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八。
这天白日里,辟邪与黎灿两人将堨给留下的羊皮纸前前后后翻遍背熟。仍恐在连营中迷失方向,特按实地的情形,将卢芳、乌桓的营帐,个个画出,一路标记至均成銮营中心,其中所述的明岗、暗哨、巡哨的地点时间均一一再三推演过,两人各自默记、合在一处印证多遍并无差错,这才放下心来,稍作休整。
现今北方日长,待日落之后,两人起身整备行装毕,已初更过半,王帐深处悠悠传来銮营中奴隶晚祷的歌声——迟来的一夜稍纵即逝——辟邪和黎灿两人掀开帐帘,四周寂静无人。离此最近的铁兰妃子的营帐,因主人身故、应王后之命禁足在帐中待王帐查问,并无一人走动。此刻距月升尚早,地面上黑影浓重,正是潜行的好时机。
他二人依堨给部署,弃了连营外缘——那处虽然清静,却是岗哨众多——反投了贯穿连营的大道而去,这边居住的多数是贵胄的近侍,此时多半仍在主人身前伺候,未及下来休息。两人脚程甚快,又身法高绝,一路遁形而去,未及一刻,已到乌桓营帐地界。
自边界的立旗开始,向北数去,第八座穹庐,便是他们暂时落脚的地方。他们掀起帐帘闪身进去,藏身在衣箱之后,片刻帐外便是“踏踏”的脚步声,红光映进来,正是夜里举火的时候,一队队王帐的侍卫举着火把四处点起火盆。
果然是分毫不差,两人相视一眼,更是蜷缩得紧了。盏茶工夫,只听帐外两人聊着天其中一个打起帘子来,另一个举着灯,向穹庐内照着,一时映亮了辟邪眼前一色色堆着的华服。
“小心火烛。”前面一人例行公事地道。
“待进了中原,你王妃们的衣裳都要换新的,别小家子气,每次都说我。”那人向内略看了几眼,撤了灯,与乌桓人说笑着走远。
黎灿在辟邪耳边笑道:“原来这里是收着妃子冠服的库房。几千里向北,你又做上本行了。”
“难怪进来的刹那间觉得心里踏实得紧。”辟邪却也不怒,淡淡道,“北方虽少绫罗……不过这位妃子的衣箱确实寒碜。”
两人无声笑了一会儿,便无聊等着外面嘈杂渐稀。约二更时,又有脚步渐近。黎灿扭头看了看辟邪,见他已经泰然闭目睡着,气急无奈伸手将他轻轻推醒。辟邪似乎正从梦魇中挣扎醒过来,挣了挣身子,被黎灿一把按住。
此刻已有一个仆从一手持灯,一手抱着衣物走进来,他将衣服迭好,一并堆在衣箱上面,便打着哈欠走了出去。
——乌桓国王的妃子已经更衣休息,过不多刻整个营帐就要沉沉睡去。他们走出帐外,贴住穹庐的阴影,黎灿正要出发,辟邪摆了摆手,袖笼里摸出堨给留下的羊皮纸,扔在几步之遥的火盆里。
两人默默看着它燃尽,启程继续向王帐深处而去。
愈是向行銮去,堨给的行程愈是曲折复杂,有时需要潜伏暗处颇久,等待巡哨经过,有时则要趁侍卫轮值的间隙疾速穿过。眼看大单于的内廷营帐在望,再过一个侍卫岗哨便可,两人潜伏于旁,见前来交接的侍卫已拖着刀走来。辟邪与黎灿只待侍卫换了班,便可潜过此处,却见两个侍卫聚到一处,忽俯首接耳聊起天来。
只听其中一个侍卫道:“竟不料铁兰妃子一回屈射就这样惨死。我尚记得那时妃子追随左屠耆王的情形,当真是温柔无比。当年伊次厥来攻,谢先生救了多少,就有铁兰妃子照拂过多少。左屠耆王收养的孤儿几百人,哪个不感戴她当年的悉心抚养?”
另一人道:“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莫说是过了十五年了,就连左屠耆王都换了人。咱们上面这位,真是好胆略,对谁都是有情有义。怎么就是对铁兰妃子能下得去手呢?”
辟邪与黎灿听他们说出“有情有义”四个汉字来都是吓了一跳。
只听另一人不以为然,道:“也未必要下手。听说妃子是自戮死的。”
两人又絮叨半晌,辟邪与黎灿两人看着天色,已在此耽搁了大半个时辰,想到之后的路程只怕已是诸多变化,必有防不胜防的阻扰,不免焦虑。待两个侍卫叙完话,两人再向前行,原本当是畅通的行銮大道上,却迎面直行过来一对巡哨。他们忙躲入帐后的黑影里,面面相觑,知道堨给的线路虽然算计得精准,而今却依不得。这二人武功盖世,自不会就此退缩,待那对巡哨走过,便展开轻身功夫,贴着帐角飞奔。眼看前方便是白如雪山的大单于行銮,侍卫当真可称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这时候已过换班的时辰,哪有间隙容他们通过。
黎灿在辟邪耳边道:“可要杀几个人硬闯吗?”
