖霞笑道:“六爷,这位使臣大人可等得久了。可要请姑娘们来?”
那使节忙摆手道:“妈妈不用着忙,我就是借贵宝地与内亲王殿下小酌一杯。”
栖霞又望着辟邪。
辟邪道:“妈妈去忙,我们说会儿话。”
使节便忙着请辟邪落座,执壶斟酒。
“酒不敢用。”辟邪摆了摆手道,“请使节此处叙话,只是图个方便,使节千万莫要见笑。”
使节道:“殿下客气见外了,外臣正要寻个方便之处,与殿下商议。正月里求助殿下的两件事,殿下都已践诺,女王甚是感激。”
“两位陛下欢喜,奴婢放下了心。”辟邪一笑,“也望女王陛下体恤奴婢辛苦。”
“是、是。”使节忙道,“陛下已将灵药自贺里伦运至。外臣算了算,已是三月中,殿下存的药也当用完了。改日外臣必送进宫中。”
“极好。”辟邪点了点头。
“只是,”使节脸上的谄笑却突然消散,直视着辟邪道,“此番运至北方的火炮,只得了殿下的手令,发了三十门与我国。剩下的火炮,由白大官人藏在何处,并无人知晓。国王前往交涉,白大官人就是不予。不知道殿下是何用意。”
“贺里伦得火炮三十还不足以对付屈射人吗?”辟邪冷笑,“就算女王陛下仁慈,不动干戈,他国见了,如何不心存畏惧?暗造炮矢私授他国,若达圣听,我是死罪,贺里伦灭国也是眼前的事。又是女王陛下所期吗?”
使节道:“殿下小看了女王的诚心。女王又岂会期望殿下有一点闪失?殿下却有一件事说的极对,贺里伦与殿下,确实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辟邪笑道:“使节言之差矣。贺里伦今后的前景不可限量,在草原,坐拥火炮利矢可称霸一方;在中原,还有皇妃、皇子在日后能助国王合纵连横。奴婢一人岂能与一国之重相提并论?更何况微贱之人,性命不过草芥,何来荣损之虑?只是訸妃娘娘与奴婢这样无人惦记的小小内臣大不一样了:今日能抚养皇子,位列后宫之首,明日储君稍有差池,也是娘娘的疏忽,那才称得上是‘荣’、‘损’二字。于国王之私,乃骨肉之痛,于女王之略,中原内少了能今后左右储君的内应,只怕更是痛得紧吧。”
使节嘴角抽搐,狞笑道:“殿下教训得是。外臣必一字不落地转告女王。”
辟邪抬起手来止住使节,道:“使节也务必转告女王陛下,奴婢这个病症来势汹汹,可等不了陛下多做犹豫。”
“外臣省得。”使节从齿缝里说出这句话来,便“砰”的一声推开门。
栖霞听见声音,从廊下走过来,盈盈福了福:“使臣大人这么快就走了?”见他怒气冲冲疾走,已赶不上,忙唤了小厮送将出去,自己急忙转身进了屋,将房门掩上,凑近了辟邪身边,低声道:“我正着急他还不走,倒出来了。这里有件急事。”
辟邪见栖霞面色有异,微吃了一惊,道:“怎么?”
“主子爷还记得两年前从我这里派去洪州的忧官儿吗?”
“记得,那孩子很是得力。”
“正是。”栖霞道,“他混入了洪州王府唱戏,渐渐得到赏识之后,做了长史的小厮,虽然消息更多,却一直传不回来。直到今日跟着洪王的长史一起回京,终于悄悄逃出,禀我说:洪州进进出出搬运的东西终于有了眉目,原来都是精铁,洪州也在筑炮呢。”
辟邪背脊上顿时沁出冷汗。
若计这些精铁的数量,两年来洪州所屯火炮只怕已在数百门以上,洪州军携之东进,天下社稷转瞬就是灰飞烟灭。
“这消息,二先生不应当不知。”辟邪透出一声呻吟来。
栖霞道:“说的就是这个呢。听忧官儿之言,只怕这件事就是二先生在操办,竟没有一点风声给我们。”
辟邪的心怦怦狂跳不止,他透了口气,深坐椅中,支着下颌垂目沉吟,半晌抬起头来道:“忧官儿仍要委屈他,跟着洪王长史回洪州王府去。他立了大功,请姐姐记得厚赏他。他还有极大的用处,待我日后吩咐。”
“是。那么二先生?”
