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河滩这段路程之后,地面平坦,马车渐渐疾驰。即便车内如何富丽堂皇,软褥轻裘堆砌,对于乘坐的人来说,毕竟只有颠簸之苦。尤其是肩胛有伤的黎灿,原应更觉伤痛,所幸此时被疲倦折磨得昏睡,任肩膀不住撞在车厢上,最多不过在梦中蹙眉而已。那汉子好歹合了会儿眼,便和外面的人招呼了一声,又精神抖擞地掸掸衣衫,跳下车要了匹马骑行,留下辟邪和黎灿在车内两个酒瓶子般互相乱撞,自己听他二人在车内稳妥无声,踢了踢马腹,催马上前与那青年并行。
此行虽称护送贵胄内眷出行,那青年却是神色过于凝重,见那汉子上前来,并无一语,只是用初见般的恭敬点了点头。
前程漫长,两人没有丝毫懈怠,路过水源,也仅是换了马,留下两名骑士照顾跑得疲倦的马匹饮水,而车队不曾多歇,在那青年的催促下便又启程。
正值月升中天之际,草原上已是遍洒清凉的光华。那青年命人熄灭明火,旷然天穹下忽然前途无尽,耳边漫然掠过的只是草原上野狼的呼啸,这刻才觉身处浩渺的天际之下,无所依从,旷古之来,哪里有屈射、卢芳,又哪里有匈奴中原?
河道在此刻转向东去,水流因此忽地湍急,“隆隆”怒啸,令一行人精神顿振——莫以此处水势汹涌踌躇,再沿白原河行二十里,却是一处宽阔的浅滩。自古以来便是卢芳、屈射过境的要道,自那处涉水过河,便直入屈射境内了。
战时国境诸多混杂不安,那青年因此唤了一名亲随,遣作斥候,奔于前面警戒战时神出鬼没的散勇。而车马也稍缓了行程,所有随行武士均按刀骑行。如此戒备之下,渡口渐近,只见湍流在前方缓缓散作银河蜿蜒,淙淙之声不闻,澜澜波影静固,在此的神灵已不是怒啸的河伯,只有今夜的弦月飘落在原野上。
那汉子却在这虚空般的静谧中焦躁地将弯刀出鞘寸许,全神贯注望着前方斥候的去向,忽觉马匹一挣,低头一望,竟见辟邪飘身在侧,挽住辔绳并驱,依旧气定神闲、恭恭敬敬地道:“主人,前方似有一队人马驰来。”
那汉子勉强掩住诧异,问:“你如何知道?”
辟邪摇头道:“我却是不知道的。他听到的。”
那汉子顺他手指方向回首,见黎灿亦从马车中探出身子,揉着肩膀皱眉。
“我二人此时还是回避为上。主人请便宜行事。”辟邪向那汉子点了点头,向前方苍茫明静的一片白水眺望,微笑道。“呵……那是白原河……”未等答应,便招手唤了黎灿向草原深处遁去。
那汉子不曾住马,只在奔驰中望着二人投入夜色里,方点镫追上领队的青年,正欲说话,那青年却先呼啸了一声,骑士均勒住缰绳缓缓停驻车马,随那青年一般按刀戒备。
“何事?”那汉子问。
“来了一队人马。”那青年蹙眉,指着黑暗里斥候摇曳着的一点细微火光。
他身边的亲随骑士跳下马去,伏在地上倾听传来的蹄声,不刻跳起来道:“十二骑人马在前,另有一骑殿后。”
“果然是屈射的巡哨。”那青年不引人注意地微微切齿,“这还是我卢芳境内呢。”
不刻斥候也奔来会合,道:“没料到是屈射的巡哨过河来了。”
即便是远离努西阿河战场、戍边巡游的屈射骑手,也是一般的精壮齐整。顷刻便有十二骑人马月色下疾驰来,一声马嘶之后齐刷刷在一箭之外撒成半月形站住,那殿后的骑士当是游弋在更远方的黑暗里戒备着,不知所终,领头的骑手高叫:“来的什么人?”
那青年冷笑,应道:“这里是卢芳王妃的车驾,尔等是哪里的游民?速于路边行礼。”
领头的屈射人跳下马来,远远弯腰,又道:“亲王大队人马已经过河,王妃何以落单?”
那青年道:“尔等尚知这是河东吗?仍在卢芳界内,竟对我国贵人出言不逊?”
