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在北方,这个季节身负铠甲,在烈日下行军,也觉酷暑难当。内务府本来是给皇帝预备好大车的,不过皇帝却道:“所谓与将士同甘共苦,不是说说就好的。”因而执意穿了整齐的军装,日日骑马行军。这些日子皇帝已晒得黝黑,额头上的汗水顺着面颊流在嘴里,苦涩难言。有时转头看辟邪,却见他悠然惬意的,似乎享受着柔煦的春日,多半时候都闭着眼睛,在马上睡着了。
“你怎么就不如他自在?”
此时能陪皇帝说话解闷的,只有吉祥一个人了,皇帝见他伟岸身躯不耐炎热,不住抬手擦汗,不禁取笑他。
“回皇上,这种事,有时也须天赋异禀。”
“哦。”皇帝大笑。
“奴婢的师哥在唬皇上呢。”看来已经酣然入睡的辟邪却懒洋洋接口。
“怎么说呢?”皇帝奇道。
辟邪笑道:“皇上和奴婢的师哥都穿的玄黑铁甲,日头照着,一会儿就透热进来,当然闷热了。”
“你呢?”
辟邪催马上前,解开青纱罩甲,将里面的牛皮甲给皇帝看。
“钻的都是小眼儿,”皇帝摸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孔,“什么功用?”
“还不是为了透气?”
“这个法子好。”皇帝对吉祥道,“咱们也弄两件穿穿。”
“只怕军中没有。”吉祥笑着看了辟邪一眼,“这还不是他自己的舒坦法子?”
辟邪道:“奴婢原来也不知道的,想是明珠收拾在奴婢的行李里,前两天才瞧见。”
“她吃着朕的俸禄,服侍的却是你。”皇帝笑道,“回去问她的罪。”
吉祥笑道:“如今明珠也是公主的身份了。皇上回去了,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孝敬太后,一点法子也没有。”
“不见得,”皇帝瞥着辟邪,“总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辟邪的神色却不见波澜,笑了一笑,便又躲到后面闭目养神去了。
姜放这时从前军飞驰而来,御驾前勒住马,行了军礼,禀道:“皇上,前面已看到火炮的队伍了。”
“追上了?”皇帝问。
“两个时辰内就追上了。”
六月九日大军自重关出发,舍却出云西南的雁门关不入,取道径直挺进出云。押运火炮的两万人早走了大半天,虽然都是步兵,又拖着沉重铁炮,却早行晚止,每日比皇帝行銮多行一两个时辰。皇帝花了八日,眼看出云在望才追上,自然十分满意。
“押运火炮的是谁?倒是律己甚严,勤勉得很,应当嘉奖。”
“是乐州步兵副将韦萃。”姜放道,“眼看今晚要驻扎一处,若皇上今夜亲自嘉奖,他当更觉荣耀。”
“说的是。”皇帝不会放过这种施恩的机会,当即点头。
皇帝驻扎下来,按姜放的意思,便要召见韦萃,还没来得及传旨,辟邪带着小顺子已在外求见。
“怎么要求见?”皇帝奇道,“不是许他直入御前?叫进来再问他。”
辟邪进来叩头道:“皇上万福金安,前针工局采办辟邪见驾。”
皇帝忍不住笑着呵斥:“又胡闹什么?”
辟邪起身道:“皇上喜欢奴婢穿的牛皮甲,奴婢特来为皇上量了身材,一夜就得。”
“我倒忘了你是针工局出身。”皇帝站起身来。
小顺子拿着尺子向前,道:“万岁爷,奴婢长久不干这个了,碰着一点,万岁爷可千万见谅恕罪。”
“做你的吧,军里没这么多讲究。”
辟邪一边看着,忽而问道:“皇上今晚要嘉奖韦萃?”
“怎么,你觉得不好?”
“是极好的。”辟邪道,“不过奴婢刚才去了他营中一趟,那里的士卒疲累不堪,对韦萃怨声载道,想必皇上还不知道。”
“为什么?”皇帝一怔。
“只为行军急了些。”辟邪道,“韦萃这个人带兵是把好手,就是待下极苛严。这十天过来,鞭死的士卒就有三人。”
“竟有此事?”皇帝震惊,“难怪行得这么快,岂不是让人命垫起他的仕途来?”
“也没有这么不堪。”辟邪笑道,“这是乐州军中一贯的作风,不止他一个人。”
“既然说好了要给他嘉奖,此时也不能出尔反尔。”皇帝沉吟了一会儿,“不过他军中士卒难免要埋怨朕为小人蔽目,赏得不公。”
“皇上所虑极是。奴婢也是这么想。”
“有什么好主意?”皇帝问。
辟邪慢条斯理地道:“总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皇帝撑不住笑了:“你就不肯吃半点亏?”