“当然还是如约见的。”辟邪从咽喉里迸出一声冷笑。
这个时节的离都,夜里着实冷得很。为避人耳目好说话,栖霞也只得将宴席设于后院的暖亭之中。孤零零不着边际的亭中立着灯,栖霞还置了火盆,而辟邪独坐之际,仍觉得身寒,漫不经心地拿着火筷子夹起炉子里的火炭,往手炉里装,听到脚步声,见范树安已疾步入内,口称:“主子爷大喜啊。”忙盖上了手炉,一把将他搀起:“二先生快坐。这里比洪州寒冷吗?”
“离都倒强了许多,只是晚上还是冷的。”
“那草原上更是等着雪融了。”辟邪叹了一声,见范树安身上衣物单薄,将手炉递过。
范树安体瘦也不耐寒,揣了火炉在袖子里,望着辟邪已斟上一杯酒来。
辟邪笑道:“二先生说大喜,不知道是哪件。”
范树安道:“自然是南北平定的事。”
辟邪道:“这却是大喜的。多承二先生在洪州周旋,不然皇帝能平安回京与否,也未可知呢。”他又为自己斟上一杯,“我虽不善饮,这杯却一定要敬先生。”
范树安连称不敢,与辟邪共尽一杯,相视而笑。
辟邪接着道:“此次洪王进京,也是蹊跷得很。自皇帝处,并没有任何想召洪王觐见的意思。我多方打探,才知道是太后修书,力请洪王进京面议,而想要议的是什么,却全然不知道了。因此急请二先生来,请教先生是否知道底细?”
范树安道:“太后的书信,洪王倒是授奴婢看过。”
辟邪拊掌道:“我就知道二先生必有确定的消息。”
范树安苦笑道:“只怕奴婢也要令主子爷失望。那书信中语焉不详,先叙了些旧事,再说到太后御体欠安,近几个月时时胸闷气短,不时有晕厥之症,想来已是膏肓病体。皇家、洪家,两代渊源,都是骨肉至亲,还是望近期能见上兄长一面。”
“这我却不知情。”辟邪失了会儿神。
太后素有心悸的病症,原来已到了如此地步。襁褓分离,你死我活,再到现在母慈子孝,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因果无常,可谓地狱中轮回不尽。
“既是叙了很多旧事,必与当今这般局面有千丝万缕的干系。我年轻,做过探究却一直云里雾里的,不甚明白。二先生于颜、洪两家王府日久,可否赐教洪、颜两家到底什么过节?”
“主子爷当真不知吗?”范树安倒反吃了一惊。
“能告诉我的人都不在了。”辟邪叹息,“竟不知道问谁好。姜放、十六哥都进府晚,谢先生匆匆一见,况在敌营,哪里想得到。就是父王,也没有跟我提过一个字。”
“老王爷自不会对小主子爷提这件事的。”范树安苦笑,“涉及主人宫闱之事,奴婢也不当多言。”
“现有传闻,说当今并非先帝之子。这与我们日后关系重大,岂可不明呢?”辟邪正色道。
范树安却不是很讶异:“果然有这个传闻了?”
“还请先生明示。”
范树安着实着恼,又吃了杯酒,方道:“老王爷十九岁就带兵在外,这个主子爷是知道的。”
“是。”
“其时北边还是戎翟人,颜王与洪王也就是那时候的洪王世子,共同驻守边境,全圣十六年到十九年间,两人几乎同吃同住,十分交好。”
“我机缘巧合翻到父王早年的笔记,见洪王于其上题诗,有‘斜月振冬柳’一句。想父王上元年间出征,身上所佩就是斜月剑,还曾揣测该剑是洪王所赠。”
“一点不差。那柄斜月剑光华如月,极是锋利,老王爷甚爱。不知现今这柄剑流落何处了。”
辟邪清冷的声音道:“世上没有什么金刚不坏的东西,怕已是断剑残刃。”
“可惜。”范树安叹了一声,又道,“洪王同胞妹妹,洪昭,即是当今的太后,自小飞扬跳脱,十分受兄长洪王宠爱,她亦喜游历,因此常常出关。洪王有时行军不在,便时常将妹妹托付与颜王照料。太后的容貌,主子爷是见过的,清丽绝伦,见之无不爱慕,而颜王其时正妃位虚悬,洪王也觉得颜王是可托付之人,已命颜王下聘,将太后许之。虽然尚未成婚,但有婚约在前,又是英雄儿女,都不太计较俗礼,故太后来京,等待佳期之际,便已在颜王府居住。”
言及主人私情,范树安有些尴尬不安,抬眼却见辟邪依旧淡静如常,只是神思不知飘忽去了何处。
“那么,”辟邪忽道,“他们曾去过白原河吗?”