那屈射人却依旧不肯相让,道:“亲王率众过河,人口众多,为防他国探子趁乱入境,方在河界以东巡视,不得已这里的所有车辆人马都须细细盘查。王妃念在两国共谋大计,千万莫怪。”
那青年尚未答话,车内铁兰妃子已闻言愠道:“堨给过来,你屈射人好生无理。”
那汉子止住那青年趁势发作,催马上前对领头的屈射人道:“我乃左屠耆王座下封都尉堨给,你等将巡旗与我看。”
那屈射人在卢芳边境领军巡查,对其贵族谱系自极清楚,当下道:“不知大人在此。原来车内是铁兰妃子吗?”忙回身自坐骑行囊内取出一面三角小旗,展开奔来奉与堨给。
堨给接过看清旗上以银线所绣的巡查令及那头领的名字,命他道:“你叫贺缇?在此等着。”便执旗到铁兰妃子车前,跳下马向内低声劝解。
半晌,铁兰妃子终在内道了一声:“知道了。”车帘拂动,竟带着两名侍女走下车来,月色下望着堨给道,“尽管叫你们屈射人搜吧。”
堨给向贺缇点点头,贺缇忙命人对这一行人问清名字、氏族、年龄,逐一辨明口音,并逐车细查。两个侍女蜷身作凳,由铁兰妃子坐在背上冷然看屈射人查车。
第一辆车是铁兰妃子乘坐,此时其中自然空无一人。第二辆车中却是两个妙龄少女,高挑白皙,貌美伶俐,清清楚楚报了家门。因想知是献与屈射亲贵的礼物,再没有深问。
到第三辆车前,那青年已按刀戒备,堨给按住他的手,抢先道:“那是备车。”
贺缇神色恭敬却一样执着,道:“那还是要看的。”掀开车帘,里面也是空无一人,裘褥整整齐齐摞着,摸来也是冷的。
那青年望了望堨给,方大声道:“可够了?”
“是。得罪了。”贺缇躬身对那青年道,“素闻兆吉千户威名,此时虽非初识的好时机,但能一见,着实荣幸。”
“不必客气。封都尉是卢芳的贵客,他若有愿,我们自当依从。只是此事令我国贵人诸多不便,依旧须回禀国王知道。”
“那是自然。”贺缇道,“小人微贱,不敢擅求体谅,待王妃回到王帐,定有体面人前往谢罪。”
“启程。”兆吉未再望贺缇一眼,招呼车队徐徐登程。
堨给登马唤过贺缇道:“此时离渡口也不远了,你越界行事得罪贵人,虽情有可原,却当殷勤弥补,还是护送车队过河吧。”
“是。”贺缇躬身遵命,命身边骑手悉数尾随车队行至渡口。
卢芳、屈射两代交好,多年前就将仅容马匹涉水渡河的浅滩夯实河道、铺建青石,以容辎重弛渡,这些年来,已是上下五百里白原河的要冲。此时白原河汛季未过,青石道依旧在一尺的水下。夜色里屈射的巡兵抢先在河边找到了青石道的界碑,忙点亮火把,戳立于青石道两侧的河床中,将丈宽的平坦道路标界清楚。而卢芳的武士则扶车徐徐前行。因一路难忍的颠簸,这水中平坦的缓行倒让人自疑驰车马凌空飘行在月宫前的荒原里。
两国人众都各自沉默,直到一名屈射巡兵的马匹滑入河中,溅得他自己和身边的卢芳武士满身是水,才有人开始呵斥笑骂。正是能熟络释嫌的时机,却听兆吉喝了一声:“肃静!”两边的骑士都是讪讪然无趣。
小心翼翼行车走完这三里有余的水中石道,终于踏上屈射的草原时,骑手们都是汗流浃背。
堨给伸直了之前一直蜷在鞍上的腿,深深吸了口夜里有些潮湿的空气,在铁兰妃子的车边微笑道:“回到屈射啦。”
铁兰妃子的车中还是静默,贺缇上前行礼作别:“王妃,这是故国的土地,望这一时的欢喜能让王妃原谅小人的无礼。”不见铁兰妃子理会,他自转对堨给道:“小人的母兄尚在。是右骨都侯稽洞百长辖下,这时也当追随在王帐。大人若有闲,如能遣人送个平安,小人万般感激。”
“知道啦。”堨给似乎因为终于回国,一脸的开朗,欣然允诺。
