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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中册 第5章 于步之

所属书籍: 庆熹纪事

    想是水光照眼,才睡得不安稳。景仪在晨曦中翻了个身,闭目回想昨夜究竟做了什么梦,仿佛是血红的离水,缓慢悠长地翻滚,自己被江底亡魂羁绊着,苦挣不脱,身周都是冰冷黏滞的江水,紧巴巴贴在自己身上。

    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成亲王清醒了些——难道是昨夜太过激狂,大汗淋漓到现在?身上黏糊糊的,似乎浸透了汗水。睁开眼睛,面前是月白色的纱帐,粉色的桃花,一朵朵像飞溅的脑浆。

    “血?”成亲王看着自己的手指,满是深褐色凝固的血痂,“你又不是女子……”他皱眉笑着转身,正擦着祝纯青白的面颊,僵硬的冰冷骤然蹿入他的四肢百骸。成亲王打着摆子,不自觉地强迫自己看清祝纯死鱼般半张半合的眼睛,一丝暗红色的血迹和着干涸的唾液,正从嘴角蜿蜒流在枕上。

    成亲王腾地坐起身来,摸到自己颈上沾到的血迹,他低头检视身上,雪白寒绢的轻袍浸透了从祝纯洞穿的身躯中流出的血液,已经变得有些僵硬。成亲王拼力咬住颤抖的嘴唇,压抑着惊恐的呼叫,狂乱地解着肋间的带结。细小的死结几次在冷汗中滑脱之后,成亲王失去了耐性,软弱的胳膊勉强撕开衣襟,将袍子摔在床上,他手足脱力地爬过祝纯的尸首,人裹着纱帐滚到地上,钉在祝纯心脏上的利剑擦破了他的大腿,也没有让他觉得痛楚。

    “啪”的一声,祝纯铁青的手臂从床沿上滑下来,手背拍在地上,像是猪肉扔在砧板上的声音。

    成亲王终于松开了牙齿,扑在角落里的地板上,拼死呕吐起来。

    “王爷!王爷!”

    感觉到赵师爷正用冰凉的手巾擦拭自己的额头,成亲王才觉得阳光透过竹帘细小的缝隙照在自己的脸上,视野里才觉光明,回过神来,嗅到船舱里一股血腥和酸腐交织的异味,弄得他又想呕吐。

    “打起帘子来。”他焦躁地挥了挥手。

    “是。”赵师爷连忙卷帘子,展开扇子在成亲王脸旁打起凉风,“王爷有没有伤着?要不要叫人上来?”赵师爷打量着他满身血污。

    成亲王摇了摇头:“没有。先不要惊动他人。”

    “王爷没看见行凶的人吗?”

    “已死了多时了,没有半点察觉。”成亲王捂着脸,“去看看尸首,和那柄剑。”

    赵师爷细细翻弄祝纯赤裸的身体,最后吃力地将那柄长剑从他坚实的胸膛里拔出,用祝纯散落地上的衣物将长剑擦拭干净,奉到成亲王面前,道:“学生看过了,浑身上下只有胸前一处致命伤,正刺中心脏,洞穿到背后。看他脸上的神情,应是在梦中死的。”

    成亲王哑声道:“他也算是东王手下一等一的好手,怎么半分警觉也没有?就这样送了性命?”

    暗青色的剑身,甚至说不上特别锋利,素木的剑锷,透不出半点杀气。

    成亲王叹了口气:“用这么素净的剑,就能无声无息地取高手性命,会是什么样的人?”他翻转剑身,望着剑脊上黄铜錾的字,不禁一怔。

    “你看。”他将剑身摆在亮处,指给赵师爷看。

    “驱恶?”赵师爷迷惑道。

    成亲王皱着眉:“怎么这等耳熟?”

    “王爷!”赵师爷神情已变,惊呼了一声。

    成亲王顿然醒悟,手一颤,剑“锵”地落在地上。

    “皇上知道了!”他颤抖着后退几步,靠着栏杆喘息。

    赵师爷也是惊恐万状,抖缩成一团。

    江风穿透死寂的船舱,悠闲掠过成亲王的皮肤。“不,不是的。”成亲王凛然一个寒战,慢慢舒缓了神情,“皇上还不知道。”

    “王爷何以确定?”

