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便是现今左屠耆王阿纳的生日。按屈射的惯例,不但国内各大贵族均要道贺,盟国君主亲王也当在左屠耆王帐前举杯聚会。虽然是举草原之力兵临努西阿,正是鏖战之际,但比之先左屠耆王夺琦常年独自领兵在外,今年大王的生辰倒是难得一见地齐整热闹。
卢芳国王唯一的侧妃,也在受邀之列。铁兰妃子这日清晨就早起梳妆,亲自检视过所有大箱小箱敬奉给各国各王王妃、公主的礼物。之后侍女再三请用早膳,方回了穹庐中静候国王召唤。
王帐中不久也有左屠耆王要紧的侍卫陪着贵妇前来请安,万般推辞之后,由铁兰妃子身边的妇人陪同,将礼物箱子又细细搜检一遍,落了王帐的金锁,待妃子蒙召启程,便一同起运。
那侍卫与贵妇又见过铁兰妃子的随侍,饮了茶,便告辞而去。如此已忙至正午,用过午饭了,卢芳王的召见口谕仍未传来。
堨给无聊闲转了一会儿,笑嘻嘻剔着牙转回帐中,见同行而来的两名美貌姬妾已迫着黎灿和辟邪洗拭干净,披散了头发,在一色色水盆脂粉和彩衣前蹙眉,不禁也随着她们拊掌笑了起来。
“这孩子可真好看。”昨日还爬在黎灿怀里的美人拽着辟邪的胳膊,将他按在镜前,一边慢慢梳拢他漆黑的发丝,一边冲着黎灿笑,“你们家的老爷们可会放过他呢?”
黎灿已顾不得另一个美姬正强要他穿上彩裙的尴尬,抱着肚子笑倒在地上。
辟邪将眼前的珊瑚珠串随手递给身后的美姬,坦然笑道:“姐姐这么美,老爷们今后哪里还有眼看别人?”
黎灿闻言更是笑得满地打滚,身边的美人被他压住衣衫,也一并倒在地上,闹作一团。
“这时姐姐们还不动身,妃子还在等国王诏谕吗?”辟邪却不甚理会,只问道。
“什么国王诏谕?”那美姬冷笑了一声,“还不是要等王后点头?”
“哦……”辟邪恍然,“都说王后她……”
“放肆!”堨给在旁喝道。
“有什么打紧。”那爽利的美姬道,“草原上谁不知道我们卢芳的王后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我们两个自小长在妃子身边,算是妃子最亲近的人了,这些年也不过见过国王两面。偏偏国王又是个喜欢美人的英雄,要不是王后不放心他一个人在王帐,一并跟去了,卢芳只怕剩不下什么女人的。”
为黎灿更衣的美人也跟着“哧哧”笑起来:“舅爷不说为了妃子出个头,这里呵斥小孩子做什么?”
堨给啧啧称奇:“看看你们这些泼妇样儿,我姐姐何须我出头?我倒要问问她,奴婢们都是怎么管教的,敢顶我的嘴。”
那美姬搂着辟邪的脖子,笑道:“我今夜就不知睡在哪个屈射老头的床上啦,妃子替我们打算好了出路,才不会管我们呢。你,”她在辟邪的脸上吻了吻,“我今后在王帐,一个人都不认识,你们可要来找我们玩儿哪。”
“只怕要被主人打断了腿。”辟邪望着堨给。
“去玩、去玩。”堨给不耐烦挥着手。
“舅爷,左屠耆王处又来人催行。”帐外有人禀道。
堨给叹了口气,忙忙走了出去。
那美姬促着辟邪两人穿上彩裙,梳了发辫,簪了珊瑚宝石,便调匀脂粉,细细给辟邪敷在面上,最后叹道:“涂了脸,像换了个人似的。竟不知道是哪个更好看了。”
黎灿闻言也是好奇,拨开身边女子画眉的手,扭头看时,竟不禁倒抽了冷气。
那有着冰峰般凌厉美色的少女翩然起身,彩裙拂地,正慢慢消融在自天顶投下的狭小的光柱中,这转瞬即逝的不永美景,乍见之下不知应喜应悲。
堨给恰也“哗啦”一声掀开帘子进来,迎面正撞见这绝世姿容,一时以为认错了门,怔在门前,同黎灿一般瞠目结舌半晌,竟不知说什么好。
两个美姬见状“咯咯”笑起来。
“太过美貌了。”堨给透了口气,勉强挤出句话来,“使不得,太招摇了。”
那美姬不甚高兴,将手中的镜子丢给辟邪,道:“怎么就招摇了?你倒说说怎么能妆得丑些?”