贺缇又将手下一人叫来,道:“小人虽然只做些微尘的小事,但亦不敢擅离职守,这个小子就差给大人,带领车马前往亲王驻扎之处。”
兆吉冷笑道:“我国亲王住处,我们自然知道,不需你们献殷勤。”
“哈哈。”堨给却笑着圆场道,“现在是我尽地主之谊的时候,不过是个小子领路,已觉礼数简陋,当是这些人都在前面开路才是。”
“不敢当。”兆吉连堨给也不顾忌,径直给了他个白眼。
贺缇手下一员骏骑当下燃起火把,引导在前,贺缇等人则下马深深躬身相送。堨给与兆吉并驾齐驱,交换了个眼色,都甚是忧虑辟邪与黎灿二人如何会合。只见那引路的屈射巡兵时不时将火把在半空中慢慢甩动,知道黑森森的草原里都是屈射的伏哨,只是见了平安的信号不曾出动追问,更觉那二人前途叵测,一时都是蹙眉无语。
如此忧心忡忡,都未曾发现马匹已经大汗淋漓,卢芳的骑士追上领头的兆吉,道:“千户大人,拉车的马都累了。”
“好。少歇。”兆吉即答。
车马停驻,骑士解下马鞍,安抚马匹。堨给不免道:“与其这般拖拖拉拉,倒不如好好休息够了再走,一鼓作气驰到亲王驻地。”
兆吉自然深以为是,禀告铁兰妃子之后,命将马匹自车辕上解下,竟优哉游哉地歇脚了。
那屈射巡兵也不敢多语,亦不敢解鞍卸甲,只得在旁耐心坐等。
兆吉斜倚着马鞍,陪着堨给抽烟聊些闲话,一会儿又低声道:“要不弄死了这个盯梢的?”
堨给笑道:“欲盖弥彰。”一个劲儿地摇头。
“妃子想合会儿眼,叫你们别说话啦。”铁兰妃子的侍女出来说道。
“是。”两人应着,目瞪口呆地望着那身量轻盈的侍女抱着肩膀,似乎冻得有些微微地颤抖,拖着潮乎乎的靴子从眼前走过,爬上了最后一辆马车。
“咳。”兆吉被不常抽的烟呛到了嗓子,转脸对着堨给又道,“这般何时才能赶上啊?亲王该着急了。”
堨给道:“那也无法。如果这般奔下去,不到亲王驻地,拉车的马便都不行了。此时以养精蓄锐为上吧。”
这才定下心来,足足歇了半个多时辰。那屈射巡兵自始至终一语不发、双目炯炯地盯着,直到兆吉一跃而起,才重重地透了口气,跟着跳上马,继续在前引路。
东方青白渐透之际,总算看见了一带白色的穹庐升起炊烟。正是查多亲王的车队人马在准备清晨的饮食,待天色清明,就要启程。
兆吉遣了一名亲随奔去通禀,不久便见查多亲王亲自迎了出来。
“太好了,太好了。”查多拉着堨给的手,道,“王妃也被你说动,能同去王帐,实在太好了。我这些天日日夜夜地发愁,想着怎么跟老先生和国王交代。”
堨给苦笑道:“毕竟只是姐姐性子执拗,诸多烦恼也是自己寻来,倒令亲王诸多费心。”查多命人打赏屈射巡兵,那巡兵亦步亦趋,直到车队跟着查多亲王进了营地,这才转身离去。
三辆马车径直驶入查多的行辕,内眷迎出来,将马车围了个严严实实,服侍铁兰妃子和随从、侍女下车休息更衣。堨给自走到最后那驾车前,撩开车帘,看着不知何时转回马车正睡得肆无忌惮的两人。
——从白原河浸透的河水正将一车好裘褥洇得透湿,正用体温焐干身上衣服的二人蜷缩着,在睡梦里发抖。
堨给皱了皱眉,“哗啦”一声放下了帘子,指望落个眼不见为净,踱到一边和亲王一处享用热烙饼去了。
卢芳的车队不曾再作耽搁,全营收拾完毕便顶着星辰向西发进。毕竟是朝贺的辎重,百多辆车将一路压得车辙交错,行程缓慢沉重。待到天光一亮便陆续有卢芳国王派来的骑士催行,命亲王务必在午宴之前到达。
查多亲王被催促不过,只得带同数名亲贵,先行驰去。临行特来堨给车前询问。
“将军可要同我一起先行?”