    “要说驱恶这个人,从来不在皇上母后跟前走动,朝中大臣里知道这个人的都很少,皇上也没用过他,若授意杀人警示我的是皇上,何以要用驱恶之名?”

    “学生明白了,”赵师爷小心翼翼地猜测,“王爷觉得是辟邪?”

    “我早说过,七宝太监的弟子中,老五、老六最是好,辟邪用驱恶之名杀人,一点也不奇怪。”

    “学生却觉得不对,辟邪要威吓王爷,用他自己的名字就罢了,为什么要弄出驱恶来?”

    “因为他情愿假装不知道。”成亲王俯身看着长剑上明亮的錾字,终于从惨白的脸上透出红晕,“不枉我觊觎这么久,果然有情有趣。”

    赵师爷更是惑然不解:“这是怎么说?”

    成亲王道:“我若不知回头,接着从东王谋求社稷,他在千里之外也能取我首级;若我就此收手,看在我坐纛京师的位置上,他便当作浑然不知。”

    “可是说到底,辟邪还是皇上的人。”

    “皇上的人?”成亲王浑身是血,立在窗前大笑,“这样的人物怎会甘做一介贱臣,终其一生尾随皇上身侧?只要他心中稍存一点高远志向,便不是皇上把持得住的。这样的人,难道不是和我意气相投?只要他今后用得到我,绝不会这么早就把我抖给皇上。”

    赵师爷松了口气:“王爷有把握吗?”

    “十足的把握。”成亲王道,“我坐纛京师,皇上奈何我不得,纵使知道了,总有办法搪塞。现在最要紧的,决不可再与马林往来,以往书信都焚毁为上。”

    “王爷,”赵师爷上前一步,低声道,“此时正是王爷夺得天下的大好时机,就这样轻易放弃了,岂不可惜?”

    “可惜什么?”成亲王反诘道,“再稍有动作,我性命不保,什么江山社稷,拿什么来享用?”

    “是。”赵师爷回头看着祝纯的尸首,一时倒也想不出劝解的话来。

    “我知道你心里还是不以为然。”成亲王道,“但东王不啻豺狼,昨晚一番话,还瞧不出吗?什么只要仍在黑州为王,为朝廷戍防海务,就心满意足。哼。”他冷笑,“将中原屯兵交给了他,只怕第二天就会来索我的首级。越是说得冠冕堂皇,越是显见他的狼子野心。”

    赵师爷也点头:“王爷这话不错。他现在说半分利益不要,待日后只怕要的是全部江山呢。”

    “原本想假以时日,必能好好收降了这个祝纯,”成亲王远远地看着阴影里的尸体,“日后用他反间杜桓,不失为上策。却不料一夜间为辟邪所杀。唉,”他叹了口气,“我倒是从没见过他这样的。”

    赵师爷道:“惋惜也没用了,现今这个局面,如何处置。这尸首……”

    “还能怎么样?”成亲王道,“沉在江中完事。”

    “是。”赵师爷迅即环顾江岸,时间尚早,出行的人还不多,“爷后面沐浴,我叫人清扫干净。”

    成亲王点头,也没有唤小厮上来,一人走入浴室,舀起盆中的浴汤浇在身上,狠命搓洗着烫得微红的皮肤。那股血腥气似乎浸透了每一个毛孔,成亲王觉得身上是从所未有的肮脏,他将胰子涂满全身,摔掉木勺,跳入盆中。

    船舷侧“咚”的一声,是重物落水的声音,成亲王心中一紧,把脑袋也浸入水里,让热水火一般烧炙着身体。这时候大腿上的伤口才开始火烧火燎疼起来,他不敢泡在水里太久,匆匆出水,命人拿伤药和绷带。

    赵师爷忧心忡忡道:“王爷的伤不要紧?今日别去宫里了。”

    “那怎么行?”成亲王走出来更衣,外面地板睡床都已被人擦洗得干干净净。依旧是温润的珍珠席,轻软的柔衾,帐子也换作鹅黄,早就没有半点杀戮的迹象。

    “这船一阵子里不要用了。”成亲王道,“藏在城外的船坞里。”

    “是。”赵师爷低声问,“这些船工呢?”

