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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下册 第8章 古斯琦

所属书籍: 庆熹纪事

    次日寒、遒两江的帮会就将启程,吴十六前来辞行。辟邪道:“十六哥切记,莫要与杜闵在寒江上针锋相对。只待时机成熟,自有要务。”

    “是。”吴十六低声道,“主子爷,这山中的勾当不比匈奴人,各种阴毒的招数都有,千万小心。我这便海上去了,一旦入海,音信不通,诸事亦只有二十郎操持,主子爷若不够用,还有承运局总舵,难事尽可招呼的。”

    “我省得的。”辟邪知他所指是他女儿吴采鳞所辖一部,更是握住吴十六的手,道,“那是承运局根基所在,万不得已,不轻易动用。”

    吴十六又奉上刚到的谍报,与辟邪惜别,领人呼啸而去。

    辟邪打开栖霞发自离都辗转千里的书信,第一件事,便是霍炎侍妾紫眸。

    “成亲王?”辟邪不免也震惊了,继想了想,哑然失笑。传言先帝也是荒淫,无论女色男色,尽皆纳之。从这点上说,成亲王可算肖甚。

    栖霞又禀道:宗人府的官员真是难弄,那个衙门里都是皇室宗亲,要结识颇难。好在真正掌管玉牒序录的正三品理事官良汨,倒是个好交际的。歌女好不容易在宴会上结识巴结,花了一个月的工夫才将他哄得神魂颠倒,问什么答什么。也就是下月头上,玉牒必又重修的,届时会哄他去好好看看上元三年间皇家、颜府两处宗室子女的生辰人口。

    这两件事都办得顺风顺水,栖霞依旧是得力得很。

    “然而……”栖霞的笔触也有些犹疑,“日前谢大官人于京中游历,尤在吉祥私宅外逡巡,被京中看着吉祥房子的坐探看见,特来禀报。因主子爷吩咐务必令谢大官人方便称心,所以不敢打扰。何况不知主子爷是否有差使令谢大官人做,更不敢阻挠坏了他的事。日前谢大官人竟候到了吉祥,于吉祥私邸中见了面,至于内容为何,却探听不到。请主子爷留意示下。”

    辟邪怔了怔。原来谢还留于上江,再东去离都,却非游历中原,而是追着吉祥去的。谢还与吉祥两人素未谋面,也从未听得谢还提及,他二人能有什么可以私相授受的东西?

    苗寨清晨,“呜呜”吹起了号角送客,李师与如意勾肩搭背地走了回来,笑嘻嘻不知在讲谁的坏话,一门师兄弟初见就甚亲热。

    “原来如此。”辟邪喃喃道——师傅七宝北上寻找谢伦零,谢还南下寻找吉祥,里面太多自己看不透彻玄机。然则,栖霞禀明,谢还问明了辟邪的去向,已孤身独臂地南下了。

    辟邪还记得雷奇峰刀下,断臂的谢还是如何紧抓住雷奇峰的衣摆不放——若这世上还有人真心实意地保全自己,谢还定是屈指可数的一个。

    李师和如意两人越说越热闹,辟邪折好书信,有些厌烦地转身凭栏而望。青山之间青烟升腾,远方层峦迭嶂,本当一眺千峰,此刻却只能隐隐在水雾中望见苗兵在峭壁上驻守的只身孤影,麻巴大寨倒像是让大雾围了,杀机四现,让人透不过气来。

    古斯琦八月中与巢州、龙门兵马会合出兵都罗汉属地,至八月末已克二十余寨。这些大寨本就是红苗一脉,稍加围之,使举寨献降。而中原内亲王散金银、蓄耕牛、派遣工匠兴复水利。降者无不称颂,视古斯琦为明君,而内亲王凛凛神仙之姿,称天女下凡者,不计其数。凡内亲王所到之处,皆鲜花、灵芝、沉香,倾其所有,奉与足下。内亲王自来谦逊恭谨,以中原茶、珠、丝绸回赠,一月以内,所散珍宝亦不计其数。

    小顺子因道:“这仗打下去,宫里娘娘都没有他们寨主洞主的大小老婆收拾得光鲜了。”

    辟邪微笑。这时节酷热,他却几乎不见有不耐之相,肌肤寒意袭人,宛若冰雪。小顺子小心收了针,再为他号过脉,不禁喜道:“灵芝也是好的,这样下去,不出数月,师傅的毒也算渐渐袚尽了。看现在师傅的模样,就知真气能运转通畅了。”

    李师瞪大了眼睛:“小顺子,你的医术是愈发地出神入化了。”

    “哈哈。”小顺子大笑,“要你知道我的厉害。”他服侍辟邪着了衣,又道,“我这人也是有一说一,若不是你的真气隔三岔五渡与我师傅,也不会好得这么快。你一无智谋,二不愿杀敌,也就这一件事能做得让人欢喜。”

    辟邪有些疲倦,只是笑着看他二人斗嘴,待他二人都觉没了意思,问李师道:“怎么里面来了?”

    “二师哥来信。”李师上前道,“要我告诉你,他已交代了宫中所有的杂事,终于赎得身出来,不日就要往这里来呢。”

    “就只怕他又要多跋涉百里了。”辟邪想象着如意唉声叹气的模样,不禁笑了,“我们这便要继续西进。前面是玉锦、盘溪两座大寨,那两位寨主,一直骑墙,那会儿红、白两苗大战,因那二人最后倒戈门户大开,放了白苗人东去,红苗才措手不及,被数日内攻下总寨。”

    “那岂不是血海深仇了?”小顺子道。

    “也不见得。”辟邪道,“隔了这么多年,寨主也好,寨内的人口也好,都换了又换,若此次干戈放下,重修旧好,苗地就定了大半。但愿古斯琦有这个度量。”

    这日古斯琦及辟邪两部人马冒暑驰军绕过数座山峰及其中尚未归顺的寨子,一昼夜直抵盘溪,黎明前夺了吊桥,杀入盘溪寨中,将大部分还在睡梦中的青壮年俘虏,不到一个时辰,连同寨主便全部看管起来。此刻玉锦大寨的捷报也已到了,那边古斯琦虽遇着抵抗,但兵力是玉锦的数倍,没过多久,寨中长老便出来议和,古斯琦依之前大计,欣然同意,留了兵马大将在那里,自己带着人来问内亲王安。

    辟邪便迎至寨门前,见古斯琦欢欣奔来,亦是甚喜。

    古斯琦上来长长一揖,道:“玉锦确实不同,寨主往日戒备森严,偷袭不曾得手,仍是靠兵力相差悬殊赢的他。”

    盘溪大寨中的俘虏俱在寨中的空地上收押,古斯琦前去,亲将盘溪寨主扶起,絮絮地劝他归降。盘溪寨主已然身在囹圄,他为人昏聩,自然是满口应承。

    古斯琦乃携了他的手,高声道:“各位同胞,我今日虽然不请自来,却未想占你们的寨子水井。人都道我与都罗汉有仇,然这里哪个人与他无仇?哪家不曾被他杀过亲人,占过姐妹,夺过金银?苗家百年,不曾有比他更嗜杀残虐者,不曾有比他更贪婪无耻者,然他虽暴戾,毕竟是个肉体凡胎,如此暴君,大家何不联手逐他?为何一定要任其蹂躏?今后各寨清平度日,再无人掠我妻儿为奴,无人夺我活命口粮,自给自足,与中原人互通有无,岂不是大乐?”