堨给在车内坐直了身子,回头看了看迷迷糊糊间换了干衣吃过东西此时酣然入睡的两个奴仆,叹了口气道:“却是免了。受父亲之命请姐姐归省,还是陪着姐姐平安到了才最合父亲心意。”
“也好。”查多笑笑,认真握了握堨给的手,“凡事小心。”
“殿下。”堨给握住查多的手,靠近了些道,“此话虽非我的本分,但左屠耆王势盛,亲王谨慎奉承为上。”
“晓得。”查多点头,催马先行。
堨给沉默地望着查多远去,不自觉地摸出烟袋抽起来。
“咳、咳。”辟邪被烟呛得咳醒了过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起身扒在车帘边上透气。
堨给忙掐灭了烟斗,收在怀里,道:“这种走法,只怕要入夜才能回到屈射,不多睡会儿,可没精神服侍主子。”
辟邪笑道:“主人追随左屠耆王座下,却背着他和他国亲王说其不是,可不算本分。”
堨给看着他的眼睛,慢慢道:“正如你所说,查多是他国亲王,孰亲孰疏我自有分寸。不当说的,自然一个字也不会与他知道。”旋即沉下脸来道,“你多什么嘴?”
“是。”
辟邪干脆地低头认了个错,便要钻回车里,被堨给拉住。
“你咳嗽的声音可不好,奇怪的是,听来却不是什么病症。”
辟邪目光一敛,尚未说话,堨给已接着道:“你也知道父亲的病,若你肺经虚弱,近前染到了可是要命的。”
辟邪怔了怔,无语半晌,只得道:“是。”
“父亲这些年可不比从前了……”堨给目光望在他脸上,最后只叹了口气,“回去小心伺候。”
黎灿在车内翻了个身,被肩痛折磨得哼了一声。
堨给望了他一眼,笑道:“若再白些就好了。”
仿若是知道正被人算计着,黎灿倏然睁开眼,看见辟邪一样的一脸不明所以,又欣然睡了。
这些久居祖地的卢芳人清享太平惯了,行事不免散漫,果然将这段路程拖拖拉拉走至入夜,连辟邪与黎灿也都养足了精神,躲在车里令颠簸折磨着百无聊赖。忽听外面轰然一声大哗,车队里人声鼎沸,喧嚣不住,一时马匹嘶叫连声,车辆也随之慢慢停驻,跟着便是前方传来的大声吆喝,似是首领们催行的怒喝。
黎灿坐起身来,按住腰间软剑的绷簧,向辟邪使了个眼色。辟邪因身边并无兵刃,只得苦笑着向他摊手。
两人皆不知外边所遇何事,黎灿因道:“不如现在就出去,混在人堆里。”
话音刚落,车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近,黎灿遂将软剑微微出鞘,盯着车帘。几只纤细的手指伸进帘中,将车帘静静掀开,车外是一张年轻貌美的面孔,目光流转,待望到了黎灿脸上,便展开笑颜,提起了裙子,径自爬入了车内。
黎灿将剑悄悄收了,问道:“外面是怎么了?”
那女子笑道:“坡下就是屈射人的王帐,好大的阵仗,人人都怕了。”
“你不怕吗?”黎灿笑嘻嘻问她。
那女子却滚到黎灿怀里,道:“现在怕什么?还没见到屈射人呢。”
黎灿笑道:“我不就是屈射人?”
那女子冷笑道:“你是屈射人的奴婢,我是卢芳人的奴婢,什么时候能算人了?”
黎灿便佯怒将她按在膝上呵痒,道:“瞧不起我,我可是要做大事的人呢!”
辟邪干咳了两声,指着他们不成体统的模样,对黎灿道:“这样可不好。铁兰妃子知道岂不震怒?”
那女子摩挲着黎灿的胸膛、手臂,道:“过河那时可是你自己爬上我们车里的。这时赶我走,我可回了铁兰妃子去。再说,我也不会缠着你。”她吻了吻黎灿的嘴唇,“谁知待到了王帐,就把我们给了哪个屈射老头?要说快活,还不是现在?”
