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十五年五月二十八日,姜放围椎名寿康于宽川。火炮架于城下,对准椎名所在城楼猛轰。祸害寒、巢两州数年的倭寇,终于算作大宗平定。姜放抽出手来,挥兵渡河东进,与陆巡、陆过兄弟所将王师夹击杜闵,将其挤迫至黑州地界,围而不攻。
杜闵六月里接连上书乞怜数次,厚颜望朝廷能容他龟缩黑州,他则交还踞州两镇。皇帝怒不可遏,敦促廷议,皆望姜、陆两部人马直入黑州,刘远与兵部翁直等人俱赞成大军直取黑州,而户部罗晋等却报忧道:“自十一年开始筹备北征至今,国库空虚。若大军再深陷黑州,朝廷财力上无以为继。要请教直入黑州,可有万全之策?克复黑州全境,要待多少时日?户部也好相应筹备。”
翁直顿时语塞。
刘远诘问道:“将杜闵困于黑州,一样要屯兵数万于黑州外,难道就不耗军饷了吗?不如速战速决。”
罗晋蹙眉道:“黑州一地,与朝廷周旋这么久,他的钱粮也当耗得差不多了,难道就没有他自乱阵脚的时候?”
“都有道理。”皇帝道。
霍炎在侧,听议论不决,退朝之后悄悄修书,请内亲王速速还朝。
正侍奉太后避暑上江的辟邪,星夜自行宫出发,次日清晨离都城门一开就入城回宫。清象宫门前正遇霍炎,见他捧着折子正准备入内,迎上前去,细问这两日廷议。
霍炎据实说了,见辟邪也是蹙眉,不禁问道:“难道关节就在军饷之上吗?”
“非也。”辟邪叹道,“以罗晋之能,筹出这笔军饷并非登天的难事。”
“那么又是难在何处?”
辟邪笑了笑,未置可否,低头见他所捧的折子中,有一个不是正经的奏折,问道:“这是哪里的折子?”
霍炎忙低声道:“这是杜闵呈太后的密折,昨夜截了,要悄悄递进。”
辟邪伸手取过,揣在袖子里,道:“交给奴婢便是了。”
霍炎是因丢失奏折吃过大亏的人,忙一把拉住道:“殿下饶了我,这要是被人知晓,我又不知吃什么官司呢。”
辟邪冷笑道:“奴婢认识探花爷多少年了,何曾叫探花爷吃过亏?若奴婢有半点害探花爷的心,就叫……”
“是是是。”霍炎松开了手,道,“殿下这话,还不如一个巴掌打在我脸上。”
辟邪见他面红耳赤,不禁笑道:“朝廷正在决断之际,何必旁生枝节,令皇上为难?”
“有理。”
“今后若再收到,悄悄递给奴婢就是了。但凡问起,只说奴婢从内书房里收了,既是密折,探花爷也不便多问。”
他们低声密议,缓缓入内。皇帝正在早膳,听见辟邪回来,命如意叫进来,起身问太后安。
辟邪道:“初抵上江时,因为舟船劳顿,颇有心悸气喘的症状。好在正如陈太医所言,上江清凉安静,吃了数天药,比之京城的时候面色红润好多,心悸之状大大缓解。奴婢才放心返京。”
皇帝道:“如此做儿子的心中也很安慰。”他挥了挥手屏退内臣,叫辟邪走近,赏了粥吃。
“你自己呢?”
辟邪笑道:“奴婢只要不是讳疾忌医,按时服药,就没有大事。”
“都是什么药?可配得上来吗?”皇帝是第一次听说他在服药,不禁多问了一句。
“是偏方,不堪皇上圣听的。”辟邪后悔不迭——原来天伦之乐竟能让人如此松懈,他羞惭地脸红了红,又忙故意道,“皇上再问一句,奴婢这就撞死算了。”
皇帝见他的神色,不免想到了些不堪的东西,道:“朕不多问你,你可别闹笑话。”
“是。”辟邪松了口气,笑道。
皇帝干咳了一声,道:“你赶着回来,也是听说了吧?进不进黑州,朝中多有分歧。”
“是。”辟邪道,“奴婢听闻户部哭穷来着。”
“怎么不是呢。”皇帝叹道,“朕岂是不体谅他们的难处?但叫杜闵就此遁去海上,又如何向天下人交代?”他见辟邪不住微笑,道,“你笑什么?”
“奴婢之前一直觉得皇上在黑州这件事上太过急躁,不免要劝皇上困杜闵于黑州。现在见皇上踌躇,终放下心来。”
“都已经僵持一年了,原有的那些焦躁早磨尽了。”
“奴婢与皇上想在一处去了,杜闵乞怜也是望拖延时日,容他从海上遁逃。如此黑州空虚,不战自取,何必枉费军力?但如此大逆谋反的罪魁祸首,岂容他有半点生路呢?”
皇帝拊掌道:“想不到朕和你吵了一年,倒有这一日。”
辟邪道:“原本不到时候回禀皇上,其实杜斓那支海外孤军前几月已内讧生变,现杜斓为部下所杀,这支水师必会埋伏在杜闵出海的必经道路上。以黑州之舰相克,岂不好呢?”
皇帝抽了口冷气,道:“这等要紧的事,怎么之前不回?”
