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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下册 第7章 靖仁

所属书籍: 庆熹纪事

    辟邪六月二十九日自上江行宫启程,奉国书秘密南下大理。

    往大理的路途最方便的,必定是沿离水、寒江溯流而下,经越海、入大理北门关,直至大理城。

    然今寒江、少湖流域交战不休,水路不畅,只得纵越桐、巢两州,经龙门入遒江而至大理。这一路在桐州境内需经山路不断,因此至七月八日,辟邪一行才至巢州边界,再往前,便至交战地域了。

    当夜入住驿馆,小顺子不免劝道:“师傅无论如何都须在此住上一日。不然未至大理,师傅先病了,于事无补。而且师傅瞧……”他努了一努嘴,让辟邪看同行的内监们,“他们再不歇上一日,便死了。师傅如何做京中特使的排场?”

    辟邪从鼻子里叹出气来。

    “哈哈哈,这小子说的不错。”

    从驿站里走出一个身宽体胖的中年男子,身着一件麻灰的绸缎单衫,手里摇着大蒲扇,打着哈哈迎着辟邪走来。

    “吴大老板。”辟邪笑着作揖。

    “殿下。”吴十六深深一揖。他这句称呼自另有所指,发乎自然,转眼看见辟邪身边高挑的少年,又笑,“哎呀,这可是当年的小顺子公公吗?这可长高了两头了吧?不行,可不能再叫小顺子了,当称作‘顺公公’。”

    小顺子大喜,“吴大老板”地叫个不住。一会儿李师也安排马匹妥当,过来以兄长待之,向吴十六行过礼。

    “吴大老板怎么在这里?”小顺子问。

    吴十六叹道:“寒江兵锁,寒州被焚,我们寒州承运局亏大发了。我只在此躲债的。”

    众人都笑他胡说。吴十六左右望望,问道:“之前听说殿下在塞外得了一员大将,以为能有幸相识,竟不在此处吗?”

    辟邪道:“我兄长在塞外日久,这次得以重返中原,望在京畿多盘桓些时日,故现在仍在上江吧。我亦望他能在中原多做游历,清享太平一阵。”

    吴十六笑道:“这会儿眼看中原两分,哪里还有太平可享?”

    “吴大老板忧国忧民,殊是可敬。”辟邪道,“不妨我屋内说话,听听吴大老板怎么看这寒江形势。”

    小顺子忙叫人备下酒菜。辟邪与吴十六屋内掩了门,吴十六跪倒于地,道:“殿下主子爷,吴十六大罪,焚了寒州,失了杜斓,弃了黑州,令黑、寒两州如此局面,是大大的失职。奴婢极罪当诛,求主子爷开恩处罚。”他叩首,屋内却是极度地寂静,他惴惴微仰起身子,能看见辟邪透明一般的手指正无动于衷地放在膝上。

    “求主子爷骂几声。”吴十六的声音如同窒息垂死的人嗓子里透出的哀鸣。

    “十六哥。”辟邪终于道,“起来说话。”他伸手虚扶,吴十六方敢起身,垂手立于他正座之前。

    “寒州失火也是罢了。”辟邪叹道,“现在城池修葺得如何了?”

    “朝廷拨的款项和当地商贾捐银都到得早,加之杜家的那百万白银是现成的,故十有八九都修缮完毕,百姓都住回城中了。只是作坊、店市、商会等却元气大伤,要恢复从前繁华,尚需时日。”

    “杜斓现在何处?”

    “东海深处。三岛之外,有座金山大岛,现全军遁于岛上。他恐朝廷问他的死罪,故不肯回来的。”

    辟邪道:“他亦是庸才,被杜闵诓进飓风里。”

    “若无这场风,黑州还能再僵持一阵。真真是老天……”

    “这是苍天要灭杜闵。”辟邪冷笑道,“我们顺应天意,岂能容他再活?”

    “是。”

    “杜斓的水军,我是必定要的。十六哥先把这支水军赚到手。杜斓不敢回来,他手下总有大将的家室产业在黑州,不见得要追随他漂泊海外,铲奸除逆,是上上的功劳。”

    “奴婢省得了。”吴十六道,“主子爷亦容禀,承运局已南下遒江,与遒江诸派聚义,已人马集结清楚,红苗那里,都准备妥当了。只要主子爷一声令下,便能成事的。”

    “妙极,朝廷也罢,姜放也好,都要仰仗十六哥了。”辟邪这方粲然笑道,“十六哥奔波至此,也着实辛苦了。坐吧。”

    吴十六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告座入席。

    二人许久未见,谈罢公事便亲热说起去年北方大战,第一杯酒先敬祭了谢伦零,又问辟邪身上伤势。

    “都已无碍的。”辟邪道,“只是冷雨天气才会觉得左臂、肋骨疼痛,腹上的伤痕也已淡了许多,小顺子也笑我终于又像个人样了。”

    吴十六闻言默默无语。辟邪安慰他道:“与匈奴人征战,从来就是这般惨烈,十六哥当年为我挡下两箭,一样浑身披血,我至今记忆犹新。”

    “如今匈奴人算是大势已去,北方的人都当回来了吧?”

    “别人办完了差事都打算回来的。只有季家姐姐,因景佳公主惨死,放心不下世子多兴,一定要扶柩回凉州的,她对我说:就想留在凉州,伴着多兴终老。我也应了。”

    “怎么闹成这样?”

    “皇帝就是急了,放声说要撤凉州的藩,公主死谏。”辟邪叹道,“倘若其时皇帝细想,实以必隆长子入质为最上策。而今公主惨死,皇帝也后悔莫及,放了多兴北归。我想公主回京,只怕早抱着赴死之志。”

    “那是位女中豪杰。”吴十六道,“季家姑娘辗转多年,最后遇上位好人。”

    辟邪问道:“那日季姐姐向我告别,只来得及匆匆说上了几句话。说起开始时,她本是随侍我母亲的,之后由父王荐进宫去,就在太后身边。她说父王只是命她保护太后母子,并无其他侦查耳目之命。十六哥随我父王久远,可知道什么缘故?”

    吴十六道:“其时正是上元九年对付伊次厥的时候,故宫里的事,我却不是很清楚。那时姜放在宫中,倒不妨问他。”

    “也好。”辟邪蹙眉。

    忽听小顺子在外,兴高采烈地道:“探花爷来了。”

    院子里“嗒嗒”的脚步声,霍炎奔至门前,终于想起了礼数,在外报名。

    辟邪起身亲来开门,笑道:“探花爷何必捉弄奴婢,这般客气,快请进。”

    三个团团作揖,霍炎和吴十六亦是老相识了,心照不宣地见面亲热,小顺子命人添了酒菜。吴十六道:“这位殿下是不肯吃酒的,我正觉得嘴馋好没意思。探花爷来得正好,快同我狠狠吃几杯。”

    霍炎大笑,宽了外面的衣裳,摇着扇子同吴十六痛饮。

    辟邪问道:“探花爷监管着内务府备下的礼物至此,不知存在何处?”

    霍炎又吃了一杯,方道:“已搬至这边来了,我们比六爷早走了六日,不想在这里就被六爷追上了。”

    吴十六道:“这里就甚好,再往前入了巢州,就是倭、匪、兵三鲜混炖,宫里这些宝贝招了他们的耳目,可了不得呢!”