    满寨“嗡嗡”议论之声,都仰面看寨主意下。

    盘溪寨主道:“我寨与大寨主上一代诸多恩怨,若降大寨主,盘溪人都得活命吗?”

    古斯琦大笑:“怎么不得活命?我此来就为与各位同仇敌忾,共同讨贼。若要清算恩怨,你们大寨与我有怨,亦有恩,一族同种,只有藕断丝连,岂能恩断义绝?因此上,凡我族人,都不能对盘溪人动根指头。”

    盘溪寨主虽仍将信将疑,但奈何全族人都在古斯琦手上,只得随声附和。

    之前二十余寨何尝不是如此?辟邪与古斯琦相视一笑,也不见怪。其后便请寨主引他们面见长老。

    盘溪长老二十余人都聚于宗祠,见寨主陪他二人入内,有怒目而视者,有忧心忡忡者,有与都罗汉宿仇而喜形于色者。古斯琦谦恭温和地一一问候,至一身材魁梧的老者面前,突怔了怔,震惊之色溢于言表,竟不住倒退了几步。

    盘溪寨主和那老者均知生变,尚未开口询问,古斯琦已短刀出鞘,向那老者径直刺去。

    “叮。”辟邪似暴雪般卷袭而来,双指疾出,挟古斯琦腰刀于两指之间,稍运真力,将长刀震断。

    但断刃依旧长驱直入,古斯琦眼见刀锋刺向辟邪前胸,忙撤回劲力,也已来不及,眼看断刃直刺入辟邪胸口的肌肉中,才终于收得去势,惊得弃刀伏于地上。“亲王殿下。”他拽着辟邪的袍角,脸色竟比辟邪抚住伤处的手指更白些。

    “不妨不妨。”辟邪笑道。

    小顺子已跃过来扶住,见创口不深,只是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这是皮外伤。”辟邪将古斯琦搀起,又将那老者的手挽住,道,“若奴婢溅血,能换得两寨干戈化帛,岂不是太值得?”

    古斯琦望着辟邪白衫之上瞬间一片艳红,怔了半晌,才滴泪道:“此人杀我生母胞妹,本无可恕之理。但亲王在此,血肉阻了两寨新生仇怨,我何以不从命?”

    他这里说“杀”了生母胞妹,闻者皆知其状必是惨不忍睹。那老者见古斯琦竟忍让如此,不禁大声道:“大寨主,你我之仇不共戴天,但今日你如此仁义,老朽必不负你,定会给你个交代。”

    辟邪忙用好语宽慰。待诸事调停,他招李师过来道:“这种凌辱幼女的贱人,必不能放过,但有一日我们在这寨中,他便死不得。你慈悲心肠,替我们看严了这个人。”

    李师嗤之以鼻,冷笑道:“这种人,你倒反放着不杀,我看着他,倒不如戳了自己的眼去。”

    辟邪叹道:“你心里想的,我都明白得很。只是苗疆未定,总有权宜之计。就算我欠你的情。”

    这时小顺子捧过水盆来,辟邪仔仔细细将手洗了,掷了手巾在盆中,又转眸对古斯琦道:“大寨主不必将那腌臜放在心上,自有人杀他为大寨主雪恨。”

    古斯琦却对刺伤辟邪一事耿耿于怀,道:“我已无心理会他,只是在想殿下的伤势。”

    小顺子笑道:“这算什么伤?宫里淘气挨打也比这个厉害,更比不得北边战场上。师傅自己说的不算,大寨主看我这模样就知道并不算什么了。”

    古斯琦终被小顺子说服,放下了大半的心。辟邪忧虑的,却另有其事。

    “今日这场意外,盘溪寨中人只怕对大寨主诚意心生犹疑。自玉锦、盘溪出兵,眼前就是都罗汉白苗正宗,他不会束手待毙,必要自见云峰迂回过来,联合这两寨人马抄断大寨主原路。为今之计,是有人马埋伏在见云峰,阻断都罗汉与玉锦、盘溪之间的这条旁道。”

    古斯琦道:“殿下远虑,小人佩服。”

    辟邪道:“如此,奴婢领一千人马前往占据,若我师哥前来寻,大寨主亦可送他往见云峰与我会合。”

    见云峰背倚峭壁,面向盘溪深涧,此处一座锁桥,可并行过两人而已,是山中先民所建,因苗人渐向寨中迁徙群居,故此桥逐渐荒废。待两苗相争,都罗汉曾重修此桥,也因桥面窄狭,难以行军,才弃了这个险要,转而降了玉锦、盘溪两寨。

    辟邪领一千人马匿于山阴处扎营,留坐探数人昼夜不歇轮流监视山南的吊桥,若有都罗汉部自此行军向东截古斯琦身后,则全军在一刻间,必能绕至山阳以逸待劳自高处狙击。然而等了近半个月,那边古斯琦大部人马正渐将都罗汉白苗正宗围困,也不见都罗汉遣人偷袭此处。等不来敌军,百无聊赖之际,却等来了如意。师兄弟又是月许未见,如意早得知辟邪被古斯琦所伤,不免啐道:“丢死了人!一个寻常武夫竟能持械近得了你身,回去说给老大听,又是一场笑话。”

    辟邪笑道:“大师哥必不似你取笑我,他定是絮絮叨叨说我不珍重,又是一上午。”

    如意不禁拊掌笑起来。

    “既能震断他的佩刀,看来功力恢复了许多。”

    “可惜之后已无余力躲闪,情状狼狈,确是惹人笑的。”辟邪道。这已是一年来身体最好的时候,虽然不堪,毕竟大有好转,面上不禁也有雀跃之色。只是见云峰极潮湿阴冷,此时又觉染了些风寒,不适地在毡上辗转。

    “现一千人中,水土不服得病的,不下二百人,都罗汉再不来,不是病坏了全营的人,就是累死了小顺子。这十来天我日日都在想是不是都罗汉另有诡计,放任我在此半死不活地悬着。”

    “只怕不是。”如意道,“都罗汉这些年来,一是掳掠了太多女子在寨子里享用,二是敛聚了苗人大多金钱财富,日子过得极奢糜烂,早非十数年前那般骁勇。他自来不擅谋,就凭一个狠戾,若这点也没有了,哪里还有心思围古斯琦?”

    “那就是我自扰了。”辟邪仰起身来,心有不甘地呻吟了一声。

    如意笑道:“如何不是呢?况古斯琦从东向西,未毁一寨,连盘溪中杀虐古斯琦家人的,至今仍活得好好的,都罗汉必也有些侥幸在其中吧。”

    “李师总嫌弃我杀人太多,这会儿要他保住盘溪那人的性命,又死活不肯了。”

    帐前正在慢慢擦拭斜月剑的李师抬起头来,道:“莫说那人就是禽兽,我才不要保他;若我当真答应留在盘溪大寨,你定会要我严加注意他们是不是会和白苗的人勾结,若有,必要我杀了举寨的人。当我不知道呢。”

    如意抽了口冷气:“前一阵还在说他老实,却原来学得这么快。”

    李师闻言恍然:“原来老实就是不懂你们那些心狠手辣的勾当。”

    如意忙道:“小六才心狠手辣,二师哥我是极好极老实的人。”

    李师仔细看着如意,想了想道:“许是的。”便又用心擦起他的斜月剑来。

    如意才一脸劫后余生般地望着辟邪吁了口气。

    辟邪笑道:“是、是、是。”

    “不对的。”李师突然站起身来。

    如意道:“什么不对?”