黎灿苦笑道:“快活?主人不杀了我们才怪。”
“不就是死吗,我陪你。”那女子开始拉扯黎灿的衣服。
“也好。”黎灿朝辟邪笑了笑,捧着那女子的面庞吻起她的嘴唇来。
“小孩子别看。”那女子待再能透气,百忙中呵斥辟邪。
辟邪在黎灿的笑声中叹了口气,挪到车门口,微微掀起帘子,从缝隙中向外望去,身边就是黑暗的缓坡,向远方一片地狱般延烧着的火海延伸而去。
那是由草原的大单于辉光普照着的屈射人无穷无尽、无时无刻不光芒万丈的王帐,银河繁星般延绵不尽。
辟邪默然在那星河里徒劳地寻找大单于的驻跸——应是深藏在远方的草原,并无半点头绪。他轻轻向夜色里冰凉的空气里呼了口似乎更为冰冷的气息,看着堨给从车队前方催马过来,便放下了帘子。
堨给当是前来关照他们少安毋躁,待探头看到黎灿怀里的姑娘,立时暴跳如雷,拿起马鞭朝黎灿抽过去。
“连主子的女人也敢动!”
那少女便掩了衣襟一溜烟地滚下车去,提起裙子来往自己车内跑。
堨给登车上来,将靴子蹬了,摔在黎灿眼前:“过来给老子捶腿。”
黎灿笑道:“是。”挪到堨给身边,敷衍地举起拳头替他捶起腿来。
堨给森森地望了他一眼,实在是对他的恬不知耻无可奈何,最后不耐烦伸腿将他踹到一边,对两人道:“这就到家了。只是我们跟着卢芳的人一同来,要回王帐里,还须得时日。”
“是。”
两人答应得甚快,堨给似乎便消了气,却不敢再放二人独在车内,因此打了个哈欠倒身卧了,肩膀却硌到了什么东西,从身下摸出了一段散落的珠石随手扔在黎灿身上:“收着留个纪念吧。”
“是。”黎灿笑了笑,揣到了怀里。
车外呼喝依旧不止,过了良久,才连哄带吓地令这些在大单于天威之前却步不行的卢芳人赶向前去,人们念着前程的沉沉肃杀,收了逍遥的念头,车程倒比白日里更快些。一开始还能听见卢芳人语,待行了半个时辰,却忽地谨肃静默。
“噼噼啪啪”两侧松明火花爆溅之声,旋即是红彤彤的灯火从车帘外映进来,照得车内一片血光,人面青红不定。
“哦——哦——”不刻传来止马的喝令,四周一片寂静,窸窸窣窣的衣裙拂地声过后,车门前侍女告道:“舅爷,请下车休息。”
“知道了。”黎灿答道,跳下车去替堨给打起帘子。
堨给挪身出去,站在车外清冷的空气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亦步亦趋跟下来的辟邪俯下身来,为堨给拉平袍脚。周遭只是森森的帷幔曳地,孤零零一个侍女站在穹庐前,和车内红光炫目的阵仗大相径庭,多少有点不恭的冷淡。
“带路。”黎灿吩咐那侍女道。
穹庐内稍显黑暗,角落里铁兰妃子肃立着,面容在阴影内模糊不清,不明悲喜。连平日里高声大气的堨给也屏息噤声,带着二人在帐内最光明处垂手默立,战栗着任权威笼罩着穹庐的目光灼然上下审视。忽听轻嗽一声,堨给便轻轻拽了一下黎灿的袖角,跟着铁兰妃子静悄悄退了出去。
穹庐下只余辟邪一人独立,寂静让人能将油灯内灯芯燃烧的声音听得清楚,因此不知时间流转了几许,只是一条模糊的影子从黑暗中踱出来——眼前仿若一具骷髅伫立,眼眶内的血肉在昏暗的灯光下被阴影遮成幽深的黑暗,令辟邪疑惑那里是否真有眸子看着自己,那极度消瘦的人形似在空气里飘摇着,下一次的呼吸就会将他自己吹散而去,只有喉中翻滚的浑浊的气息,和那人胸膛起伏才能让人断定他是活得辛苦,而非挣扎在地狱里。
“主子爷。”那人轻轻呼唤了一声,走到稍明亮处,这刻辟邪才看清了他的面容:当年一如长兄的清俊仅余依稀,而今嶙峋出尘,清净无欲,不类凡物,不知这二十年是如何淘尽了俗缘私欲;只是那人的声音虽然平静温和一如他多年通信中的笔触,此刻在辟邪耳中听来,没有久别重逢的激昂欢喜,却是无尽的悔恨和歉疚,几将他自己淹没溺毙一般。
“主子爷。”
在辟邪困惑的一瞬间,挺拔的骷髅便跪倒在脚前,又唤了一声。
辟邪忙也跪倒,揖道:“先生。”
那人匍匐得更低:“奴婢谢伦零有罪,不敢僭称师长。奴婢愧对先王器重,该当挺身勤王时,奴婢却在北方安逸,罪该万死。”
“先生何罪之有?”辟邪忙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忽略了他“勤王”二字虚妄的含义,“自父王殉难,先生频以书信谆谆嘱我自强,我今日尚活在世间,仍能作为,都是先生的厚爱。先生请起。”
谢伦零托着辟邪双肘将他先扶起身来,而自己依旧仰着面,就如此刻方是初见,仔仔细细地凝视着辟邪的面庞半晌,才微笑道:“是。”
此时才觉谢伦零有了些活气,因这些年不曾中断的笔谈,这微笑正如读他文字间时时浮现在眼前一般熟稔——只有这远在天外的人十几年不离不弃,辟邪掩了多年孑立的寂寞,将谢伦零的手臂又握得紧了些。
谢伦零将辟邪请至北方上座,辟邪忙将他按在脚边坐了,闲话道:“学生原不料今日便能得见先生,实是意外之喜。因之前说到王帐内诸多防备忌讳,现今倒方便行走出来?”