“奴婢其时随侍军中,却尚年幼,有些事已记不太清,大军确实是不曾到过白原河,但老王爷也曾轻骑北上,亲至敌后,也是保不齐的。”
辟邪笑了笑,道:“父王中年之后便极谨慎,谆谆教诲,说万军之首,绝不可孤身犯险,不想年轻时也是一般地鲁莽。”他回过神来,又问,“如先生所说,这就是两情相悦门当户对的姻缘,何以又生风波?”
范树安见他犹如在询别人寻常家务,暗自纳罕,忙续道:“颜王自小入质于宫中抚养,与上元帝情若父子又如手足,上元帝当时还是皇子,在颜府穿堂入室,都畅通无阻的。偏这日颜王不在府中,太后却被上元帝窥见,以上元帝之好色,岂会放过,径直掠去,便收为太子的侧妃了。”
辟邪按住额头,想到先帝信中所言:夜行离都做尽荒唐之事,只怕此言不虚。不过以如此荒淫却能得颜王、谢伦零这样的人物终其一生追随,世间哪有如此荒谬的事?
“洪王震怒,先来向颜王问罪,颜王出迎离都望岳门外,两人马上密议,我等侍从奴婢均不知其详,到后来,两人言辞激烈,洪王竟执出刀来。洪王花幕刀法天下无双,老王爷自小养尊处优,虽是统军的大将,马上功夫上又岂是洪王的对手?是奴婢兄长范萍安见形势危急,发箭将洪王射落马下,致其一时昏厥生死不明。老王爷大怒,当即便持剑将奴婢兄长刺死。而洪王其时未曾着甲佩胄,接入城中才知摔成瘫痪。老王爷命奴婢背负兄长的头颅来到洪王病榻前,求洪王处死。而洪王不计前嫌,只是将我收入府中为奴,因此才有奴婢替颜王潜伏洪府一事。”
范树安见辟邪瞠目悯然无语,不禁长叹一声,道:“之后太后于先帝府内早早产下麟儿,却是不足月的,只怕是颜王的血脉吧。不过颜王一系与帝系自来就有相互以子入质的习俗。所以上元帝也不是很在意。只是上元帝哪个儿子入质了颜家,却不得而知了。”
辟邪瞬间忽略了这句话,道:“再加上上江那件事,也难怪洪王与先帝、颜家早结仇怨。”
“正是。洪王瘫痪于床,后嗣凋零,再加上江那件事,更只剩下洪定国这个独子,如此深辱大恨,才有颜家一系灭门的惨祸。洪王论先帝,好色无度,常误国事。而颜王嘛,洪王却觉得是个人物,可惜心里只有上元帝一个人,除此之外,皆可称得上是天性凉薄了吧。”
“父王并非凉薄之人。”辟邪摇了摇头,眼前就是颜王念及流花泉时的神情,此刻神思清明,百惑俱解,对范树安道,“甚至连先帝,在这件事上,也非世人口中的荒淫无度。”
“是吗?”范树安道,“愿闻小主子爷指教。”
辟邪道:“那个时候正是全圣十九、二十年间,二先生当时随父王北征,悉心战事,不知朝中最大的事,却是萧墙之祸。孝宗皇帝五子,为诸君之位,两年内已有两位皇子结党倾轧而死。其中一位就是先帝同胞长兄俍浓。先帝生母惠贵妃一支外戚势力几乎清荡无存,惠贵妃亦于宫中自缢。另两位皇子若有心根除先帝,易如反掌。当年父王未及追击伊次厥便匆忙回京,也因朝中猜忌过深,不得已交回虎符节钺罢了。若我为先帝谋,也是必要先帝放浪形骸,做胸无大志状,才有机会在其时苟活,待另两位亲王两败俱伤,自有大统可承。先帝于颜府浪荡,应他天性,度其形势,都不算出奇。而先帝竟能那么巧合见到了深宅内的洪州郡主,呵呵。”他冷笑,“郑王妃只怕脱不了干系。”
如此称呼生母,有些奇异,范树安不自觉地蹙了蹙眉。
辟邪又道:“那年洪州老亲王还在,对郡主被掠、世子伤重一事一点没有追究的意思,定是审时度势,认定先帝能登大宝吧。二先生当时见望岳门外两王争执,想来也是商议这件大事。只是大先生之死实在可惜,以大先生的武艺,当时定是甘受剑戮。想二先生心中不平,也是有的。而洪王的宽宏,确实令人折服。”
范树安警惕地笑了笑:“在洪府日长,看得多了,知道洪王确是当世英雄。”
辟邪笑道:“‘英雄’二字可以概之?我每次见洪王,都是股栗不止。自均成薨逝,便无望其项背者。此人不驭天下,谁又能呢?”