    辟邪却知李师正在视野最宽阔处眺望,必是比营中他人更早察觉异状,因此一掠而至帐门前,往山下望去。只见坡下密林中草木震动,处处都有人潜行之状,一望而去竟有三千人之多。

    李师已呼啸一声,营中千人,立时得了消息,抄起弓箭刀剑,此处地势已是让他们看得熟了,分别至自己当藏身的深沟浅涧之中,寻得树木挡住身形,准备接战。

    辟邪见这些人却非如原先所期,要夺吊桥东进,却是径直自北坡偷袭上来,隐隐呈包围之势,道:“这是知道我们在这里,以重兵要围我们呢!”

    如意此时也走出帐外:“这难道是都罗汉的人吗?刚才竟说他并无决一死战的斗志,这会儿居然反来围我们?”

    辟邪细看来敌的行动和队列,道:“这只怕不全是苗人。你看有些固然是茫然乱走,却间或有几队井然有序,行止有度,像是军中出身。况都罗汉的人马正在与古斯琦交战,并无这么多兵力来袭我们。”他蹙眉想了想,忽问如意道,“师哥,你从大理城来,可是有大理人陪着?”

    如意道:“确是有的。还不少。我还在盘溪住了两日,难道是这些人漏了我的行程?”

    “何止是漏了。”辟邪冷笑,“他们还要助都罗汉取盘溪、玉锦呢。但要取我们性命,只怕他们也太妄想了些。”

    军中司矢的将军本就是辟邪用惯的乐州悍将,待来敌落入彀中,以鼓为金,弓、弩、长弓三层扑杀,立时击倒二百多人。

    那些苗人未见过如此快利的弓箭,被打得抬不起头,哭号向山下翻滚而去。而大理兵马显然比之要有序严整得多,拼死沿陡坡冲上来,又被弓箭阻击一轮。他们尚在中原弓箭下挣扎之际,又有中原刀枪混阵自坡上掠下,掩杀一阵。不过小半时辰,便已折损五百人。

    山下苗兵便止了攻势。辟邪已着软甲,仗剑执弓于前锋督战,见苗人于地上掘沟,向内不住倾倒草药,当即道:“这是要以毒草熏毙我们。中原士卒绝不耐的,谁去将这伙人拔了?”

    如意上前拱手道:“愿为殿下差遣。”

    辟邪厉目而视:“二师哥既领了这个差事,不要再开玩笑了,若不能阻之,一样拿你是问。”

    如意一凛,忙正色道:“是。”

    “李师。”

    “是。”

    “与二师哥同去。”

    这二人武功高绝,持剑掠下山峰,似巨鸟俯冲至山脚,所向披靡,无可御一招之人。瞬间两人便将放毒的苗人杀尽,又呼啸回至中军。这般凌厉攻法,看得人目瞪口呆。

    李师转回辟邪身边,瞠目结舌,望着如意一脸淡然地甩去剑上血珠,半晌才道:“二师兄的武功,难道不是比辟邪更高些?”

    如意得意大笑:“好孩子,你有眼光。现在我可比他强多了。只是从前不如他勤快,倒被他超了去。”

    小顺子冲他二人直比手势,要他二人噤声。

    只见辟邪蹙眉沉思,对两人置若罔闻,忽转身向山后奔去,腾身直上,跃于树巅,向吊桥方向望去。

    “举火。”辟邪道,“他们一时攻不下山头,现分兵要从吊桥进兵。”

    若这边燃起火炬,吊桥边埋伏的士卒便要断去吊桥绳索,彻底截断去路。

    “若这样,这一千人便要背水一战,没有退路了。”如意道,“小六,你可知道这里兵败事小,若你有什么闪失,我可要掉脑袋的。”

    “举火。”辟邪森然望了如意一眼,依旧道。

    李师跺了跺脚,奔去点燃信火。一丛黑烟伴着熊熊烈火在见云峰上升腾而起。立时便见吊桥附近的伏兵现身,跃向吊桥在西岸固定整座吊桥的绳环。而白苗人前锋已然涌上前来,双方短兵相接,在吊桥前接战在一处。

    李师道:“这要坏事,他们哪里敌得过这么多人。”他抽出斜月剑,便想踊身下去援救,却“嗯”的一声,指着吊桥上面道,“桥上可是有人飞奔过河?”

    只见那人行得甚快,至桥心便已掣出腰刀。弯刀似月,跟着他腾空而起,几个闪挪,已至绳环前,也不顾双方交战正酣,专心找准了绳环,一刀刀耐性直劈了下去。

    “那是谢大哥。”李师执剑,掠下坡去,杀出一条血路,站于谢还身后,替他阻挡攻来的苗人。

    辟邪见谢还一时无虞,稍舒了口气,又听士卒在喊:“殿下,他们又要燃烧毒草。”

    “我再去一趟。”如意轻抚辟邪后背,扭身疾去。

    那吊桥的绳索甚是坚实,谢还最后弃了刀,换了伏兵早就备下的木锯,方将四根碗口粗的绳索截断,那吊桥“吱呀”一声哀鸣,从西岸脱落,轰然砸在对面的峭壁之上。木板击得粉碎,随山涧的激流滚滚向下游漂去。

    辟邪见李师与谢还二人并无被困之虞,正带着中原士卒攀上坡来,点了点头,对小顺子道:“若他们有所阻碍,便带人下去接应。”自己便追着如意,向北坡而去。

    北坡山下却已黑烟滚滚而上,士兵呼号隐隐直透上来。

    辟邪抓住传令官道:“快将士卒召回,避于背风处。”又着人问,“大总管哪里去了?”

    “杀了两个来回,之后便再未见。”

    辟邪扯来一副手巾,围于口鼻之上,掣剑在手,向坡下飙行。一路上见己方败兵拖着中毒的同袍疾走,见形状都是恶心呕吐昏迷的多,尚未有抽搐或皮肤腐烂者,心中稍安。只是清荡一周,仍不见如意,渐渐有些着急起来,忽然头晕目眩,知道饶是自己屏息,依旧不敌这黑烟的毒性。他忙抽身向上坡回撤了数丈,透了口气,调息片刻才觉烦厌稍去。他恐如意不敌此毒,将帕子沾上水,再度下坡找寻,这次弃了之前已查看过的地方,径直杀向苗兵所在。眼前就是黑烟,厚达数丈,他涌力而进,一掠而过。之后便是苗兵四伏,为他杀了数人,都惶恐呼救。辟邪见他们呼救方向都一统向北,知道那处必有中军在,孤身一人杀去,如入无人之境。未几便见如意身着的杏色衣裳,甚是显眼,正横卧于地,周遭围着重兵。

    “这是中原内亲王,必要活的。”四处伏兵大呼。

    “你们也配有这个念想?”如意气息奄奄,却笑出了声。

    辟邪已闪至人群之中,长剑随他身影披风而行,血线绕身,瞬间将如意身边的苗兵杀得干净。他俯身一把捞起如意的身子,转身向山上退去。

    只听身后有人高喊:“放箭!”一时箭矢如蝗,漫天乱飞。辟邪去势甚快,这拨箭几乎擦着他的身子落空。听得第二拨箭又呼啸而来,辟邪将如意拽到身后,扭身持剑绞落数支长箭再行,忽觉背上肩胛微痛,知道是箭矢透甲而入,因不觉太过疼痛,伤口定是不深,便未曾在意。又向上行了数丈,如意却突地失了气力,整个人挂在辟邪身上,好在李师赶来接应,一把夺过如意而去。