    辟邪忽然伸出手来,将霍炎手中的酒杯盖住,笑道:“探花爷吃得太快了。小顺子,打手巾来给探花爷。”

    吴十六见霍炎情状有异,说了几句体面话,告辞而去。

    辟邪微笑道:“探花爷从前也爱饮吗?奴婢竟不知道呢。早知如此,定要从北方搬些烈酒过来给探花爷尝。”

    霍炎面上通红,惭道:“非是我好酒,只是心中苦闷,想吃上几杯忘忧罢了。”

    辟邪道:“早前就闻探花爷回京后加俸。年后嘉赏军功,也叙到探花在三里湾的功劳,封了老夫人诰命,再加上三月头上探花家中侍妾添了人口,当真是仕途得意,人丁兴旺,何以有忧?”

    “啪!”霍炎将茶杯拍在桌上,半醉地道,“六爷不知道的。”

    辟邪一怔:“什么事我不知道?”

    “男女之事!”霍炎大声道,“那女孩儿不是我的。我母亲日日书信催促我接她上京,若被我母亲知晓这等丑事,哪里还有一日太平。我要了这个差事出来,就是为了躲她躲我母亲远些。”

    辟邪知这不成体统,使了个眼色给小顺子。小顺子会意,忙柔声劝他息怒,一会儿便哄他去睡了。

    “有趣。”辟邪冷笑,将吴十六招到面前,“十六哥且去问问栖霞,那会儿是谁在京中敢碰霍炎家的人。”

    这一路传来的,都是姜放苦战崤州不脱的消息。姜放信中道:“粮草仍够一月之周旋,数次激战城西,未夺突围之途,又恐城中空虚,失了粮草,故今以固守崤州之上,不便轻动。”

    辟邪因此行得甚急,弃了车不用,命小监将最贵重的礼物负于身上,飞马直下,七月十一日终于赶到遒江岸边,登船顺江而下,两日间轻舟千里,方至大理城。

    这只座船行到大理城中,远远已可以望见王宫白云般的宫墙之上,漆黑的屋顶层层迭迭如同深空的黑夜。掌船的汉子取出一面白象旗号,挂于船头,水道一分,便蜿蜒至王宫水门。两边宫墙高耸,上有精兵持弓戒备。

    那船在宫门前停靠,立时有侍卫来验船家文书。见他递上玉牌,“唔”了一声,即刻放行。那船慢慢撑入宫中水道,行不过片刻,便在小码头靠岸。

    此处原是宫中装卸货物之用,石头围栏修得粗糙简陋,但这日遍地铺了猩红的地毯,无一闲杂使役的下人,岸边总管大太监王桂、王后瑞馨宫总管太监如意带着内臣数十人垂手肃立静候。

    船舷一碰岸边的石阶,小太监们忙将跳板搭上船去。座船轻轻晃了晃,见两对杏色宫衣的内臣微微垂首,捧拂尘缓缓而出。之后便是清泰殿大学士霍炎,少年英俊,仪表堂堂,着朝服奉国书登岸。

    船上岸上,此刻鸦雀无声,大理人屏息以待,见一颀长的小监走在船舱外,侧身相待,然后搀出的青纱麒麟服色者,才是中原的内亲王。

    此刻正午,头顶的阳光照得雪色姿容一片辉光,几乎看不清容貌,仿佛天骤然暗下来,他身周仪仗景物,如疾行的乌云向深空飞卷而去,只有他清月甫现,湛然无波,漫行而来。

    忽温铿锵玉带环佩之声,岸边数十内臣俱跪倒迎候,那体量高挑的小监将拜垫置前,内亲王辟邪亦跪倒还礼。

    “天子使节降临大理,奴婢等不胜惶恐。”王桂道。

    “拜谒王后,不敢扰大王诸公卿清净,此番来得唐突,请大王恕罪。”

    距得近了,能望见他口角含笑,犹若春雪,众人方敢平视。

    只道这位功勋显赫的内亲王于极北领兵年余,定是染尽风尘,形容坚毅,不料却是单薄消瘦,加之体肤晶莹剔透,仿佛琉璃。王桂已面露惊异,不禁向不远处廊后的阴影里望了一眼,半晌才道:“殿下请内进。”

    辟邪望他神色,知道大理王只怕就在附近窥视,又见如意上前,不便过于亲近,只是依国礼问候。

    如意嘴唇微微颤着,目中震惊之色难掩,口中却笑道:“王后久候了,殿下请先瑞馨宫去。”

    “是。”辟邪躬身领命,抬首之际见如意恶狠狠盯了小顺子一眼,不知何故,于是挽起如意的手来,并肩而行。

    如意的手掌冰凉,兀自随他心中波澜激荡颤抖。

    “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如意低沉的声音中却有咆哮之音,“这还像个人吗?没的自己作践成这样。”

    “师哥过虑了。”辟邪低声道。

    “我不和你说。”如意已气急了,“我撕了小顺子那无用的东西去。”

    说话间穿了两层宫墙,一行人停在瑞馨宫外,如意进去回禀通报,良久,才传出王后的旨意,召见辟邪。霍炎外臣,在阶下叩首之后,留在宫门之外,由王桂做伴。如意又亲自出来,领着辟邪入宫。

    瑞馨宫是历代大理王后正殿,建时雕花描金,极尽妩媚秀丽之相。然而段希王后早逝,宫中无主多年。而今景优公主入主中宫,却未有一点恢复昔日繁华景象的打算。

    直入宫门便是一座白玉玲珑桥,往昔之下清泉潺潺,广种睡莲,而景优公主只说得一句怕吵,便排干了水渠,桥下光秃秃铺的圆白石子。

    进了正殿,更无幔帐、刺绣、陈设等物,白日里竹帘低垂,正殿中清冷冰凉,比之外面的潮热明亮,像是突然踏入了墓室一般。

    漆黑大理石铺地的大殿中,正座亦是冷冰冰一张黑木大榻。景优公主端坐于上,两边不见一个宫娥,只有四个内臣木然肃立。

    “奴婢辟邪,叩请王后玉体安康。”辟邪抢先跪倒,身后四名总管太监并小顺子均跟着一同叩首。

    “哼。”景优公主冷笑了一声。

    “娘娘?”如意隐隐觉得不妥,凑近了道。

    “你抬起头来。”景优公主道。

    “是。”辟邪仰起身,垂目,容景优公主看清面容。

    “就是你了。”景优公主点了点头道,“上大理来抖你内亲王的威风来了?”

    “奴婢不敢。”辟邪忙道。

    “就是你这种妖媚惑主的奴才,迷惑皇帝,纵容你欺辱公卿贵胄。”

    如意忙跪倒在景优公主身边,道:“娘娘,这话从何说起?好好的奉旨来问娘娘的安……”

    “你住口。”景优公主怒目而视。

    如意忙闭紧了嘴,又望了望公主身边的内臣。众人都是茫然无声,并不知道这一会儿的工夫里什么变故,令王后如此盛怒。

    “公主教训得极是。奴婢无德无能,妄专殊宠,心中无一日不曾惶恐。只盼能分忧皇上,苦劳贱躯,极北苦寒、极南苗地都能日日为皇上朝廷驱使,才觉心中有半分稍安。”

    “极北极南?极北之地一阵子便逼死了景佳公主,现来极南,是打算如何恣威福为难我小国?”

    辟邪心中一寒——原来景佳公主暴毙之事已传至大理了吗?自己是次日便从上江启程,一路不曾有丝毫耽误。宫中现在的口径只怕是凉王妃长途辛苦,染病不幸薨逝。而景优公主竟知道景佳公主是被逼迫而死。而这消息竟来得这么快,而且还极准确。非但是宫中直接递出的消息,而且走的也是东边的水路,才能到得比自己更早。

    “给我廷杖!在这里替姐姐打他。”景优公主不待他分辩,已大声喝道。

    如意攀住坐榻,急道:“娘娘说的这些罪过,都是闻所未闻的,不是先问清楚再说的好?”