“皇上身边还会吃什么亏?”辟邪笑道,“皇上一会儿传了韦萃来,先要责他严酷,让他知道皇上不是让人轻易蒙蔽的君主,随后温言嘉奖,这就随皇上心意说了。”
“这有什么用?”
“皇上的话总有人悄悄地传出去,到明日,他军中的士卒便都知皇上是怎样的明君。要是皇上愿意,将他全军褒奖一次,就更好了。”
“果然是两全其美的法子。”皇帝道,“就这么办。”
“皇上从谏如流。”辟邪笑道。
一时皇帝帐前去,辟邪和小顺子回了自己帐中,用打磨光滑的细竹篾编制铠甲龙骨,又命小顺子在所覆牛皮上开孔,忙到夜里,大致得了,便要就寝,却听脚步响过,有人在外急叩帐门。
辟邪疾步出门,迎面就见在皇帝身边值夜的游云谣。
“公公。”他抱了抱拳,“皇上急召。”
“知道什么事?”
“收到震北大将军王骄十急奏。”
“可是努西阿渡口有变?匈奴可曾抢攻了?”
“这却不知。”游云谣道,“不过王骄十所呈并非军报。”
“这却愈加不好。”辟邪叹道。
皇帝帐中通亮,看来起身多时,远处姜放也匆匆走过来,想是皇帝已召了所有大将觐见。
辟邪向着姜放点了点头,自己先行入内,行了礼。
皇帝道:“你且先看了王骄十的折子再说吧。”
原来努西阿一带,共有三处浅滩最易为匈奴横渡突破,自西向东依次为浊节滩、希莜滩与凤尾滩。其时震北大将军王骄十驻守凤尾滩,战况最是激烈。而三里湾以西的希莜滩由震北军大将田凌领一部人马驻守,与驻军浊节滩的凉州兵马纷争冲突不断。王骄十调解不成,反让田凌欺侮他年轻,数度言语冲撞,咆哮军前。前一阵匈奴人多次抢攻凤尾滩,王骄十穷于应付,无暇西顾,长此以往,恐凉州军哗变,因此急奏御前,愿让出震北大将军一职,恭请圣断。
“请辞?”辟邪“扑哧”笑出了声,“他好大的胆子。”
皇帝道:“他年纪虽轻,却也在军中从戎十余载,应该知道此时不同寻常,怎可如此意气用事?”
辟邪道:“皇上,奴婢觉着王骄十此举虽然鲁莽了些,却也不失磊落。如今大敌当前,他既知军中有人不服他管束,让出大将军一职,交圣上裁断,总比日后交战时因这些隐患为匈奴所乘要好得多。”
“眼下大军就近出云,震北大将军撤换,也须等朕到达出云再议。”皇帝道,“不过一两天的工夫,先以安抚为上吧。”
“是。皇上圣明。”
“你这便执朕手谕,于努西阿渡口军前巡视,协调震北军与凉州骑兵,万不能容震北军中有丝毫哗变之患。”
辟邪跪地道:“皇上,这个差事奴婢当不了。”
“胡说。”皇帝道,“你巧舌如簧,怎么就不能说服震北军将领以国家为重,暂停争执?”
“皇上恕罪,容奴婢回禀。”辟邪叩首,又扬起脸来,对皇帝道,“此事不止要逞口舌之能,军中大将对主帅不敬不从,一旦查实,便是死罪,无论是谁去,都免不了大开杀戒。奴婢虽于京营中监军,却身份低微。京营职责拱卫圣驾,由皇上亲信的内臣监看,早是惯例;然震北军为国之重器,大将们素来耿直威严,不会将奴婢一个内臣放在眼里。奴婢白走这一趟,开了眼界,绝不会觉得辛苦,只是误了皇上的大事,如何是好?”
“误事?”皇帝微笑,“这朕倒不担心,带着朕的剑去,先斩后奏。”
辟邪想了想,才勉强道:“遵旨。”
“给朕瞧清楚了,那个田凌是什么样人,若有不轨之心,即刻处置。”
“是。”
辟邪的声音似乎仍有踌躇,皇帝不会听不出来,于是问道:“什么事?”
“皇上让奴婢出去办事,奴婢思来想去,都是力不能及,皇上要勉强奴婢,却也一样应了奴婢两件事才好。”
皇帝笑道:“朕已将手谕、宝剑赐你,你还有什么话说,真正得寸进尺。”
“皇上,”辟邪道,“开战在即,火炮是我军制敌的利器,无论如何都要走在圣驾之前,皇上答应了奴婢,以骑兵火速护送火炮北上,挟制出云隘口之后,皇上圣驾再启动不迟。”
“知道了。还有吗?”