谢伦零笑道:“与其说王帐那边的防备,倒不如说是阿纳一人的戒心。大单于虽将子弟都交奴婢教授中原学问,但左屠耆王夺琦对奴婢却是诸多猜忌。左屠耆王英雄了得,看人是天生的透彻,任奴婢如何取悦,都是隔阂重重。他最是爱阿纳,阿纳也当他亲舅舅般敬爱,从他身上将这点猜忌原封不动学了去,奴婢无能,阿纳是奴婢无论如何都取信不来的。”
早就听闻阿纳对谢伦零多少有些防备,却不知道已到了令谢伦零无可奈何的地步——辟邪不免想起当年同窗之际,虽说亲王子弟上学时个个都是花样百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但阿纳之顽劣依旧令自己眼界大开,而谢伦零却已修炼得肝火不动,想必多半是无奈更甚无动于衷罢了。以谢伦零的博学精干,也自认甘拜下风、一筹莫展,只怕是天下一人了。
“先生周围耳目众多,能成此行想必多费周折。”
“不妨。”谢伦零道,“此次出得王帐是奉大单于旨意前来问话。这些话大单于和阿纳都只放心我一人来问,因此才能讨个便宜,得以早日拜见主子爷。”
“想来是有话要问铁兰妃子。”
“正是的。”尽管辟邪一语中的,谢伦零倒也未有半点意外,理所当然回道,“主子爷当年随先王北伐,是见过铁兰妃子的,不知道爷还记得?”
“确是记得的。”辟邪道,“当时先生荐了几个人跟着阿纳过父王营里来服侍,其中就有铁兰妃子。因是汉人又格外温柔,至今还记得。”
“只怕另外三个……主子爷一样记得清楚。”谢伦零苦笑。
辟邪却蹙眉道:“只是当年四人都称作屈射贵胄侍妾,此番在卢芳见到铁兰妃子,就算知道她是先生义女,前来接应也不当奇怪,倒也吓了一跳。”
“这是奴婢的疏忽。”谢伦零道,“这件事多年前已禀报先王知道,却未曾对主子爷单独提及:其时左屠耆王家眷无一幸免于伊次厥屠戮,奴婢确将铁兰献与左屠耆王为侍妾,铁兰年纪虽小,却侍奉左屠耆王用心,因此颇受左屠耆王宠爱。置她在左屠耆王身边耳目,果然消息通透聪明,实是难得。奴婢原本指望她在左屠耆王身边长久,终有一日成就大计。不料与伊次厥一战之后未及三年,左屠耆王便将铁兰送给了卢芳国王赫逯。当时盛传铁兰妃子已有身孕。所以奴婢大惊之下追去询问,总算在入卢芳之前截住了铁兰车驾,但任奴婢百般盘问,她只是矢口否认,只说自己得罪了左屠耆王,被贬出屈射,也是别无他法。”
“只因是铁兰妃子自己的骨肉,怕是被先生惦记上,芒刺在背,不得安寝呢。”辟邪不禁笑了,“饶是恩重如山的义父却也只字不露。”
“她若非有这点见识,便不堪重任了。”谢伦零苦笑道。
辟邪笑道:“倒是这位卢芳国君,竟连夺琦大王也甘将后嗣托付于他。只论左右逢源,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涉及辟邪出使的机密,谢伦零忙道:“卢芳国弱地小,这些年匈奴、中原各样人物轮番称霸,卢芳依旧苟全至今,不如说是赫逯一人的智慧。他只认一个道理:草原上一王独尊,便再无卢芳。但凡能让天下大乱的秘密,他必不遗余力地守着。自当年破伊次厥,匈奴各部皆见识过他合纵连横的手段,草原上尤有其独尊的地位。连大单于这样的人,也必将他置于身边,才觉安心。”
“眼前就是南下的当口,这些年均成、阿纳都未曾过问铁兰妃子子嗣的事,偏在这时召她来问,恐怕少不了这位卢芳国王的推波助澜。”辟邪道,“要清楚真相,还是当年盯住了,落个水落石出的好。其时碍于夺琦的贵重,不敢深究,这个时候再问,定没有半点确凿的口供……”