辟邪道:“早回了皇上,难保皇上不叫这路水军登岸。杜斓的水军在遭飓风之前还算是股势力,现在只余半支水军,一登岸不过杯水车薪,朝廷大军又远在黑州之外,白白送入虎口。而今朝廷兵临黑州城下,他们方有用武之地。故现在才敢回明圣上知晓。”他见皇帝仍是神色不豫,爽性跪在皇帝脚边,哀求道,“皇上饶了奴婢。皇上不也说了,都吵了一年了,先前奴婢哪句话,是皇上心甘情愿听得进去的呢?”
“你滚起来。”皇帝被他气得笑了起来,“合着都是朕的不是。你愈发地无法无天了。”
“那是叫皇上宠坏了的。”辟邪只管混赖。
“好好好。你耍赖的本事,朕也算见识了。”皇帝捞住他的胳膊,一把拽起来道,“那么就是让姜放他们在黑州外等着?当真焦躁。”皇帝“啪啪”地打起扇子来。
“是啊,哪有那么多时间等着……”辟邪叹了口气,“因此南北人马还是当向黑州开拔,迫杜闵仓促出海,一来不必长久胶着,二来海上胜算更大。”
“总算有个听得过的计议。”皇帝笑道。
辟邪道:“收复黑州指日可待。奴婢心中还有个疑惑,皇上圣明,断断是不是那么回事呢。杜闵胆敢起事,又僵持了一年之久,今未见他粮草有虞,黑州之富可想而知。可黑州临海,耕地远比寒、巢两州少,就算他父子苦心经营多年,也不可能以一隅之地与天下抗衡。故奴婢觉得,黑州出海商船的营生必占黑州的大头。东南诸国以商船往来,多贩丝瓷;随匈奴人西迁,西域广袤,见中原器物,想必也是爱的。若天下太平,朝廷何不一样以此充盈国库?”
皇帝道:“你想得深远,那当在沿海与洪、凉两州设司专管。可惜朝中都是读书人,要找到人专营这些商贾之事,也是作难。”
“用人这件事上,皇上大可放心。刘远主掌吏部,不但清正,更是知人。他的学生身处要位者众多,无不是廉洁的能臣。我朝十数代,庆熹年间的臣子可算是无出其右的了。”
皇帝望着辟邪生气勃勃的眸子,心中倒似被他的目光刺中了一般,痛了一痛。
辟邪见皇帝神色有异,收了语声,小心问道:“是奴婢多嘴了?”
皇帝摇了摇头,叹道:“若刘远能看见你的好处,同朝共事,不生波折,朕又当怎么省心呢。”
辟邪道:“奴婢颇能体谅太傅的心。”
皇帝睁大了眼睛,道:“颇能体谅?凡是你说的,他一概要唱反调。你倒是说说怎么体谅的。”
辟邪想了想,道:“太傅并非要与奴婢过不去。不拘是谁,只要沾上‘颜’字这个边,太傅定要针锋相对的。”
“为了颜王谋反一事?”
“应是为了靖德太子殉国一事。”辟邪道,“太傅与先帝同年,自靖德太子降生,先帝便择了刘远为嫡长子老师。待先帝即位,刘远授太子太傅,说他一生心血倾注靖德太子身上也不为过。颜王五岁时入质宫中,与先帝情同父子,义若手足,共谋大事多年,可以说凡先帝的心意,颜王从没有不遵的时候。唯在立储这件事上,颜王多次力谏,求过先帝另立其他皇子。自先帝即位,便将靖德太子交与颜王带同驻守边境,想必是那一两年中,靖德太子所作所为不堪大任,引颜王忧虑。为此先帝与颜王已有隔阂。直到上元五年,靖德太子于北方殉国,颜王救之不及。先帝悲恸欲绝,更是撤了颜王兵权,召回京中幽禁弃用。先帝固然信得过颜王为人,但朝中如刘远这样的大臣,却咬定了是颜王加害太子,欲另立储君。刘远一腔心血付之东流,其哀痛比之先帝有过之而无不及,对颜王自然不会有半分信任了。”
“辟邪。”皇帝伸手扶住他的肩膀,道,“你在打战。”
“是。”辟邪喘了口气。
皇帝道:“旧事提起,要是如此难过,不说也罢。你与颜王,毕竟不是同一个人,无论他做过什么,朕还是信得过你。”
辟邪微微摇头,道:“奴婢绝非是为自己开脱之意,亦非有意为颜王平反。只是皇上听到的颜王,都是诏谕中的佞臣、刘远口中的逆贼。奴婢只是盼着皇上开恩,有个人说句不一样的话,皇上许是能想想,颜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早已盖棺定论,不必多提了。”
辟邪的微笑哀然:“是。只要皇上想听,奴婢便候着皇上垂询。”
随即姜放、陆巡两路人马夹击黑州,到七月头上,杜闵果然弃黑州而遁,却在海上遭遇杜斓一部战舰,双方激战不止,最终两败俱伤,少有不沉之舰。杜家在黑州数代诸侯,就此消弭殆尽。
皇帝大悦,自上江回銮,召姜放与陆家兄弟入京嘉奖。皇帝便问及是否寻得杜闵尸首,陆巡道:“臣等待海战结束,便细细打捞,在掣浪舰上确实寻得一具尸首,衣物相貌,俱似杜闵,只是泡得久了,若要十分地确认,臣等也是不能够的。”
皇帝显然大失所望,但又无话可说,最后只得道:“那也罢了。”
殿中一时静肃,无人再敢陈奏。
皇帝细想了想又道:“掣浪舰不啻海上坚城。自杜闵用作主舰,未尝一败。此役轻易就沉了,难道没有杜闵故意凿沉战舰匿踪而去的嫌疑?”