    景优冷笑一声:“你急着问?你看他自己都不问,知道得比谁都清楚。你且问他,我打他可冤?”

    如意蹙眉,当真一筹莫展,这情形下说得上话的不过段秉一人,可这是中原宫廷的家事,即便段秉到了,又有何用?

    “打!廷杖!”景优拍案厉声催促。

    王后宫中太监劝道:“娘娘息怒,这是中原天子差来的使者,大理王后怎能打得?”

    景优公主抬起头来,声色俱厉道:“那是我宫中的,就随我打得吗?”

    这是要命的一句话,那些太监立时缄口不语,望着如意,见他也是无法,只得从命上前施刑。小顺子见他们胆敢上前,倏然站起身来。

    辟邪已回首道:“跪下。”

    小顺子切齿握拳,浑身战抖,只听辟邪又厉声道“跪下”,只得跪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两名太监按住辟邪的胳膊,将他上身衣物撕去。

    但见白得雪一般的肌肤上,尽是鲜红的伤痕,自喉下,至胸膛、肋下、腰腹,累累七八处伤痕,有旧伤,有新愈,任谁看了,都不免倒抽一口冷气。

    如意心痛如绞,跪在景优面前滴下泪来:“娘娘,看在他出生入死的分上……”

    景优公主望着那些伤痕怔了半晌,忽黯然叹了口气,她掩着面,良久挥了挥手。殿中大理、中原的太监瞬间走得干净,只剩下如意与辟邪,陪着她默默垂泪。

    “公主受委屈了。”辟邪低声道,“凉王妃亦是一般的委屈,皇上现在后悔莫及,已哭了多日了。”

    景优公主哭得更凶了,习惯了在宫中压抑着抽泣,只是肩膀轻轻颤抖着,诉说着她满腔的怨怼。

    “公主……”如意低声劝解。

    景优公主终于点点头,用手帕拭干脸颊,仍哽咽说不出话来。

    如意将袍子披回辟邪身上,见他瘦骨嶙峋,心中一痛,嗔道:“这若不是天天饱受折磨消耗,怎能瘦成这样?”不免也哭出声来,引得景优公主又哭起来。

    “你辛苦了,我比不得你。”景优公主泣道,“也比不得皇上。想着自己确实委屈,待见了皇上身边的人却是这样出生入死法,可见皇上是如何辛苦了。”

    辟邪难得真诚地道:“公主这么说,奴婢想皇上一定是极安慰的了。”

    “这是怎么了?”忽听有人走进大殿,大惑问道。

    ——段秉孤身走入,正撞见这王后、奴婢一同恸哭,中原使者几被廷杖的场面。实因太过狼狈,内亲王对大理王赶来救命的举止完全不领情,一边掩去一身伤痕,一边不免着恼地望着段秉。

    “奴婢辟邪,奉天子命,叩请大王陛下金安。远来惊扰陛下繁务,陛下恕罪。”

    他叩首,声音清澈如同流水,仿若瑞馨宫中长久不闻的潺潺清泉之声盈耳,段秉在他眼中冰冷沉静的厉色中呆了一呆。

    如意却在此时笑道:“王上?”

    段秉如梦方醒:“快请起。这是天子亲使的内亲王,小王久仰大名,今日一见,当真曾几相逢,神交已久。”

    “蒙王上谬赞,惶恐之至。”辟邪起身笑道,“天子使奴婢出京前,特嘱奴婢道,大理国王智勇有略,推诚任人,是大理不世出的英主。要奴婢于王上陛下多仰威德,回京禀之,天子多加亲近,学王上的表里洞达呢。”

    就在他含笑婉转叙话之时,段秉又上上下下不住地打量他的身量容貌,最后竟有些肆无忌惮地盯着辟邪眸子看,情状甚是无礼。

    “我累了。”景优公主起身向大理王行礼,冷然自去。

    段秉按仪注并不当在后宫与使节议事,说了句“王后稍等”便也跟了内去。

    如意望了辟邪一眼。“这一王一后,”他微微摇着头道,“除了爱为难人,其他都挺好。”

    辟邪笑道:“二师哥辛苦了。”

    如意叹道:“这还算辛苦。那你这样当真叫赴汤蹈火了。”

    两人走出大殿,王桂等忙上前引至迦远宫——辟邪一行下榻之处。

    其内陈设褥衾俱奢华无两,众人由王桂、如意等作陪更衣吃茶,未几,便听小监来报,大理王的礼物赐下了。

    珠玉彩缎自不必说,其中却有一柄精弓。短梢宽面,饰以象牙鲨皮,掂在手中,白生生一如弯月。

    王桂上前道:“这柄弓是先王钟爱的大将所用,后一直藏在宫中,王上吩咐道:原是不及殿下惯用的长弓,但大理雾雨瘴烟,长弓潮湿易歪斜。若殿下不嫌,他日与王上同猎,尽可用之。”

    辟邪笑道:“王上费心了。”他轻轻弹动丝弦,一时技痒,空拉强弓,开到一半便已力竭,将弓放回原处,道,“奴婢于北伤重,身体已大不如前,这等神器只能当作摆设,当真是暴殄天物了。”

    如意忙慰道:“你却不必这时就灰心,终有痊愈的时候。”

    “王上厚礼,愧不敢当,即刻便想去静远宫谢恩。”

    “王上因目物思人,时时念及先王,伤心欲绝,现不在静远宫居住。殿下稍事休息,明日必见得到的。”王桂打了个哈哈,便领着内臣风卷残云般地去了。

    这时才只剩下自己人。如意与辟邪在侧殿中共坐,虽两年未见,彼此通信来往,近况都知悉的,都不再啰唆互询。先讲起段秉此人,辟邪道:“以他为人,在大理国内,必受爱戴。”

    “兄弟是明眼人。”如意道,“他对自己人,都是真心诚意地好,用而不疑,满腔赤诚。若要用你,一样让你日日如沐春风,死心塌地。故大理朝中群臣膺服者众多。”

    辟邪轻抚弓背,轻声叹道:“这样的人物,屈居一隅,心中定是波澜横生,日夜煎熬吧。”

    “你倒替他想得明白。”如意苦笑。

    “公主在此,可寂寞吗?她在宫中原本是如何飞扬跋扈,而今把日子过得死气沉沉,真是罪过。”

    “怎么劝都不行,对子嗣之事也不上心。”如意更压低了声音,在辟邪耳边道,“一月内总有一两次书信从京中来,又不是宫内的。你可别蒙你师哥……”他举起身上挂着的玉佩示意,道,“此人不除,可是麻烦哪。”

    “师哥说的是。”辟邪目光寒光敛聚,“若不除他,真要闹出笑话来了。”

    “另有一件蹊跷的事。”如意的声音更如雪入寒潭,道,“一年前,我在太子府邸旁的宅子里,遇过一个人,嚣张得紧。”

    辟邪笑道:“那是师哥觉得天下岂可有人比自己还张扬自在,必是瞧不惯的。”

    如意操起扇子在他额上敲了一记:“说正经的,你又挤对我。我几日后再访,那人竟不见了。他通身的气派,无疑是个大贵胄,但若是大理境内的人,何以巴巴地因我藏了去。我又让苗贺龄查过,那里确是太子府地产,也有过人长年居住,但大理上上下下,重臣之中,也无人知道底细。我是这么想的,其一,若是大理人,大理王室必十分忌惮,日后总有我们用着的一天,何不现在结识?其二,若当真是大理留着对付中原朝廷的,倒是早些收拾了的好。”

    辟邪道:“只是不知他现在何处,如何下手?”