辟邪摇了摇头,道:“宁可多等一日,也不能冒险坏了那人的身份。”
两人正在进退维谷之际,却见眼前的侍卫终于困顿,闭目仰天打了个哈欠。就这一瞬间,辟邪已拽起黎灿,从那侍卫眼皮底下一掠而过。
黎灿他早知辟邪的身法之快从所未见,但此刻被他拽着飞奔,几如腾云驾雾一般,他心中大骇,人却已跟着辟邪掠入大单于行銮。
就在这最僻静的角落,有座穹庐,与夏末洁白的大单于行銮格格不入。
穹庐自顶及地,都不惜余力地敷着灰色巨大的狼皮,连帐帘腰上亦悬着九条狼尾,穹庐外的火盆已经燃至余烬,看来是因主人不受宠之故,仆人甚是惫懒,更无一人守夜。穹庐之北,有一处神龛,其中是鹿角搭出的小小一座锥形的帐篷,等待着遥远的神祇突然造访时栖息而用。
黎灿松开软剑的绷簧,向辟邪点了点头,悄悄走上前去,“唰”地掀起帐帘。辟邪轻捷闪入,黎灿倾听了片刻,未见任何异状,便紧跟入内——迎面是一扇屏风,绝非刺绣精致之物,只是张了一面羊皮,上面用朱砂画了各种诡异扭曲的符号,被屏风后的灯光微微照亮,最终还是能认清是一位天神驾着十六匹拉着的马车,在天空行走,地上生灵在雪地中哀求宽恕。
两人慢慢转过屏风,见穹庐正中生着一堆昏黄的炭火,其旁裘褥之上,正在为婴儿哺乳的女子,漆黑长发委地,敞开的胸襟中袒露的一片雪白的肌肤,比身上的白衣更是刺目。女子将目光从婴儿脸上挪开,向辟邪和黎灿抬起冰蓝色的眸子。
几乎是透明无色的眼神,没有一丝惊讶和恐慌,亦没有半分欣喜和安慰,似乎冰封的海面,波澜不惊。
“你们迟了。”她的匈奴话并非字正腔圆,只是声音有些低沉,说得甚是从容。
“是。”辟邪道。
她身边的仆妇也回过头来,直起身望着两人。
他们站得着实远,此刻更觉不当走近,那女子却微有些不耐烦地蹙眉,向辟邪招手。那仆妇见状便起身向外走去,走过黎灿身边的时候,盯了一眼黎灿腰间的软剑,回头见那白衣女子摇了摇头,竟不理会,径直走了出去。
辟邪留黎灿在原地,以目示意他收好兵刃,自己走近,俯下身来,亲吻那女子的脚趾。“女王陛下。”他用贺里伦语问候致意。
“将军。”那女子一样用贺里伦话应着,微微点了点头,“坐。”
辟邪便按她所指,坐在了她身边,从衣襟中取出一只小小的扁匣,打开之后恭敬奉在那女子面前:“中原天子命奴婢致意贺里伦慈姜女王陛下,薄礼不成敬意。”
这是一匣圆润夺目的硕大的南海金珠,总数足有二十多颗,大概是中原宫中所藏的全部了。
“承情。”慈姜向其中看了一眼,便垂目继续看着自己怀中的孩子。
两人都知道这礼物不过是过场,对后面要议的筹码来说都是微尘般的小事,辟邪将匣子放在了慈姜的脚边,静等着慈姜开口。
慈姜终于将婴儿放回褥上安睡,掩上了衣裳。
“听说在夕桑是你阻了那个人。”慈姜道,“他回来说,将领头的中原大将一箭射倒,不知死活。若真的是你,身上一定留有伤痕。”
仍是要验明正身,辟邪慢慢扯开衣襟,将锁骨下方的箭伤露出给慈姜看。
慈姜倾身过来,距得更近了些,用温暖的手指轻触那道尚未痊愈的伤疤。“确实是说命中咽喉附近。可惜你那箭没有杀了他。”她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切齿时,像在厌恶所有那个人留下的痕迹,“自他开始带兵征战,还未尝一败,这次是最要紧的一战,竟未能全胜,当真是天道轮回,那样的人也是有克星的。”
伤口的炙痛,河水的刺骨——濒死的心灰意冷突然随着慈姜的触摸都涌了上来,辟邪微微战抖着。
“你病得很重。”慈姜抽回手指,“这样是回不去的。”
“近来一直如此。”辟邪看着慈姜的眼睛,道,“也不见得怎么坏了,能来得了,就必定不辱使命能带回好消息去。”
慈姜却突然伸手握住辟邪的手腕,她的手掌比通常妇人的都要大些,每一根手指都坚韧而有力,在辟邪雪白的手臂上箍出了红色印记,确认了辟邪的脉象,才慢慢松开手指,道:“你既然称我为‘女王陛下’,自然知道我的身份,我十五岁上就是首屈一指的大法师,你这种内力郁结不畅,虚耗不止,一望而知。你本当散去功力,卧床静养,却勉强支撑在战场上,不妨说等着元气耗尽。我竟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手段续命。”她摇了摇头,“就怕你我今夜所定之计,你没有命带回河对面去。”
慈姜已有些意兴阑珊,辟邪却转回头去望着黎灿,笑道:“这却不怕的,还有一个人,同奴婢一起来的。”
“那又是谁?”慈姜像是第一次注意到穹庐中还有其他人,终于开始仔细打量黎灿颀长劲健的体魄。
“那是中原天子爱妃的兄长,名叫黎灿。”
辟邪小心凑近了些,见慈姜默许,在她耳边又说了句什么,令她微微绽开冷笑。
“你们汉人,总是让人出乎意料。”慈姜道,“我们贺里伦人索居在北,甚少与草原人来往,谢伦零那时来,却将我们国内事说得清清楚楚,我父亲甚是纳罕。谢伦零说到你也是一位人物,今日见了,也是不虚。”
“谢先生心思缜密,见识广博,非我能比。”辟邪道,“贺里伦虽有国王主政,却以女王大法师为尊,贺里伦人乃至极北诸多部落,只要女王号令,都无不遵从。这种事,无论中原、匈奴,都闻所未闻,若非谢先生早年就搜罗各国消息,只怕无人能够想象。”
“只怕你也是不相信的。”慈姜道。
辟邪坦然道:“奴婢亦不瞒女王陛下,初闻时,确实不敢置信。三年前贺里伦与屈射交战不落下风,更加重创夺琦大王,骁勇之名已动中原。当时无非是望贺里伦能与屈射人僵持日久,能拖延他们南下。但如谢先生所言,即便贺里伦人能延得三五月,仍是对大局无补。倒不如保有精兵,伏于草原之北,待日后夹击匈奴人,方算一支奇兵。奴婢那时踌躇,就算屈射人不知女王大法师的身份,女王当真平安入质屈射,而国王日后败战,万一殉国,而贺里伦内又诸多亲王诸侯,未必一心,女王如何驱遣举国兵力?”