陆巡忙道:“臣等并不擅海战,待追击至海上之际,杜闵、杜斓两部已激战一日,并不能知掣浪舰覆没原委。但将掣浪舰出水细查,却见吃水的船舱,裂得稀烂,非人力可为。想是海战中遭火炮击中,因此沉得甚快。杜闵不及逃脱的话,当毙命舰上。”
一直静静立于皇帝身后的辟邪忽然缓缓走上前来,贴近皇帝的耳边,低语了几句,皇帝脸色一变,望了望辟邪,又转脸问陆巡道:“杜闵身上绣过一只女妖在浪中嬉戏。尸首上可有吗?”
陆巡怔了怔,道:“有,在左肩之上。”
皇帝这才心花怒放,站起身来,挽住陆巡的手臂道:“那就是没错的了。陆卿除了朝廷的心腹大患,大将军连续收复巢、黑两州,必要重重嘉奖。”
一时拟召,对姜放、陆巡、陆过及郑钧海等人恩赏无数,当日赐宴赐酒,群臣共祝至夜,才算尽兴。
长平候姜放本就定下次日离京返回黑州清荡杜家余孽,不敢多饮,陆家兄弟亦是知礼仪分寸的人,倒是皇帝醺醺然半醉,就寝得早了。
姜放仪仗自来从简,只带了两个小厮骑马缓缓回家,今晚特地走了角门,见一条人影在门前似等了一会儿,忙跳下马来。
辟邪自黑影里迎上前来,向着姜放微笑。姜放亲在前引导,曲折进了花园。吴十六与宋别已等候多时,四人团团作揖。
距上次颜王四方首领相聚,已然两年有余。两年内失了谢伦零,死了范树安,承运局付之一炬,屈射人远遁,黑州杜家覆灭。物是人非,细想来恍若隔世。
众人并没有相见的喜悦,花园中早设香案,以辟邪为首,焚香跪祝,祈愿谢伦零、谢还父子,李双实、郭十三兄弟早登极乐。宋别长揖不起——亲友皆死国事,对他来说倒是求之不得——辟邪等英雄坦然无泪,反倒是他最为黯然。
众人起身叙座,辟邪正坐于北,姜放与吴十六这方行家奴之礼,叩首问主子爷安好。辟邪起身一一搀扶入席。
桌上酒菜微凉,仍在夏末,无人为意,吃了一杯冷酒,都问各自的近况。
承运局此次平倭最是惨烈,李双实与郭十三俱于宽川城楼战死,吴十六刚回中原不久,不知详细,依旧百思不得其解。“他两个既然知道火炮攻城,早当退回城内,怎么还会死于城下?”
姜放沉吟了半晌,方道:“十六哥,我不会瞒你。我领兵强攻宽川,实因椎名那贼在内,若让他再走了,倭患不止,有碍大局。城中的二十哥必也如此作想。承运局幸存的兄弟告诉我,二十哥西城遭遇椎名,任城楼崩塌,硬是堵着椎名不叫逃脱。我入城之后,于西城搜索二十哥与十三郎遗骸,只见与椎名一同死得惨烈,敌我血肉不分,只有凭断刃残刀能认得出其主……”他微微一个寒噤,“故不忍告十六哥详细。”
吴十六闭目,热泪滚滚而落,他伸手随便抹去,痛饮了一杯,慨然道:“也罢。死的人太多。老谢死时,垫了数十万匈奴人进去;他儿子谢还,我虽未见过,实是世间罕有的英雄,主子爷亲杀了万把苗人替他复仇;二十郎、十三郎两个,也是拖着倭寇同赴地狱。呵呵。”他沾满泪痕的笑容在夜色里狰狞似鬼,“姜放,大丈夫原当战死国事,天下渐平,不知你我可有得偿所望的那天?”
姜放不知如何作答,沉吟间亦饮尽了一杯。
辟邪却道:“十六哥,承运局此番伤筋动骨,犹若剜我骨肉。东南渐平,正是海河船运兴起的好时机。望十六哥看在承运局兄弟们热血分上,安心休养生息,抚恤遗孤。”
“主子爷是当我吴十六老废物了不成?”
辟邪道:“国事并非只有战死一件,那天下有担当者岂不俱死?令百姓安生,难道不是天下最要紧的事吗?”
吴十六蹙眉道:“主子爷这话吴十六有些疑惑,敢问主子爷,天下这就太平了吗?西边还有一个洪失昼呢。”
“洪王的事,我自有道理,现下十六哥不用管。”
吴十六心一横,道:“奴婢今日就要问个清楚:主子爷到底准备拿洪州如何?洪州最近如此乖巧,主子爷不起疑吗?还是说传闻里主子爷已认了太后为义母,与皇帝一家子和和睦睦,共享天伦起来?”