“战场上风云变幻,随时随地都会有皇上想不到的变故,皇上切不可因战事紧迫,轻率京营孤军突进,须与乐州步兵一同行军,要知大军只要到了出云隘口,即便努西阿渡口有失,也有起死回生的机会,可皇上有什么闪失,奴婢这一趟还不如不去。”
“知道了。”皇帝道。
“皇上嫌奴婢啰唆了。”辟邪笑道,“不过,奴婢下回再让皇上差遣出去,这些话还是要说的。”
皇帝摇头起身:“朕不嫌你啰唆。”他拉住辟邪的手,掌中紧了紧,“你给朕仔细了,”他一把将辟邪拽起,“若是朕到了出云,见你破了一点皮,一样要你好看。”
“皇上说话只管拿奴婢开心。”辟邪朗声一笑,放脱了皇帝的手退出营帐。
皇帝召见姜放等亲信将领,另自商讨震北大将军撤换一事。辟邪收了皇帝的手谕符信,回帐命小顺子整理宫衣,收拾了轻便行李。
“师傅。”小顺子佩上了剑,兴奋得微微发抖,“咱们这便走吗?”
辟邪望着他微笑:“别急,且等个人。”
不刻,门外便马蹄“哗啦啦”响成一片,辟邪取了靖仁剑背负在身后,招呼小顺子出门。
“公公!”陆过高坐红马之上,右手更挽了两匹骏马,盔明甲亮,煞是英武,“陆过奉旨侍从公公震北军前监察。”
“有劳。”辟邪抱拳笑道,“小顺子,走吧。”
他们领皇帝严命火速赶往努西阿渡口前线,才起更时出发,连夜疾驶,至六月十八日天还未亮,三人已过了出云隘口。
此处守军只有一万人,大多是出云关原来的驻兵。辟邪见炮道已然铺设好,壕沟也向北挖进了一里有多,和陆过说了,由他颇褒奖了几句,随后吩咐此处守军清理壕营,便于弓箭手多多操习。
他们停留不过大半个时辰,稍稍饮食,便又加紧北行。三人所乘的都是军中数得到的骏马,其中陆过的坐骑乃是李怒所赠的一匹神俊的红马,名叫“流火”。它奔了一夜,不过歇了片刻,吃了些草料,便又生龙活虎起来,三匹马中只见它最是神采奕奕。
辟邪爱惜地抚摸它颈中光滑的皮毛,对陆过笑道:“果真是好马,我从前也养过一匹,毛色骨骼都很像流火,却一直不知是什么地方的种。”
陆过道:“李师倒说过,白羊以西一纵高山之后,人迹罕至,翻过山去又是大漠,此马祖先来自那沙漠之中。”
辟邪笑起来:“只要说到马,李师便无所不知,学识之渊博,能吓人一跳。”他贴着流火的脖子,轻声道,“我原来有个朋友,与你一样呢。却不知你们谁跑得更快些。”
日出之际,三人上马继续北进,只见火色燎尽天地,远方渡口西面方向,便是夕桑雪山之巅,此刻似乎是天神之血滴溅,赤红竟有宝器光华。想到“夕桑”一语就是匈奴人“鲜血”之意,大概指的就是这日出喷薄的一刻。
日头升到一半的时候,便能看见震北军统帅王骄十的屯营,辟邪捧皇帝手谕,带同陆过和小顺子下马。
小顺子高声道:“御前掌笔辟邪,奉旨监察震北军营,请见王大将军。”
辕门前的兵士将辟邪手中明黄卷轴看得清楚,当下跪地道:“匈奴人日出时便在抢渡,大将军已去凤尾滩渡口了。”
辟邪三人横穿连营,未至渡口,就闻战鼓厮杀之声震耳欲聋,一处搭建的高台之上,箭旗疾挥,想来正是王骄十所在。辟邪跳下马,便有人查验腰牌。
“我自御驾前来。”辟邪摸出勘合符令。
四处都是人马嘶沸,那人不得已拔高了嘶哑的嗓子:“大将军正在上面。”
“看着马。”辟邪将缰绳抛给小顺子,带着陆过登台。
凭栏一人身负重甲,威武屹立,正是王骄十,不过回过头看了辟邪一眼,道:“且等一等。”
辟邪与陆过皆抽空眺望,只见南岸箭楼林立,有几处为匈奴火箭点燃,正静静地燃烧;滩中血红,散落百多具尸首,匈奴骑兵畏惧中原弓矢,正喝骂连连,不住退兵。
王骄十松了口气,扭头上下打量辟邪:“这位公公是……”
“御前内书房掌笔辟邪。”
“哦、哦。”王骄十道,“家父身故时,就是公公在他老人家身边?”