辟邪冲那美姬笑了笑,这冰川泻地般的夺目容色,让人一阵晕眩。堨给脱力地坐在黎灿身边,看着辟邪接过镜子自顾其影。只一瞬间,那笑意已变作骇然震惊,这等模样在辟邪的脸上从所未现,黎灿霍然跳起身来,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辟邪不动声色地敛去憎恶的神色,将镜子放回案上,“想到些其他的事。”
黎灿摊开手,哭笑不得对堨给道:“为什么要这等装扮?这是要戏弄我们玩儿吗?”
堨给向两个美姬拍了拍掌,道:“妃子在找你们呢。”待她们都出了帐,方道,“你们不知道王帐的厉害。其中的凶险不在于侍卫们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也不在他们盘查得有多紧、有多少眼线,最最厉害的是,这些侍卫中十有八九都是过目不忘,王帐中各国君主、郡王,屈射派系血缘,他们都无所不知;王帐中该有多少人,都在做什么,带的都是什么细软珠宝,都无不了如指掌。现今跟着妃子来的,都是女眷,也只有扮作女眷跟进去才是唯一的办法。现今只要你把脸再擦黄点儿。如此进去,被人看到一眼,少不了被记得清清楚楚。”
之后又是三拨王帐的人来催行,奈何没有卢芳国王之命,铁兰妃子也不敢冒失启程。直到傍晚的时候,才传来召见的口谕。众人手忙脚乱服侍妃子上车。
铁兰妃子却摆了摆手,回身环顾,借着夕阳余晖静静地将每个人的面庞都看了一遍,才微笑道:“启程。”
这队载满珠宝、绸缎和美人的车马在急迫的王命下,终于在举火之前赶到了王帐辕门,立时便听得有左屠耆王与卢芳国王两家侍卫、贵妇来接。
铁兰妃子命人打起车帘,从车中伸出手来,几名贵妇均上前亲吻请安寒暄,侍卫忙验了箱子的金锁,一并撤去,再将所有大箱子全部打开看过,才来后面的车辆中验看。彩帘一掀,两个盛装的女子战兢兢向后缩了缩。天色已暗,又未上灯,隐约能看到均是上等姿色。因问来历,坐在稍前的女子清清朗朗地自报家门,声音也是好听得紧。侍卫知道这两个都是赠送给屈射内贵胄的姬妾,早被知会,因此不甚为难。
一时盘查寒暄事毕,卢芳贵妇便在前引导,足又缓行了小半个时辰,方在卢芳王灯火通明的帐前停驻。
只是国王帐前却是微妙的死寂,不见有任何体面人出迎,而适才百般殷勤妥帖的贵妇们也忽作鸟兽散,转瞬不见了人影。
铁兰妃子却也不以为意,打起帘子来对侍从们道:“留给我们的住处必定是极远的,不必在国王帐前滋扰,就往里面自己找寻,哪处得空便住哪处。”
“是。”侍从都心领神会地应了,不做半分焦急犹豫,驱车悄悄往卢芳王帐深处去,一路竟不见半个人影,仿若身处死城。
转了几个弯,却见查多亲王孤身从穹庐后藏着身子向堨给招手,见了堨给也甚是尴尬,低声道:“妃子依旧住我营中吧……”
堨给叹道:“姐姐性子执拗,要么就不出来,既出了来,自有她自己的主张。她说住哪里便是哪里,这时候拂她的意,只怕你我在此、在左屠耆王处也是不好交代。”
查多亲王忙点头,道:“如此,烦将军多加照应。告辞。”言罢便逃命般地走了。
兆吉冷笑道:“我家亲王也是不敢蹚这趟浑水,王后她……”
话音刚落,不知哪里蹿出一个衣衫光鲜的丑妇,抖出马鞭来对着兆吉猛地抽了两鞭,不待兆吉呼痛,给了个白眼,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兆吉何曾如此受辱,瞠目涨红了脸,在马上浑身战抖半晌,身周的人无不同情地望着,却一样无人敢置一词。
不刻有人来回已找到空帐,果然是极偏,几乎要挨到乌桓国仆从的营帐。
“也很好。”铁兰妃子点头道。侍从忙搬下地毡裘皮进去铺地,铁兰妃子才命众人下车。那执鞭的丑妇不知何时又转了回来,怔怔看着第二辆车上翩然步下的两个身量高挑的美姬,不知是不是看得呆了,知道兆吉瞥见了她,也拿着马鞭寻仇过来,才回过神一溜烟地跑了。
是夜左屠耆王盛宴,遣人来邀,铁兰妃子只是淡淡道:“到得晚了。尚未见过国王,不便会客赴宴,改日再承大王盛情,前往大王帐下请安。”