“奴婢当年也是如此回禀先王的。”谢伦零道。“先王却道,随她去吧。”
辟邪道:“想来父王觉得有些事似有若无反倒绝妙。”他说到这里,忽生了一个不祥的念头,收了语声。
“正是如此。”谢伦零却无视他的沉思,拊掌道,“屈射先帝阙悲之后,虽非其子继位,但大单于正室终究是先帝嫡亲的公主,且子嗣昌盛,从皇位的血脉上论,总在屈射贵胄中。只是不料大阏氏在断琴湖一役殉难,连同屈射的诸位王子也全部殒命,就算是最后阿纳过继与大阏氏为子,归根到底依旧不是屈射人哪。大单于的寿限就在眼前,若左屠耆王一支亲贵的血脉确实在,屈射日后在阿纳之外有个众望所归的人,对他来说不免头痛,但倘若这位亲王明明白白地确定夭死,屈射人便自然失了念想——从这里讲,此子当真生在屈射,注定必死。左屠耆王与铁兰妃子当年这金蝉脱壳之计不可谓想得不长远。然而诸多算计不到的,却是现今南下之事未定,左屠耆王先薨,大单于重伤这件事,草原上再冒出左屠耆王后嗣的传言,这般捕风捉影的议论,让屈射人平生诸多想象,心生长久寄托,倒反而让阿纳棘手,处置得一不小心,就是一场大乱——想来也非左屠耆王当年所愿。”
“若夺琦有后,待均成薨逝,必生嗣争?”辟邪道,“只是阿纳之势强盛,国内颇得人心,何以有诸多顾虑……究其根本,难不成是蓄奴这件事?”
谢伦零叹道:“主子爷果然聪慧通达……”他静了一瞬,抬起眼睛来望着辟邪,其中的痛惜之意太过深刻露骨,不给辟邪些微机会无视其中暗沉沉的不祥。
“先生?”辟邪的目光安静地投在谢伦零的脸上。
“是。”谢伦零回过神来,微笑道,“主子爷果然聪慧通达。正是的。屈射上古以来逐水草栖息,人人尚武,征战为天命荣光,不假低贱人手,所掳人口皆充为奴隶;又经伊屠、旭逯两代大王略土地、夺人畜,自断琴以东二十氏中脱颖而出,因其善战凶戾使奴隶如驭牛马,却无人能抗之,草原上为其奴役者数万人,上至贵胄武士,下至平民妇幼,皆衣食无忧。倘屈射甘居断琴以东,又无戎翟觊觎,如此放牧征战万世,亦无不可。唯可叹的是,屈射人为图草原之西,却将一国交在了一个奴隶手里。贵胄用作牛马的奴役,不过几年,就被人锻炼成了巨人肉身中的铁剑。”
辟邪叹道:“现如今想要抽走这柄利刃,屈射也难免剖腹裂背之祸。”
“正是。都知自大单于三十年前领命西征的那刻起,屈射便再无宁日;奈何这个时候,竟是阿纳来消受这个残局。”谢伦零不免也叹了口气,“他为人宽厚勇烈,宏图伟志,匈奴人三千里草原上无出其右者。况如今匈奴国力强盛,南图中原正是大好时机,掠土称帝,更非妄想。若大单于与左屠耆王此番南下之际都安康健在,或即便大单于伤重时左屠耆王仍在,天命当属阿纳,顺序承继大统,都本无枝节。而现今左屠耆王一去,屈射贵胄犹失脊骨。大单于驾前奴隶出身、经年累功的大将固不必说;即便是他国贵族大将,这些年间经大单于、阿纳斥逐异己,剩下的都堪称如今的股肱,与屈射人一般重用无异;屈射贵胄与这两者在草原上,恐不能再轻易一较长短。中原江山万里,人众万万,他们却无一谙熟、无一渴求;而奴隶这个安身立命的根本,一旦跟着南下,必定难保,他们心中的惶然只怕比之大单于掠土称帝的野心,要大上万倍,是此番南下最大的症结所在。”