    “不。”成亲王摇了摇头,“他们都是信得过的人,只是不能让他们到处走动。你再给王府里买一艘新船,说好了我一人专用,拨他们过来在新船上当差。”

    “是。”

    “伺候笔墨。”成亲王道。

    “王爷写什么?”

    “折子。”

    “折子?”

    “黄皮密折,专呈皇上亲阅。”

    “王爷要……”

    “我要将东王阴谋直陈皇上知道。”成亲王微笑道,“既然我与他不能共事,须令皇上早做准备,防着他背后给我们一刀。”

    赵师爷道:“学生明白了。既然辟邪已然知道,昨日王爷和东王来使会晤一事,皇上迟早都会风闻。王爷是打算在皇上来问之前就撇干净?”

    “对啦。”

    赵师爷皱眉道:“只是皇上并不是那么天真的人,王爷可不要弄巧成拙。”

    成亲王道:“你须知道,皇上还没有子嗣,只要我们瞒过这几个月,等皇上凯旋之际,说不定会有什么变故。届时这天下还不是我名正言顺地坐了。”

    赵师爷恍然大悟;“王爷一句话说得通透。”

    “你想想,”成亲王道,“我说与东王来使会晤,只是为皇上探其虚实,无凭无据,又有谁知道我的真意……”

    说到这里,执笔的成亲王怔了怔,猛然抬头看着赵师爷。

    于步之下榻之处在司命大道秉环路附近的驿馆,此处因靠近穿和巷刑部大牢,风水不吉,因而外地官员上京,极少有住在此处的。驿馆中的驿卒,不过堪堪两个,又老又懒,只是占个闲差混口饭吃。于步之此次进京极为机密,早出晚归,也不要他们预备饭食,因而到了下午,这两人图凉快,吃过晌午饭便不再过来当值,这些日子,只怕连于步之的相貌也未曾看清。这日下午,于步之因差事办完,写了几个字,便躺下午睡,仲夏无风,院子里只有知了乱叫。他想着昨夜成亲王与祝纯不知如何,心中嫉恼,辗转多时更难入睡。

    远远的似乎听见驿馆大门开了,于步之奇怪,对小厮道:“去悄悄地看看。知道是谁回禀我知。”

    “是。”那小厮去了一会儿,却似乎同来人寒暄了几句,一齐进来,庭中两三个人的脚步声走近。

    于步之忙坐起身来,帘子一掀,小厮探头道:“赵先生来了。”

    “快请。”于步之系了袍带,走到门前,对着赵师爷抱拳,“赵先生。”

    “于大人。”赵师爷深深一躬,“若非王爷差遣,学生绝不敢扰大人清梦。”

    “哪里。赵先生客气了,屋里坐。”

    赵师爷回头对带来的人道:“外面等着。”

    那汉子身材雄健,人却唯唯诺诺,连说几句“是”,便躲在墙角里不出声。

    于步之道:“这不是昨夜船上的船老大吗?薄儿带这位喝杯茶。”

    “不必了。”赵师爷拦住,“我带了王爷的口谕,甚是紧急。”

    “噢。”于步之请他落座,问道,“什么要紧的口谕?”

    “昨夜……”赵师爷看了看后窗外,才接着低声道,“马林将来意说得明白,王爷也极有意与东王共襄大事。不过……”

    “不过?有什么变故吗?”

    “变故也说不上。”赵师爷摇着扇子悠然道,“王爷问东王事成之后,要什么好处,那马林却道,东王只要固守黑州藩地即可。”

    “断断不会。”于步之摇头。

    “就是啊。”赵师爷笑道,“王爷也是这么说,他们杜家早对中原江山垂涎三尺,出了这么大的力,怎会满足黑州一隅?王爷觉得他们居心不良,又觉这是个极好的机会,进退两难呢。”

    “是吗……”于步之蹙着眉细想。

    赵师爷接着道:“王爷因而将马林挽留京中,命我随大人南下寒州,想法摸清杜桓的底细。”

    “什么时候走?”

    “就是现在。”赵师爷道,“王爷已备下快船,命我二人速速启程。夏日水大,顺流而下,明日一早就可到双龙口了。”

    “那么,我见不着王爷了?”于步之一怔。

    “想来是见不着了。”赵师爷叹了口气,“王爷一早进宫理事,总要酉时才回,大人不是不知道。况且这种时候,越发地要小心,一日不去当值,都会引人猜疑。”

    “说的是。”于步之扭过头,轻声问,“那祝纯还好吗?”