“亲王诸侯?”慈姜哑然失笑,“贺里伦内哪有什么亲王诸侯?就算是我父亲,也不过是因为侍奉我母,依惯例摄政,虚得“国王”之称。贺里伦各部各氏,行围猎鹿征战祭祀哪件事不是法师请神谕为之?贺里伦的法师在人间宣神之旨意,无人不从。”她盯着辟邪的面庞,嘴角是冷酷的坦白,“只是我和那些法师不同。我,是神。”
辟邪恭谨垂目:“是。”
慈姜道:“我知道你们中原的读书人,素来不敬鬼神,却爱假托天命,自欺天地有道。我却知道这世上的真神喜怒随性,毫无道法可言,不因你良善聪慧而善待,亦不因你残虐昏庸而严惩,他就喜欢世间人因为他喜怒无常而心生恐惧,匍匐在尘埃里。我生来便是天神托生的法师,每行一步,都有信众伏地铺满红花香草,少时双足从未沾过地上的尘埃,从未有人敢直视过我的眼睛。你们不懂得贺里伦人对真神的敬畏之心,才会疑我是否能号令子民。”
“然则,”辟邪道,“女王陛下,既然天神无常,陛下是否时时能蒙感应?”
“从未。”慈姜的脸上第一次绽开笑容。她深目睕睕,颧骨分明,笑起来的时候,面上平添了许多深刻的阴影,让人甚难揣测她的实意。
辟邪倒是被她的直截了当逗得笑了。
慈姜道:“你我都知我不是什么女巫师婆,不会真的托梦占卜。我们没有哪支部落能游离在贺里伦之外——极寒险恶处游牧,都靠各氏族间相互照看,自生即是自灭。而能看顾每个人的生老病死,讲述每家每氏谱系故事,到维系举国劳力物资,做到各部消息通达、同仇敌忾,都是千万年来代代法师们尊真神托生的女王大法师之命守得的规矩。若没有这个本分,贺里伦人就算被屈射人灭了,也没有什么可惜了。”
“奴婢心悦诚服,不再有任何疑虑。”辟邪道。
“我却还是有疑虑的。”慈姜道。
“是。奴婢此来,就是为应陛下垂询。”
“我父虽然战死,但贺里伦尚存五成精兵,妇孺无损,都藏身在北。屈射人一旦南下,与我幸存部族再无瓜葛。若应中原盟约夹击屈射人,一旦败战,贺里伦便荡然无存了。”
辟邪点头道:“女王陛下所虑甚是。这是两件事:其一,是否当战;其二,胜算如何。”
他微咳了几声,蹙起眉来,从怀中掏出一块丝绢,却没有捂在嘴上,而是在慈姜面前展开,摊在她脚旁。那是一幅纵贯南北的地图,上起贺里伦,下至寒江,标明了山川河流等形状。辟邪道:“女王陛下请看。此处就是贺里伦地界。”他伸出手指,落在贺里伦的版图上,雪白的指尖一直向南滑至努西阿河,“至此便是匈奴与中原的边界,两国在努西阿河屯兵交战多年。陛下再看。”他将手指继续南移,越过丝绢上的起伏山峦、连绵长河,直至离都,“若匈奴人破了努西阿河,继续南下,至此方算攻克了中原都城。”他微笑道,“女王看得出来,比之努西阿河至离都,努西阿河至贺里伦反而近得多呢,更遑论离水以南的中原国土。屈射的夺琦大王身死贺里伦,均成大单于在贺里伦一战中身受重伤。贺里伦国王已然战败殉国。两国之间已成水火。即便均成大单于更觊觎中原江山,这些年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不问出身门第,固然愿意相随,但推进至离都还需时日,如何甘愿将有着血海深仇的贺里伦人置于身后;更不要说屈射贵胄,一来绝不会放弃复仇,二来他们对中原的执拗,远不如均成大单于。单于南征,屈射顶天大王留守草原必是定局,他们又如何能忍受贺里伦人安然占据北方?倘若匈奴人这次又被中原阻于努西阿河,若不至溃败,一定还在草原盘桓,向北、向西,都是好去处。若失此与中原结盟之机,届时对贺里伦又有何益?”
“若我发贺里伦举国之兵,如何必胜?”
辟邪摇头道:“自古行军征战,并无必胜之计。但有两件事,贺里伦与中原可以占得先机:敌后奇兵与制敌利器。”
“敌后奇兵就是贺里伦人了。什么是制敌利器?”
辟邪用匈奴话道:“火炮。”
“啊……”慈姜欣慰地吁了口气,“就是阻了那人的火炮。”
“正是的,若非中原天子带着炮阵赶到,夕桑一战,结局又是不一样了。”
慈姜一直以来平静得如同神的傀儡,此时终于如最虔诚的信徒般迸出狂热的目光。
“早在夕桑一战前,便有万斤精铁运于屈射人身后,就在这个时候,中原已在山里秘密炼制了近百门铁炮。若贺里伦能与中原联盟制敌,则这些火炮,就要仰仗贺里伦的兵马从山中起运、看守、运输到屈射人身后。一旦这些火炮将屈射人后防轰得崩溃,中原兵马正面冲击,胜算就大了。”
“你说的不错。”慈姜道,“上下山阪、出入溪涧、险道倾仄这些事都是我们贺里伦人马最擅长,屈射人亦是弗如。倘若平地遭遇屈射人,我们的弓箭却不及他。只恐那时火炮被他夺去……”
辟邪道:“女王莫要担心弓弩之事,奴婢已命人备下中原最强的弓弩,只盼早日交到贺里伦铁骑手中。而火炮嘛……”他嘴角漾起一个坦诚无辜的笑容,“装备、发火、开炮这些要紧的本事,除了与贺里伦会合的中原兵士,还须贺里伦的战士一样日夜操演,学会纯熟使用,共同制敌,确保不失。因此需要额外划拨至少五百力大聪慧的贺里伦战士,不知陛下可允吗?”