堨给见使者神色难堪,忙起身道:“我出来日久,须回禀大王销假,这边带着姐姐的礼单走一趟,各处拜见。”那使者闻言才松了口气。
如此一连两日,铁兰妃子未曾蒙召见过国王,自然也不曾见客外出,一行人如同消失在了王帐中,声息皆无。
王帐中终于再不能不动声色,由堨给陪着,左尸逐骨都侯我真竟亲自来了。屈射异姓侯中,这位须卜氏的我真,却是位逍遥的爵爷,正事不担,却在左屠耆王麾下做了一位管闲杂的总管,如今王帐戍备、饮食、礼节无一不在他管辖,他虽甚少理事,手下却有强人,王帐中因此依旧整肃。这样清闲优哉游哉的人,原本不见得有什么权势,但奈何我真不但年轻时功勋卓著,更加家族着实显赫,就算是领着虚衔,这般人物亲自来了,也不得不惊动卢芳国王帐内接见。
一时礼毕,我真打着哈哈道:“国王千万别嫌我爱占便宜。是前两日各家爵爷收到了铁兰妃子的礼单,都喜欢得很。金银雪莲之类,颇有几家已然收到。只是要送与日逐王和右渐将王帐中的两个美人……”我真有些尴尬地道,“那日进王帐时,族中贵妇、侍卫都看到了,果然是美若天仙,不愧是卢芳水土养出来的佳人。一时王帐里传得沸沸扬扬,惹得两位大王十分高兴。那里盼了多日,还没见到,因此打发我来问问。”
这两位大王都是先左屠耆王夺琦的族弟,怠慢不得。卢芳王赫逯的神色比我真还难堪,瞥着堨给,等着他帮忙解围,见堨给认真摆出一脸的无动于衷,也是无法,干咳了两声,笑道:“竟烦劳你亲自走了这趟。这种帷幄里的事,那些婆娘们应当处置妥当,这时候还未如约送去两位大王帐中,必是他们懒惰倦怠。待我回去好好问他们,晚些时候必让他们送去。”
我真忙摇着手道:“不敢不敢。怎会是王妃的疏忽,定是王帐中哪里部署服侍得不周全,因此无法知会两位大王。我既来了,应两位大王所托,就把两位美人带回去,岂不是便宜?”
“这也很好。”赫逯点头,着急把屈射人请出帐去,忙叫,“来人,去铁兰那边把两个女孩子带来。”
“说起王妃……”我真赔笑道,“我亦多年未曾请安。左屠耆王宴请王妃,却不见王妃赴宴。左屠耆王对我说过,小时在汉军营内,多承王妃照顾,很是想念,要我这次走动时,顺致敬意,再下请帖呢。”
“好好好。”赫逯不以为意道,“我告诉她就是了。挑个日子,让她前去拜见。”
我真笑道:“国王随大单于征战已久,这次王妃来,国王可曾见过王妃了?”
赫逯脸上顿时青一阵红一阵,敷衍道:“这时先把两个侍妾带回去,铁兰嘛……请堨给帮忙向左屠耆王转达,不日就去拜见。”
我真也不敢勉强。此时去唤两个侍妾的仆从奔了回来,大汗淋漓喘着气,望着赫逯不敢说一个字。
“怎么了?”赫逯蹙眉问。
“不知道。”那仆从竟道。
卢芳王的侍卫走上来,一巴掌将那仆从扇在地上,怒道:“废物。”又上前踹了一脚,喝道,“起来回话。”
这时便听帐外“呼啦啦”脚步山响,帐帘一挑,身着便装的铁兰妃子摆了摆手,将簇拥的仆从留在帐外,只身走了进来。她缓缓环视帐中的人,像是忘记了卢芳王的长相,竟看了许久,才走上前去要亲吻赫逯的靴子,被赫逯一把拦住,拽起身来,望着铁兰妃子的目光有些不忍,叹了口气。
“你辛苦了。”赫逯道,“家里都还好?”
“都很好。”
两人的语声都无波澜,更像是相熟的同僚在例行公事般地寒暄。
“尸逐骨都侯也在这里。”赫逯转脸望向我真,铁兰妃子也转过身来,对我真点头致意。
“长久不见王妃了。”我真上前行礼。
“可不是。”铁兰妃子微笑道,语气倒比对着赫逯说话更温柔些,“那时侯爷虽未伤愈,仍策马来送我,很是感谢。这些年甚是挂念。”
我真道:“王妃安康,我们都放心了。左屠耆王也十分挂念,请王妃一见。”
“那是一定要拜见的。”铁兰妃子道,“只要大王首肯,我明日就前往。”
“是,是。”我真忙应,然后不曾挪动脚步,望着赫逯。
“啊,对了……”赫逯道,“我真来,是为了你送给日逐王和右渐将王的两个侍妾。这时候都不曾送过去,还烦他亲自来问,定是你怠懒了。还不快快把人叫来,速让我真带回去。”
铁兰妃子摇了摇头:“恕不能够,再没有那两个侍妾了。”
“王妃莫开玩笑,眼见了两个美人在车中跟着进来的,怎么这时说没有了呢?”