    如意笑道:“你猜怎么着,正西方向,是澜月园,先王驾崩之后,有刺客逃入,其后就一直锁闭。”

    辟邪笑道:“二师哥定是觉得这般好园子,如此锁了甚是可惜,定要去看看的。”

    “正是如此。”如意拊掌,“可巧去了几次,便当真见到了那个人,虽一人独居,却饮食起居,无不用最好的伺候他,连房中也是时时有女色送入,对他甚是不薄啊。”

    “我原说我是个极懒的,世上比我更懒的,只有二师哥一个,不料二师哥出使大理之后,甚是勤奋呢。”

    “游山玩水而已。”如意笑了笑,望着辟邪,叹了口气,“只是那墙高得很,你现在只怕……”

    辟邪嗔道:“二师哥说到底还是懒,早知那人所在,从前都问了,现在告诉我原委岂不省去好些麻烦,偏要拽上我跟着二师哥探案。”

    “问了也是无用啊。”如意笑道,“早早打草惊蛇,又不知下步如何,还不如等朝廷来人定夺后事。你心里自骂我懒去,我也是自小被你们骂惯的,也不多你一句两句。”

    两人都笑了。

    如意问道:“如何?可愿和哥哥我去探他一探?”

    这件事只怕困扰如意许久,辟邪少见他如此热心,道:“游山玩水而已,自然要同去的。”

    两人约定了时辰,夜半里如意黑衣,轻身飘落迦远宫,见辟邪一样短短的黑衣,笑道:“干这种为非作歹的事,总是你我师兄弟同去。”

    如意当先领路,在宫殿处谨慎而行,知道如今静远宫久废,竟大胆领着辟邪从其中穿过,此处行得甚急,见辟邪渐渐有些不支,慢下脚步来道:“伤得这么重?”

    “倒不是伤。”辟邪苦笑,“只是经络中存毒日久,稍提真气就有发散之虞,轻身功夫还算是看得过的,其他更是不堪了。”

    “师傅算是白操了心。”如意狠狠盯了他一眼。

    “待毒物驱尽就好的。”辟邪上气不接下气,又被如意低声骂了几句。

    不久便至正西宫墙,若在战前,辟邪自然视若无物,而今见了,却是变了颜色地犯难。

    如意不由分说,纵身而上。以他超绝武功,必能一跃而入,只是照应辟邪,先以右手攀住墙头,左手捞住辟邪手掌,助他荡过宫墙,自己才飘身入内。

    澜月园自逃了刺客之后,已砍伐了许多树木,因此楼阁渐现,路径分明,远不是昔日浓荫蔽日月,树影乱迷径的样子,远处一座小小精舍,浮在水面之上,这时候还有灯明。辟邪与如意互望了一眼,点头分散开来,精舍两边速速探视一圈,见确实无人,方聚于正门之前。

    如意轻推大门,那门看来是长年不锁,畅快敞开。门里是条大狼狗,倏然站了起来,见是如意走近,竟对着如意摇起尾巴来。如意从怀中掏出一块牛肉,掷与它吃,招呼辟邪再向里去。燃着灯的却是书房,一个青年夜读困倦,正伏案酣睡。如意上前,轻轻拍拍他的肩膀。

    “唔?”那书生揉了揉眼睛,看见两个黑衣蒙面的人立于面前,吃了一惊,转瞬便坦然道,“我身无分文,只有书,值钱的东西都在眼前,尽管拿去。”

    如意拽出腰间的短剑,将桌上的事物用剑尖翻了翻,语声之中甚是鄙夷:“哪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今日我们兄弟替王上来问你的罪。”

    那青年哼了一声:“我会有什么罪?”

    “你在此闲居不错,何以逼淫宫女?”

    “宫女?”那青年想站起身来,却被如意的短剑指在眉心,只得端坐不动,冷笑道,“那些是宫女吗?那可是你们王上送上门来的,敢不笑纳?”

    “住口。”如意佯作大怒,“那都是王上后宫的官女子,岂可随便送到你这里来?你算什么东西?”

    那青年倒也不着急,懒洋洋又靠回椅上,道:“你们不必大声吆喝。那些女子都为我宠幸不假,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们国王尽知道的,不妨去问他,再来找我麻烦。”

    “我们兄弟是敬事房太监差来办事的,惊动不到王上。宫里的规矩,逼淫宫女者如何?”他问辟邪。

    辟邪见他唱念做打皆娴熟流畅,只道轮不上自己说上一句话,不料如意这时扭过头来问,只得匆忙苦笑道:“回总管的话,必是宫刑。”

    “他既已供认不讳,当如何?”

    “也无须押他回去,敬事房说了,宫刑在前,免生枝节。”

    “甚好。”

    那青年冷笑道:“你们也不用唬我,想讹我银子,必是没有,我偏不信你们敢动我。”他抬起头来,就想呼救,被如意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嘴。“敢叫现在就杀了你。兄弟,动手。”

    “是。”辟邪硬着头皮跟着如意胡闹,只得上前来拖那青年的身子。那青年脸已吓得白了,双腿乱踢。辟邪颇不想被他胡乱蹬到,做束手无策状,望着如意道:“总管大人,小的使不上力啊!”

    如意气得笑了,忍住道:“混账,你个爱偷懒的混账,要你何用?”只得自己上去一把将那青年拽到地上,横剑在他咽喉,顶住他的胸膛就要动手剥他衣物。

    “住手!”那青年厉色喝道,“你们敢?我是中原天子,伤了我,大理王必要了你们的命。”

    如意与辟邪闻言却是一怔,如意冷笑道:“你是中原天子?你哪根头发长得像中原天子?”

    辟邪忙道:“总管大人,听说中原这两日来了人,莫非他真是……”

    “呸,我才不是。”那青年手脚乱蹬,又被如意按住。

    辟邪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靖仁。”

    “那倒是不错的。”辟邪又笑问,“不过我看你身量容貌更似大理人,定是混在宫中的杂役。”

    “是与不是我又何须与你们多费口舌?”那青年冷笑。

    如意举剑在青年腹上轻轻划动,剑尖在他腹上划出一道血痕,那青年悚然色变,听如意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不然我便把这道口子划得稍深些,每次只稍深那么一点儿,你不妨试试。”

    那青年忙点了点头。

    “你若是中原天子,为何住在大理?”

    “我是避难于此。”

    “避什么难?”

    “当然是因为皇位被篡。”那青年虽在剑下,却依旧忍不住白了如意一眼。

    辟邪道:“若是如此,你岂非庆熹元年前就到了大理?你几岁?是中原先帝的第几子?”