“贺里伦里聪颖可靠的男丁何止千万?若是要,一定挑选好的听候调遣。”
这几乎是成了事——“有陛下的主张,此计已成了大半。中原万万苍生定感激陛下垂怜。”
慈姜又笑了起来:“中原人与我没有什么相干,我只在意贺里伦人这次大战之后又是多少折损。那些妇孺,失了男人,又当如何营生?”
“百姓营生都有赖土地,从北向南万里,别无二致。”辟邪的几乎透明的指尖又落在地图光滑的丝绢上,在空白处不自觉似的微微轻点着,“贺里伦人若能从北方寒林深处出来,南至现今屈射所占的白里国疆界,水草丰腴,实在是战后休养生息的好地方。”
慈姜不以为然道:“白里虽然灭国,但白里人却还没有死绝。屈射战败,屈射人却也不会死绝。正如戎翟人……”她抬起眼睛来望着正百无聊赖的黎灿,“也不会死绝一样。虽然屈射势弱,根基犹在,他族他国要想太平休养几年,也非易事。”
辟邪笑道:“中原兵马届时也不会立时退兵而去,至少也要费上一年继续荡平匈奴余部。”
“过了努西阿河,中原兵马往前一里,便是军资靡费,这次僵持在此就已经动到朝廷的根本,再花上一年,就算扫清了匈奴人,只怕也是国库耗费殆尽的地步了。”
“陛下毕竟是一国之君,果然想得深远。奴婢也在此求教陛下,此战若能一举击溃屈射,今后草原上,当如何远逐匈奴人,而草原又无群雄纷争之乱?”
慈姜笑道:“此战若胜,中原势盛。草原诸国都当心向往之,求与之结盟。择一友邦予之利器,长久替中原驻守,不是更好?”
“陛下所指的利器是什么?”
“自然是火炮了。”慈姜也不隐讳,道,“既已授我族人使用火炮,贺里伦人也愿意用之,为中原守住北方草原。”
辟邪蹙眉收回手来:“陛下必然知道,此物关乎中原气数……”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迎上了慈姜执拗坚忍的眼神,想了想,沉吟不语。
“谢伦零说过,划地而治、结盟履约、岁贡银帛这种事,你若不能做主,也不会冒险出使王帐,只为带句话回去。就在这里,须回答我:我要的,中原能给吗?”慈姜容他自己慢慢盘算,自己低下头来,轻轻抚弄身边孩子圆嘟嘟的面庞。
辟邪道:“现在就有的百门火炮,当悉数奉上。”他见慈姜全然没有抬起头来理会的意思,接着道,“战后一年内,若这些火炮有毁损,中原都会按数补齐。”
慈姜瞥了他一眼,道:“千里迢迢地将火炮运来,路上都是屈射余孽和各族散兵游勇,护送火炮的人马出关过河,所费更多,与其如此,不如将火炮制法索性传了贺里伦人,就地筑炮不是更好?中原人讲: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不就是这个一劳永逸的道理?”
“教贺里伦人就地筑炮?”辟邪摇头,一边慢慢将铺在地上的地图收了回来,小心迭起来,一边道,“陛下,适才已经禀过,这件事物,关系中原气数,实不敢私授海外。奴婢若在此随口答应,就是欺瞒陛下,日后不能成事,两国交恶,适才商量的事,全做空谈。此事奴婢是决计不会答应的,中原无论是谁,甚至是当今天子,都不会向陛下承诺这件事。若陛下强求不得,两国因此生了芥蒂,不能联盟,中原此战的胜算自然大减……”
“哦?”慈姜抬起头来,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你们又当如何?”
辟邪的面庞飘飞着炭火余烬映染的嫣红,飞目似乎是撕裂夕阳的永夜,挟茫茫无尽的冰河历万年而来。“死战。”他望着慈姜冰蓝色的眼睛道。
穹庐中是突来的寂静,传说出现在夕桑河谷的不死的黑色骑士,正用死神的目光俯视着奉为真神的女王。火的余温、婴儿的柔暖、少妇慵懒的呼吸,都在这瞬间冻结了般,让慈姜半晌之后才从窒息中透出悠长的叹息。
“他比不过你的决绝。”她像是避开了刺骨的锋芒,垂目再细想。
而辟邪终也恭谨地低下头,轻轻咳嗽起来。
慈姜道:“非我要强求中原传我贺里伦火炮制法,实是因为战事瞬息万变,等不得中原朝廷批复、制炮,再运至努西阿河北岸。”
“陛下的忧虑,奴婢明白得很。”辟邪像是忍受着些痛楚般地蹙着眉尖,想了想道,“现今已在塞外的工匠,奴婢可以做主留下两人,今后助贺里伦做修理整备事,陛下以为如何?”
“这样已是很好。”慈姜目光闪烁着。
“如此?”辟邪试探着问。
“如此便与中原结盟。”慈姜微笑道。
辟邪郑重取出半面虎符,举于额头双手奉上,道:“奴婢知道陛下虽在敌营,但联络贺里伦族人的途径依旧畅通无阻,因此当面奉上此虎符,请陛下转交贺里伦大将持之,与中原伏兵堪合之后会兵一处,南下共图大事。”
慈姜取过虎符,点头道:“我虽然远在北方,仍知道虎符之重。中原天子之诚,我领受了。”她放下虎符,从枕边掣出一柄出鞘的晶亮的匕首,像是随时备着杀人见血,刀锋煞是锋利,在辟邪面前散发着寒气。
她左手按地,将匕首放在左手小指上。辟邪与黎灿都是微吃一惊,还来不及出言询问阻止,慈姜却连眉头都未皱,稍一用力,竟将小指切了下来,随手扔在木灰中,又取出一段白绫,麻利将伤处包了,才将小指连同其上一只简朴的玛瑙戒指一同从木灰中捡了出来,放在辟邪捧在手中的丝帕中。
“仅见了戒指,我族人仍然是不认的,须将我的骨肉一并带去。切记。”
“遵命。”辟邪珍重地裹好断指,揣入怀中,“中原必有良将携此指寻贺里伦族人践诺今夜所议。”
如此大计议定,辟邪有些脱力地扶地吁了口气。
慈姜道:“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天明了。现在决计是走不了了。这里还是够藏两个人,待明夜再找机会走吧。”
“只怕露了行踪,反累及女王陛下。”辟邪道。
慈姜的笑容甚是微妙:“这里很少有人来的。你去将门口左右两端的狼尾摘去,有人见了,自然会知会谢伦零。”
“是。”
辟邪正要起身,慈姜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辟邪微有些诧异,顺着她的目光,看到的,是屏风前立了许久、挺拔骄傲依旧的黎灿。
辟邪会意地扶起慈姜,黎灿却有些懵懂,看着这个因为毕生被人俯拜,所以总是落足轻盈、唯恐踩到信徒手指的神女向自己缓步走来。
“你是屈射人的死对头?”慈姜盯着黎灿的眸子。
黎灿挪开目光,侧目无声询问正站在慈姜身旁的辟邪,而辟邪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竟不置一词,轻轻走了出去。
黎灿心中咒骂了几句——眼前的女王身量高挑,几乎要赶上自己,稍稍垂目,便能直视她的眼睛,冰蓝色,像贺里伦人从未见过的冰洋。
“我不是屈射人的死对头,也不是中原人的死对头。”黎灿嗤笑了一声,“我无国无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自由自在?”慈姜笑道,“这年月这地界,哪里有自由自在?”