    赵师爷吓了一跳,旋即笑道:“那小子是东王的细作,王爷怎么会将他留在身边,等时机成熟,必然是除之而后快。”

    “是吗……”于步之淡淡一笑,容色照人双目。

    赵师爷道:“于大人请赶快收拾行李启程吧。再晚可不一定能赶上出城了。”

    “好。”于步之的行李不多,又将成亲王赏赐的古籍玉器小心收在箱子里。

    那船老大手脚勤快,从小厮手里接过担子,自己挑着,迈大步走在前面。

    “赵先生的行李呢?”于步之忽而问。

    赵师爷用扇子遮阳,笑道:“早挑到船上了,就等于大人上船。”

    于步之歉然笑道:“让先生久候了。”

    他们仍从燃春桥码头上船,这只快船不大,前后两个舱,赵师爷的两个箱子摆在后舱,让出前面凉快的座舱给于步之。于步之谦让不过,最后让小厮在前舱安排了行李铺盖。

    船老大吆喝一声,船工便忙着解缆绳,后梢两个人撑船摆舵,小船顺着江流渐渐离岸。于步之立在船头,望着两岸景物飞逝,怅然若失。

    赵师爷在内道:“于大人,里面坐吧。若被皇上的细作看到就不好了。”

    于步之淡淡道:“我在京城两三天,要看到早就看到了。”

    赵师爷在里面干咳了两声,便不再说话了。

    这就要过燃春桥,磨得光亮的青石反射着灼烈的阳光,看起来似乎是湛蓝天空中雪白的三抹浮云。

    “景仪?”于步之突然呼了一声。

    桥上青年的面庞被阳光照得惨白,正雍容地微笑着,似乎云端的君主。于步之抹去眼角的泪痕,向他挥手。成亲王也抬起手来,却默默摇了摇。

    “是王爷?”赵师爷从舱中疾步出来。

    于步之玫红的唇中透出低低的欢笑:“正是王爷。”

    什么东西从成亲王下颌滴落,在阳光中粲然生光。于步之扬起脸来,看着它在烈日下蒸腾无踪。

    赵师爷似乎在他身后叹了口气,于步之来不及细想,小船已冲入桥下的阴暗里。他沿着船舷侧的甲板,奔到船尾,待头上又是无际蓝天时,成亲王已然不见了。

    小船穿过望龙门,出离都时,大概是日落时分。再向前行,船火零零散散亮了起来。船老大生火准备了晚饭,赵师爷从行李里捧出酒来,邀于步之共饮。

    “我家大人头痛,不想饮酒。”于步之的小厮回道。

    “那怎么可以?”赵师爷嗔道,“将酒菜端到于大人舱里。”

    船老大“嘿嘿”笑着,捧着食盘跟去前舱。于步之正就着灯光看书,笑道:“有劳,不过我真的不吃酒。”

    “有什么要紧?”赵师爷道,“只要大人保重身体,多吃饭菜,就是给了学生和船主的面子。”

    “那是自然的。”于步之搬开桌上的笔墨书籍,让船老大布席。

    离水出的鲤鱼格外的鲜美,每条船上又有各自独到的烹法,于步之尝了一口,不禁叫好。

    “大人喜欢,就是给小的脸上贴金。”船老大憨憨道,自去船尾吃饭。

    赵师爷看了看已然黑透了的天色,转回头来笑道:“于大人还惦记王爷和祝纯的事?”

    于步之被他说得一怔:“有什么可惦记的?”

    “学生告诉大人一件喜事:那祝纯已然死了。”

    “什么?”于步之大惊,“死了?”

    赵师爷叹了口气:“就是让皇上的细作所杀。”

    “怎么会?”于步之手中的筷子掉在桌子上,“明明是在船上密谋,如何让皇上的人得知?那祝纯武功很高,不应轻易为人所杀。”

    “非但是轻易,而且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大概是半夜死的,王爷到早上才察觉。”

    于步之脸色一沉:“王爷和他……”

    “这种时候于大人还计较这个?”赵师爷不悦道,“且想一想王爷的处境岌岌可危,别说日后举事,就是现在稍有异动,皇上的刺客便能取王爷性命。”

    于步之急道:“景仪现在要不要紧?”