“死了吧……”铁兰妃子叹了口气。
赫逯大吃一惊:“怎么就死了?”
“怎么好端端的,人就没了?”王帐中两个人莫名其妙不见了,才是我真最担心的事情。
铁兰妃子冷冷看着赫逯,道:“此事我知道得不清楚。在王帐内,是王后统管,生杀之事,哪里绕得过王后?”
“王后又和这种事有什么相关?”赫逯脸色一变,惊出一头冷汗,呵斥道。
我真忙道:“王帐中人口失踪的事,是我下辖的职责。国王知道的,这等差池就算左屠耆王要了我的命,也不算严惩。求国王担待,请王后来问一声。”
“使不得。”惊恐从赫逯一脸皱纹中挤了出来,“你们去惹她做什么?”
“有什么使不得的?”有人笑着掀开帐帘走了进来。
那是个笑得让人满眼生花,心生欢喜的女子。秀丽自不必说,在这个年纪,依旧体态轻盈,而面上更是少女般的纯真无瑕的神色,仿若在温室里一直含苞欲放的花朵儿般讨人喜欢。
“王后……”我真忙跟着赫逯向后退了一步,有些口吃地问好。
卢芳王后阿兰扎便美目流转,含笑问好,甚至对堨给也假以颜色,对他点了点头,独独是对铁兰妃子视而不见,目光像是划过空气,便瞥到别处去了。
我真自然知道其中的奥妙——阿兰扎善妒与赫逯惧内草原闻名。赫逯多年来只有嫡妻一人,倒不是因为赫逯如何忠诚于阿兰扎的美貌和人品,着实是因为但凡他碰过的女人都是个死得不明不白或下落不明的结局。唯一例外的,只有铁兰妃子一个人。与其说是碍着先左屠耆王的面子,不如说是因为赫逯处置小心,没有对铁兰妃子有一点怜爱显露罢了。
“尸逐骨都侯有什么要问我?”阿兰扎问。
越是这天真的笑容,越让人胆寒,我真硬着头皮道:“铁兰妃子带来的两个侍妾现今下落不明,事关王帐戍备,大意不得,这里斗胆询王后是否知道?”
阿兰扎笑道:“我已命人杀了。”
“女人!”赫逯暴跳如雷,口齿不清地吼道,“好端端的,杀了她们做什么?”
周遭的人不啻看着困兽在陷阱里挣扎——眼见国王咆哮了半晌,王后却在他好不容易得暇喘口气的时候,抬起晶亮的眼睛,认真地微笑道:“怎么?你是舍不得了?”
赫逯一时语塞,猛地涨红了脸,瞬时闭上了嘴。
我真急道:“这两个侍妾乃是铁兰妃子送给日逐王与右渐将王帐中的,这、这……”
阿兰扎终于收起笑容——只怕之前嫉恨铁兰带着两个美貌侍妾前来分宠,当机立断要了两个侍妾的命。现今知道是外赠的礼物,决断雷厉如阿兰扎,想了想便委屈道:“这么要紧的事,未听人跟我说过一句。族中女子的安置,都当禀我知晓,这两个女子不明不白地来了,我处置了之后才告诉我是准备服侍你屈射贵胄的,当真不是为了为难我的吗?”
如此颠倒黑白的话能被阿兰扎娓娓道来,也算是外人难得一见的奇景。我真愣了半晌,方道:“王后说的是,都是我们不懂事。只是王帐中的戍备规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侍卫处销了号,才能算个了结。”
阿兰扎道:“我只说了处置,卢芳人虽不如屈射多,却还不至于我污了自己的手。这些活,自有人去办,你问我,我去哪里给你找尸首?”
我真不禁有些恼怒了,忍住怒气的时候已在微微发抖。
“啪、啪。”铁兰妃子在旁忽然击了击掌。
帐外有仆从应了一声,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蒙着一块彩绢,待端到赫逯面前,铁兰妃子伸手揭去绢子,上面赫然是一只沾着泥土的苍白的右手,指上还戴着金戒指、珠玉等物。
“这是我带来的孩子的首饰。”铁兰妃子有些哽咽,“都是这些年我赏的。这手是昨天营帐中的狗刨出来的。我命人找了一天,也不见尸首的其他部分。跟了我这么多年,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了……”她掩住面,终于轻泣起来。
赫逯大怒,对阿兰扎道:“就算是你要她们的命,何至于分尸解恨?女人!这是要做什么?”