    那青年却猛然闭上了嘴,死活再也不肯说一句话。任如意在他腹上划了几刀,吓得浑身发抖,也不搭腔了。

    辟邪向如意使了一个眼色,如意反手一挥,用剑柄将那青年一击致昏。

    “啧。”如意看了看地上的青年,“只怕他到处乱说,容我试试那个老招数。搭把手。”

    辟邪磨磨蹭蹭地走近,帮如意将那青年放回椅子上,让他如之前一般伏案而卧,将桌上事物如之前一般放好,两人相视一笑,这才出来。按来路回到静远宫时,正可远眺迦远宫的灯光,比走时可多了许多,两人在宫墙之上逼近,如意拉住辟邪道:“你且住。那是大理王贴身的几个侍卫,正站在你宫门前了。怕是段秉夜访你来了。”

    兄弟二人只得在此分手,辟邪孤身绕至迦远宫后,悄悄敲了敲侧殿的窗户。小顺子在内脸色煞白地支起窗,容他进来,轻声道:“我依之前说好的,只讲师傅每夜疗伤需静修两个时辰,他也不硬闯,就说要等师傅回来。若师傅再不回,只怕要穿帮了。”

    “甚好。”辟邪换了衣裳,喘得口气,方缓步踱出侧殿。正殿上段秉由霍炎陪了多时,讲些经史,倒也不算冷场,见辟邪穿得整齐出来行礼,忙上前一把挽住,望着辟邪的眼睛道:“小王回去,只觉得和殿下相见恨晚,夤夜冒昧前来深谈,惊扰殿下清修,实在无礼了。”

    辟邪向霍炎点了点头,霍炎识趣先退。这回殿中只有他二人对坐。辟邪道:“倒没有打断我调息,只是让王上久等,实是该死。奴婢亦盼能与大王早日深谈,请教大王龙门、大理两地的苗人如何治理。”

    段秉道:“大理国内,本是汉室同宗,亲如手足的,如今都忧于苗患,自当同气连枝,必是知无不言。”

    “王上果然是圣明。”

    “苗地本来就分白苗、红苗,他们两处立国,各部之间几百年夺井夺地,血海深仇,不知死了多少人。若他们如此内耗,中原和大理本倒无忧。只是二三十年前白苗灭红,他们自立了大王,现传到第三代都罗汉,为人残暴,最爱怂恿族人掠夺奴隶,肆为抄掠,所过荡然无遗,私刑肉刑,都残酷已极。是以才令苗人日渐犷悍,日事杀掠,无有能治之法,渐成大患。那红苗国王之子古斯琦,正力图复国,却不成气候,尚不知多少年后,才能凑得齐人手与都罗汉一战。”

    “如此说来,苗患也只能靠大理、中原两地屯兵围之限之?”

    “正是。因此上,若大理取了川道,再向东入杜门、幽秦,便太难了。后防空虚,苗人一乱,连大理城都是不保的。殿下莫怪我直言,殿下此来,要我的兵马挟制西王,出兵巢州,解姜放之围,时不我待,晚得一日就是险上一分,可对不对呢?”

    辟邪微笑道:“王上当真是政务通彻。奴婢是佩服的。”

    “杜门、幽秦两地,承天子之情,予以赠还,大理却还没有进驻,不但是因为西王抗命不从,更因为苗患在后,而大理小国寡民,顾此失彼,难以分兵。而此次要解巢州之围,也是一样难以首尾兼顾。”

    ——此言是不虚的,正是此行最难的关节。

    辟邪叹道:“王上,都罗汉东侵大理,每次都能全身而退,有个要紧的关节,就在麻巴、闹河两座大寨扼守险要。这两座寨子在都罗汉手里,令他进可攻退可守。而大理兵马要拔寨,先要越过大片苗地,若拔寨不成,几乎就是深陷重围,大理五次剿苗无功而返,就是因为如此。”

    段秉面上的微笑有些勉强:“殿下深谙苗务,见解高明,果然是天子肱股,小王见识了。”

    辟邪道:“只因中原、大理已成秦晋之好,若能携手平定苗患惠及两国边陲,是功在千秋的事,皇上亦十分上心。因此,请了红苗大寨主古斯琦之兵,十一日上已经发兵麻巴、闹河两寨,这时候,已经夺寨多日了。”

    “古斯琦?”段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辟邪道:“古斯琦故国红苗本在都罗汉之东,麻巴大寨原本就是红苗地界,现联合的十数寨人马虽非都是红苗旧部,但都罗汉为王暴戾,苗人不能信服者太多,要瞒他成事,也是不难的。”

    “事关重大,殿下可确信了消息?”——这两寨大理亦觊觎已久,古斯琦甚至是大理弃之如敝履的奴婢,竟然在大理的眼皮底下让中原人成了事,这个埋伏不知是何时设下,自己的细作、谍报、耳目俱废,段秉细思之下,手足冰凉,背上冷汗涔涔,望着辟邪如在叙述别人的家常,语声清淡,如风拂青山,只得慢慢透得一口气,微微切齿。

    辟邪道:“只怕明日,王上的坐探便有消息能入大理城了。”

    如此大理出兵龙门的死结已去,自己要的杜门、幽秦就在唾手可得之处——段秉是人中少有的枭雄,一瞬间亦十分释然,道:“那岂不是中原、大理亲亲睦睦,可共图大计了?然而今夜,小王却非为苗人之事来扰殿下静修的。”

    辟邪转眸望着段秉,微作诧异:“什么事令大理王深夜来询,奴婢愿候垂问。”

    段秉站起身来,欺近了辟邪的座位,道:“殿下的手臂,可容我一看吗?”

    ——这恐是两国君臣间说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一句话了。

    辟邪哑然失笑,竟未找到合适的话来搪塞他,只得挽起袖子来,将右臂伸与他。

    段秉将他皓白的手腕抓在手中,眼中一抹迷蒙的思绪飘过,其后是豁然开朗,又道:“大理兵出龙门,若遭遇西王兵马,耗的都是大理子弟的血肉,我心不忍。但有件东西,殿下若拿得出来,便不用商议了,定愿以大理全军奉与殿下驱使,以报恩德。”

    “奈何这等要紧的信物,皇上并未授予啊。”辟邪竟是一脸无辜,摊手道。

    段秉见他想瞒混,肃色道:“其时小王一人孤愤,举目寰宇,未有人相助以畅大志。直至那夜离都,有人从剑下救得我性命,其凌凌云上之姿,小王一直感佩,愿以举国之力报他。”

    “大理王,”辟邪将指尖竖在唇边,作势止住他的话音,道,“再说下去,奴婢便不堪其重了。王上雄志,行事雷厉风行,但心中却万般仁义,奴婢尽知道的。”他从怀中取出一只铜面具来,交到段秉手中,“王上一直找寻的,可是这件东西?”

    正是那夜流出清澈声音的铜像,段秉还清晰记得铜面的狰狞与少年飘雪般身姿奇异的融合,如梦似幻,不似人间应有。此刻将面具亲授的青衣亲王,如此雍容具象,倒像是那少年另一个面具,其身其目之下,重重迭迭,又不知多少佛面人面杀神之貌。段秉接过面具,在辟邪的目光下微微一个寒噤。

    “小王自当珍重如宝。”段秉将面具放回怀中,“明日待国书宣下,凡小王有,皆奉与殿下驱使。”

    辟邪起身,往段秉拜了下去:“奴婢何德何能,蒙王上如此厚爱,粉身无以回报。”

    段秉亦跪倒还礼:“殿下之恩非惠小王一人,更惠及大理一国。岂能不报?”他挽起辟邪,握了握辟邪瘦削的手掌,方先辞而去。

    霍炎随辟邪恭送至宫门外,见段秉远去,忽问道:“原来六爷与大理王有何渊源不成?”