    辟邪不及看如意状况,便调度未被毒伤的弓箭手布于前线,命司矢的军官准备截杀苗人冲阵,自己立于前锋督战。

    黑烟稍散,苗人与大理人马便可行军,鼓声一作,皆执械攀坡。

    辟邪这部人马却是专为伏击而来的,带足了弓手箭矢,虽失了些好手阵地,却依旧行止听命,可谓铁壁。而天公作美,此刻飘下细雨,才转瞬间山风变了方向,大雨如注,暂无苗人放毒之忧。辟邪见前锋无碍,刚喘得一口气来,忽觉肩胛伤处麻痒难耐,而神志也渐昏沉,心中凛然一惊。只是这边查看伤势未免动摇士气。他强自支持,慢慢退回中军帐中,已觉足下绵软,以剑拄地,单膝跪倒,拼力解开软甲,之后便倾倒于地。迷蒙间,见小顺子奔到身边唤了一声“师傅”,便意识渐去,眼前漆黑。

    至夜间,辟邪才在伤口火辣辣的疼痛中苏醒过来,面前是小顺子正端着水碗,用纱布蘸了水润湿了他的嘴唇,见他醒来,喜形于色地道:“师傅可觉得恶心吗?”

    “不。”辟邪想仰起身,但仍觉无力,只好作罢,问道,“二师哥呢?”

    “二爷却不如师傅这般醒得快。”小顺子面有忧色地道,“师傅后肩伤处的箭毒,一是由谢先生帮着吸出来,二则毒性尚不如师傅所服慈姜的毒药,所以未曾害得师傅太过受苦。而二爷却不是中的箭上的毒液,身上并无一处伤痕,怕是被黑烟熏倒了,吸入更多毒气,正在经络中慢慢扩散呢!”

    “我须去看看。”辟邪稍行内息,觉得尚能支持,命小顺子扶起身子,向如意帐中去。

    谢还、李师二人均在此处。李师以内息摩挲如意经络,蹙眉不止,看来一筹莫展。谢还见辟邪入内,忙站起身来,道:“六爷觉得如何?”

    “暂时并无大碍。”辟邪摇了摇头,“兄长竟能找到这里,实在不容易。”

    他并没有太多精神客套,俯身来看如意。见他嘴唇发紫,口唇干裂,手足正在微微抽搐,问李师道:“如何?”

    李师摇了摇头:“不好。正从肺经中向三焦走,脾经之中亦有存毒,若不发散出来,今夜就有性命之虞。我的功力不够,只得阻一阻。”

    辟邪点了点头,请李师挪在一边,自己出指以内力灌入如意经络,闭目细查,却觉毒性汹涌,自己内息所到之处,全然不能阻止。他拼力调动真气,竟不如李师的功力管用,而自己真力消耗得甚快,不刻便觉虚弱无力,不得不收回手来,变色道:“古斯琦留给军中的解药呢?”

    小顺子道:“原是两家苗人的制毒手段不同,用不得。士卒中中毒的,轻症者都渐渐自愈;重症的,催吐多次也是无效,已死了十多人。”

    “好厉害的毒物。”谢还抽了口冷气。

    辟邪双手微微颤抖,握拳沉思了片刻,道:“今夜若不趁雨势杀出一条血路,明日再被冲阵,只怕退到更局促处,便是全军覆没的结果了。”

    谢还道:“既是断去他们东行的去路,现在已经成了事,若是十几个人,总能冲得出去。”

    “我托大在这里少算了大理人的兵力,已是我最大的失策,这一千人不能叫他们在此因我送死。”辟邪道,“能带出去多少,必要带出去多少。更何况我二师哥……”他心中自责,语声沉重,渐有些喘息不定。

    小顺子道:“师傅先别想别人。就是自己,这个伤弄得身体不支又如何杀出去?”

    辟邪此生杀伐无数,如这般山穷水尽的时候也是从所未有。他坐于如意面前,握住如意的手,心中并无把握能将他带出重围,因此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

    如意却吃力地睁开眼睛,对他道:“小六,胜败兵家常事,这里所有人都值不得你的性命,你要有个闪失,就算这些人都苟活了,皇上、太后也必要了他们的脑袋。”

    辟邪道:“我本当死了一万次。若说不值,这里就是我的性命最是不值的。”

    “六爷莫要这样说。”谢还在微弱火光下面色如铁,“万不可这么说。从前、现在、将来,有太多的事只有六爷能做,也只有六爷做得。”

    “将来?”辟邪缓缓绽开笑容,却是刀锋般的锋利。他决断甚快,回首道:“小顺子,把慈姜的药给我。”

    “师傅。”小顺子跪于辟邪身边,道,“这是何苦?近一年了,这才有起色,难道师傅还想受日后煎熬之苦?”

    辟邪抚摸他的肩膀,道:“今日不能恢复功力,只怕没有日后与将来了。那毒,既然今日能有起色,大不了再遭一年罪。比之这里千条人命,孰轻孰重,你不会不知。”

    “是。”小顺子哽咽,从怀中取出鹿角盒,奉与辟邪。

    辟邪伸手欲接,却被谢还抓住了手腕,道:“六爷。”他有万语相劝,却被辟邪目中狠戾的决绝震慑,慢慢松开了手。

    慈姜的药丸仅剩下最后一粒,辟邪拈在手中,望着它微微狞笑,吞入腹中。这般炸开自己百骸的剧痛犹如噩梦再现,辟邪呻吟一声扑倒在地,浑身战抖着敛聚精神,将内息的洪流向经络发散,凝滞许久的肺经、真力不堪聚集的麻痹被这洪流摧枯拉朽般转瞬冲散。只是真力多月不曾运动顺畅,药力带入的内息四处奔走,不能凝练。忽觉一股暖洋洋的真气涌入,透入经络之中,将这汹涌却紊乱的真力缓缓疏导,令其各就其位。一时非但内力运行顺畅,随心所欲四处奔流,更觉体内所有比之从前愈加绵厚。

    辟邪睁目,果见李师正以掌抵在自己膻中,仍不疾不徐渡得真气来。“够了。”辟邪止住李师,道,“你先自己调息恢复,待一会儿破围,仍需你当先而行。”

    李师以自己真气裨益他,便不得暇顾及如意,就这一刻时辰,如意已手足如废,垂首死命喘息。辟邪不敢怠慢,出指疾点如意胸前诸穴,以三指抵于如意玉堂、膻中、中庭三穴,将充沛真力驱入如意体内,循他自身内力调息的去向,缓缓将自己的内力渗入,往返将毒性驱出如意经络。小半个时辰过去,便见如意与辟邪二人体肤、毛发都为白霜覆盖,水汽凝结,火光下熠熠生辉。众人知道这是他功力催到十分的征兆,比之李师,全然不是在一个境界之上。

    不刻如意手足已不再抽搐,透了几口气之后,忽蹙眉,举手捂住口唇,不一会儿便再也不能忍耐,作呕连连,喷出毒液,倒于地上。辟邪知道他余毒袚尽,自己亦是心力交瘁,便不再勉强。只是这番消耗之下,并无气力起身,小顺子忙俯身将他搀起。