阿兰扎收了烂漫的神色,冷笑道:“既然是杀了,杀成几片又有什么关系?当年你我杀戎翟人,从南往北一千多里,各种杀法都用遍了,你也没有什么话,老了之后却这么娘们儿唧唧的。”
果然是草原上最负盛名的妒悍妇人,能让狠戾轻蔑的话从朱唇中轻描淡写地吐出。周遭的人都瞠目结舌地望着,不敢应对。
“赛汗。”阿兰扎叫。
立时便有那执鞭的丑妇进来听命。
“你去把我们帐中的女孩子都叫来,看哪两个我真如意的,便允他带走。另外带着他的人,把那些胳膊腿什么的,都刨出来找给他。”
那丑妇还是个哑巴,“咿咿呀呀”地正在答应,我真见她的相貌,再联想阿兰扎的禀性,料想她身边的女孩子也指望不上,只说两位大王不会介意,连忙推辞。
众人都赌气坐在帐中,等着王帐中的侍卫找见了尸块,拼成了两具少女的尸首,看了面相,仍依稀辨得生前甚是貌美,都叹可惜。
赫逯挽着我真的手,低声道:“现今定是得罪了两位大王。请尸逐骨都侯在两位大王面前讲明原委,他们也认识阿兰扎多年,请他们多多担待。”
我真此行只为确定王帐中人口戍备绝无纰漏,更需说服铁兰妃子早日前去大单于与左屠耆王驾前问话,见两件事应都有了着落,自然不会多加骚扰,因此连连点头叹息,眼中皆是恻隐之色:“两位大王定不会怪罪,只怕更是惦念王妃,望王妃早日来见。”
乱哄哄又命人将两具碎尸运出王帐掩埋,这便由堨给陪着恭送,告辞离去。
帐中便突然只剩下了卢芳王和两位后妃,一时声息俱寂,三人默默立了一会儿,几乎同时舒了口气。
铁兰妃子眼中竟似乎有些笑意,静静向王、后二人行了礼,退出帐外。
七月二十七日,左屠耆王生辰已过,王帐中各处安静,本不是什么要紧的日子。这日铁兰妃子启程拜见大单于,也是在凌晨无人时静悄悄轻车而往。作为一国王妃,王帐的礼数应算作极度简慢不恭,但无论是屈射、卢芳,抑或铁兰妃子自己,都不甚在意。
此次召见可谓极密,我真从前一日就清理了卢芳行銮至大单于王帐间的关防。自铁兰妃子到达当日,各王、各尊姓便有眼线在周围逡巡,到了这两日已被驱逐不见。原该铁兰妃子静悄悄受询,当日回转,不惊动任何人的,谁料到了正午时分,大单于今日召见铁兰妃子一事已在各路诸侯处传得沸沸扬扬。
四角、六角天王以降,屈射贵胄的耳目多在大单于行銮四周刺探,知道铁兰妃子虽到得早,但真正被召入大单于穹庐中,乃是午后的事情了。人人静候那位生死未卜的至尊至贵的王子的消息,但屈射各王都明镜般清楚,铁兰妃子被召,只是为了让她说句“子虚乌有”,从无王子诞生,平复各王私议罢了。
待过了一个多时辰,大单于穹庐内急召谢伦零,旋即便传出铁兰妃子暴毙的消息。
这是真正意想不到的变故。一瞬间,王帐内原本兴奋的议论顿时变作缄口不语。连铁兰妃子的遗体从大单于行銮运出,送回卢芳王营帐这等场面,都没有人出来窥探。屈射王帐一片阴沉的死寂。
辟邪与黎灿二人入夜时分才得知铁兰妃子的死讯——卢芳营帐此时已是一片嘈杂,铁兰妃子长年的仆从们震天响地哭起来,不一会儿就被王后的近侍驱赶喝骂,将铁兰妃子的遗体抢过。
黎灿听着众人在夜色中强忍不住地呜咽,忽然道:“只怕王后嫉恼,要毁去铁兰妃子的尸身。”
人既已死,肉身本无可恋——辟邪绝不愿意旁生枝节,但见黎灿当真忧虑,恐他出于义愤行事,再加之铁兰妃子确实死因不明,想了想道:“恐怕是这样的。我去看看。”
黎灿讶然:“这可奇了,原来你也有心。”
“怎么没有?”辟邪笑道,“不然拿什么算计你呢?”