黎灿一把抓住她缠了白绫的左手,将她的指尖举在自己唇边:“陛下站在我的面前,难道不想要片刻的自在?”
慈姜叹了口气:“若你也一样痛恨屈射人,便知道我不想要片刻的自在,只是都在苟且偷生里,他有同样的立场来告诉我,我也值得享受一瞬欢愉。”
“我却没有苟且偷生。我要享受欢愉的时候,就去享受便了,也无须别人告诉我应该不应该。你是真神转世,大千世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个仗,不打了,跟着我现在走了,又有何妨?”
“一走了之?”慈姜饶有兴味地咀嚼这个主意,“你能让我不再听到故国的消息,不再见到中原无尽的使节和说客,不再想起父亲、儿子,跟你走也无妨。”
黎灿笑起来:“这,却是不难的。”
将要黎明的时候,黎灿披上衣服潜行至帐外。昨夜的仆妇已蹲在穹庐边等他许久,见他出来,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地领着他向妃子穹庐旁的矮帐走去。一掀帘子,里面是扑鼻的恶臭,不知道是什么在大夏天死在了帐中。黎灿微一踌躇,那仆妇已狠狠瞪了他一眼。黎灿只得掩鼻而入。
帐中尽是猎回的狼尸狐头,不知是不是为了取皮而留,其后一堆杂物里,辟邪几乎是掩埋在其中,已掩住口鼻蹙眉辛苦睡了。黎灿见他呼吸稍有急促,知道他仍被这些天郁结鼎沸的真气折磨着,只得自己坐在一边守备。
如此白日升腾,帐外仆从懒洋洋开始备水整衣,烧煮吃食,辟邪方在嘈杂中醒来,仍是浑身不自觉地微微战抖。黎灿见状,忧心忡忡了片刻,便和衣酣睡去了。
那仆妇却也丝毫不上心,连吃食都未给两人预备,只在中午扔了一壶白水进来,像是嫌弃自己帐中的气味,转身走了。两人交替戍备,耐性等到傍晚,正要商量如何按堨给原来的安排潜出行銮,却忽发现整个慈姜营帐充斥的放肆的嘈杂已突然消寂,人们像是被驱散的鸟群,一瞬间躲得不见。而那仆妇也不见踪影,只有她沉重的脚步“哒哒哒”在外来回踱步。
不刻便听到一群男子的脚步声“呼啦啦”地闯进围营。黎灿从腰间掣出长剑,跟辟邪向帐中帷幕之后退去,隐身其后,冒险切开一道细缝,两人凑在一起窥视。
恍惚见一华衣昂藏的青年正自己掀起帘子来,走进了慈姜的穹庐。
“阿纳。”辟邪在黎灿耳边像是轻呼了口气。
冰冷的呼吸,黎灿跟着轻轻打了个寒噤。
“你的手怎么了?”阿纳阳光般的声音从那格格不入、阴郁的帐中传出来。
慈姜却不以为然地曼声应着:“昨天献祭给日光之神了。”
“你这个疯婆娘。”阿纳语中是微妙的憎恶之意。
“我疯在自己的帐中,你大可以不必跑来领教。”
穹庐中剑拔弩张的空气能令人觉得痛意,帐中的婴儿不失时机地痛哭起来。
“来人!”阿纳在内唤。
那仆妇忙跑了进去,将慈姜的孩子抱了出来。白净漂亮的婴儿应该是极少被抱到户外,被夕阳瑰丽的色彩震惊着,一边瞪着蓝天般的眸子,一边吮吸着自己的手指。
“你上哪里去?”同来的侍卫伸出手拦住了那仆妇,“把王子抱到你的帐中?不怕被熏死吗?”