    “如此,兄长请帮我调动全军,准备破阵。我……”他对着谢还道,却不待这句话说完,已脱力倒在小顺子怀中。

    “不妨事的。”他见众人大惊失色,忙勉力道,“并非如你们所见的这般不堪。稍给我一两刻调息,便能比往日还强些。”

    众人固然忧心忡忡,但更怕他费神,皆顺他的意思,按他安排各自准备突围事宜。辟邪端坐于帐中,尽力调息,不久便觉药物中补益上来的内力充盈在各经络之中,会合一处与自身真气呼应,虽为如意疗毒损了大半,依旧比之前强得多,他睁目虚指,能觉冰冷的内息破风而出,凛冽如刃,对破围更增把握。

    此刻距黎明还有个把时辰,风向自南向北,对中原伏兵来说正是良机。

    谢还已将兵马阵列完毕,以刀枪在外,弓箭在内,十人为一阵,千人变作百队,只待他钧命便杀下山去。

    小顺子为辟邪包扎好伤处,又防他伤口崩裂,特地缠得甚紧。辟邪笑道:“我快喘不上气了。”

    小顺子嗔道:“上回肋上的伤是如何好了裂,裂了好,师傅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次还不小心!”

    辟邪叹道:“小顺子,若这次能平安脱险,想不想就去太医院跟着陈先生呢?这么混赖在我这里,长进哪能快呢?”

    小顺子敷衍道:“好好好,回去再说。”

    辟邪知他敷衍,伸指在他额头上弹了一记,仗剑出来。谢还上前行礼道:“六爷,全军待命。”微光之下,仍能见谢还面色坚毅果敢,一派大将之风,虽然形容与谢伦零并无相似之处,但凌厉清洁的风貌甚似谢伦零青年之时。辟邪心中诸多疑问,却没有半点疑虑,向谢还点了点头。

    “先锋。”辟邪道。

    “在。”李师、谢还上前听命。

    “带着我的同袍手足直向白苗正宗去。”

    “是。”

    ——既然决意断了东回的唯一通道,便只有奋勇突围,杀入敌阵中心,直取敌首一策了。

    辟邪持弓在手,又问:“谁与我杀入敌方中军斩旗?”

    “必是我了。”如意已身负软甲,嘴角是冷酷的微笑,“这个颜面我可是要找回来的。”

    “如此。”辟邪点了点头,将弓箭负于身后。

    士卒见内亲王等皆负甲身先士卒,都是大为振奋。有乐州步兵在北方征战过的,均知他武功高绝、功勋赫然,此刻稍忘围困之险,竟面有雀跃之色。

    “杀!”辟邪轻喝。

    李师与谢还领先锋百人,如利锥趁雨声掩盖无声杀下坡去。辟邪与如意带领小顺子等腿脚轻捷的士卒三十人紧随其后,待前锋与苗人接仗,绕行侧翼,直透中军。都罗汉本不决心死战,这些白苗人久疏战阵,平日作威作福,此刻见中原人居高临下杀来,竟好些未放一箭,便扭身就奔的。战线一疏,即被中原先锋冲出罅隙。棘手的反倒是大理兵马,得中军督促,结阵放箭,中原先锋虽被射倒十数人,其阵中箭手亦施射还击。两边箭矢交错之际,李师与谢还已带着刀手跃入大理箭阵劈杀无数,又将第二道防线冲出缺口来,中原大部人马紧随其后,向缺口中涌。谢还不时关注两翼,深恐大理与苗人侧翼合围,则己军必寡不敌众深陷重围不能得脱。他远眺重重敌兵之后,远方有人影立于高处,正是大理遣来偷袭的大将,他命身边弓手施射,却无一能将弓矢近其身的。忧患之际,见侧翼一队人马杀出,几人掩住正中的箭手,那人手持一张雪白的强弓,在雨中开满,其上白翎映着雨色,向那大理将军飘摇而去,立时将其射倒。大理中军顿时大乱,未及号令合围。而这里苗人、大理两方素无援护的恩义在,不得号令便各自崩逃。中原虽不足千人,竟杀透五千重围。

    辟邪带着如意更是掠至大理中军的坡上,将号令者逐一杀尽,低头看时,只见地上一具男尸,为辟邪的白翎洞穿咽喉。

    “这又是谁?用兵也算妥当。”辟邪细看了看,问如意道。

    如意道:“这是大理京师戎政马坚,你不曾见过的。他是最能干的一个,难怪段秉派他前来。好是很好,可惜一家子都为段秉断送了性命。”

    “竟连京城大将都遣出来行险。段秉也算是枭雄。”此时小顺子上前,想要将辟邪的箭矢拔出。辟邪冷笑道:“且慢。留在那里,我妥妥地连人带箭物归原主。”

    如意道:“这么说来,这里的大理人都应是大理城戍备官兵?那此时大理城岂不是空虚?恨不得杀回去直接取了大理城。”

    “师哥说的不无道理。”辟邪道,“可惜路途遥远,我实在懒得奔波回去,见了他现在仍杀不得,颇无意趣。不过……”他微笑,“都罗汉的白苗正宗岂不是一般的空虚?不取有些对不起他竟借出这些兵马给马坚了。”

    这千人中原兵马设伏被袭,折了二百多人,仍有七八百人精锐,自重围中破阵,疾向东行军。至天光渐明,已将苗人与大理兵马抛于身后。想要扎营是不可能的了,待雨势稍住,辟邪命全军择干燥地界休整造饭,疗伤治疾。既然自虎口中脱险,全军虽然疲惫不堪,仍有欢欣雀跃之色。辟邪侧靠在山石之上,由小顺子验看后肩伤势,自己却浑然不在意,只是有些脱力地望着眼前的一片黛色山峦。

    “师傅可觉得体热?”小顺子忽问。

    辟邪如梦方醒:“倒尚未觉得,只是肿胀得难受罢了。”

    谢还此刻走近,蹲下身子凑在辟邪面前,道:“六爷在犯难吗?”

    “还是难的。”辟邪道,“六百人,冲入白苗最大的寨子,进深数里,如此孤军,上上之策怕只有放火这条路可以走了。”

    一举烧了白苗正宗,于收服苗人人心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辟邪最忌讳的只怕是这个。

    辟邪将软甲重新穿在透湿的身上,齐整几如刚从京城出发护驾前往上江的世家子弟。“兄长。”他起身道,“何不与我一同巡视前锋?”他挂上弓与箭壶,在细雨中侧首等着谢还。

    “是。”谢还微微一个寒噤,站起身来随他缓缓向营外行去。

    直至周遭人迹绝尽,可望的,只有一眼烟雨,辟邪驻足。

    “六爷。”谢还迎着他的目光,“六爷有事垂询?”

    “垂询说不上。”辟邪微摇了摇头,“兄长自上江往离都,可是为了见我大师哥?若有要务相见,何不与我早说,我定会早日安排。”

    谢还叹了口气,走到辟邪跟前,低声垂首道:“我知道这是极唐突的事。然而我受家父嘱托,必定要见到大爷交代清楚。这里面有不得已要瞒着六爷的缘故。我虽不知详细,但相信我父亲,绝非有任何恶意,他对六爷……”

    辟邪忙止住谢还的话语,道:“兄长若是觉得我在疑兄长的赤诚,也是枉你我父辈至今两代人相知相敬一场。”他微笑,“我若有此意,天诛地灭。”

    谢还撩起袍子,跪于辟邪脚下,道:“殿下,是谢还行事欠妥,亦不应疑殿下的真心。逼得殿下赌咒发誓,岂不是我万死的罪过?”