辟邪仍记得王举垂死的眼神,不太舒服地道:“正是。”
“公公在御前当差,想必带来皇上旨意?”王骄十为人聪明,立时猜到辟邪来意。
陆过朗声道:“众人回避,震北大将军王骄十接旨。”
一时高台上的佐将纷纷散开,辟邪上前道:“奉谕震北大将军王骄十……”
王骄十道了声“接旨”,单膝跪地听辟邪宣读皇帝手谕。
皇帝谕中盛赞王骄十为将勤恳,识大体,说到震北军中众将不服管束,只是多加勉励,不予旨意办理。将辟邪监察震北军,有权军前处置的旨意读完,王骄十抱拳起身道:“监军大人。”
辟邪道:“奴婢卑微,当不起大将军如此称呼。奴婢这次来,不过替万岁爷跑一趟,看看前线将士的辛苦,回去说给万岁爷知道。如今渡口一眼看来,王大将军日日浴血奋战,无论是功劳还是苦劳,奴婢都看得清清的。”
“公公如此说,总算震北军将士没有白白抛头颅洒热血。”王骄十叹了一声。
陆过这时转过身来,问道:“大将军,之前将军送至御前军报,未提渡口近日交战激烈,现在看来,匈奴人已开始抢攻了?”
王骄十道:“匈奴人抢渡,已非一日,只是这几日,如小将军所见,渐渐频繁起来。”
“可曾探得匈奴人增兵?”
“这个……”王骄十道,“凤尾滩以北,并无匈奴增兵迹象。”
“凤尾滩以北?”辟邪暗吃一惊——王骄十身为震北军统帅,所知战况仅在自己驻守的凤尾滩一带,而东去河岸的洪州军、三里湾以西希莜滩震北军,以致更西的浊节滩凉州兵马的动态竟一无所知,可见这几部人马无异于各自为政,其中隔阂与敌视,已不可不说致命。
“公公?”陆过上前低声问。
辟邪一笑:“如此则好,奴婢这便沿努西阿河岸向西,沿途看看各地驻防的震北军。”
王骄十知他用意,道:“好,末将这便遣五百人马,随同公公前往。”
“不必了。”辟邪道,“战事要紧,这些人马在大将军处俱能杀敌,陪着奴婢乱走,反不能尽责。奴婢这里有今科武状元在,又是在河岸这边,决计不会有失。”
今科武状元的名头自然十分响亮,王骄十也不免又多看了陆过两眼。辟邪抽身告退,领着陆过下了高台,会同小顺子再向西去。
这一路努西阿河水时深时浅,交战便也时断时续。陆过看了良久,才道:“公公,末将有些话要讲……”
辟邪也不觉讶异,目中浸透了清澈的笑意,转回脸道:“请讲。”
陆过看了看辟邪的神色,笑道:“末将恐怕与公公不谋而合,公公定也觉得渡口那边的匈奴人有些不妥吧?”
“什么不妥?”小顺子插了句嘴,道,“难道他们不抢攻,躲在帐篷里才算妥当了吗?”
“多嘴。”辟邪冷冷看了小顺子一眼。
陆过却很耐心,笑道:“小公公有所不知,匈奴在凤尾滩一线屯兵日久,匈奴单于王帐就在其北不远,然而先锋久攻不下,单于大军却无半点增援,看来本就敷衍。而这一两天攻势骤紧,怕是为了牵制我军东线守军兵力,而其真正的图谋将是在三里湾以西。”
“到底是武状元,一说我就明白啦。”小顺子嘟起嘴来,低声对陆过道,“比我那个小心眼的师傅可强多啦。”
辟邪充耳不闻,叹了口气:“状元爷说得不错,看来当务之急已非调和王骄十与西线将领,咱们还是当一回细作,北岸跑一趟如何?”
小顺子瞪大了眼睛,隔着江水向努西阿河无垠的对岸望去,长日当空,平川万里,一旦走去,只有迷失,不知何方才是前途。他咽了唾沫,看向辟邪,道:“师傅,咱们怎么过去?”
“不是咱们。”辟邪笑道,指了指陆过,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是我们。”
“我呢?”小顺子像是占到了便宜,又被明眼人看得清楚,因而羞愧涨红了脸,“师傅不带我去?”
辟邪道:“浅滩处都在交战,我和状元爷须在水深处泅渡,马匹便用不着了,你在河这边看守兵器,守护马匹,极要紧。”
“是。”小顺子勉强高兴起来。
三里湾是努西阿河转折之处,水流最是湍急,匈奴人从未打算在此渡河,因此方圆二十里内没有战事。辟邪在马上观望片刻,道:“陆兄,可曾看见人马走动的烟尘?”