范树安将酒杯放在桌上,望着辟邪道:“主子爷,今天的话都甚奇怪,何出此言呢?”
“我只是在想,我与先生相识不过数年,先生又怎么看待我的呢?”
范树安笑道:“主子爷青年才俊,论这一辈里,竟无出其右者。”
“比之洪王呢?”
“怎能相比呢?主子爷不似他的野心,要的毕竟不是这个天下啊。”
辟邪笑了笑,站起身来,迤迤然走在暖亭边上,望着被灯光照亮的一院霜花,叹道,“我父王宏志忠诚,人臣之中无人比得。我实不明二先生为何会倒戈于洪王旗下,才邀先生一谈。听先生的话,才知道父王亏欠先生良多,而洪王驭下宽厚,待人接物都是有情有义,先生心生向往,本是合情合理。”
范树安的震惊一瞬而过,目中精光四射,右掌安静放在桌上,伺机而动,道:“小主子爷,奴婢是颜府家奴出身,老王爷救我于关外,这条命都是颜府的。奴婢早发毒誓,若有背叛,必万箭穿心而死。”
“不必如此。”辟邪笑道。
他苍白的嘴角涌起的这抹微笑看来邪恶而不祥,灯光飘摇中,令范树安看得心悸,一瞬间竟觉晕眩。
范树安按捺住浑身冰冷的寒战,问道:“奴婢委屈不明,小主子爷何以疑我有了异心?”
辟邪道:“洪州一路诸事太过顺利,又处处为洪王克制,我困惑很久了。以洪定国挟持洪州兵马,这虽是我想做的,二先生也替我做到了,但是占了我先机的,却是洪王亲征一事。若皇帝在震北军中稍有差池,凉、洪、乐、震北、京营五军之中,能一次统领全军的,也只有洪王一人。阿纳对皇帝的京营冲阵,更是从洪州军的罅隙中冲杀进来的。若非我知道洪王就在军中,凡调兵增援一事绝不会相从,才放弃了从洪州增援,不然贻误战机,此刻天下已经姓洪了。东南诸王作乱,洪王鞭长莫及,只等着朝廷收拾干净,再谋后动。我们只道是因洪定国被困北疆,洪州军兵力分散,实不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摇头不住赞叹,“洪王确是盖世英雄,若非他要的,是我的天下,我竟恨不得投身于他麾下,再理一遍河山。”
范树安见事败,不住冷笑:“小王爷竟已觉得这个天下已在小王爷手中了吗?”