    “我见先生,犹见我父,先生将兄长托我,我亦从未将兄长视作臣下奴仆。我举族殉难,若论亲人,就只剩兄长一人了。兄长对我看顾,亦同我长兄一般。若这世上能择一人将性命托付,我必求兄长时时刻刻能在我身边。我只是怕先生也好,兄长也好,为了我,担上无谓的重担,添上诸多忧愁。那些先生守口如瓶的事,若能让我知晓,容我自己承担,才是我为人无愧于心,应当做的。”

    谢还仰面望着辟邪冰色气度,青山其后,他似从中结出的晶玉魂魄,无论何处,即便是这水雾萦绕的烟瘴之地,他依旧是万物的主宰。

    谢还敬畏地垂下眼睛,毕恭毕敬地叩首。

    “兄长何以行此大礼?”

    辟邪伸手要扶,谢还却执着地跪于他足下,道:“殿下的错爱,谢还未积功德消受。谢还心胸促鄙,难以掂量殿下心中是怎么想的,却以父亲的英灵发誓,从未将殿下小看轻贱视作家人。殿下为人清洁,智勇绝伦,见者无不爱慕,谢还却与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不同,是将殿下当成世上唯一的君主来侍奉尊崇,这非但是父亲的遗愿,更因见识了殿下的仁德雄志,愿匍匐于殿下足下,效命终生。因此上,无谓重担忧愁,若能为殿下分半点忧,都是大幸;更何况这件事,谢还亦不知底蕴,只是受父亲差遣,前去投书。若父亲觉得应瞒着殿下,必有要瞒着殿下的缘故。”

    在这烟云萦绕的山间,无殿无阙,膝下便是青苔泥泞。只身孤影,于最荒芜处如此虔心跪拜,言及庙堂之上的君主仁德,却又是万般合情合理。

    辟邪望着他的目光静谧无澜:“仁德?”他的语声没有半分困惑,“我要那东西做什么?”

    谢还道:“有些东西与生俱来,殿下无时无刻不身体力行发乎自然。按父亲所言,若殿下如皇帝般实掌中原大权这些年,哪里会让白家与杜闵成气候呢?现在想来是不虚的。”

    “兄长,”辟邪道,“这件事上,我已对先生说过,再做此想,有辱我父亲英名。”

    谢还嘴角浮起一抹辟邪熟悉的微笑,似这刻因为心意相通,忽招来了谢伦零的孤魂。

    “是。再不敢了。”谢还却顺着他道,“只是殿下所问相见大爷一事,谢还确实没有半点头绪,实不能为殿下分忧。”

    辟邪伸手将谢还挽起,苦笑着叹了口气:“兄长这么说,我此时竟无可奈何。但待你我攻克白苗本寨回京,我岂能放过兄长耍赖,定要拉上大师哥一同对质的。”

    “好。我亦好奇得紧,也正想找大爷问问书信里到底说的是什么,连我这个送信的也不让知道。”谢还笑道。

    此时已能看见李师自营中寻了过来,辟邪点点头,道:“怕是不能再追问兄长了,只是兄长记得,我此生最信赖的人,不过就是先生与兄长罢了。兄长不要因我出身,竟生分了去。”

    谢还道:“容谢还说句真话,以殿下出身的缘故誓死效命的,是我父亲;而我,因父亲杀了谢初,从一开始就有些记恨他口中情愿以亲子性命效力的小王爷。现在,我只是庆幸自己无子,不然亦会同父亲一般,竟会觉得妻子死得其所。如此想来,不免也嫌弃自己冷血,还不及禽兽。”

    两人言及此处,都怆然无语。

    “这是在商量怎么夺寨吗?”李师上前来问。

    “也未必。”辟邪笑了笑。

    李师道:“前面的探子回来报,白苗本寨确实坚深,前面一座吊桥下,万丈深渊,不知怎么攻克呢。现在白苗人渐渐聚拢了来,再在此耽搁,恐又被围了。”

    此处距都罗汉白苗正宗已然不远。辟邪举目向西,微笑道:“且看他们如何开了寨门容我们直入吧。”

    当下定计与谢还分兵两路,谢还领一百兵马作势溃退,将此地的白苗兵马引开,辟邪领人着白苗人尸上的衣着兵刃,乔装赚开城门,另有脚程最好的传令,疾奔至古斯琦阵中,约定时辰,向白苗大寨突袭。

    谢还笑道:“六爷的兵马穿上苗人衣着也算是个奇景,可惜这回瞧不见了。”

    辟邪上前,与他抱腰惜别,互道珍重,各自依计行事。

    至次日傍晚,辟邪一部百人,故作迷途,闯入白苗大寨辖地,大声喧哗,引得寨门上的苗兵放下箭来。中原弓矢却厉害得多,有擅射者,接连射倒多个寨门上的苗兵,并不住辱骂,在林中又逡巡不休,终惹得白苗怒极,杀出五百人,循中原诱敌之兵,直追了下去。过了十数里,便入中原重围,被射杀者众多。辟邪俘虏了数人,押至白苗大寨之下,趁夜色叫开了寨门吊桥,便杀入白苗正宗的数百年未落的大本寨中。

    这群中原的煞星也不占地杀人,只顾各处举火,自寨门至祠堂,不过顷刻,便处处延烧。白苗本寨中精兵为大理借走,而守军又被诓出寨去,寨中剩下的,多为都罗汉欺凌已久的妇孺,神情麻木,四处惶然奔走,无一抗者。不久古斯琦援军亦突袭而至,不消两个时辰,便占了白苗大寨,将火势一一熄灭。

    两军会师一处,搜遍了整个寨子,仍不见都罗汉踪迹,乃是此役的大憾。古斯琦将白苗寨中守军的头目传来审讯,方知都罗汉毕竟不肯坐以待毙,听了大理马坚的计策,将重兵都用于偷袭见云峰一役,致本寨空虚,待辟邪杀入,自知不敌,已携亲信、家眷、仆从数千人,退守西面的盘蛇岭去了。

    辟邪这日高热不止,有些歉然地对古斯琦道:“大寨主,奴婢这时诸多不便,不能追随大寨主鞍前了。再向前去,身体不支,只会拖累全军。”

    “殿下太见外了。若非殿下,我军还被拒山外,哪里这么顺利就夺下白苗正宗?只是……”古斯琦蹙眉道,“殿下的伤处,我有些担心,可否容我一看?”

    辟邪示意小顺子,宽下衣物,将肩上的绷带解开,只见不过寸许宽的伤口,却红肿得厉害,眼看要化脓的样子。

    小顺子道:“我已用盐水不断冲洗,若按之前的伤口,这两天间就当好的。怕是我处置得不得法,反令师傅伤势加重了。”

    “这不是小公公医术不精。”古斯琦道,“白苗的箭镞是终年泡在蛇蝎毒液之中的。殿下当时能将体中毒液清除,实属不易,但创口毕竟被毒液污染,即便是小伤,也要反反复复多日才有痊愈的指望了,一定要多多修养,不要动气,万不能小觑它。我这里有些药,虽不如他们白苗自己的解药管事,但可化在盐水之中,促其沸热,用以熏蒸伤处,总能解些毒性。而白苗寨中奉上的任何所谓解药,殿下万不可用。有些耐心,总能痊愈,而错信了他们的奸诈,用错了他们的毒药,岂不雪上加霜?”