“没有。”陆过摇头,道,“我看此处很好。”
两人跳下马来,就解身上的佩甲,辟邪道:“小顺子,你牵着马务必记得,水流太急,定会将我们往下游冲去,你看清楚,跟着我们往下游走。白天发烟,晚上举火,你便来接应。”
他二人将轻便兵器、干粮和火折发烟之物用油布包好,绑上木漂,陆过自马背上卸下绳索,将这些要紧事物系于腰上,这样朝小顺子笑笑,两人蹚着河岸,慢慢走入水中。片刻只见激水中那包袱漂漂沉沉,一路往下游冲去了。
小顺子牵着辟邪和陆过的坐骑,紧随不舍,走走停停大半个时辰,那几个执着的黑点再也看不见的时候,他更是抽紧了心。过了一会儿,对岸终于一声响箭,模模糊糊两个细小人影招了招手,便转身向北而去,就像两滴水珠,在烈日下蒸腾无踪。
小顺子茫然四顾,偌大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人只身孤影,除却河水咆哮,听得见的只有自己呼气的声音。他在马上挪动身子,只为了能坐得更久些。已是下午日暮,黑影渐渐从西方投来,忽然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小顺子才想起从今日凌晨起,自己便再没有进食,他摸出干粮喝了几口水,仍只是望着对岸,不敢稍有懈怠。
四处黑影浓重,天庭皓月高悬,繁星如织,令人更觉无尽大地之上,自己渺小犹如沙尘。潮湿的夜风拍在身上,小顺子不禁打了个寒战,不自觉抽抽搭搭起来。他道四处更无别人,竟越哭越响亮,只差捶胸顿足起来。
“岸边什么人!”
小顺子被这背后的喝声吓了一大跳,跃将起来,来不及抹尽眼泪,张口便骂道:“大呼小叫什么,我是御驾前来宣旨的内差。”
不刻便看清了两骑轻装的巡哨从黑暗里缓缓驰来,盯着小顺子看了看,笑道:“果然是个哭哭啼啼的小太监。”
小顺子羞愧难当,正待发作,那两个巡哨竟不再搭理他,拨转马头,继续向西巡视而去,自然是全不将他放在眼里。
小顺子这个闷气生得非同小可,指天画地诅咒发誓,如此一来倒是睡意全无。这一夜震北军探子巡视不断,可见王骄十领军小心谨慎,连这水流最为湍急之处也是布满了巡哨。
到了次日上午,辟邪与陆过仍是踪迹全无,小顺子只得在岸边不住徘徊,急得连连跺脚。忽听身后马蹄响,又是两骑巡哨奔来,远远抛给他一个包袱,道:“王大将军问,监军大人可曾回转?”
小顺子解开包袱,见其中是干粮和净水,抬头回道:“尚未!多蒙王大将军惦记。”
马上那探子蹙眉,道:“难不成在哪里绊住了?大将军命我等前去接应呢。”两个探子跃下马来,就要动手解甲胄渡河。
此时却见对岸笔直的一道青烟往蓝天里升腾,小顺子揉了揉眼睛,看得更是清楚,喜不自抑,笑道:“我师傅是何等的高手,再加上一个武状元,所向披靡,用得着你们过河去添乱?”他急忙跳上马,估算昨日辟邪过河时走的路程时间,挽住辟邪与陆过的坐骑更向东边下游去了四里路程,一样发烟回应。
“小顺子?”辟邪湿淋淋从河水中走出。
“师傅,是我。”小顺子大喜,“师傅还好?”
“还好。”辟邪擦去身上的水,陆过一时也从岸边过来,两人面色都十分凝重。
小顺子急着问:“师傅,如何?”
“恐怕不好办。”辟邪见震北军的探子在此,道,“两位快赶去希莜滩与浊节滩,禀告田凌将军与刘思亥护军,匈奴人今日来意不善,就说御前差遣的监军奉旨命他坚守渡口。我们这便回凤尾滩,面见王大将军。”
两个探子领命飞驰而去。待辟邪等人驰回凤尾滩,已过正午,骤然喊杀冲天,匈奴人竟在白日里开始抢攻了。王骄十见他二人转回凤尾滩,忙问:“两位渡河查探,可有急情?今日匈奴人看来势在必得,恐怕真是总攻。我已命全线压制,向御驾前急请救兵。”
辟邪摇了摇头:“大将军,奴婢与陆将军渡河查探,见有大批骑兵过境,向西行走的痕迹,算方位脚程,其意必是浊节滩。”
“浊节滩?”王骄十不住皱眉,“匈奴人什么用意?浊节滩与凤尾滩之间还间隔了希莜滩,他兵力两分,如何一举攻破渡口?”