姜放虽知原委一二,实因事关重大,欲言又止,被辟邪抬手止住。
“若十六哥也听信这些以讹传讹的谣言,天下自当我是佞幸之奴了。”
这话已极重了,吴十六垂首道:“不敢。”转瞬又抬起眼睛,灼灼直视辟邪,问道,“为老王爷卧底洪州的老范却是如何死的?奴婢知道他是于京中被刺。京城虽大,但想在主子爷眼皮底下刺杀颜王的人,若非小主子爷首肯,岂能成事?”
“并非是我首肯的。”辟邪坦然道,“范树安是我亲手除去的。”
吴十六虽有怀疑,不料辟邪竟爽快认了,不禁瞠目结舌。
辟邪道:“范树安自到了洪州王府就生了异心,往远了说,当年查抄王府,他为洪王出谋划策,令密室中藏身的诸多王子、郡主失陷狱中。往近了说,洪州炼铁造炮,安插了雷老二在我身边,范树安俱都知道,不曾有一点消息透露。不啻为洪王安排在我处的奸细。十六哥竟因这种人疑我志向,是想如何羞辱于我?”
吴十六在他雪峰般的目光下,悚然不能言语,半晌才喃喃道:“老范再怎么说,从来就没有出卖过主子爷的身份,不然主子爷怎能平安至今?”
辟邪冷笑道:“十六哥,颜王、洪王两派之间从来只有非此即彼,泾渭分明。心中三心二意,终都是杀身大祸。”
吴十六道:“那么小主子爷与太后、皇帝如此热火朝天,又是什么勾当?”
辟邪道:“十六哥现今心中枉生疑惑,不能信我,与三心二意有什么分别?况今后就算洪州生变,亦在千里之外极西,与寒江承运局没有半分相干。我父深仇,我自有担当。倘有十六哥背着我行事,多半坏我大计,望十六哥好自为之,就此罢手,不要再管天下事。不然,我与十六哥的情分俱尽,亦如断我手足。”
“小主子爷说的对。”吴十六站起身来,“我吴十六一心一意地为主子爷尽忠,但现在也够了。主子爷的品性,就是从老王爷的模子里抠出来的。我答应的时候就知道当有这么一天。主子爷,可放我吴十六一条生路?”
辟邪站起身来,在吴十六面前长揖,道:“十六哥,从此以后,我不再是十六哥的主子,十六哥且记得世上有个小久儿,在此谢十六哥为他挡去匈奴的黑翎,也谢他的兄弟朋友为中原百姓抛了性命。”
他二人对拜了拜,吴十六已流泪不能言语,起身又向宋别与姜放拱手,跺了跺脚,萧然而去。
姜放急道:“失了承运局,整个黑、寒、巢三州便再无消息透来。主子爷如何处置?”
辟邪笑了笑:“不用处置。”
姜放道:“我明日便又自黑州再下龙门,来回音信都在月余,只留主子爷一人在京,心中实在放心不下。”
辟邪笑道:“打了两年的仗,好不容易有个安生日子,我在京中你倒发愁起来。这回黑州、龙门两地,还要你重新整治,把心放在肚子里,莫以京中为意。”
姜放与宋别再无别话,便告辞出来,在街上缓步。
“黑州已定,小王爷又与洪州和解。今后是什么打算呢?”宋别问道。
辟邪笑道:“先生心中问的是明珠吧?”
宋别道:“老朽也就这点心事了,瞒不过小王爷。”
辟邪站住脚步,将手腕伸与宋别。宋别怔了怔,出指问脉。
黑州战事平息,天子脚下亦沾满了喜气。纵是夜里,街上仍是酒醉的船夫、嬉笑的商贾,正为寒江通航雀跃高歌。
辟邪其中静静伫立,感到宋别按于自己手腕上的手指渐渐颤抖,却依旧如孤魂独立,望着一城繁华。
“陈襄知道了吗?”宋别抽回手来。
“陈先生已是无能为力,晚辈最近更未打扰他的清净。”辟邪背着手,继续漫行,“所以,明珠出宫就是眼前的事。望宋先生早做安排。”
“当真造化弄人。”宋别长叹了一声,“若明珠能得小王爷这样的人厮守,老朽死而何憾?”
辟邪微笑:“若能得明珠厮守,晚辈死一万次也是值得的。”
太后自夏以来,一直避暑上江,病症大有起色。过了八月之后,上江天气渐凉,加上中秋的大节,便与洪司言商量,将回銮的日子定在八月十三日。启程前几日,康健来通报内亲王特从离都赶过来接驾。
“这是什么路数?”太后笑。
内亲王辟邪竟少见地没有穿宫衣,身着了件月白的纱袍,如冰似雪、如尊玉菩萨般地走了进来,更比往日超逸甚多。
太后看着喜欢,拉着他在身边,道:“这边要启程,何必来添乱呢?”
“奴婢是出来散心的。”辟邪笑道。
“京中不忙吗?”