    “多谢大寨主费心了。”辟邪点头微笑。

    待古斯琦退去,小顺子忙拧了井水里泡过的手巾,冰凉凉敷于辟邪额头。

    “李师和二师哥都回来了吗?”辟邪慢慢躺下,高烧固然让他烦恼,却比不过这件事的忧虑,“可有谢大哥的消息?”

    “尚未。”小顺子道,“有了消息,必是让师傅先知道的。”

    谢还这一百来人却始终没有半点消息,如意与李师二人领人将谢还可能退兵诱敌的地方都走遍了,虽寻得数十具中原士卒的尸体,却没有见到谢还的残部。

    傍晚时辟邪热症又渐渐上了来,他体虚不耐,适才看着谍报中说古斯琦虽久围盘蛇岭不下,都罗汉处却有不少人陆续逃出,应是众叛亲离,不久必克,他的脸色却也一直沉着,无动于衷。此刻听到李师的禀报,忽举目望着他,冷笑道:“你可知道,若谢大哥有个闪失,我必杀了白苗全境的人泄愤,你想救什么天下苍生,倒不如快找到谢大哥……”

    李师一跃而起,喝道:“你就是喜欢将世上的人都当作蝼蚁,我虽顾不得什么天下苍生,好歹还像个人呢!”

    “小六。”如意亦正色道,“都是自己人,何须如此?你心是最良善的,不必拿这种话赌咒发誓的。”

    “良善?”辟邪口干舌燥,极寒极热,犹如身处地狱,心中烦厌,抢白道,“二师哥还拿我当不经事的孩子看。北方一场大战,死在我手里的,何止上万?只算是我亲手杀死的,也成百上千,这里的人命哪里又比匈奴人尊贵呢?”

    “好。”如意见他这么热的天气,依旧裹着毡毯,浑身微微发抖,不禁叹了口气,道,“你说的都在理,现下就是好好歇着。”

    辟邪笑道:“二师哥就是敷衍我来的。就是烧糊涂了,也是一万个听得明白。”他实在无力与他二人多做纠缠,挥手告饶道,“求你们先放下指摘我的口舌,想着再去找找我谢大哥可好?”

    众人见他厌烦,都只得退出门外。辟邪继续拿起一边的谍报和书信批阅。这种体热不适的时候,字也看得慢起来,半晌才从中拣出了寒江承运局呈来的厚厚一封书信,展开看到栖霞的笔迹,心中怦怦跳得更是难受。

    “日前玉牒修撰已近尾声,皇帝多命吉祥往宗人府催促,太后亦命洪司言亲至宗人府查验,非但将此次的玉牒细看过,亦命宗人府宗令请出上元五年与上元十年两部玉牒,多加校对,方安心回宫向太后禀报。”栖霞道,“故良汩得了便宜,将上元五年、上元十年、庆熹四年三部玉牒的帝系、颜王宗室均抄录出来,这里呈于六爷钧鉴。”

    书信在手里抖得厉害,几乎看不清后面的字——辟邪默然合上了书信放在一边,用冰凉的手巾按住眼睛,默然却吃力地往炙热的身体中透入潮热的空气。

    ——他果然不是唯一一个对玉牒在意的人。

    “掌灯吧。”辟邪将书信掩在袖下,用干涩的声音唤小顺子。

    屋中倏然明亮了起来,又在夜色倾泻之下昏黄了下去。等了数月的答案就在眼前,他却被惶惑淹没,几乎透不过气来。小顺子识趣地退出,他身周死寂,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瑟瑟战栗的声音。

    他将灯挪在面前,从密函中取出三个抄本,并置于面前——上元五年,靖德太子于出云殉国,其名原朱,待玉牒修撰完毕时,以墨覆之。凡如今已经成年健在的皇子,俱已出生序齿:

    第二子靖化,皇后刘氏所出,幼殇。

    第三子靖佑,现为贺州郡王。

    第四子靖仁,全圣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五日,昭妃洪氏所出。

    第五子靖僔,幼殇。

    第六子靖仪,上元二年元月十八日,昭妃洪氏所出。

    第七子靖保,现为汝州郡王。

    第八子靖值,其时健在,却是薨于上元八年。

    第九子靖侻,现为宿州郡王。

    第十子靖倧,其时初诞,后薨于上元十一年。

    皇帝与成亲王固然出身血统都是明明白白,其他三位成年的郡王亦是清清楚楚。至于靖值与靖倧薨逝,先帝辍朝的情形,辟邪甚至都还有印象。

    澜月园中的青年二十四五上下,玉牒中并无年纪相符、身世高贵的皇子序录。那青年自称天子,名“靖仁”,却又明显与皇帝差着年纪。要论大理有阴谋,辟邪绝对是不疑的,只是这李代桃僵的人安排得着实拙劣,令他更是惑然。

    再看颜王谱系上,上元二年九月初二日,颜王湛郑王妃诞颜镶,上元三年八月十五日,郑王妃诞第九子颜久。一切如辟邪所知,并无出奇之处。想来是当年郑王妃怜爱明珠,随口说生辰同一日,也算个缘由。

    他因安心轻轻透了口气,指尖流连在同母长兄颜铠的名字上,一瞬烟尘滚滚,顾盼生辉的少年驱骏马驰前,安静宠爱地垂目望来,阿纳拉住自己的手,欢呼雀跃:“大哥哥带我们骑马!”——这刻若能永驻,便是天下、苍生——他倏然抽回手指,冷汗涔涔密布脊背,令他摇了摇头,目光挪在上元十年的抄本上。

    先帝在这一年共有十二子,六女。

    辟邪又取过手巾,捂在眼睛上,让被炙烤的眼帘稍稍凉下些,方能视物。

    皇长子靖德太子、第二子靖化、第三子靖佑、第四子靖仁、第五子靖僔、第六子靖仪、第七子靖保、第八子靖值、第九子靖仞、第十子靖侻、第十一子靖倧……

    “呵……”辟邪忽觉心中勃勃乱跳,一时天旋地转地闭上眼睛,扶住卧榻,捏着胸前的衣襟,呻吟了一声。耳中的轰鸣在良久之后才慢慢退去,他睁开双目,冰冷的手指再次触及那两个令他的世界天翻地覆的赤色的字:靖仞。

    “第九子靖仞。上元三年五月十五日戌时,昭贵妃洪氏所出。”

    他再细细地逐字读了一遍,明珠、太后、大理、靖仁、靖仞、自己手中镜里映出的几乎可以想象成太后年少的容貌……千头万绪如同翻江倒海向他当头袭来,他脑中反而一片空白,连眼前也是白茫茫的一片。

    他抓起上元十年颜王族谱,颜铠、颜钰、颜铃、颜铰、颜锐、颜锷、颜钟、颜镶,其下便是颜锻、颜锲,而那个格格不入的颜久的名字和生辰,却全然不见了。

    颜铠、颜钰、颜铃、颜铰、颜锐、颜锷、颜钟、颜镶、颜锻、颜锲,每个名字都触目惊心,他们胸前怒放的红花,从来都是他决绝的勇气,此刻却突然变作了他的恐惧,莫大的惊恐正在扼杀他的神志——那个叫颜久的孩子,从宗人府一地尸骸中消失了,从草原的战场消失了,从颜祯清亮的眼中消失了,从父兄慈爱的注视下消失了,然而那上元十年依旧健在的,皇帝与成亲王的同母兄弟又在哪里活了过来呢?