陆过道:“恕下官直言,浊节滩驻守的乃是凉州精骑,对匈奴人来说,比之震北军更为棘手,何以放弃希莜滩,反攻凉州骑兵?除非是另有一路奇兵,能夹击凉州兵马。”
“正是。”辟邪走到军图前,道,“估摸现今匈奴援军距浊节滩已不过五十里,算上一日整备的时间……”
“就在明日午后。”王骄十疾步走近军图,望着浊节滩左近,道,“既论夹击,不知那路屈射人马自何处来?”
辟邪指着浊节滩以西七十里处:“大概明日午后,必有匈奴精兵,翻越夕桑雪山,自其下急滩过河。”
“怎么会?”王骄十仔细看着辟邪指下的军图,“夕桑雪山此时仍积雪数尺,他们的骑兵如何翻山?”
“奴婢虽不知屈射人用计,却知道夕桑雪山脚下一段水流虽急却浅,南面更有一块开阔地带,适于整顿兵马。一旦渡了河,便势如破竹,直下努西阿渡口了。”
“不会,绝不会。”王骄十摇头,“我也派人察探过两岸山势,唯有这夕桑雪山,细作还未到山顶,便遭雪崩,无一生还。匈奴大军要从此处过,只怕十损其八。”
“便是十损其八,却一样会有人渡河。”辟邪道,“按理说洪定国当在此处巡视,不过中原军中都觉夕桑雪山不可飞跃,倒是东翼山势缓和,更有可乘之机,难免会将重兵放在下游。”
“此时在东线强夺渡口便是佯攻了。”陆过也道。
王骄十道:“我们在北岸细作不少,怎么没有发现他们大军调动?”
陆过沉吟了一瞬,道:“恐怕这支奇兵,自断琴湖便分兵自西绕道南下,令中原难以察觉。”
辟邪道:“将军所言极是。据传左屠耆王阿纳与单于不和,未曾跟随王帐南下,只怕那一支奇兵就是阿纳所领。”
陆过道:“当务之急是将震北军精锐调动至西线,有两万人马能在匈奴人渡河时伏击,必能事半功倍。”
王骄十为难道:“公公所言如若应验,努西阿渡口自然险急,不过,公公也看见了,努西阿渡口全线烽火,哪里抽得出两万人?若公公只是杞人忧天,东线河岸又如何自保?”
辟邪皱了皱眉:“如此看来大将军处挤不出两万人。”
“现在三里湾以东河岸都是如此。若公公所言为实,匈奴现在强攻东翼,只为调虎离山。我还须调动人马支援西翼凉州军。”
“洪州骑兵现在何处?”
“还在下游,我已命人调回。待洪州军支援东翼,我即派兵西去。”
“大将军,”辟邪道,“恕我直陈利害,若不能阻击西翼敌军,只怕努西阿渡口会全线崩溃。我先要五千人,如何?”
“五千人?”王骄十失笑,“匈奴人既有心偷袭,必是重兵。”
“我亦不指望螳臂当车,皇上大军此时应已到达出云,从此求援,援军夜半就能赶到,只盼能拖得一刻是一刻。敌军尚不觉我军已知其行踪,他在明我在暗,伏击之下,定能伤其筋骨。”
“好。”王骄十想了想道,“你便执我手令,往三里湾以西连营调兵,反倒快些。”
“是。”辟邪接过他的手令,对陆过道,“我自去西线调兵截击,还请陆兄快马赶回出云,向皇上说明,速派大军压上。”
“是。”
“如此更好。”王骄十道,“我这便遣探子前往夕桑察看,匈奴人若有异动,我必从凤尾滩火速援救浊节滩。”
两人向王骄十点头示意,拿着手令转身下楼。辟邪牵过马来,对小顺子道:“你这便随陆将军返回出云求援,不要跟着我碍手碍脚啦。”
小顺子张了张嘴,却半晌无话。
陆过见辟邪就要上马,拦住道:“虽不能与公公同往,但陆某的坐骑当得军中之首,公公一路事态更急,流火定能助公公如虎添翼。”
“多谢。”辟邪握了握他的手,飘身上马,猛夹马腹,沿途亮出王骄十手令,冲出营门时,却觉身后有一骑尾随。他掉转马头,果见小顺子如影随形地跟着,当下举起马鞭,对准小顺子的坐骑的眼睛抽下,那马顿时悲嘶狂跳,将小顺子抛在地上。
“师傅!师傅!”小顺子滚起身来奔上前大叫。
辟邪头也未回,湛蓝如洗的天空之下,顶着炽烈的白日,绝尘而去。
六月十九日,辟邪飞驰努西阿渡口西线。三里湾以西连营两座,其一为田凌一部震北军三万,坚守浅滩;另一为凉州骑兵,于浊节滩两岸开阔地带纵横,时时与匈奴短兵相接。这两日更是激战不休,震北军将领田凌早就疲累不堪,此时匈奴暂缓攻势,他正假寐,见了辟邪自然不会有好脸色。
听说要调兵,看了王骄十手令,扔在一边,他第一先问道:“你这个消息从哪里来?”