“黑州平定,皇上正高兴呢,要假一准儿的。”
洪司言道:“如此,有五年了吧,这是第一天不用打仗的时候。”
“正是的呢。”辟邪想了想,“姑姑说的极是。难怪觉得清闲。”
众人都笑起来。
辟邪便悄悄地环视屋中。
听太后道:“要是皇帝闲着没事做,后宫可要充实了。明珠……”
“不可!”辟邪已叫出了声。
屋中哄然大笑。
辟邪红了红脸,跪在太后腿边上,仰面哀求道:“奴婢来,是想趁这个时候清闲,单独带着……”他吞吞吐吐。
“带着明珠。”太后替他把话说完。
“是。带着明珠,自上江往京郊走动走动。”他叹了口气,“待回了京,宫里规矩实在太多,想她也气闷得很。”
“你身子行吗?”太后有些忧虑,“那个病症最近没发过,我反倒担心。从前有个小顺子,好好地撵走了,这会儿有他在,我也放心啊。”
“主子提什么小顺子。”洪司言道,“就是因为这个,闹了有好几个月了。别提、别提。”
“奴婢已好了很久了。”辟邪笑道,“况且明珠的本事,比之小顺子那半吊子,高天上去了。”
太后看了看他的神色,点点头:“叫明珠来。”
明珠也就在旁边暖阁里,与慕徐姿一起收拾这夏给重珄绣的衣物,听外面调笑,只是无动于衷。
“依我说,就跟了皇上,跟他混什么。”慕徐姿嫣然笑着。
“你也不正经。”明珠笑道,“你才多大一点儿,还来笑话我。”听得外面叫,才出来道,“正收拾行李呢,母亲也由得他闹。”
“那就不收拾行李。”辟邪站起身来,一把攥住明珠的手。
明珠甩脱不得,望着太后道:“母亲看,这还算体统吗?”
“我管不着。”太后笑道,“带着人去。”
辟邪笑道:“奴婢从宫里带着人来的。”
“你看他真是一刻也等不得了。”太后向洪司言道。
“太后娘娘圣明。”辟邪笑容欢快的时候,真如秋日朗朗,清澈沁人心脾,他速速跪了跪,道声“奴婢告退”,便拉着明珠向宫外走。
“这孩子,要干什么?”太后望着辟邪的背影,思虑如纹,刻在她的眉心上。
辟邪牵着明珠的手,在行宫浓密的树荫下走得飞快。明珠轻身功夫与他自然相差甚远,走得气喘,道:“六爷、六爷。”
“什么?”
“六爷这是带我去玩儿吗,我是不信的。更何况还没有看到什么景致,先奔死了。”
辟邪回头看着她,笑了笑。前面就是上江的码头,停着只小船。上面只有艄公一人。
辟邪扶着明珠上船,坐定之后,敲了敲船舷。小船便向离水中心飘去。过不多久,就又有大船一只,搭了船板过来容两人过船。
明珠低头进了船舱,才发现里面是个老相识。
“沈飞飞?”明珠看清了捆得结实、塞住了口的青年,疑虑地回眸望着辟邪。
辟邪轻抚明珠的后背,将她向前推近了些,道:“他在江湖上叫‘沈飞飞’,在洪州府里却是叫作‘雷二先生’的。自小和洪定国长在一处,十分亲密。他善使匕首,一直是雷奇峰的接应。”
“难怪他滞留离都不去。六爷的机密,他知道了多少?”
“明面上的,当都回禀了洪州知道吧。”辟邪道,“你上凉州与我会合,他亦是奉了太后懿旨千里迢迢尾随,在凉州挑起撤藩事端,并趁机刺我。若非我早一日先悄悄回白原河去,许就死在凉州了。”
“那就杀了了事。”明珠冷笑道,“六爷还指望我对他容情吗?”
辟邪道:“我这就北上攻克洪州去了。太后是洪家的人,皇帝现在也不想动他们父子。我却等不及了。”
“什么叫等不及了?”明珠道,“若皇帝并无撤洪州藩地的旨意,爷的兵马从哪里来?”
“洪州造炮多年,随时随地都可发难。而我……”他笑了笑,“我的炮虽然没有洪州多,但已安排贺里伦人将之埋伏在洪定国必经之路上。另铸寒刀五千,箭矢无数,将假用虎符,带着旧部疾驰洪州,一举夺城。而待洪定国驰援洪州,那些火炮,就能叫他灰飞烟灭。”
沈飞飞目中恨色横飞,在地上挣扎着身子。
明珠望了望辟邪,又望了望沈飞飞,道:“六爷这些话不是说给我听的。”
“就是说给沈飞飞听的。”辟邪道,“我废了他的双臂,他的武功必不如你了。这只船载着你们,将直下寒州,与你父亲会合。而你,将替我看着这个人。不然,他通风报信,我便一事无成,必战死洪州的。”
“六爷是怕我跟着你,或者返回宫去,才叫我看住这个人吗?”明珠道,“只消我杀了他,六爷就管不住我了。”
“明珠。”辟邪抓起明珠的手,放在胸膛之上,柔声道,“你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武功虽高,却从没有杀过一个人。我若不知你为人,岂会出此计策?”