    辟邪耳中充斥着的,是自己粗重的喘息,他狂乱地翻到庆熹四年的玉牒:“睿宗文皇帝,十二子,八女。第九子靖仞,上元三年五月十五日辰时,昭贵妃洪氏所出,同日薨,幼殇。”

    “咣当!”这是他撞在书案角上的声音,他不自觉地已来到窗前,松开衣襟,将潮湿的山风吸入自己的胸膛,愈发觉得即将窒息,足下峭壁千仞,暗夜无穷,清月星辰普照之下,天地无尽,却从无自己立身之地。

    颜王湛雄志描述的天下,不存在的兄弟的鲜血铸成的坚不可摧的意志,七宝太监谆谆教导的忍隐处事……所共同构筑的世界原来只是谎言,现在正支离破碎,片片凋零,像漫天流星向他当头扑来,在他面前灰飞烟灭。

    他的血肉精神因此被掏得干净,却不知道应该再用什么填补,心中苍凉一片。

    “师傅?”小顺子在外关切地问,却因未得到他的首肯,不敢进来。

    “怎么?”辟邪随口答着。

    “师傅还好?”

    辟邪转过身:“还好。稍等。”他扶墙走回案边,将栖霞的书信和三个玉牒抄本凑到烛火上点着,再掷回灰皿中,望着它们缓缓燃烧去,犹若望着自己整个世界被燃成了灰烬。

    “师傅、师傅。”不知什么时候,小顺子已经走进屋来,轻轻摇着他的肩膀。

    他木然转过脸去,依旧无言。小顺子这瞬迎着他惘然空白的目光,突然惶恐涌上心头,抱住辟邪的手臂低声呼道:“师傅,师傅倒是说句话啊,可别吓我了。”

    “没事、没事。”辟邪微笑着摇摇头,“只是在想,又不在想……”

    寨门前一阵喧哗,渐渐透了进来。辟邪恍若未闻,直到李师“砰”的一声撞开了门。

    辟邪抬起头来,只见李师面色惨白,泪流满面,便已明白了大半。

    “我兄长?”他问。

    “辟邪……”李师跪在辟邪的足前,低声呜咽着。

    虽然早有预感,这刻却来得太快。只是他此时的百感交集与心灰意冷,令谢还的死讯不啻暴雪扑入滔天巨浪的冬夜深海,竟没有半分震惊之色。

    他的手掌轻轻落在李师的肩上,叹道:“你这是在劝我不要杀人吗?”

    李师沉默了半晌,道:“我……我竟不知怎么劝你才好。”

    辟邪闻言终于蹙起了眉:“怎么?”

    “今日古斯琦终于克下盘蛇岭,俘虏五千人,俱已押送回来。搜查后山的时候,发现了……”

    “李师!”如意已抢身进来,“人已不在了,便早处理丧事,你在这里做什么?”

    辟邪站起身来:“是找到了兄长的遗骸了?”他有些蹒跚地向外走去,小顺子急忙上前扶住。

    “小六、小六。”如意紧追了出来。辟邪却置若罔闻,将他甩在身后。

    寨子正中的大晒场上黑压压一地的人,非但有战败被俘的壮丁,还有都罗汉近族的老幼妇孺,哭天抢地的;四处围着的红苗武士亦有三千人之多,高举火把,不住喝止,喧闹震天。

    “肃静!肃静!”武士们见内亲王扶着侍者的胳膊,疾步赶来,更是举起鞭子,“啪啪”抽在众俘头上,这里的人倒是静了一静。围在最前的武士都默然闪开了路,驱着白苗的大小头目跪得齐整,让辟邪可以径直走向前方地上被鲜血浸透的麻布包裹的尸首。

    辟邪踉跄跌倒在尸首之前,慢慢揭开麻布,却没有看到谢还的面容——这具尸首,竟没有一寸皮肤留在身上,触目的都是血红、血红、血红……

    “谢还却与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不同,是将殿下当成世上唯一的君主来侍奉尊崇。”

    谢还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透彻,仿佛望着辟邪身后的真相微笑。而如今这双眼睛依旧不能瞑目,匆匆一瞥故土中原之后,便如身为奴隶的母亲一般惨死。辟邪知道,自己所做的,只是辜负。

    他俯身抱起这具没有皮肤血肉模糊的独臂尸体,木然无声地张开嘴唇,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却仿佛有尖厉的惨呼咆哮着,淹没举寨恸哭,令人瑟瑟战抖。

    “殿下节哀。”身周的人跪了一地。

    辟邪耳中却只是“嗡嗡”的噪声,天地风卷残云般退去,眼前已无沉沉暗夜,只有这片血色桎梏着自己滚烫火热的身体,如处阿鼻。

    “小六。”如意上前轻抚辟邪颤抖的脊背,“你这般伤心坏了身体,绝非你谢大哥所愿。且容我们操持后事如何?”

    “后事?”辟邪似被这句话唤回了灵魂,他放下谢还的尸体,倏然转身,“抬起头来。”满身满脸血污的内亲王,如沉静的死神,血红的目光缓缓落在面前白苗俘虏的脸上。

    一众麻木不仁的面孔中倒有一个面熟的人,正是盘溪寨中虐杀了古斯琦母、妹的长老。

    “呵呵。将我们去向告知都罗汉的,就是你了?”辟邪冷笑,走近他身前,右手双指一闪间,已生生剜出了那长老的一只眼睛。

    李师在那长老的惨呼中身子挣了一挣,立时被如意按住。

    辟邪将那长老佝偻在地上的身子一把抓了起来,那长老兀自挣扎,双手握住辟邪的左臂,被辟邪一掌斩下,双臂顿时瘫在身侧。

    辟邪这才慢慢地伸出手指,耐心地插入他另一只眼眶,在他惊恐惨烈的叫声中,掏出他另外一只眼珠,捏碎在手掌中。

    他将长老痛晕瘫软的身子扔在一边,静静望向晒场中被他滚滚煞气惮吓得鸦雀无声的五千白苗。

    “杀。”辟邪尖厉地狞笑起来,“都扔到悬崖下面去。”

    红苗人这些年为都罗汉虐杀的岂止万人,这里每个武士都与白苗人血海深仇,灭了白苗举族,绝非他们不愿,然而这瞬却无不被辟邪的狠戾惊得目瞪口呆,无人敢应。

    一片寂静中,却有一声长剑出鞘的铮然之音。

    辟邪却在剑风乍露之际,闪到李师面前,右手五指一展,“锵”地将斜月剑抓在手中,内力疾透,将此利器一震而断。

    李师耐不住如此狂暴的内力,倒退数步,被一掠而至的辟邪一掌扇倒在地,呛出一口鲜血,立时昏厥。

    辟邪将斜月残刃轻掷于地,空阔无尘的眸子自每个人的面上缓缓掠过。

    “杀。”他展开沾着谢还浑浊血液的双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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