“奴婢自去北岸勘查得到。”
“怎知你不是信口雌黄?”
辟邪笑道:“军中怎能戏言?将军请想,所谓兵不厌诈,匈奴人多年觊觎中原,筹谋许久,必定有出奇制胜的策略。若要强攻,数月之前便可强渡,何必等至这时?将军,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旦将军不予调兵,致匈奴偷袭得手,必损至大局。”
“那山我也去看过,”田凌不以为然,道,“你一个小太监,养在宫里,哪里知道崇山峻岭的险恶。”
辟邪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然日暮了,若在此多费口舌,只怕贻误战机。他早知此人爱挑拨是非,为人又跋扈,早在领命出巡之前已生杀机,此时按着佩剑上前:“田将军,我虽一个小小的太监,却也知道屈射人翻越雪山作战,早有先例。全圣十三年,均成曾带兵五千,翻越断琴湖畔玛楚克雪山,两日之内占领山戎国全境。田将军熟读兵史,不会不知。”
田凌只是略有耳闻,却没有他说得这般清楚明白,尤其是辟邪最后一句话,说得他恼羞成怒,他计较自己得失,忍不住道:“你只管信口开河,若我此处失守,这个责任谁担?”
辟邪静静道:“自然是我。”
田凌一记语塞,旋即嗤笑道:“你?将你剁成肉泥,也赎不回这渡口。”
“如果匈奴兵马自夕桑雪山下偷袭我军侧翼,失了渡口,这个责任谁担?”辟邪见他顿时气馁,执出皇帝手谕,“这里是皇上亲笔手谕,想必将军不会违抗圣命。”
“处置调用自便?”田凌接过来看了看,无奈之下,仍忍不住取笑,“内廷将军?这是个什么官?”
辟邪淡淡一笑:“皇上说有便是有了。皇上信得过我,将军却信不过我吗?”他见田凌已无可奈何,却要给他个台阶下,上前道,“田将军说的不错,我只是宫中一个小太监,就算我此番阻击成功,这个功劳算在我头上,我又能升什么官?发什么财?荫什么子嗣?手谕是皇上写的,若奴婢猜得对了,阻击成功,这个功劳总有田将军一大份;错了自有皇上担着,少不了要我的脑袋。大将军的手令也在这里,就算他年纪轻些,比不得其父王举大将军,总算也是个凭证,田将军有什么后顾之忧?”
田凌这才全然醒悟,被他说破心事又觉难堪,看着辟邪辉光四射的双目,才知这小太监实在不好惹,因而笑道:“小公公说的是。不过这里少了这许多兵马,守起来就难些。”
辟邪笑道:“田将军善战,朝野早闻大名,就算少了这五千人,渡口一样也是守得固若金汤,奴婢可放心得很。”
田凌当即道:“如此便不贻误小公公战机,我这就调五千精兵给小公公。”
“既然伏击渡河骑兵,弓箭还是首要。将军这里多用箭楼驻守,步弓所用箭制与其不同,万请多多赐予。”
“那是当然。”田凌一口答应,命副将焦同顺点齐人马,交与辟邪奔赴夕桑雪山。
焦同顺是使马刀的好手,望着校尉号令人马列队,自己一边霍霍挥舞雪亮的刀锋,一边笑道:“小公公不觉得这是痴人说梦吗?那雪山如何是人翻得过来的?”
“不然。”辟邪还未答话,焦同顺身边的参将鲁修却接口道,“末将有位好友,曾一人一骑翻过夕桑雪山。”
辟邪心中一动,回首道:“鲁将军说的好友是哪一位?”