那仆妇恶狠狠盯了那侍卫一眼,直愣愣抱着婴儿站在帐外。
“哎呀、哎呀。她那里有几张皮,据说猎来的时候就甚好。”有个人在那里叹气,“我鞍上少张皮子,去你帐中看看。”那人对仆妇道。
那仆妇便在辟邪和黎灿的视野中露齿冷笑,似乎看着羊羔儿走向狮子掉落的陷阱,而她自己,为着同归于尽的决心,从怒睁的双目中滴下泪来。
“杀了来人?”黎灿问。
辟邪轻轻按住黎灿的长剑,心念疾转:若暴露了行踪和身份,只有大开杀戒一条路可以走。进来的人自然是一击必中,侍卫由黎灿解决,再闯进帐中杀了正在云雨的阿纳也未必是什么难事。但一样败露了慈姜的通敌之意,全盘皆输。若一并杀了慈姜……便是左屠耆王在父王姬妾的穹庐中被刺,要做谣言称阿纳为均成所忌而死于非命固然是牵强,但毕竟是眼下的出路,而最大的坏处,却是在决战之前,屈射人便会恐因失了储君,有内乱之忧,提前退兵而去。陈于案上一击而溃的机会就此失去,今后二三十年又是无穷无尽的匈奴人的骚扰和威胁,也绝非中原所愿。
这场大战的气数,竟然落在了不知名的骑士的鞍上少掉的那张皮草——辟邪看着黎灿,含着若有若无杀意的空灵眼神,几日前黎灿方领教过,他知道此刻如能解困,辟邪是不惜将自己当作慈姜的奸夫一把推出去的。
“等等。”辟邪依旧按着他的剑脊。
“天啊。”那人掀开帘子,一边被熏得咒骂起来,一边将帘子撂到帐顶上,“散散气味。”
距得近了,才觉得此人声音颇耳熟。待他说到“有没有狐狸皮?”的时候,辟邪和黎灿二人都轻舒了口气。
只见堨给掩鼻走了进来,在一堆兽皮前挑挑拣拣。
“六爷。六爷。”他压低了声音唤着。
辟邪用指甲轻轻划动遮挡在身前的帷幕,从帷幕边伸出他佩戴的金印。堨给见了,知道他二人平安,如释重负,一边翻动兽皮,一边掩住口鼻,继续低声自语:“我们过白原河时,屈射巡哨贺缇托我给他家里人报个平安。”
辟邪忙又划动帷幕,示意自己还记得这件事。
堨给道:“他家在右骨都侯稽洞百长辖下。我昨日白天去找,却发现右骨都侯一部早在十日前便拔营走了,去向不明,无人知道得清楚。右骨都侯善诺一部是阿纳多年嫡系,分明是奉了阿纳的密令去了要紧的地方。我着实不安,又听说六爷昨夜不曾回转,现冒死来递个消息。”他转身对门外又大声道,“你这里的狐狸还不如我在卢芳猎到的强,还是狼皮吧。这个白色的虽好,却不合我的鞍子好看。这个纯黑的,我就拿走了。”
那仆妇怒道:“那是留给真神在朔夜里歇息的,你个渎神的,不得好死。”
“哈哈哈。”堨给笑起来,一边掀起黑狼皮子搭在肩上,一边又对辟邪道,“就在此时,姐姐出殡回卢芳,你们不能赶上,只怕要身陷此处多日了。这个消息递不出去,有碍战局。我想法今夜送你们出了王帐,再要行险早日出去,只有朔日成人节,当日嘈杂人多,说不定还有机会。”他说完拿着皮子走出帐外,和侍卫站在一起聊天。
慈姜的穹庐中自始至终不曾有些许欢愉之声透出,过了许久,阿纳只身踱出帐来,不知道与堨给说了些什么,便听堨给道:“是。我来处置。”随后又是一行人风卷残云般地走远了。
“呼……”——不啻死里逃生,黎灿大松了一口气,觉得帐中污浊的空气此时也不是那么恼人了,不禁微笑起来,却在此时觉得身侧一重,辟邪蹙眉挂在了自己手臂上。
“怎么?”
“一时松了口气,竟有些晕眩。”辟邪闭着眼睛,艰难笑道。
黎灿扶着他在帷幕后坐下,轻触到他的身体,只是在不住地发抖。“现在是走不得了。”
辟邪爽性平躺了下来道:“既然堨给说今夜想法送我们出去,我会信他。”
入夜也就是转瞬的事,帐外未及燃起灯火,便听堨给的声音在营中呼喝:“把那玩意儿拆了。”
黎灿一把将辟邪从地上拽了起来,从那条缝中向外再看,只见一个汉子上前将慈姜在帐外所立神龛一脚踢倒,旋即驱散了仆役。那仆妇从慈姜穹庐中奔出来,对着堨给大吵大叫,被堨给带来的王帐侍卫一巴掌扇倒在地。
堨给摆了摆手,命人退在一边,自己蹲下对那仆妇道:“你去把你帐中那些兽皮狼尸都弄出来,给我放在车上,我送出去丢掉。不然就让人一把火烧了你的营帐。”
仆妇呼天抢地叫了半晌,见堨给不为所动,只得爬起身来,一边诅咒发誓一边将帐中鞣制好的皮草和狼狐尸首扔在外面的一辆大车上。
“你们去四处搜一遍,看还有没有这些神魔鬼道的玩意儿!”堨给对着侍卫命道。
那些侍卫领命各自去搜。堨给见两条人影趁这间隙钻进车中,躲在皮革尸首之下,方安下心来。那仆妇见辟邪和黎灿一掠而出,自己也操刀在手,赶出帐外准备搏命,却迎面遇见堨给平静的目光,见他对自己微微点头,瞬间便明白了其中干系,对着堨给大叫大嚷了几句,便奔去慈姜的穹庐哭诉。
堨给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放心大胆命侍卫在仆妇帐中搜了一遍,训斥完此处看顾慈姜起居的贵妇,方叫启程。
王帐正中走出去竟花了大半个时辰。这车恶臭的废物,人人避之犹恐不及,又有堨给假左屠耆王之命,早就知会了王帐侍卫总管一路放行,竟顺利出了围城,将车辆弃于围城边,堨给也径直带人转回阿纳帐下听差。又过了一会儿,才有匈奴人大营的仆役奉命来拖车。颠簸了不久,就听有人急促地叩响车辕,两人推开狼尸,滚下车去,躲在路边帐角。
旋即见一条枯瘦的人影像招魂的死神般飘近,黎灿软剑出鞘,将辟邪挡在身后,执剑在前。
那人却突然飘近,欺身到黎灿面前,两指微弹,将黎灿的软剑震开,武功之高,实属罕见。
“先生?”辟邪抢身在两人之间。
朔夜将至,并无月光,谢伦零双目沉沦在黑暗里,骷髅般的面庞展开微笑:“赶到了。”他欣慰地道。
八月初一朔日,屈射成人节。早在多年前,屈射成人节还在八月朔日之后的第十一日,十一岁以上的少年都作成人计。然而自均成继位之后,忌讳此日又是忽勒大王的生辰,成人节才变作了朔日。
这日举族少年都在放肆饮酒、摔跤、赛马,被父辈呼喝来去,结识邻家少女。不但王帐及贵胄营地热闹非凡,驻守在努西阿河前锋的大营中也有不少成人少年来往,大营的东西大门大敞,当真是戍备侍卫营噩梦般的一日。
“最好的法子,就是堂而皇之地走出去。”
昨夜谢伦零说这话时,脸色已十分难看,他刚助辟邪顺理真气,嘴唇煞白。黎灿不禁觉得他的唇间呼出的都是冰色的气息。“大营东门一早通常都是赛马集结,加之观战的人群出入,牵着马出营数里,也不会引人注目。”
待他们清晨到得东门时,果如谢伦零所言,已经人山人海,饰了彩缎银鞍的好马也扎了堆地欢腾。少年们争先恐后报着氏族的名字,祭司也是手忙脚乱地在羊皮纸上逐一记下。然而营门却迟迟未开,辟邪和黎灿两人牵着马,在人群中袖手看热闹,竟也无人理会他们。
黎灿微微舔了舔嘴唇,从腰带上摘下酒壶,仰头灌了几口。
辟邪见状,低声笑道:“就算是正经的匈奴人,也不会这么一大清早便饮酒解渴。你扮得过了。”
黎灿为那句“正经的匈奴人”“呵呵”笑了,扭头看了他一眼,又是忧虑:“一早脸色还是煞白的,你就算拿帽檐挡着,也是触目。”
辟邪忙把脖子上的汗巾又向上拽了拽。
“谢先生昨夜渡你那许多真气,也无用吗?”