    “现在倒也无妨。”赵师爷迤迤然道,“王爷想了一个主张,用密折将东王的诡计禀奏皇上,皇上只道王爷为探东王虚实,不但不会深究,还会褒奖王爷呢。”

    “那就好。”于步之松了口气,转念道,“这与你在驿站所说的大径相庭,到底哪个是真的?”

    “唉!”赵师爷道,“大人听我说完就知道了。是我不放心,劝道:皇上并不是那么天真的人,王爷可不要弄巧成拙。王爷笑我不省事,说道皇上还没有子嗣,只要瞒过这几个月,皇上回京时再出个变故,这天下还不是归王爷所有?”

    于步之打了个寒噤,紧紧闭着嘴不说话。赵师爷接着道:“就怕有人知道王爷的真意,让皇上查问下来,露了馅。”

    于步之“砰”地靠在后面的舱板上,张大眼睛看着赵师爷。

    赵师爷打量他的神色,拊掌道:“于大人不愧是王爷的知己,果真聪明绝顶。学生说的,就是于大人了。”

    “王爷要杀我?”于步之摇着头,“不会的。”

    “王爷当然舍不得。”赵师爷凑近了些,道,“我却劝王爷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于大人文臣出身,并无那种视死如归的血性。王爷还记得当年太后的板子才下来,于大人就将与王爷的交情全盘托出,太后赐了他白绫毒酒,他却哭哭啼啼,不肯了断。若非皇上赶到求情,已然让太后宫里的人绞毙。王爷将大事交给知心的人办,原无不妥。但此刻收拾残局,万不可念一点旧情,生半分不忍啊。’”

    “王爷却道:‘容我想一想,等我写完这个折子再议。’我便一直等在王爷身边不走,王爷恼了,问我缘何不退,我道:‘杀与不杀,这个折子的写法会有天壤之别。学生这就要听王爷的决断。’”

    于步之在桌下攥紧拳头,冷冷道:“你如此妄言,王爷岂会听从?”

    “王爷自然不会听,”赵师爷叹了口气,“反而骂了我一句‘逼人太甚’。我便跪在王爷脚下,苦苦哀劝:‘学生跟从王爷,是仰慕王爷的智慧风采和王者气度,只需时日,必能成就霸业。只要学生办得到,愿将此江山谋与王爷。王爷因一时妇人之仁,将性命攸关的把柄授予一介懦弱书生,就算此时能瞒得过皇上,今后何尝不会受制于人?如此痛丧大好前程,不单是王爷的遗憾,更让学生抱憾终身。’王爷虽知我说的不错,却仍护着于大人,道:‘他为我险些断送性命,他为我抛弃仕途,这些都不计了吗?’”

    于步之抽了一口气,掩面轻轻啜泣起来:“有他这一句话,我死也便死了。”

    “王爷是珍爱于大人的,于大人也有值得王爷爱慕之处。但天下俊杰何止于大人一人?文武双全、擅弄权术者眼前不就有一位?”

    “谁?”

    “辟邪啊。”赵师爷笑道,“想必于大人没见过。只要一见到辟邪,王爷的心可就都在他身上了。于大人还不知道吧?我对王爷道:‘王爷自己想,以辟邪之绝色比之于大人如何?以辟邪之智谋比之于大人如何?以辟邪之势力比之于大人如何?王爷喜欢他也非一日,到底是哪个更值得王爷爱慕,到底哪个王爷更爱慕一些?王爷将来坐拥天下之际,那辟邪难道不是王爷囊中之物?像他这样的人物,想侍奉的,到底是一隅亲王还是天下之主?’”

    于步之看着他灼灼放光的眼睛,满腔厌恶痛恨,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师爷又道:“这些计谋都是王爷自己想出来的,王爷知道都是上上之策。如果王爷自己都不能将其一贯到底,这不是优柔寡断又是什么?”

    “好了!我知道了!”于步之拍案喝道,“你无须多言!”

    赵师爷被他一脸肃穆吓了一跳,闭上嘴静静等着。

    于步之朗声道:“这些话是你编的,还是景仪要你告诉我的?”