辟邪笑道:“这么想确实不妥。”他走近了范树安耳边,低声道,“毕竟先生为洪王筹谋筑炮一事,已日久了。这件事做成,天下自在洪王股掌之间。”
范树安霍然起身,将桌上的杯盏碰在了地上尚不自觉,道:“小王爷,我这条性命是颜王所救,念旧主大恩,我虽心向洪王,却从未向他泄露过小王爷的身份;吴十六等均是我的手足,我也未曾有过半点加害之心。然而小王爷既已知道这件事,必要害洪王性命,今夜绝不能放你活路。”
他腰间软剑出鞘,铮然如电。辟邪却未出手,静静退了一步,上下打量范树安的情状,柔声劝道:“二先生少安毋躁。”
只见范树安神色古怪,手扶心口,颓然坐回了椅中。
辟邪望着他双手不住撕扯胸前衣衫,剧毒中苦不堪言,伸出足去将他袖中跌落的手炉踢远了些。
“二先生,我一趟苗疆,竟不是白去的。”
他的语声带着冷笑,泪水却和着冰冷平静的声音淌在他大悲大恸的面庞上。
忽闻身后金风破空,直袭背心,辟邪展身掠起,见一条人影手持匕首扭身杀入,明晃晃刀尖自身侧刺过。那人见辟邪退至亭栏之上,便展臂要去扶范树安起身。
范树安用尽最后的气力,指着辟邪嘶声道:“杀。”
那人呼啸一声,便自院外又跃入两人,那使匕首的刺客身法毫不迟滞,抢先向辟邪连刺数刀,见辟邪身形几乎未曾闪躲,不但自己数刀均落空,而辟邪更尚有暇饶有兴趣地打量自己,不禁大骇。他不敢太过行险,左手又从腰间掣出另一柄匕首,踊身再进之际,援军亦至。
其一老者,掌风沉重,拍向辟邪肋下,另一人身材极为高大,抢起范树安欲行。
辟邪轻笑一声:“今夜也是容不得你们走的。”他左掌平出,迎着老者手掌印去。右手捞起桌上的一根筷子,对准执匕首的刺客手腕疾刺。
他服用慈姜的药丸已有数月,内力上精进无穷,更比从前快了许多,那刺客躲闪不及,筷子竟直接从右腕上对穿过去。那人哼了一声呼痛,匕首脱手之际,联手的老者亦被辟邪一掌震飞。辟邪以木筷挑着刺客手腕,“哆”的一声,竟将他的手腕钉在桌上。刺客忙左手挥匕首刺向辟邪面门,辟邪已不耐烦蹙眉,劈手就将匕首夺过,手腕轻挥,刺入刺客肩胛,更是将整条右臂钉在了桌上。那刺客痛得几欲昏厥。辟邪将他撇在一边,足尖挑起他失落于地的匕首,展臂抄住,闪身抢入那老者近身,一刀刺透心脏,又扭身两个起落抢在范树安与那大汉身前的院墙之上,一脚将那大汉踢回院中,不等他站起身来,手指微张,已将匕首钉入那大汉头颅。
他瞬间连杀两名高手,轻轻落于地上,好整以暇背着手看了看范树安灰白的面容,俯身探试鼻息,见范树安已然气绝,才往暖亭回来。
那刺客已拼力拔出钉在身上的匕首,意欲逃离,却痛楚难支,双膝颓然跪地,左臂勉力撑着身子。
辟邪漫步走回他身边,伸手将他脸上的遮面巾一把扯去。
“咳。”辟邪掩着嘴,慢慢让翻涌的气血平息,才觉出透了冷汗。
“雷二公子。”在血液里勃勃喷涌的杀意让辟邪吐出的语声都是颤抖的。
“六爷。”伏地挣扎了许久的刺客终于放弃,仰面躺倒在地,捂着伤处喘息。
辟邪慢慢坐回椅中,不住把弄那块面巾,切齿沉吟。暖亭之中只有伤者沉重的呼吸之声。应是良久未闻人声,栖霞在院门外窥探,被辟邪抬掌止住。
“呵呵。”地上的刺客突然嗤笑了起来,“六爷定是觉得被人这般骗了,是何等的奇耻大辱。我十三岁便隐了雷家的身份闯荡江湖,有正经的江湖身份,六爷不疑也是……”
辟邪却已经长身而起,扼住他的咽喉,将他提在空中,冷笑道:“‘辱’字于我还有什么意味?我托大不查,又轻信范树安的言语,着了你的道儿,不但认栽,还要赞你一声好手段好谋略。”他目中的杀气亦是寒光如星,黑夜中灼灼延烧不尽,“但是,你胆敢欺骗明珠,将她的性命玩弄于手,我岂能容你死得痛快?”他将手上的身躯掼在地上,招手将栖霞唤近。