这座穹庐本来就应堨给严命不得点灯举火,四周也并无他人居住,便宜他在漆黑的夜里行事,他脱去长袍,短短的衣装做仆役打扮,飘身而出。
夜已深了,各处已熄了灯,只有国王驻跸依旧稀疏亮光。辟邪潜行至此,各处均迅速勘看——国王住处空无一人,直到王后阿兰扎的围营内,才听得细细的悲声。
辟邪拔身而起,无声落于穹庐之顶,从天顶上往下窥探。
横于穹庐中央的,正是铁兰妃子的尸首。饶是夜间灯光昏暗,依旧可以清晰辨出她颈上一道血痕。尸身固然是被擦拭干净也换了衣物,仍能想见其时热血飞溅,刀刃及髓的惨状。
绰绰灯影下,见一妇人伏身在侧,低低啜泣。她衣衫粗鄙,哭声嘶哑,辟邪原道她是一介普通的仆妇,谁知一旁走来一位贵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妇人仰起头,满面涕泪,竟是在营中执鞭行走的丑妇赛汗。
那贵妇亦俯身下来,自袖中掣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虽恐她损毁铁兰妃子面容,辟邪仍是未敢妄动——只见她小心拾起铁兰妃子面颊旁一缕发丝,结成发辫,再用匕首割下,旋即用丝绢包了,藏在身上的荷包里。
一位身材高大、锦衣虬髯的男子走来在那贵妇的身边坐下,执住那贵妇的手,两人不知如何作想,未曾有一句言语,只是一起静默着。
星辰之下,万籁俱寂——辟邪连透气的声音也不敢发出,桎梏般的宁静中,竟在这清冷的夜里,回想起多年前铁兰妃子拥抱的温暖。
风中轻轻送来那虬髯男子低沉的诵经声。贵妇将秀丽的面颊枕在他的肩膀上倾听着。
与素未谋面的二人这瞬间感同身受如有神会——辟邪有些错愕,心怦怦跳得难受,抽身自穹顶飘下,在营中走得甚快,冷风吹得烦忧稍减,不刻自己的营帐在望,却见黑暗中一点细小的红色火光忽明忽亮,一时怔了怔,他收住脚步细看,原是一个男子正在默默地抽着烟,看形状甚是眼熟,因此放心走近,果然是堨给。
“主人。”辟邪上前轻声道。
“主人?”堨给见了他已是怒极,收了烟斗望着他冷笑道,“我不是你们主人,你们两个竟是我祖宗才对!”他用几乎不可闻的低声咆哮着,见辟邪一脸坦白的无所谓,只得叹了口气道,“六爷,你身份矜贵,又身负重任,何必夜半涉险呢?”
难道应该向堨给说明他依旧记得铁兰妃子当年将自己揽入怀中时自己的震惊吗?
“他们还是小孩子呢!哪里有不贪玩的?”年轻的铁兰柔声款语,在教习的教训声中微笑着,揉着颜久摔痛的膝盖,仔细擦去阿纳满脸的灰尘。
如今看来,自出生以来,似乎只有那叫作“铁兰”的年轻匈奴侍妾把颜王的第九子当作一个真正的孩子来怜爱着。不同于郑王妃严肃刻板,不同于栖霞的永不磨灭的耐心,不同于吴十六等人的恭谨崇敬,甚至不同于颜王的骄傲的慈爱——无关于身份,并无保留,可以由此想见夺琦这样的英雄醉心于她的原因。
堨给见他不语,又道:“即便姐姐与六爷当年有一面之识……”
辟邪在堨给面前竖起手指摇了摇,倾听帐内动静——黎灿不知是否已经睡着,并无声息。辟邪道:“听得营内号泣,不明铁兰妃子生死,又不见一个人来,因此出门打探。”
堨给自知失言,收了烟斗,向辟邪颔首示意,起身领他向自己营帐而去。
这是个最安静的角落,连与堨给最亲近的兆吉的住处也相距甚远。帐内是堨给自己最精简的军旅陈设,他请辟邪抱衾上坐,又斟了一盏马奶酒给他,对他道:“姐姐此来赴死,虽未对六爷明言,但父亲说,那日与六爷促膝夜谈,六爷已从只字片语里料到。那时见六爷心生不忍……”
辟邪微摇了摇头:“先生用计,一向料得长远,妃子一举一动都关乎大局,我岂敢毁了先生心血部署。妃子在王帐中的情形,你可亲见?”