    “王爷要我一字不差地转告于大人。王爷言道,与大人相交一场,苦苦相思七年,在大人临终一刻,实在不忍欺骗,大人若是恨着王爷,自然可以化作阴魂,夜夜前来索命。”

    “也好。”于步之仰面叹了一声,“你回禀王爷得知,我于步之为他做这件大事,原本就没想有什么好结果,为他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赵师爷垂首道:“是。”

    “只是你,甘愿放弃入仕,委身亲王府中,只做幕客,你对景仪什么样的心思,他或许不觉得,我却看在眼里。”

    赵师爷被他说破秘密,愣了一愣,继而恼羞成怒,越过桌子抓住于步之的衣襟:“不许胡说。”

    “你相貌平庸,景仪自然不喜,”于步之盯着他冷笑,“恐怕这辈子也得不到他垂青。”

    赵师爷切齿的声音清晰可闻,怒道:“不许胡说……”

    “为何发怒?”于步之黯然一笑,“这算什么丑事?当年太后说我引诱亲王,以色惑主,我是断然不认。我只告诉她,堂堂正正的爱慕并非淫欲,有什么羞于启齿之处?就算她要杀我,也须让我明明白白告诉了景仪我的心意。你说我贪生怕死,哼哼,有情人不能聚首,与死无异,我又有什么可惧?你要是真心对成亲王,便替他夺下这江山,奉与他座下,可别让我白死了。”

    赵师爷慢慢松开了手,于步之透了口气,两人狠狠对视,不肯有半分示弱。

    舱外“扑通”一声,船老大走进来笑道:“那小厮已魂归江底去了,于大人什么时候上路啊?”

    赵师爷向他点了点头,那船老大拿着绳索,上前捉住于步之就捆。

    “你好好地对他……”于步之大叫了一声,随即被船老大堵住了嘴。

    “且不知他身上带着什么好货?”船老大将于步之箱中的物事都倒在地上,捡起几件玉器,呈给赵师爷看。

    “你留着吧。算王爷赏你的。”

    “是。”

    “书都收起来,我带走。”

    “是。”船老大还不死心,上前将于步之身上摸索了个遍,摘走玉佩金锁不算,回头咂了咂嘴,笑道,“先生可别笑我,小的许久没有回家了。这厮细皮嫩肉,不如先生赏给我出个火儿。”

    于步之闻言,在地上扭动身躯挣扎,船老大上前一记耳光,接着便撕扯他的衣衫。

    赵师爷颤抖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声道:“够了!这是王爷的心头肉,日后知道了,必定要你的性命。”

    船老大神色一凛,起身道:“先生说的是。”

    “什么时候了,要干活就快!”

    船老大上前背起于步之,放在船头,在他脚腕上牢牢缚上重石,看到赵师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便将石块踢入水中。于步之被这力道直拽到船舷旁,船老大轻轻一托他的身子,便听“扑通”的一声。

    江面黑暗,连个水泡和旋涡也瞧不见。

    六月二十六日一早,成亲王骑马出府,赶去宫里。走了没多远,便看见九门提督袁迅的仪仗在前。

    “请提督过来。”成亲王吩咐道。

    袁迅立即掉转马头,要给成亲王请安。

    “免礼免礼。”成亲王上前道,“听说袁提督有条陈?”

    “正是的,为了这个要往宫里去。”

    “想必是为了今晚江上放花的事。”成亲王笑道,“提督也太谨慎了。”

    “皇上不在京中,我们大臣自然担着更大的干系。年年放花不要紧,只有今年,前方战事紧,若有鞑虏的细作混入京来,放火打劫,乱了朝廷阵脚,岂不要了臣的老命?”