“明珠,我不会害她一根头发,为她粉身碎骨也是情愿的。”
“闭嘴。”辟邪冲冠大怒,出手如电,掌风到处,将他左臂骨折断,一时仍觉口干舌燥,端起桌上的酒来。
“六爷。”栖霞望了望刺客,震惊之色难掩,仍上前按住了辟邪手中的酒杯,“莫伤了自己的身子。”
辟邪将酒杯掷得粉碎,半晌才觉怒气如战鼓渐渐远去,方切齿道:“姐姐给我好好审审,这位沈少侠究竟知道多少他不该知道的事。”
庆熹十五年三月二十二日,平羌大将军洪州亲王洪失昼自过龙门入城,船靠上江御道,岸上有礼部仪仗与大轿早已备下,迎洪王至佑国殿驻跸。
朝廷百官,皆朝服来谒。洪王稍事休息更衣,便有慈宁宫总管太监来传懿旨,请洪州亲王内进慈宁宫叙话。
“未曾陛见,便谒慈宁宫,有违规制。”洪王道。
总管太监忙道:“圣上口谕已准,太后亦十分想念。”洪王才乘舆向慈宁宫去。
早有洪司言于慈宁门跪迎,扶舆进入正殿。太后正坐等候,见洪王于椅上躬身,向着洪司言点了点头。繁花似锦的一众人等立时退出殿外。
太后这才起身,福了福行家礼。
“兄长远来,辛苦了。”
“太后可好?怎么如此急?”洪王微笑着埋怨,“先是写信一定要我亲至,现在亲至了,连一日也等不得?”他说着,目光终于挪到太后身后青衣小监身上。
姿容胜雪,眉目飘飞,纵使一袭最微贱的青衣,也不掩他雍容超群——骤然乍见,三十年前男装的清贵少女又倏然浮现,洪王一瞬恍惚。少年却似乎与洪王一般极是困惑,一样注视着洪王的举动,默然揣测着。
太后已道:“多年未见兄长,还是盼在皇帝召见前,先和兄长说几句体己话。”她转身,拉住辟邪的手,引至洪王面前,道,“请兄长见一个人。”
辟邪伏身叩首:“奴婢御书房秉笔辟邪,请洪王安。”
“啊,你就是辟邪。”
——名贯草原的内亲王,在洪王处也不过是点头致意。辟邪仰面等着洪王与太后的垂询。洪王只是再次细细打量辟邪的容貌身量,突然问道:“你姓颜?”
“奴婢本姓颜。”辟邪回道。
洪王笑道:“我们果然见过的。”
“是,还不止一次。”辟邪笑道,“一回是查抄颜王府,奴婢跟随王府长史藏身在夹道里,为亲王搜出,亲王当时斩杀了王府长史,他的血,将奴婢溅得透湿。匆匆一面,王爷还记得清楚,奴婢受宠若惊。”
“你年幼却不见畏惧,我当时诧异,自然记得。”
“另一回是在努西阿河洪州军营地里,奴婢夜探洪州大营,亦是洪王的斩马刀将奴婢的衣摆斩裂。王爷说奴婢不见畏惧,其实奴婢每见王爷,都是吓得魂飞魄散,此刻仍是战栗不止。”
洪王笑道:“那岂不是不打不相识?”
他眉目轩朗,笑起来的时候自有一番海阔天空的气象。若在军中,是何等令属将心折。只是这等鹏鲲之王,其翼蔽日,人居其下,状若微尘;以自己的智勇,也只得居于黑沉沉的下风。
“听说昨夜间你还杀了我府中幕僚?”
太后闻言,已狠狠瞪了辟邪一眼。
辟邪道:“当年奴婢藏身的夹道何等机密,既被王爷知晓,也是那个颜府旧奴泄密所致。他有毒誓,却苟活十多年才来偿还,奴婢未觉理亏。”
“好了。”太后却适时地点了点头,“出去对清象宫的人说,舅舅一会儿去清象宫谒见皇上。”
“是。”辟邪躬身退了出去,掩上宫门,才觉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不久便听到太后在内低低的啜泣声,洪王一时不语。辟邪凝神细听,只能分辨出太后哀求道:“别闹了,都老了,这个孩子都被我亲手祸害了。祸不及子嗣,我们这般与那两个死人较劲下去,可有个尽头吗?”