“不曾。”堨给道,“姐姐应是密携了利器到了大单于驾前,在那里自刎而死。只是众所周知,大单于帐中不可携有兵刃,现在当都在疑大单于处死了铁兰妃子,夺琦大王遗孤的消息只怕要渐渐坐实了。”
两人都微叹了口气,静夜把酒本当是难得的惬意,然则议论的却是王妃的横死,人们胸有忧愤,却心无波澜——关内塞外,无不如是。
“我料妃子在蒙召之际便不可幸免,只是不知大单于召见妃子,是否因先生和兄长促成?”
“最近两年大单于与左屠耆王愈发多疑,父亲与我在这件事上,绝不能显露本意。因此在外由卢芳国王密谋造势,在内有人蛊惑近臣力谏大单于逼迫铁兰妃子否认与先左屠耆王有子——双管齐下也是够了。父亲与我在大单于、左屠耆王处,都竭力阻拦,只说姐姐的性子非他们所想的柔弱,小心逼迫太甚,易出大乱。因为我父子难得有一次是一样的主张,反倒令他们生疑,竟最终成事。左屠耆王还特命我亲去请了姐姐来。父亲那时还在苦恼如何让六爷进入王帐,不料我得了去卢芳的差事,倒是一举两得。”
“原来先生早已谋划多年。”辟邪叹道,“这些年我与先生书信来往最是密切,先生对这件事竟只字未提。”
“父亲之前对我道,姐姐当年侍奉六爷有功,先王和六爷都很喜欢。此计毕竟舍她性命,六爷知道了,准或不准都是两难,何必陷主上于不仁?”
“仁?”辟邪的目光有些茫然,“当今皇帝亦不敢专占‘仁’字,先生又何须为我拘泥?中原匈奴死斗多年,哪里还有慈悲仁义?”他晶亮的眸子转到堨给的脸上,问道,“先生书信中多讲匈奴国策动向,甚少提及先生自己起居。待这次见到妃子和兄长,才稍知一二。现今知道妃子舍身,我不知道的只怕更多。讲到‘仁’字,我对先生只有愧疚,半点也谈不上的。”
他这些天好性子由着堨给安排摆弄,看来和善,此时目光凌厉,透人心扉,堨给不禁微生寒意,肃然道:“六爷明察秋毫,体谅父亲身处北方的艰险。不过以我看来,六爷知道的,不过半分罢了,哪里有一二?父亲虽自大破伊次厥始一直是大单于最倚重的谋士,但一直为夺琦大王猜忌,之前因平定草原诸国,不曾与中原交战,都能相安无事。待到阿纳成年之后,夺琦大王愈发忌讳阿纳师从父亲这件事,更将阿纳抚养在身边多年,言传身教下,阿纳对父亲的防备也愈发深重。待近六七年,阿纳摄政日多,父亲日渐失势,他忧虑今后战事中消息不能通达,十分烦恼,最终想出了一个计较。”
“什么计较?”
堨给道:“六爷可知父亲其实有过正室和嫡子吗?”
“不知。”
“我养母是汉人,我幼弟谢初自小伶俐聪慧,父亲深爱之,我自他出生,便日日伴着他,他骑马射箭,都是我教的。”热泪毫无征兆地沿着堨给没有表情的面颊流下,而他依旧不自觉地用极平静地语声接着道,“父亲知道人人都道他晚年得子,必定珍爱如宝,因此一边故作溺爱,将断琴湖周边的属地,一点点都陆续给了谢初,一边授意我故作怨怼,时时对密友抱怨,还要常在家中争执,这般足足闹了两年——我与父亲为家产不睦的事情,在贵族中也算是人尽皆知。父亲见时机成熟,命我在家大闹了一场,次日父亲便将养母和幼弟秘密杀死,如此一来,就算无人亲见,草原上的人也无不以为是我杀了养父亲生之子,我与父亲反目成仇也是合情合理。果然未过几日,阿纳便遣人来找我询了诸多父亲的事。再过了一阵,我立下几件大功劳,还制造了几件对父亲不利的案子构陷于他,才最终能近得了阿纳身边。从此大单于、左屠耆王处的机要才能渐渐传出。”
“杀子?”辟邪神游物外般漠然听着,剑光血光恍若就在眼前,“心里再无可惧之物,再无不忍做的决断。”他嘴唇吐出虚弱的声音,仿佛是在呻吟,“也许都是值得的?”他气血上涌,忙掩住嘴,竭力压低咳嗽的声音。