他应是知道,说完这些话,就该放开手去,因此语声如此缓慢,像山峰之后旷野里不绝的雷声。他将明珠的手攥得那么紧,连他自己都觉得疼痛,而一根根放开手指的时候却更是骨折般的痛楚。
明珠这刻才有些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惊恐地跟着他跑到船舷边上。“六爷、六爷。”她呼着,最后收了步伐,轻泣道,“辟邪……”
辟邪被她晶莹的泪水晃得睁不开眼睛,停了一停。
“为什么就不能在你身边呢?”明珠问,“就安安宁宁地待在一起。哪怕是赴死,我同你一起去,又有何妨?你想的,只是让我平安。可是我不在你身边,并没有半分快活啊。”
“明珠。”辟邪望着她清澜般的眼眸,低声道,“有些事再瞒你,你要当我是个为你着想的人。我本觉得,日日和你相处,心中平静安逸,此生如此,夫复何求?我曾想过,就自私自利一次,不顾你的终身天伦,硬拴你在我的身边,绝不放手。无论是谁,皇帝也好,亲王也罢,或是那愿为你剖了心去的沈飞飞,谁要敢存心染指你,我必将他毁成烟灰。”
“这又如何?”明珠道,“这亦是我的心意。”
辟邪伏在她耳边,沉浸在她秀丽雪白的颈项清冽的芬芳中,一瞬天旋地转,几如晕厥。他伸手扶住船舷,才有气力狠下心来,极低的声音道:“只是,去年我使大理,在大理宫廷之内,见到一个年纪与我仿佛的少年,他自称是中原天子,告知的名字,与皇帝同名。并称当今是矫诏继位,他才是真命天子。
“我因此十分疑惑,便命人偷偷抄了玉牒出来,发现上元十年玉牒中,有位皇第九子、名靖仞者红字登录玉牒,生辰就与你的一模一样,才知道他冒名的,并非是当今皇帝靖仁,而是靖仞。而那年颜氏谱系中的第九子、我的名字却销去无踪,也就大概知道自己的身份原委。你冰雪聪明,现见太后如此待我,也必心中明白。而我那时,只觉这十三年的日子皆都浑浑噩噩过来,千头万绪,实在不堪细究,日日都似在地狱煎熬。
“而偏偏我又得了一封先帝手书谢先生的书信,其中言道,继位诏书已制,大统定在靖仞身上。因此知道有遗诏在世。想颜王当年动用京营围了福海,深入宫禁,就是为了搜寻遗诏,最终仍不得。我便想,这等中原人都不知道的传位机密,何以大理人非但知道,还养了个傀儡木偶准备冒名?先帝其时多年修道礼佛,一直住在福海清澜行宫,而行宫中同住侍奉的,就是……”
明珠喃喃道:“我母亲。”
“正是段太妃。我便知段太妃必脱不了干系。于是翻遍了先帝的起居注,在先帝驾崩前的最后几天中,与段太妃同食,却是分居两殿。于是将先帝最后几日的症状抄出,拿去苗地问了人。苗人便送来了毒药,一份须投入饮食,单吃单饮都无妨,一份却须加在香料中延烧,两种毒性合并,只要剂量合适,便形同伤寒。我亲在人身上试过,果然不错。先帝是段太妃毒毙无疑。”
明珠茫然从唇间透出了声惨呼,紧紧抓住辟邪的衣袖,她想尖叫出辟邪的名字,嗓子却如溺水之人,被自己的泪水窒息得透不过气来。
辟邪缓慢低沉的声音却仍似尖刀不住戳刺着她的心脏,平静地道:“我猜段太妃又将遗诏藏起,如此先帝驾崩之际,为继位的事情闹了整整一年,颜王灭门,四大亲王割据,而我,被我生母亲命宫刑,都是那个时候的祸害。”
他直起身子,轻轻甩开了明珠的手指,垂下的目光怆然却有着奇妙的平静,明珠望去——无岸无边,似夜似海,却无半分星光波澜。
“我珍爱你如明珠,只是现在看着你,我便知道,”辟邪摇了摇头,“你、我,深仇大恨,活不到一处的。”
太后八月十三日自上江启程。因太后体弱易晕眩,回程的船行得缓慢,到八月十四日才靠岸。
慈驾刚入慈宁宫,皇帝便来请安。太后虽有些劳累,仍兴致颇高,问皇帝近日政务繁忙,和小皇子重珝近况。皇帝一一作答。
太后问道:“辟邪怎么没见?”
皇帝道:“他在儿子这里告了假,说要带着明珠四处游玩,难道母后在上江没有见着他吗?”
太后笑道:“他们初十就去玩儿了,我想明日就是十五,怎么也该回来了。”
皇帝道:“他怕是从来没有舒坦玩乐过一天,贪玩也有的。但以他的谨慎,今日必回的。”
一时慕徐姿带着重珄向皇帝行礼,重珄磕了头,便亲热地往皇帝怀里钻。黑州平定,慈母兄弟俱在,子嗣绕膝,皇帝此生也难得这般称心如意的日子,陪太后说了好些话,又被太后留饭,晚膳之后方回。
宫门下钥之际,太后再次催问,内务府回道,见着了内亲王借用的宫船已入京畿地界,明日当回到京城的。
太后稍放了心,却因今日劳累,又一直焦虑此事,不免心悸晕眩,勉强睡了。
洪司言埋怨道:“这两个孩子,平日多懂事的人,出这种纰漏,叫主子着急,回来必要好好责备。”
太后道:“就是因为平日懂事谨慎,难挑一点毛病,才觉得蹊跷。”
如此不过稍合了会儿眼,便是中秋。太后掐着开宫门的时辰,又问了一遍,内务府这才有些慌了,回道:“船已入城,里面却未见内亲王的人影。自十日殿下就换了船,不知去了何处,只是要他们缓缓驶回,他们也不曾多问。”
“糊涂东西。”太后拍案,“拿住了详问换的是什么船,去向何处。”
洪司言见太后双唇发紫,知道病症又起,忙传太医。佳节一早,宫中便慌乱一团。皇帝听见消息,要来问安,被洪司言拦住,道:“今日佳节良辰,太后娘娘不想皇上耽搁祭月赐宴的礼数。也不是什么新病症,稍吃一剂药就好。”
她打发了李及,转回来问太后道:“主子还要再等等吗?”