    成亲王道:“话虽不错,但也要想到民众的士气。皇上亲征,还是为了中原百姓的安乐,我们这般扫了百姓的兴致,也不是皇上的本意。你看太后,”成亲王低声道,“还不是一如既往去上江避暑,就是为了显出个太平如常的样子来。弄得民心惶惶,不是好事。”

    “王爷说的有理。”袁迅还是皱眉,“臣提督府里不过两万人,罩不住整个京师啊。”

    “要紧的地方有重兵把守就行了。”成亲王道,“清和宫和福海是首要,还有四城粮仓,城内提督大营……”

    “说的是,说的是。”袁迅点头。

    “兵部也会把京营剩下的一万人调入城中,你和翁尚书好好商量,午前给我个细则,若行得通,这花我们就放,行不通,还是以安静为上,关了水门。”

    “是。王爷想得周到。”

    “袁提督请先行。”成亲王瞥到街角的赵师爷。

    赵师爷待袁迅走远了,催马凑上来道:“回禀王爷得知,差事办妥了。”

    “他……他说了什么没有。”

    赵师爷在成亲王耳边不住低语,成亲王最后扶着额头:“算了,不提了。”

    “王爷今晚游江吗?”

    “坐纛的王爷,有与民同乐的时候,怎么能不去?王妃们也去,准备两只船。”

    晌午吃饭的时候,袁迅和翁直的联名折子也上来了,说的是焰火照放,不过到酉正时须得关闭四门,水门也不例外。成亲王匆匆吃完饭,便召见两人,道:“如此不妥吧。往年四乡里进城看焰火的人可不少,要是关了城门,他们不得归家,滞留在城中,反倒是麻烦。”

    翁直无奈道:“王爷体恤百姓固然是好的,也请王爷体恤臣子。城门不关,若有外敌入侵,连守都守不住。”

    袁迅也道:“现今京师稍有动乱,便关全局,请王爷三思。”

    成亲王想了想:“两位老大人说的对,是我鲁莽了。既然如此,便赶紧贴出布告去,就说今年皇上亲征,百姓也当为皇上分忧,京师就不放花了,”

    袁迅自然大喜:“王爷从谏如流,臣等欣慰之致。”

    “去吧。只怕老百姓正要开始进城呢。”

    六月二十六的花火大会就这样不了了之。成亲王意兴阑珊地从宫里回来,只觉这种时候,连暂时驱散悲伤的瞬间虚华也无从找寻,忧愁更是噬肌蚀骨。入夜时一人坐在亭中,妃子们纳凉的谈笑声飘绕耳畔,似乎也是和自己全无干系。

    “王爷?”

    “先生。”成亲王看着赵师爷走来,本当恨这个人的,却又一点恼意也没有。大概就如于步之所说,自打开始,那貌美才高的少年就打算赴死了。

    “王爷要是觉得闷,不如坐船江里逛逛。”

    “有什么好逛的,就是一片漆黑。”

    “虽说花火大会不开了,百姓们却都准备齐了。一会儿就要私下里放呢。”

    “是吗?”成亲王淡淡的,已没有兴致。

    赵师爷上前道:“就是离水啊,王爷,祭一祭也是好的。”

    成亲王激灵醒了神:“沉在江里了?”

    “不得已做成水寇劫船的样子。”

    “连一抔黄土也没有吗?”成亲王低低地,似乎呜咽。

    江面上的烟花稀稀落落,稍纵即逝。黑沉沉的江面会忽而亮那么一阵,照得桥上围观的人红红绿绿的面目全非。

    醇酒飘洒入江,到下游的时候,定是什么也不剩了。这就是情——成亲王嗤笑自己——品于杯中固然是醇的,一旦滔滔洪流冲来,就什么都不是了。什么叫生死不渝?当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怎么没有觉得可笑?

    暮宿南洲草,晨行北岸林。日悬沧海阔,水隔洞庭深。烟景无留意,风波有异浔。岁游难极目,春戏易为心。朝夕无荣遇,芳菲已满襟。

    ——成亲王在船头倾听城中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喧嚣中却有女子的歌声不伴一韵丝竹,干净纯粹地飘了来,似远又近。