“应当都是值得的。”堨给用决绝的声音道,“我生在中原,随父母游历至白羊,无故为匈奴人掠杀。我生父惨死,母亲与我被掳为奴隶,生不如死地过了多年,我母亲……”他这样的汉子,此时竟然声音颤抖起来,“我母亲……”他深深透了一口气,横下心来道,“她最后竟是被活活剥皮而死,血肉模糊地与我一起被扔在草原上等着喂狼。是父亲偶遇,收养我在身边,替我杀了那匈奴人全家。现在无人知道我的出身来历,我亦能对奴隶颐指气使呼幺喝六,他们哪里知道我憎恶那些掳人为奴的,恨不得将他们一寸寸剁碎了。阿纳以为我自小在草原长大,享有屈射人的荣华,与父亲毕竟不同,应当心属屈射人,又哪里知道我若眼见这些匈奴人占了中原,不如剜了我的心去。那时父亲对我说,若不能阻挡匈奴人南下,他定当以死殉国,妻子届时一并是死,又分什么先后?谢初最后的两年,父亲真是全心全意、有求必应地爱他。后来父亲对我道:那两年与妻子相濡以沫,是今生最最快活的日子。只是冷落了我,心中好生愧疚。”
“兄长莫怪我直言……”辟邪抬起头来,慢慢展开苦笑,道,“我竟觉得十分羡慕谢初。”
堨给怔了怔,叹道:“六爷所言,与我心有戚戚焉。”
那无辜的少年毕竟还有确定的生死和幸福,这举杯的二人却依旧命运未卜,今后不见得过上一天的安稳日子,想着不禁都苦笑起来。
辟邪望着杯中的烈酒,因为胸口的绞痛,不知道当饮不当饮,有些恍惚。
堨给道:“我看六爷这些天似乎精神又差了些。可是却非病症,难道是内伤不愈吗?”
“既非病症亦非内伤。”辟邪回过神来,“夕桑之后,真气一直运行不畅,尤其是肺经,一直喘些。最近几日却真气紊乱,不堪凝练,也着实恼人。奈何我这门武功便是如此,修习日久,必受内力反噬肺经,也是无可奈何的。”
去年十月间宋别在离都就说得清楚,虽然以他针法一时克制,时日久了,依旧必受其害。这次临行之际,自行施针诸多要穴,一时将咯血之症压制,但经过一座雪山,一条白原河,自己的内息肺经正在分崩离析。
眼看天光渐亮,辟邪饮尽了酒,准备回帐。堨给道:“我因之前力阻左屠耆王召见姐姐,重蒙他信任,今日扶柩回来之前,他便叫我回他帐下听命。这两日我真的日子不好过,王帐的戒备可能有所松懈。”他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张羊皮纸,交到辟邪手中,“六爷务必在明晚出发,按此上的线路时辰,就可以见到六爷要见的人了。”
两人互道珍重,辟邪告辞出来,回到自己漆黑的帐中,黎灿翻了个身醒来,打了个激灵,认清了辟邪的脸,方想起来他是为什么夜半出门的似的,问道:“如何,铁兰妃子的死因?”
辟邪便将铁兰妃子如何蒙召,如何在大单于驾前自尽事略讲了。一时已觉得困顿,和衣而卧,闭着眼睛道:“铁兰妃子停尸在王后营中,帐里见到了卢芳国王和王后一同为妃子诵经超度。”
黎灿想了想,又问:“是带着仆众,还是悄悄地诵经?”
辟邪笑道:“你是聪明人,总能问到要紧处。”
黎灿道:“那便是特地避讳了人。如此说来,王后善妒杀人这种事,也只是国王、王后经年做出来给人看的戏码。妃子自刎,应是国王、王后、妃子三人一起谋划已久的大事。”
“你说的对。”辟邪道,“若非拿这个理由刻意在卢芳疏远铁兰妃子,依旧坐实她先左屠耆王的侍妾身份,怎么能讲得通连国王也不知道妃子当年是否真的产子,更不要说妃子在驾前突然自刎,岂能不牵连到卢芳呢?”
“我想不通的。”黎灿突然道。
“怎么想不通?”辟邪睁开了眼睛,奇道。
黎灿叹道:“铁兰妃子受夺琦大王宠幸,情深意笃,为夺琦大王保全后人,宁愿一人在卢芳坚忍这么多年,可谓对夺琦大王情意深重。现在却以死离间屈射国内贵胄,像是为了这天足足等了十几年。连最亲近的侍女,也忍心杀了碎尸,塞在箱子里带进来,只为我们两个冒她们的身份混入王帐——这么想破屈射,究竟是什么缘由?”
辟邪又闭上了眼睛,似乎听他这番话已经耗尽了精神,气若游丝地呻吟了一声:“若是汉人,只怕都能想明白。”
“汉人?汉人才是口上说着敬爱钦佩,却等着她去死的人。”黎灿“嘿嘿”冷笑一声,最后道,“翻了这许多山,死了这许多人,但愿我们要见的人,值得这些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