    “颇有些渊源。”辟邪夜探澜月园,此刻疲惫已极,胸中微微发痛,是真气不畅的征兆。这伤溯起源头,正是那夜为雷奇峰伤及肺经,拖拖拉拉了四年,竟成了沉疴。

    ——受这些罪,当然是要他倾尽国力来好好补偿的——辟邪冷笑。

    七月十四日,中原清泰殿大学士霍炎上殿宣读国书,请大理之兵,解龙门苗患。段秉自是应承,两国君臣俱皆大欢喜。

    次日,大理兵部便点发大将,扈从三千人,会同川、遒之兵,向杜门、幽秦一带进发。大理王于长亭践行。

    辟邪、霍炎偕侍从同行,与大理王惜别。两人堪称中原内廷外朝的一时瑜亮,在大理群臣注目之下,翩然而去。未行片刻,便见一骑飞马从大理宫中来,使者连滚带爬,奔至王桂身边,不住耳语。

    王桂闻言大惊失色,急忙奔至段秉身边,密语道:“王上,澜月园出了事。”

    段秉蹙眉道:“出事为什么巴巴地上这里来说?”

    “前两日夜里,有两个太监自称敬事房的人,入园将那人恐吓了一顿,那人也是个迷糊的,起来分不清是梦是真,今日才想得清楚,和管事的太监说了。日子太巧,辟邪脱不了干系。”

    “确定是如意师兄弟二人吗?”段秉问。

    王桂道:“都是蒙面去的,确定不了。”

    段秉又问:“他可吐露什么详情了吗?”

    “他确定说的,就是他是中原天子这句话。”王桂擦了擦冷汗,问,“王上,要追辟邪回来灭了他的口?”

    段秉摇头:“不。那人一句话,就无妨,只说是王室宗族中的疯子就可以搪塞。何必大动干戈?内亲王嘛……”他微笑道,“四年前就敢背着皇帝操纵朝野,令老臣听命,岂是皇帝宫中能圈养之物?若有一天腾飞出去,我与他的渊源是极大的筹码,断不可毁了他。”

    “如意呢?”

    “那人知道得太多了,断不可再留了。”

    八月初,皇帝便收到捷报,一如辟邪所定之计,当西王穷于应付杜门、幽秦两地的大理兵马时,巢州王景亿会同辟邪,直下龙门,以西王白东楼伙同杜闵谋逆,置朝廷兵马被困崤州,坐视杜闵强占巢州之罪,于正殿命自尽。世子白望疆袭王爵,族人既往不咎,又以白望疆之命,替换西王两员心腹大将,扶植龙门与朝廷渊源更深的世家将领领兵,将两万兵马北上,血战四日占据要道,终令姜放一部自崤州得脱。

    姜放、景亿、白望疆三部人马占得巢州西南,一面为杜闵精兵,一面为倭寇散勇,三方纠结在一处,在巢州成了僵局。

    皇帝不免又起了动用踞州兵马的念头,一连数日,朝中议的都是这件事。

    翁直道:“擅动踞州,必不免京畿空虚。况朝中,抑或是踞州,多是擅平原纵横的北伐大将,现姜放已僵持在巢州,当真无将可用。”

    皇帝冷笑道:“凡讲到京畿之危,各位就十分上心。所谓天下,并非离都宫阙。再这般拖拖拉拉下去,朕在这宫里也没有片刻安枕,京畿空虚,就比得巢、寒、龙门三州日日水火不成?”

    翁直立时缄口不语。

    自东王谋逆始,皇帝便日渐暴躁,凡与东边相关的事,无不急于求成。朝堂上咆哮已是家常便饭。近日顺心的,不过是收复龙门一件。

    “大将也不必另寻了。”皇帝道,“既然辟邪就在龙门,便命他直接调用踞州人马南下。朕已诏谕他了。”

    也许现时节能让皇帝称心如意的,也只有内亲王了吧。

    “内臣于国内将兵,不合礼法。”刘远自然是第一个唱反调的。

    皇帝沉下脸来道:“就算是太傅这样的老臣,朕也不免要说上一句,朝中太多文臣未经一战,便妄论将兵的大事。说起来都是祖宗家法,现杜闵处和你讲什么祖宗家法吗?”他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苗贺龄安抚刘远道:“皇上正震怒,恩师自来耿直,但就此触怒皇上,适得其反。”

    “你却不着急吗?”刘远又是愠怒又是无奈,“群臣劝谏,便寻了内臣直接领兵,长此以往,难免阉患。”

    苗贺龄道:“学生听说上次内亲王上江内进,便直言不可擅动踞州兵马。他是个明白人,不见得就愿意听命。恩师如此着恼,倒不如看他如何复命呢?”

    刘远怔了怔,道:“什么内亲王,连你也要自轻自贱地拿他当个贵胄看待吗?”

    “学生不敢。”苗贺龄有些尴尬。

    次日,内亲王的折子便千里迢迢地来了。

    皇帝大喜,廷议之际,传了辟邪的折子进来。皇帝展开细看,渐渐沉下了脸,只是忽然双手微微发抖,过了许久,方按下折子,叹道:“辟邪也劝朕少安毋躁,只消将杜闵困于黑州,便不战而胜。”

    群臣都是大松了口气,不住点头称是,纷纷附和。

    翁直与苗贺龄都道:“辟邪虑的是。他自来见事明白,更加人便在巢州,自比朝中的大臣看得通透。皇上不妨看他细说的四州兵力,可是对呢。”

    “确是比朝中知道得更是清楚。”皇帝笑了笑,耳中却是盛怒的轰鸣,连群臣“嗡嗡”的议论之声也听不见了。

    ——“因怨怒挟踞州守兵冒进,胜机甚微。”

    只消想到杜闵还在逍遥为王,皇帝便觉奇耻大辱,只盼能早一日将杜闵千刀万剐。他的焦躁和暴怒的缘由,均被折子上这个“怨”字,将这点私心戳得千疮百孔。

    “那么辟邪可还朝了?”有人突然问了一句。

    众臣只觉最近殿上燥热,若有个冰雪的人物在,是何等的惬意。

    皇帝和刘远望着群臣面露雀跃,都一时无言。“散了。”皇帝最后沉着脸道。

    群臣鱼贯而出之际,刘远刻意放慢脚步落在最后。

    中书省当值的是霍炎,一边上前来收辟邪的折子,一边道:“内亲王多智而勇,善谋擅战,在皇上身侧,朝中更是安定。”

    “倒是要晚些时候。”皇帝拿起折子来,看了看道,“他折子上说,段秉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现给了他川、遒两州,日后必生是非。与其急于平定黑州,不如现在便扶植红苗古斯琦上位,埋伏于大理之后,为今后挟制大理做好准备。”

    “难道辟邪不曾禀告,便擅自去了苗地?”刘远忽问。

    皇帝道:“机不可失,他这个时候,大概已到了麻巴大寨了。”

    “臣有一言要禀。”刘远握紧了拳头,拼力吼出决心。

    皇帝见他失态,不禁错愕,挥了挥手,命侍卫、内臣尽数退去。

    “太傅,可是要议辟邪自作主张往苗地去吗?”

    “回皇上,并非如此。”刘远心一横,跪倒在皇帝脚下,叩首道,“臣有件事,一直拿不定,所以瞒着皇上,臣罪该万死。现在看,一定要皇上知晓。”

    “什么事?”皇帝知道必是事关辟邪,然而以刘远的身份,要伏地谢罪方敢上表,他已隐隐觉得不祥,心中悸动,嗓子里也是干涩得难受。

    “臣以为,辟邪,实是逆王颜湛的第九子。”

    “什么?”并非是辟邪拥兵自重意图不轨的罪过,皇帝被这个消息弄得一头雾水,不禁追问了一遍,“颜湛?颜王湛?”