洪王说什么他便再也不清楚了。他心中却愿洪王能衷心地说个“好”字。如此可畏可怖的对手,若非不得已,岂敢招惹。而洪王望向自己的时候,若视蝼蚁一般的神情,只怕洪失昼视这天下已在他自己囊中,若不去洪州之藩,莫说一统,只怕连社稷也失了。
良久,闻太后在内击掌,内臣等涌入内殿,肩舆洪王而出。既然是向清象宫去,辟邪少不了随侍,正要跟随前往,却听太后唤道:“辟邪过来。”
太后已由洪司言扶至榻上休憩,耗尽了所有气血般,向辟邪招手时,竟有些气息奄奄的不祥。
辟邪趋近太后榻前,跪在她身侧,垂首道:“奴婢听太后的吩咐。”
太后的手掌轻抚他的额头,曼声道:“东南就要平定了吧。”
“是。奴婢看就是今年内的事情。”
“之后,你就想着对付舅舅了吗?”
这句话虽突兀,却说得没有半分错处。
辟邪苦笑道:“去藩是奴婢答应颜王的事,竟奴婢一生,总要做完的。”
“一生?”太后喟道,“太长,又太短。”
辟邪在太后的目光中垂下头,低声道:“太后这个话,奴婢年轻,不知如何作答。”
太后道:“梅林花会之后,我已问过陈襄,你的病症,他已无计可施。有月余苦受煎熬的时候,也有一两日间病重濒危的时候,倘若身边没人,一时内息周行不上来,是最为凶险的。就算每次发作能化险为夷,如此耗心费力,有个一两年,也耗干了,届时只怕当真无力回天。”
“陈先生言过其实了。”
太后苦笑:“陈襄是何等好强的人,既已认命,你心中更是清楚。”她见辟邪不再强自宽慰,又柔声道,“你,是先帝、颜王之子不错,却也一样是我的骨肉。你这般替他们沥血,就不能容得我认真宠你几日吗?”
辟邪心中绞痛,忍不住抽了口冷气。
“我想时时搂你在怀里,问你累不累痛不痛时,不必担心你虚与委蛇,提防盘算。我虽未老,心却快死了。而你,还只是襁褓里白玉琉璃般的婴儿,在我这儿从来都没有长大过,就被他们拿了去做什么质子兑子、肱股能臣。他们为所欲为,当我们是什么?我就是不认这个命。”太后咬牙,“就是不认这个命。”
只是,先帝枉死,颜王殒难,谢伦零、七宝太监,太多的人已为这天下断送了性命——辟邪望着太后在苦痛中无谓抗争,惘然。
“只是奴婢的命……”
“够了。”太后几乎尖叫了一声,旋即柔声道,“够了。你与我一样,与这天下为奴太久。什么纲纪规制,去藩一统?我要几年的太平,就是朝廷社稷欠我的。”
她坐起身来,喘了口气,道:“适才我已与洪王说过了,尽他与我有生之年,干戈停罢,三家修好。我从小要什么,他从未拂过我心意。待东南平定之后,你们都不要再各怀鬼胎,他不要觊觎中原,你们也别想裁撤藩地。由得天下休养生息,也由得你在我身边尊荣享贵,好好地把病养得痊愈。我三子一女,和睦亲爱,由得我安安静静过上一年半……”
“母后!”
天下欠自己的,岂止是宫内一隅的尊荣?只是太后描绘的平和宁静太过诱惑,令辟邪几乎无力抗拒,若非洪州数百将军铁炮,他许就放弃了一切挣扎,投在母亲温柔的怀抱中了。
“呵……”太后一声精疲力竭的呻吟,俯下身去,将他的面庞捧在手心里,“好好的,再叫我一声。”
辟邪为自己的软弱羞红了面颊。“太后。”他挣脱太后的手掌,叩首连连,无力地哀求着,“奴婢明白了。干戈停罢,三家修好。”
他逃离深渊般地自慈宁宫退出,跌跌撞撞地向清象宫去。为他报名请见的,似乎是亦步亦趋的康健,他也没有顾得。
“辟邪。”
直到皇帝唤他的名字,他才惊醒过来。
“是。”
“舅舅说:干戈永罢,谨遵王命。朕已应了。”
“干戈永罢?”辟邪警觉地抬起眼睛,微笑道,“一个‘永’字,便是虚无缥缈,洪王应承这个,总要有些实在的举措。”
“自然是兵、钱、政三样。”皇帝道,“洪王回去,便交来洪州兵马的虎符;按各州府的规矩,岁赋悉数缴入朝廷;更等着朕指派洪州布政使去洪州开府。”