    艳唱潮初落,江花露未晞。春洲惊翡翠,硃服弄芳菲。画舫烟中浅,青阳日际微。锦帆冲浪湿,罗袖拂行衣。含情罢所采,相叹惜流晖。

    君为陇西客,妾遇江南春。朝游含灵果,夕采弄风苹。果气时不歇,苹花日自新。以此江南物,持赠陇西人。空盈万里怀,欲赠竟无因。

    皓如楚江月,霭若吴岫云。波中自皎镜,山上亦氤氲。明月留照妾,轻云持赠君。山川各离散,光气乃殊分。天涯一为别,江北自相闻。

    舣舟乘潮去,风帆振草凉。潮平见楚甸,天际望维扬。洄溯经千里,烟波接两乡。云明江屿出,日照海流长。此中逢岁晏,浦树落花芳。

    暮春三月晴,维扬吴楚城。城临大江氾,回映洞浦清。晴云曲金阁,珠楼碧烟里。月明芳树群鸟飞,风过长林杂花落。可怜离别谁家子,于此一至情何已。

    北堂红草盛蘴茸,南湖碧水照芙蓉。朝游暮起金花尽,渐觉罗裳珠露浓。自惜妍华三五岁,已叹关山千万重。人情一去无还日,欲赠怀芳怨不逢。

    忆昔江南年盛时,平生怨在长洲曲。冠盖星繁江水上,冲风摽落洞庭渌。落花舞袖红纷纷,朝霞高阁洗晴云。谁言此处婵娟子,珠玉为心以奉君。

    月光水色般清透的声音,带着成亲王的魂魄飘升,一时歌声肃寂,倒让他不知身在何处。

    “好一把嗓子。”成亲王四处环顾。

    一条乌篷小船就紧跟在左舷不远,支开的窗棂里,红袖覆着白皙的素手。里面的人又换了曲,懒洋洋唱道:

    长干斜路北,近浦是儿家。有意来相访,明朝出浣沙。

    发向横塘口,船开值急流。知郎旧时意,且请拢船头。

    昨暝逗南陵,风声波浪阻。入浦不逢人,归家谁信汝。

    未晓已成妆,乘潮去茫茫。因从京口渡,使报邵陵王。

    始下芙蓉楼,言发琅琊岸。急为打船开,恶许傍人见。

    “去问问。”成亲王道。

    “哪位的船?”赵师爷扒着船舷问。

    撑船的是个渔婆儿装扮的妇人,豁开嗓子笑道:“霍家娘子。”

    “是紫眸吧?”成亲王茫然地问。

    “想来就是她。”

    “请她过船。”

    “王爷,京官儿的女眷,不方便吧?”

    “只说是成亲王妃要听她的歌喉。”成亲王摔帘子走入舱中。

    虽然离着江心远,但两船靠拢过人,还是极险。紫眸低头出来,在那船上隔着帕子将手交给赵师爷搀着,站上跳板。夜风吹得她的红裙猎猎飞舞,像是江心中涌出的绝色厉鬼。

    “先生在打战。”她道。

    “没有。”赵师爷勉强笑了笑,“王妃里面等着呢。”

    紫眸理了理鬓角,在帘子外福了福:“给王妃娘娘请安。”

    成亲王从里面伸出手来,将她一把拽了进去。

    “唱个曲儿我听。”成亲王在衾下抚摸着她酥软的胸膛。

    紫眸脸上还泛着房事之后的潮红,在成亲王耳边轻声唱了两句:“风云一夜压城过,头枕玉臂听雨声……”

    “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累了,不想唱。”

    “那就算了。”成亲王也恹恹的。

    她便仰起身,开始穿衣。

    “霍炎对你不好吗?”

    紫眸怔了怔:“没有什么不好。不过我这种人,天生就该让人宠着,让人赔着小心,让人赔着笑脸,让人围于裙下仰慕。嫁了人,只是空落落的,白天对着空房,晚上对着愁容罢了。”

    “空落落的?”成亲王笑,“我每天里也觉得空落落的。从来觉得女子们言语无趣,胸无大志,没想到自己喜欢的原来是你这种人。”

    “什么人?”紫色的眼睛转过来微笑。

    “只是觉得自己肮脏罢了。”成亲王道,“都是脏的。”

    “王爷悟出禅理了吧?”紫眸对镜摆弄好了发髻,“要是这样,今后见了,也是个假道学,没什么意思。”她红裙倏然一飘,没有半点留恋地走了。

    成亲王仰面躺在在床上,只觉得船身荡漾,漂泊不停。一会儿轻轻一震,大概是别的小船靠上来。

    赵师爷在门外道:“王爷,急事。”

    “怎么?”成亲王坐起身,“城里失火了?”

    “没有。”赵师爷道,“北方加急军报,努西阿河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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