太后摇了摇头。“搜。”她对洪司言道。
明珠并没有带什么行礼出走,她带去上江的箱子里,只有衣物和女红用具,其中有一盒银针,看来是针灸之用,翻遍了也没有头绪。留在慈宁宫的体己东西更少,除四季衣物与月例银两之外,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袱,存在箱底,看来许久没有动过了。打开看时,最上面两张是明珠与颜久的生辰八字,果然是同一日同一时辰的生日。两张都已经发黄,颜久的那张上是熟悉的颜王的笔迹。其下便是聘书与聘礼的清单。
太后拿在手中细看,知明珠所言不虚,只是在揣测颜王此举的用意,摩挲纸上的笔迹微微出神。
洪司言又将下面段太妃亲笔所书的绣经取出来,封皮也是段太妃一针一线绣的,一枝玉兰之上,栖了两只火尾画眉。难得的是针线平整,犹如工画。其中都是段太妃密密的笔迹,当中夹着另一个人的批注,文笔亲昵不拘,应是段太妃在大理的驸马。
“就这么几件东西。”洪司言将绣经奉与太后。
太后接过,慢慢翻看。
“这是什么?”太后指着下面的封皮边细细地开着的一个口子。
开口平整,看来是以利器割破。太后伸手进去摸,却是空空如也。
“藏着什么东西被明珠拿走了?”洪司言疑惑道。
“就算有什么,也不会是明珠拿走的。”太后道,“以她的细密,拿出去什么,也一定会把封皮边缝上。”她想了想,又问,“明珠的屋子都是谁去过?”
“那就多了。”洪司言道,“各宫的娘娘往慈宁宫来,少不了也去看看明珠绣的好东西。那处可比主子娘娘这儿热闹。”
“那都不是。明珠不在时,谁会单独进去?”
洪司言抽了口冷气,仿佛眼前是一砖一瓦一梁一栋筑成的高楼,要自己亲手放火烧个干净,她有些哽咽地道:“年前的时候,内亲王每天都来给太后主子请安,总是碰上主子和明珠脱不开身的时候。奴婢出去请回,他总说先坐坐,便等在明珠屋里。奴婢后来还特让明珠跟他说,让他算着时辰来。”
太后道:“这是段时妃的东西,辟邪要在里面找什么?”
洪司言摇了摇头,她愈发觉得不祥,飞快地抹去了眼角的泪痕,道:“内亲王的心思自来深不见底。既然是段太妃的东西,不如直接请了段太妃来问。”
半年未见,段太妃又清瘦了一些。以她的年纪如此消瘦下去,应显枯萎,但今日的脸上,却有些年轻人的生气,令她看来迸出少有的华彩。
太后由洪司言搀扶,与段太妃互相施礼,殿上正坐。
“大师素来深居简出,今日请大师来,我自觉唐突,好在大师不见怪,竟亲至了。”
段太妃手持数珠合十,微微俯着眼睛。“贫尼正是要拜见太后的。一则是久闻太后欠安。想当年先帝还在时,太后与贫尼最是交好。如今虽在空门,不曾问太后安,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太后一整夏都在上江养病,佳节回銮,必要探望。”
“我承大师的情。”太后道,“大师自己也是七病八灾的,还有心顾着我。”
“二则,贫尼还是想来问问明珠确切的消息。”
太后闻言,灼灼目光盯着段太妃的面庞:“大师当然也是想念明珠的。”
“明珠还在慈宁宫吗?”段太妃追问,“贫尼听说明珠在上江时就随内亲王出宫游玩,至今未回,可有此事?”
太后叹道:“这是我对不起你,一时心软放了他们出门,今日已是中秋的正日子,两个都是不见踪影,不知是什么差错,我这里也是忧心如焚。”
段太妃笑了笑,这种表情出现在她脸上,竟有些不真实,仿若突然换了张面具,让人凛然一惊。
“她果然是走了。”她长吁了一口气。
洪司言忙问:“以大师的意思,她是离了宫去,回家了不成?”转念想了一想,却有些怒了,接着道,“她若要回家,宫中岂会不放她出去,只管直说就是了。”
段太妃举目环顾金碧辉煌的慈宁宫,淡淡道:“清和宫中何处不是囹圄?你我葬送年华在此,还须问她是不是愿意脱离深宫吗?”
太后对洪司言摆了摆手,道:“这是我的不是,想将她留在身边宠爱,倒是没有想过,明珠年纪渐长,是当为她多打算。只是她和辟邪好得很,我也琢磨不透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段太妃道:“贫尼今生见她,不过数面,犹若陌路,她怎么想贫尼确实不知。不过太后怎么作想,贫尼倒是能猜个大概。”
太后怔了怔,问道:“大师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妥?”