辟邪道:“若是其他藩王所说,奴婢必要贺皇上的大喜。但在洪州,皇上还是不要太过轻信。”
“朕也不会轻信他。”皇帝蹙眉道,“但只要银钱入京,养兵置马一事便多受朝廷钳制。洪州要掏出家底来,如黑州那般消耗,也是两三年间便耗尽去了的。朕估摸着也是能与他周旋的。”
辟邪苦笑起来,洪州筹谋已久,精骑数万,离江水师,更加火炮数百,摧枯拉朽,不过一两月间便能破城而入。若无极、急之策,只有束手待毙。
他不免劝皇帝道:“洪王此刻应允这三件事,必有后招。先是北方尚未平定,之后又是东南大乱,他再有异动,不免天下两分,绝非他所求。洪王重情重义,现在看在太后的面上,更加踞州之兵还在太后手中,若太后……”
“放肆。”皇帝站起身来,冷峻地望着辟邪,“你要说什么混账话?母后如此委曲求全,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辟邪在皇帝的目光下退了一步,他不知皇帝知情多少,不敢妄自答他。
皇帝盯着他苍白的脸色,最终叹了口气:“朕也是那么想的。朝廷折腾了两年,已累了,朕累了,你也是一样。倘还要惦记洪州……辟邪,朕不能眼见你缠绵在病榻之上,辗转呻吟。也不想看见母后失魂落魄地忧心忡忡。有些事,留给别人来做,才是最好的安排。”
今日里,似乎每个人都看透了自己的灵魂,辟邪愈发觉得皮囊单薄,已承受不住拷问,虚弱地道:“皇上圣明,有些谣言信不得。”
“朕虽不爱细究枝节,但有些事却看得明白。”皇帝摇头道,“梅林花会之后,你那濒死情状,比白原河大营里还要不如。朕见了,尤觉手足冰冷,悚然不能言语。母后看到时,更是心碎吧。朕自小不如景仪乖巧,总是惹母后不悦,亲政之后也甚是执拗。现今长大,富有四海,只想做成一件令母后高兴的事。”
辟邪道:“皇上既然知道奴婢的身子朝不保夕,求皇上体谅奴婢的忧急。洪州若不及早收拾,真闹到不堪的时候,只怕奴婢已不在皇上身边效命了。”
皇帝微微打了个冷战,转瞬却勃然变色,冷笑道:“难道没有你,朕就不能收拾了洪州吗?你也同你父颜湛一般地看轻朕吗?”
辟邪跪倒在地,叩首道:“奴婢不敢。”他极快地体会着皇帝这句话的意思,他一直苦苦猜测的皇帝的所知所思,瞬间豁然——远不到最糟糕的地步,他不由得松了口气。
“倭寇登岸,刺杀刘思亥,不管是多高的智谋,必须的权宜,朕却没有一刻心中安生过,每夜里都是寒州被焚、刘思亥浴血的惨状将朕惊醒。出踞州之兵,虽没有好的结果,但朕却没有后悔过一刻。若舅舅有一日毁约提兵来战,朕亦会正面决一雌雄。你笑朕迂也好,愚也好,朕只想堂堂正正、清朗光明地为君。”
堂堂正正、清朗光明的天子——辟邪怔了怔:他岂不想在白昼朗朗的坤宁宫中告别自寒江溯来的皇后,在祖宗神光庇佑下旌旗皮弁提兵北上,与屈射的太阳神双日争空?
只是与皇帝不同,他从未怜惜过寒州,也从未后悔杀了刘思亥与赤胡,也没有为边境赴死的战士哀叹过一声。李师是对的,他心中,视慈悲为妄念,苍生为蝼蚁,早无正大光明的期许。他所见正大光明如颜铠者,死于囚笼;如阿纳者,战场横死;如年少的自己,亦随之魂飞魄散。
他卑微地活下来时,就注定一直在卑怯渺小的阴谋之中过活,神智躯体如地狱亡灵被啃噬殆尽。天下,就算是这刻落在手里,又有什么勇气和资格据为己有?
洪王私铸火炮的事,已无须向皇帝提及。辟邪为自己的决断微笑,抬起头来,认真端详皇帝的面容,如同膜拜着正从烈火中提炼出的绝世神兵。
这瞬,过去的颜久、现在的辟邪和可能的靖仞终于都寂肃无声,一时心中丘壑俱去,十五年来,他终于心无尘埃,坦荡无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