辟邪摇了摇头:“先生武功与我不是一个路数。应急之下,虚耗他太多内力,也不过缓些症状。再多,于他性命有虞,实不敢让他再勉强。你在雪山上也试过,当知道其中的厉害。”他说到这里,已觉得有些气喘。
黎灿蹙起眉来——始终不明辟邪是个什么病症,与其说恐他咳症未愈不堪奔波,却更在意他真气运行不畅,如雪山上一般突然寸步难行。
“若真是走出去,你却不用多加忧虑。”辟邪更压低了些帽檐,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
“若有些变故呢?”
辟邪笑了起来:“你是戎翟人,他们立时就会杀了你。而我……”
此时突闻王帐方向一阵欢呼,匈奴人人向前涌去,一声声高叫:“大王!大王!”
眼见周围的人也一般地奔去,辟邪与黎灿相视苦笑,怕留在原地过于扎眼,也只得顺着人潮往回走。
不知此前发生了些什么,人们哄然一阵大笑,只听有个少年的声音高叫:“今日成年,我一样是可以上战场的男子,你敢和我比摔跤吗?”
人们更是笑得癫狂,齐声高呼:“库勒莫!库勒莫!快给这小子点颜色看看。”
“要比试就来啊!”隔着人堆儿,有人喝了一声,沉重的身体自马上“咚”地跳下地来。
人们“呼”地向后退开,让出空地之后,辟邪和黎灿才看清楚人群正中围着的十多彪骑——马匹俊秀纤细,虎纹龙翼,其上的骑手个个身形瘦削劲健,年轻的面上都是风尘深刻的皱纹,而鞍上鞘上都缀满珍珠宝石,一望便知都不是普通的重甲骑士。然则多人腰间缀的汗巾上或金线或缀珠,纵横绣了几十上百道波纹,历数了这些年斩下的敌首,当是随侍亲王的最精锐的战士。
而正中高大的红马之上,是一个身量健硕的青年,卷曲的黑发狮鬃般披散肩头,竟比身着的凉缎皂衣更显漆黑。湛蓝的双眸安静俯视熙攘雀跃的属民,朝阳扑面,辉光照人,芸芸众生之中犹如神祇降世。
黎灿此生从未见过如此英俊夺目的男子,也不禁心驰神往,叹道:“这等人物,当真少见,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空架子。”
“他的弓箭,天下无敌。”辟邪喃喃低语。
“呵……原来是阿纳。”黎灿笑了,“若非已经与你结识,这样的人,要我舍命追随,我说不定也会心甘情愿的。”
人群像是附和他一般哄然喝起彩来。人缝间隐约能见一个彪形大汉将一个少年轻飘飘提起来,往人堆里一扔。人们“哈哈”大笑着接住那少年,更是恣意嘲笑他的不自量力。而那少年却因和国中最厉害的高手交了手,竟也顾盼自骄,由同伴的朋友艳羡。
那巨汉又大声道:“如何?还有哪个小子要和我过过招?”
“好啦!库勒莫。”阿纳身边的侍卫笑道,“都等着开营门赛马,谁要看你出丑?”