“太后哪里是心疼宠爱她,根本里还是冀望她本分妥帖地给内亲王为奴罢了。”
她的话说得尖刻,却不无道理。太后抿着嘴唇,语塞不答。
段太妃自有些出神,缓缓道:“当真是冤冤相报,何时是个尽头。内亲王既带了她出走,也算为她着想。先帝的儿子里,能有一个这般重情重义的,倒是出乎人意料,不免要说是颜湛教养得好。”
此语万般通透,太后脸上震惊之色难掩,握着帕子的手指青白,不自觉地先道:“这话从何说起?”
“朝野传言太后怜惜内亲王功高盖世,气度超群,收了做义子。究竟如何,贫尼亲眼也见过,知道其中奥妙的人,固然屈指可数。但太后与贫尼二十多载相知,为这两个子女,也一同流过清泪,如此深交,何必相瞒?”
“看来太妃虽不在宫中,却比谁都清楚。”太后语声冷峻,“今日这个话,你我可要说得长远了。”
段太妃安然道:“贫尼看这件事,并无久远纷繁;只是踏入清和宫那刻,便是深恨不解,一直油锅铜柱煎熬不休,即便贫尼空门日久,仍是不得解脱。”
“你原来还是恨的。”太后嗟叹。
“太后毕竟还是不懂我,我也不懂太后。那两个男人,太后已不恨了吗?”段太妃在太后粗重的喘息声中垂目,默默拨动手上的念珠,良久,才又举目道,“太后既然是问明珠去向,贫尼确实不知,只愿日日诵经,祝她余生安好。而太后毕竟疼了她一场,内亲王也不曾负她,贫尼亦会焚香祈福。如此……”
她就要起身,太后道:“太妃留步。若此事只是明珠不告出宫,我也无须惊动太妃亲至询问。太妃既清楚内亲王的身份,所知原委必多。我请教太妃,可知道内亲王为什么对这件事物那么好奇?”
段太妃脸上本来少有的颜色瞬间褪去,她目中恐惧与狂热交缠,盯着洪司言捧来的绣经。她紧紧握了一会儿数珠,终于有些信心不令双手战抖到全无力气,才将数珠褪下,轻轻放于身边案上。
她接过绣经,慢慢抚摸着封皮上的刀痕,伸手向其中摸了摸,一瞬间,如同桎梏在地狱的鬼魂最终得脱,她面上的从容平静正土崩瓦解,从后挣脱出一个不甘而痛苦的灵魂来。
“不愧是内亲王,不愧是良淳看中的人。”她眉间灵气逼人,若非目中的狂喜令人惊怖,俨然就是明珠的模样。
太后见她仿入魔障,隐隐的不安已成恐惧的潮水,将她当头淹没。
“呵呵。”段太妃已展颜笑着望来,道,“你要说些长远的话,我终到了这个能说清楚明白的时候。先帝与颜湛两个,你能不再恨,能放下干戈,求个天伦平静。我却不能,我与你不同。国仇家恨,日日鞭挞我心。生而为一国公主,委身在此不能一雪国耻,与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先帝害我国我家,辱我为奴,我又岂能容他的妻子融融享什么天伦之乐?”她逼视太后道,“你三个儿子,哪个为帝哪个为奴,你当真知道吗?”
太后冷然一个寒噤,脸色比之适才更加苍白:“什么意思?”
段时妃轻轻抚着绣经上恩爱娇语的画眉,双唇轻启,送出飓风:“颜湛找的东西,就是我藏在这里的。”
太后站起身来,踉跄走到段太妃面前。“你见过遗诏?”
段太妃“咯咯”地笑起来,一字字地道:“传位于昭贵妃洪氏第三子,靖仞。颜湛之子靖仁封为亲王。”
“原来如此。”太后喃喃道,她仰面举目,似乎看到的是无尽蓝天。多年的困惑一瞬俱消,她竟有些百骸俱轻的畅快,“你看,”她转眸向着洪司言微笑,“我说过,颜湛不会骗我,也绝不会害我。我是不是说过?”
击倒她的不知是解脱还是悔恨,她天旋地转地倾倒在洪司言怀中,抬起手指捧住面颊,却没有如预想中那般沾到泪水,双目额上俱是滚烫的热火,烤得她稀薄的血液瞬间干得透了。她睁目,怨毒地盯着段太妃的眼睛,直到看清了段太妃如释重负的神情,才摇了摇头狞笑道:“不,你不能就此轻易死了。太便宜了你。我要你的明珠,一寸一寸地死在你的眼前。”
段太妃迤迤然起身,道:“太后先不着急惦记明珠。那遗诏不啻大凶的利器,我手握利剑,忍隐十五年却始终未得机会刺下。今日却有人取了那极凶的利器去了。内亲王殿下,不,不如说天下的真命天子,当已持遗诏自这囚笼脱出。中原双日夺天,两帝争锋,是什么热闹景象?太后不妨先操心这件事吧。”她宛若少女般轻轻拊掌,“你筹谋的天伦共享,干戈休罢,不过烟云。若不能令先帝、颜王之子相残,岂能解我国破家亡之恨?”
“来人。”洪司言呼道,“来人。”
段太妃摇了摇头:“你们真正妇人之见。我决绝至斯,岂容你们近身辱我?”她从袖中取出一柄短小的尖锥,反手对准心窝,望着太后笑道,“真是好奇,颜湛之子,良淳之子,你选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