    “是。”刘远道,“庆熹元年,颜湛伏罪,其时太后懿旨,颜湛之子十五岁以下俱罚入宫为奴,当时颜湛十一子,无论长幼,都在宗人府自裁,其中只有一个,叫作颜久的甘愿净身入宫。颜久与颜湛诸子不同,七岁上为颜湛携至努西阿河,身逢大战,心智过人。颜湛还朝之后,还吹嘘日久。若此子忍辱偷生蛰伏于宫中,必心怀不轨。”

    “朕只知道颜王伏罪,而其后人这些干系,朕为什么一点都不曾听闻?”

    “当年处置颜湛,都是太后与四亲王力主,新君尚未亲政,太后不以大不祥惊动圣听,必有太后的思量。况颜久入宫之后便寂寂无闻,外臣稍知缘故的,都当颜久早死宫中。只是,这个辟邪横空出世,臣虽有些疑惑,都念在他是七宝太监的弟子,行事机敏理所应当。”刘远一念间已飘忽回桃花夜雨中,铜面少年宛如妖邪,一语道破刘远的心结——“比之逆王之子,现今朝廷最大的症结,难道不在四亲王乱国之上吗?”

    刘远将头垂得更低了:“而且他在内辅佐皇上,整顿藩务,并无不妥之处。直到北伐,一个内臣兵法娴熟,御军有度,臣的疑虑,变作时刻惊悚,每当思量,无不冷汗透衣,夜不能寐。皇上不疑他的险恶用心,事事倚重,加授军权,朝中之臣日见膺服,长此以往,俨然就是颜湛专政再现。现更不奉诏谕,内臣擅出苗地……”

    “够了。”皇帝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平静。

    刘远倏然抬起头来,望见的是皇帝木然的神色。

    “皇上。”

    “够了。”皇帝冰冷的声音落在他的头顶,“宗室子弟没入宫中为奴,传了出去,有伤太后圣德。况且太傅自己也未曾确定辟邪就是颜久,此事不得再议了。”

    皇帝说的都在正理上,刘远不知如何辩驳相劝,只得又伏地叩首。

    皇帝已经站起身来,撇下刘远,步出乾清宫。当值的内臣无人知道底蕴,只得跟着有些恍惚的皇帝亦步亦趋。

    一墙之隔的清象宫,修葺已近尾声,皇帝跨入宫门,忙碌的工匠立时走避得一个不见。

    “你们不要跟着。”

    皇帝只身向宁波池中的凉亭迤逦而去。

    这是为了功勋赫赫的内亲王专修的宫殿,一园清丽的葱郁,围着正中一池水晶,颇似辟邪的人品。此刻尚未有亲王入跸的繁华,寂肃无声之中,皇帝孑然于池水之上,有些错愕地发现心中的伤感远大于愤怒。

    四年间倚重投契,都是虚妄,就在自己打开胸襟容下辟邪这柄夺目光彩的除魔利剑时,谁又知道是不是在吞剑自裂其腹?

    为君者,果然只有孤家寡人一语道尽。

    皇帝摇了摇头。自初见时的亲近如故的神情,到战场上遮挡于前的身躯,若按刘远之词究之,其中全部包藏祸心,皇帝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的。

    三里湾被围,辟邪直入阵心时的满腔喜悦,如佛谕、如神光,令人朗朗光明之下心生仰望。

    皇帝还清晰地记得自己一瞬间于一介贱役目下的自惭形秽,而今想来,有此凛凛之威灼灼之势,也只有颜王之子了。

    “颜王嘛……”皇帝喃喃自语。

    他甚至不是很确定是否见过颜王。作为皇子,他连单独陛见先帝的时候都极少。靖德太子殉国之后,因母妃地位尊崇,原当是重要的储君之选,却自那时起,再没有得先帝青睐。至于外臣,便更是少见了。

    不可一世、把持朝纲的宗室,身经百战、凛凛威风的亲王——皇帝忽想,也许是见过的。

    应当就在这先帝停柩的清象宫,男子的声音带着贵胄惯有的漫然。

    “迄今未成一事,未经一役,十几岁依旧出入帷幄,只弄些花拳绣腿,有什么才德服众?诗书经纶未曾闻达于朝臣,比之靖仪更是相去太远,又如何指望他日后精进?难道只因是你的儿子,便能觊觎大位?先帝圣明,留下的社稷大宝,他可配吗?”

    “口下留德,你又何必这样说他?”洪昭妃黯然低语,“你也知道……”

    殿中的中年男子忽抬起头来,望向殿门前年少的昭妃长子。

    皇帝至今仍能清晰记得那人眉目里怜悯的神色,将自己直看入泥尘中去。

    “颜王嘛……”皇帝“呵呵”狞笑起来。

    麻巴大寨建于绝壁之上,下方是苗人进入大理最畅的通道麻巴隘口。绝壁对面另一座迭迭青寨,名唤闹河大寨,两寨协同,把守住隘口,易守难攻,绝无逾越的可能。这兵家必争之地,就在七月十一日上,被古斯琦一部突袭,轻易得手,只怕是都罗汉做梦也想不到的。

    古斯琦密谋复国已久不错,但时光荏苒十数载,投奔过各部各族甚至大理王,都未有一个能扶植他成势的人。就在年头上,坐探报他属下为寇者,不过八九百人,在大理边境打家劫舍,自知不成气候,还将族中美女送至都罗汉寨中,任其蹂躏,看来年纪一大,就把复国的心放下了。不料此次连拔两寨,麾下人马竟达五千之众,除此之外,还有数千遒江的江湖人马助阵,俱精弓快刀,将两寨毫无防备的守军杀得人仰马翻。更蹊跷的是,这两寨大门竟是从内打开的,看来早有古斯琦的奸细混入。都罗汉自然大怒,但当知道数日后段秉兵出川、遒之后,就是暴怒了,大骂古斯琦做了大理人的走狗,赌咒发誓要兴兵麻巴、闹河两寨等等,更在寨中杀了多名红苗族人,其怒之残虐不能细述。

    此言传至古斯琦耳中,他却为之一哂,对如意道:“大理王的走狗?他段秉可配有人为他出生入死?”

    如意打了个哈哈:“口下留德、口下留德。奴婢可是受中原、大理两位圣上差遣过来的。虽说是个贱命,却养尊处优惯了,到你这寨子里来,不啻出生入死啊。”

    “二爷说笑了。”古斯琦与如意相识已久,知道他是个不拘俗礼俗务的人,被他抢白上一句,也无甚尴尬,接着道,“我在大理数年,只被当作奴婢一般驱使,自结识了二爷,才有今日。一年间自麻巴、闹河二寨以东,十寨皆结盟共抗都罗汉,加之遒江各大帮派助力,都是从前不敢想、想不到的大谋略。待六爷前来,我必要好好谢他。”

    一时坐探来报,自东有一行十人之众,正步行上山来。

    古斯琦忙起身,正了衣冠,偕如意迎出寨去。

    上山之路蜿蜒狭窄,这十多人如长蛇行来,走得极快,比之爬惯山道的苗人都更轻捷。

    为首一个青年身材健硕也就罢了,其后却是一个圆滚滚的大胖子,手里不住摇着大折扇,一边抹汗一边抱怨。遒江上的帮主堂主们见了,都拍手道:“那不是寒江承运局的吴大老板吗?”这边鼓噪间,这十数人已转瞬到了寨门口。