库勒莫“嘿”的一声,拉过自己的马来,翻身而上。他的马身形粗壮,再加上他个子高大,几乎能赶上阿纳一般高。他随阿纳并驾齐驱,嘴里“叽叽呱呱”地啰唆,阿纳也只是置之一笑,可见其在部属中地位尊崇超逸。
左屠耆王一行人也随众人向营门而去,一路上男女老少纷纷撷取草原上的花朵,掷在阿纳马前。阿纳亦是欠身还礼。营门洞开,欢腾的人群纷纷上马涌出营去。
辟邪和黎灿松了口气,一样翻身上马,尾随在人群之后徜徉出营,耐住性子跟着众人一般地分列在赛道两边。
“远处早立彩旗,先夺彩旗的为胜!”族中祭司高叫。
上百少年们在营门口勒住马,焦躁地在鞍上左顾右盼。
辟邪向黎灿点了点头——少年们竞赛出发的那瞬,便是他们逃离匈奴大营的佳机——只见侍卫笑嘻嘻将长弓奉于阿纳,又持了一壶响箭,阿纳抽出一支来,箭镞向天,“砰”地射去。
“嗒!”少年们在响箭尖厉的呼啸中大声呼喝,策鞭奔出营去。
辟邪与黎灿毫不犹豫,在少年们于自己面前掠过之际,急催马匹,跟随而去。
却听耳后又是一声响箭尖啸,辟邪倏然转身,探手一把抓到了迎面而来的黑翎。远处持弓的阿纳竟含着微微期待的笑意,镇静望来。“你的马太慢了。”他用中原官话呼道。
“快走。”黎灿的马去得更快,催促辟邪道。
辟邪猛抽马匹一鞭,跟着黎灿向东南方向狂奔。
“奸细!”倒是祭司用最洪亮的声音嚷了出来。
阿纳身边的侍卫吹响警号,众人都望着阿纳,见他微微点了点头,十数骑侍卫风一般掠出,带着东门的卫兵悉数追了下去。
他们的马皆是西域汗血,哪容敌骑逃脱?辟邪二人虽然先行了片刻,未至二里,便被侍卫追上。
辟邪从鞍下抽出藏好的短剑,对黎灿道:“我去弄两匹好马来骑。”说完竟掉转马首,迎着追在最前的侍卫而去。
那人身经百战,从未惧怕任何对手,只见前方瘦弱的骑士掉头奔回,行得也不甚快,便掣出弯刀,打算仗马速冲击之时,一击得手。
眼见就要短兵相接,辟邪却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利箭般射向那侍卫,那侍卫大吃一惊,不及阻挡,一闪间已被割断了喉咙,摔于马下。而辟邪剑势不息,挟一道血线,径直掷向之后跟来的侍卫。
那侍卫倒是眼明手快,持刀格挡。“叮”的一声刀剑相交处,那侍卫觉胸口气息一窒,长刀被震得脱手而出。辟邪如御剑飞来,紧跟着闪到他的面前,一脚将他踹于马下,夺了他的汗血马,继向前行。
黎灿此刻亦跃至宝马之上,掣出软剑来。
“给我。”辟邪并驾齐驱,伸出惨白透明的手去。
“做什么?”
“由我断后。”
黎灿竟在这句话之后笑了出来:“你?为我断后?”
辟邪从怀中掏出皇帝的金印与慈姜的断指,交到黎灿手中:“我现在已觉气息乱行,不过支持片刻工夫。你的右臂未曾伤愈,能拦得住他们几时?此次密议之事、阿纳兵马去向,都须有人活着带回去。”
“你我二人,竟然是你死在我的前面……”黎灿依旧是一脸不可置信,转手将软剑抛给辟邪。
“尚不可知。”
辟邪一笑,兜转马首。两骑烟尘,各分东西。
“呼……”吐出的气息已经灼热得烫人,胸口的冰冷麻木正渐渐变成剧痛。辟邪轻轻将软剑抖成笔直,看它映着碧色的阳光,举目迎向扑来的敌骑,那骑骠骑似乎来得比所有时候都更加快了些,在辟邪剧痛的一呼一吸间,转瞬弹到了面前,对面的骑士怒吼的面庞似已然抵住了自己的鼻尖。
“噗。”辟邪举剑,敌首滚落。而一支黑翎也几乎同时擦着自己的肋骨飞去,疼痛令他浑身一凛,精神大振。他甩落剑上鲜血,向聚拢的屈射精锐招手:“杀我,便来。”
忽听有人呼啸:“分头追那逃远的。”
辟邪冷笑一声,拨马挡在去人马前,纵剑疾刺。那人也算是纵横草原的高手,竟不堪他一击之疾,被刺中肩膀,几乎卸去胳膊。辟邪趁他俯身掩住伤处之际,侧身夺过他鞍上挂着的长弓箭壶,挽弓回身射落已向黎灿追去的一名侍卫。
他转瞬杀伤五人,手中又添利箭,扣弦连发,将追踪黎灿的人马悉数射倒,心中估算黎灿已有足够时间逃脱,方掉头直面追兵,扭头便是漫天飞箭,他拽起身下的战马,以马腹挡去这拨箭镞,那宝马哀鸣一声,伏倒在地。他掩身马尸之后,迎着乱飞的敌箭将自己的箭矢镇静用尽,也不知自己是否射倒了敌人,再抬首时,身周是数百匈奴人马将自己围得水泄不通——烟尘渐渐拂地落定,瘦弱杀手独立一地尸骸之中,匈奴人寂静怒视,却无人上前。
“啊……”终于有一痛失同袍的屈射骑士放声恸哭,举刀冲来,又被他迎面瞬间贯穿胸膛。
突然黑翎飙至,洞穿辟邪右腿,令他心甘情愿地脱力跪倒在地。
“咳。”他胸中奔流的怒血已无法压抑,喷出的鲜血沿着面巾滴落在碧草之上,一瞬全身气血随之鼓噪乱跳,“砰砰”震得他骨碎筋折,每一次呼吸都觉搅动骨髓的疼痛,他浑身战抖,终于弃了软剑,双手捧着胸膛大声喘息。
——竟是这个时候!等了十三年的内力反噬,就在这个时候似毒蛇紧紧缠住了自己。
阿纳强忍着雷霆般的盛怒,手执长弓,驱策他的红马分开众人走近,绕着重围中奄奄一息的杀神踏步,正被无法抑制的杀意和追究他来意的理智反复煎熬着。
垂死的清明令辟邪抬起头来,红马、满面乌云的太阳神、天际也似有万朵红莲飘浮,正在缓缓向头顶飘落。
而那红马,却迎着辟邪的目光,慢慢踱步向他走近,任阿纳勒马数次,仍最后凑近了辟邪,将温暖的鼻息喷在他的胸膛上。
“呵……”辟邪呻吟出声,抱住了红马秀丽的脖颈。
阿纳扔掉长弓跳下马来,一把抓住辟邪,将他掷在地上。周围的侍卫知道他的厉害,一拥上前,将弯刀架于他的咽喉。
辟邪摔得有些懵了,并无力挣扎,只能任由阿纳骑上身来,撕开他的衣襟,认明了他锁骨下的箭伤。
“我就知道是你。”阿纳不禁狞笑,一把扯去蒙住辟邪口鼻的汗巾,“小九。”
“牙……”
仍然是孩童时执着易怒的表情——辟邪展颜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