“以我知道的阿纳,虽然狂野好胜,骨子里却沉稳得很,又绝非执拗之人。时机不善之际,未必会固执南下。此刻胜他虽已是万难,但若容他五六年间稳定了草原上的势力,天下再无人可挡。定要在此促成一战。”辟邪蹙眉道,“现今最要紧的就是均成的伤势能否撑到决战那日。便是弄清这件事,也不枉我走这一趟。”
“大单于已有多日未曾议事召见。”谢伦零道,“连阿纳也未曾近得御前。王帐内已隐约有些传言,怕是大单于寿限就在眼前。不过,细看过大单于的膳食,便知道他近日饮食俱增,几件喜爱的点心也比前阵子用得多了。御医照惯常,不过一日两次内进,不曾用过重药。以奴婢看,对大单于来说,确都是好兆头。”
辟邪微笑道:“这阵子就是在闹苟丽忽的事,均成称病在内不理事,其意就在那些骑墙观望的屈射人身上。他们可没有先生这般明察秋毫,多半是要变着花样寻死。均成这时候还能筹谋这些,想他应颇有余裕,不辜负我们提兵来战。”
“奴婢惭愧。”谢伦零道,“这几年失宠于大单于,内进的时候越来越少。主子爷不嫌弃奴婢诸事不能亲见确凿回禀,奴婢便感激得紧。此事只能凭蛛丝马迹揣测,若确实了消息,再明回了主子爷知道。”他又叹了口气,想了想续道,“若论对王帐内外消息通达,奴婢已比不上谢还了。”
“谢还?”辟邪问。
“便是堨给。”谢伦零回道,“他本就是中原人,小时随父母北上游历,父亲为屈射人所杀,他与母亲被掠为奴隶。后奴婢买了来,认为养子,才更名谢还。他自小就在我身边通习诗书,广结人脉,在各部各国乃至王帐内都能做到八面玲珑、消息通达。最为难得的是,他竟能得阿纳青睐,这两年更是阿纳最亲近的扈从,到了出入帷幄一同起居的地步。奴婢这里最要紧的消息,不妨说都是他的功劳。奴婢老朽,不堪重用了,只这个孩子视若己出,还望主子爷今后看顾,容他还籍中原,追随在主子爷身边。”
“呵……”辟邪慢慢透了口气,见谢伦零仍等着自己答复,方道,“先生毕竟膝下尚有长子,正经应是享受天伦,荫及子嗣的时候……”他想了想,神色不禁落寞,苦笑道:“自父王殉难,总觉得这世间也只剩了先生一位亲人,也当先生是如此对我……这么想着,竟有些寂寞。”
谢伦零骷髅般的面容上竟迅速地掠过了一抹震惊,喉内的呼吸更是浑浊,怔了半晌,匍匐在地叩首道:“主子爷再莫出此言。奴婢只是王府中的一介家奴,出身卑微,实为草芥蝼蚁。若非先帝、先王纡尊降贵,自微尘里将奴婢抬举出来,奴婢只怕还在……”
“先生不必过谦……”辟邪忙欠身去扶,慰道。
谢伦零却又叩首,语声坚决,道:“主子爷只答应奴婢,万不可再如此做想。尊卑有别,奴婢万死不敢当此厚爱。”
“是、是。”辟邪难得地有些不知所措,“这里就答应先生。”
此时便听有人轻轻地划动帐帘,正是堨给极低的声音:“父亲大人,这里有左屠耆王帐下遣来的使者。正要往姐姐座下致意。”
“知道了。”谢伦零起身道,又搀住辟邪的手,“不出意料,进入王帐也就是明日的事。主子爷早些安歇,明日方便行事。”
“那是自然的。”辟邪应声,望着谢伦零匆匆离去的背影,忽又道,“先生。我师傅自出宫之后,未曾转回老家寒州,竟一直向北,最后知道他也到过白羊。学生一直不明其意,妄自揣测他是否前来寻过先生。请问先生这两年可曾与师傅谋面?”
谢伦零转身道:“七宝太监?倒不曾见过他。”
辟邪目送谢伦零掀起帐帘,迎面就是堨给投来的深沉的目光。一瞬间穹庐又是死寂,只留下他默默回忆适才谢伦零提到“七宝太监”四个字的时候,是不是透出了一声不合时宜的森然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