    芦笙顿时大作,寨中德高望重的长老们已捧出三只牛角杯来立于门前。

    古斯琦领着大小寨主先于门外迎客,见当先来的青年体格劲健,一望而知是内外兼修的高手,而其后吴十六等寒江承运局大将都被遒江的江湖人物一拥而去,剩下的便只有两个青衣少年。其一身材颀长,面貌清秀,望其狂奔之下呼吸匀净,当有十年以上内力修为,虽未成大器,却已令人叹为观止。而后的少年甫一露面,周遭人等竟都倒抽了口冷气,顿时肃立无声,望着他水晶琉璃般反射着阳光,炫人双目地含笑行来。

    如意忙笑道:“这便是我六师弟辟邪。”

    “殿下。”古斯琦几乎是自惭形秽地低下头来,长揖不起。

    辟邪忙上前还礼,道:“寨主多礼了,微贱之人,受不起。”

    天朝大内亲王,雍容揖逊之姿令人神驰,苗寨之人从未见过如此人物,瞠目结舌之际,见他由古斯琦侧身作陪入寨,竟有股寒栗之感。如意与苗人厮混几日,已熟了,挽着辟邪的手,对众人笑道:“莫要觉得他长得好,不过是多打了几次仗,有点军功爱炫耀,从前并不如我的。”

    众人亦只敢赔笑。到得寨门之前,设酒拦门的长老们也算见多识广,一样连祝酒歌都唱不出,端着牛角杯惴惴不知所措。

    小顺子抢上前,想说句病体饮不得酒,辟邪已笑道:“当真是寨主厚爱,如此高贵之礼迎我,奴婢敢不从命?”他端起正中老者手中的牛角杯,作了个揖便一饮而尽。

    如意笑道:“这酒可烈得很的。”

    身旁李师、小顺子并吴十六等人无不忧虑地望着。

    但见绯红酒色立时浮上辟邪双颊,令他看来稍有人间之色,他再饮了第二杯,笑道:“好烈的酒,当真是年轻不经事地逞强了,现在想混赖过去不知还来得及吗?”

    苗家少女们已在远处“叽叽喳喳”地唱起歌来,羞他赖酒丢了人,吴十六等人都是大笑。

    苗家人这才安心笑起来。拉住他劝了最后一杯,辟邪不胜酒力,头晕目眩地扶在小顺子肩上,跌跌撞撞地由众人簇拥着往寨子里走。到寨主的吊脚楼里,忙调了蜂蜜与他醒酒,都笑他酒量太差,也算一乐。一时屋中人渐少。吴十六等与遒江帮派自去密议,留得如意、古斯琦两人在,辟邪入乡随俗席地而坐,伏在靠垫上,对古斯琦道:“大寨主。此番出兵拒都罗汉于大理国门之外,实仰仗寨主威德,中原、大理都感激得紧。大寨主不啻救了中原万万众生呢!”

    古斯琦忙道:“殿下的夸赞,小人愧不敢当。若无遒江各位大侠相助,是极难成事的。但望各位大侠能鼎力相助,一同驻守险要。”

    辟邪在半醉中叹了口气:“大寨主,此事只怕难以从命了。此次来,就是请大寨主见谅,寒、遒两江人马,这两日须悉数撤出苗寨了。”

    古斯琦一怔:“这些人马撤出两寨,守备空虚,几乎便是将麻巴、闹河拱手奉还与都罗汉了。”

    辟邪道:“大寨主,奴婢不妨直言,两寨中屯苗兵五千人,已倾尽了东方十寨所有青壮。而都罗汉此去向西,茫茫青山中卅寨百洞,兵力人口,是大寨主的数倍。且不说强取这两寨险要,只消围之,再有个两个月,两寨中屯粮一尽,人心涣散,必生兵败,祸及十寨妇孺,这两寨这么个守法,还不如拱手让与都罗汉。”

    古斯琦倒抽一口冷气,怫然道:“六爷,如此说来,六爷此来就是来给我们撤梯子的吗?”

    辟邪轻声一笑:“大寨主,寒、遒两江人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只消在离都号令即可。若是罔顾两寨失守而无作为,何须我亲来?”

    古斯琦在他奥妙的笑容中摸不着头脑,想了一想,问:“六爷的意思是?”

    李师见古斯琦患得患失,不敢多语,深恨辟邪捉弄人,不住干咳。

    如意已道:“小六,你怪他们灌醉了你,因此就爱吓人不是?”

    辟邪大笑,道:“大寨主,这是我二师哥混说的。若问我真意,先请教一句,大寨主可愿在苗地称王吗?”

    他平日淡静自持,此刻微醺,形容恣意洒脱,古斯琦望着他光芒万丈的笑容,一时思绪混乱,张口结舌,未说出话来。

    辟邪已倾过身子挽起古斯琦的手来,道:“大寨主知道的,两苗对峙,永世不休。若无英主一统,苗人各部之间杀伐不断,枉死多少人?都罗汉若是有道之君,苗人共仰之,绝无可能任大寨主纵横联合各部而蒙在鼓中。大寨主人品高贵,自东向西各寨,有口皆碑,只消自两寨起事,应者万众,一统苗地并非妄想。若局促在此,遭都罗汉疯狂反扑过来,反倒是下下之策。”

    古斯琦道:“六爷真是说到我心眼中去了。其时二爷劝我联合东边各寨,我尚犹疑,只道都罗汉暴虐之下,无人敢抗。各处游说之后,方知各寨上至寨主,下至庶民都深恨之,他早失民心,定不能长久。六爷今日一说,更是茅塞顿开。我甚愿为之。只是这寒、遒两江人马一走,又如何起事呢?”

    辟邪道:“大寨主,那两江人马更擅水战,于山峦之中不得施展,与其在此空耗,不如做别的用场。而奴婢此次前来,是带着白家军与巢州兵马五千人来的。若大寨主不嫌弃我们越俎代庖,敬请用之。”

    古斯琦大喜,跳起身来望辟邪拜了拜,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辟邪道:“这支人马现在苗境之外,须大寨主准了,方敢入境,还需大寨主安排向导,引大军到隘口,准备西进。”

    古斯琦道:“我这便去安排人手。”

    待他一去,楼中便只剩了自己人,辟邪招李师近前,对如意道:“这便是师傅的关门弟子,李师。”

    李师跪拜,口称“二师兄”行了礼,望了望笑嘻嘻的如意道:“我看二师哥就比你好得多,不似你整日诸多算计和规矩,定是和善的人。”

    如意与辟邪都大笑起来。如意对辟邪道:“这孩子老实,你带在身边莫要欺负他。”

    一时寨中青年男女来邀吃酒作乐,辟邪笑道:“已醉了,还是小孩子去的好。”眼见他们将李师和小顺子几乎是扛在肩上抬出去的,与如意二人都是拊掌而笑。

    师兄弟二人坐得更近些,如意在辟邪耳边低语道:“正如兄弟你所料,段秉并没有将那人挪走。”

    “这回是在宫苑之中,他们抵赖不得,若真的挪走了,岂不欲盖弥彰?那人看形貌,顶多也就二十四五岁,到不了皇上的年纪,硬着头皮顶着皇上的名讳、冒充皇上的身份,确实奇怪。况先帝的诸位皇子中,确实没有年纪仿佛的。想去查玉牒,又是无缘无故的,岂不被宗人府申饬参上一本?”

    “此事好生犯难。”如意咋舌道,“没有确凿的证据,真不知道是不是当密奏给皇上知晓。最近皇上都在气头上,说什么都会炸了。哎呀哎呀……”他仰面倒在辟邪身边,打着滚道,“早知如此就不管了。”

    辟邪用酒后透着绯红的手指托着下颌,望着他笑:“此事就在玉牒上可以看出端倪,皇子诞生就满周岁了,必要登入玉牒的,顺便看看,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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