“他是凉州军的人,一直是必隆王爷的侍卫统领。王爷回凉州之后,他却留在军中效命,人极是神勇。”
辟邪笑道:“不知那位凉州将军的大名。想必是鲁将军护送景佳公主来凉州时结识的好友。”
“正是。”鲁修道,“他名叫赤胡。”
辟邪默想了想,道:“关乎战局,事不宜迟,烦请鲁将军速去凉州军中将赤胡将军请来。”
“是。”鲁修收拾了鞍辔铠甲,跃上马去,道,“末将必邀赤胡于途中相候。”说完即催马而去。
焦同顺命人往来搬运箭矢,分发器械口粮,忙了大半个时辰,终于传令启程。北方日迟,此时还有斜阳照眼,将士多用帷帽遮住额头,双目沉浸在黝黑里,神色愈发阴郁。
出了希莜滩,越向西,战事出人意料地越是平静。似乎在不祥的安静中预见到什么,河岸上处处能见凉州骑兵厉兵秣马,整顿队形。即便是在傍晚伙食的时候,也是轮番休息,不见一人显出松懈神色。五千震北军过境,早有人知会凉州都督,河岸上的骑兵在将令之下迅即分出道来。稍后夜色就沉淀了下来,焦同顺便命军士举火,见者驱退,容他们飞奔。
一时远处孤光半星,一骑奔来,正是鲁修,会同队伍对辟邪道:“公公久等了,赤胡听我说了缘故,已点齐三千人马,就从后面追上来。此处凉州的统帅也已向东翼求援。”
“好。”辟邪点头。看来赤胡认为匈奴必能飞渡雪山,辟邪不由得嘲笑自己心中未尝不存一点侥幸。
“不过……”鲁修叹道,“震北军与凉州军近来颇不和睦,只怕来援的还是凉州骑兵。”
辟邪命焦同顺带军先行,自己和鲁修驻马相望。不刻便见凉州骑兵火龙般迤逦而来,驰得近了,方见十骑一队,整整齐齐行进,蹄下的烟尘在月色火烛之下将凉州军笼罩成一片翻滚的乌云。
“必隆王爷麾下精兵军纪严明。”辟邪赞道,“人说震北军已是极严了,我看也比不上凉州军。”
鲁修笑道:“末将虽是震北军中人,却觉得公公此话不错。”
那领军的将军命副将带兵继续前行,自己纵马过来,呼道:“哪个是朝廷的钦差?”
“在下辟邪。”
赤胡三十五六岁年纪,一副漆黑飞卷的虬髯,体格壮丽,深绿的眸子在辟邪脸上流转,人却怔了怔。“凉王麾下赤胡。”
两人抱了抱拳,辟邪平静依旧,毫不动容,赤胡甩了甩脑袋,道:“上差想问飞跃雪山之法?”
“正是。”
“夕桑雪山不可攀越。”赤胡断然道。
辟邪却不意外:“或许不可翻越,却未必没有捷径。”
赤胡大笑:“上差聪明。赤胡少年时为老母采摘雪莲,上去过一回。到半山腰,就积雪难行。”他指着山南缓坡,道,“我沿着那缓坡向北,往峭壁处去,却发现一处狭缝,堪堪可以过一个人,不过五六尺远,就到了山北,脚下小道只容两马并骑,想来是采雪莲的牧民留下的旧途。”
“不过五六尺远?”辟邪叹气,“十七年处心积虑,只怕早已觅得此路,这两年骚扰中原,为的就是掩人耳目,派工匠上山凿开通道,连身边的人都一无所知。均成对中原的执念,可谓疯狂。”
“中原有什么好?”赤胡对鲁修绽开嘲色,“你去过凉州,知道凉州的好处。”
鲁修顺着他点头,只是笑。
“事不宜迟。”赤胡道,“以我们八千人,浅滩上能挡住多少匈奴人?要的就是个先下手为强。”
“正是。”辟邪道,“原以为他们翻过雪山,多有折损,人困马乏,我们还有可乘之机,现在看来凶多吉少。凉州军中可否再增兵夕桑?”
赤胡道:“先前接报浊节滩有险,已派探子去对岸查探,果然匈奴大军约八万人正要从此处南下,刘护军已提兵马过河去了。浊节滩人马也是捉襟见肘。”
“既如此,生死由命,两位好自为之吧。”
赤胡见他轻描淡写地说这句话,不禁讶异。“到底是皇上身边的人,胆色果然不同寻常。我说怎么内臣封了将军了。叫什么来着?”他问鲁修。
“内廷将军。”
“内廷将军……”辟邪仰面大笑。
赤胡将他的笑容细嚼慢咽,低头回想着什么,辟邪和鲁修已拨马追赶前方大军。
中夜,八千骑兵渐渐逼近夕桑对岸,高山相挟的河谷已敞在人们眼前。赤胡来往奔走,急令全军上下熄灭灯火,上前对辟邪道:“若当真有路匈奴人自此夹击浊节滩,此时也当到了夕桑山阳,我军仗明火直入,定遭其袭。”
辟邪道:“如今冲阵过去,匈奴人以上制下,占尽地势的便宜。不若全军裹住马足,悄悄于河南埋伏,待敌军下山会合,便可箭杀其先锋。”
这夜月光尚好,人面依稀可见,辟邪洁白的面容未曾让即将来临的大战损伤丝毫平静,赤胡望着,不禁脱口而出:“小……公公。”
辟邪仿佛没有听清赤胡的话,微微欠了欠身:“什么?”
“没什么。”赤胡摇起手来。
大军依计寂肃而行,初时道路平坦,月华照人,不觉行军艰难。待潜入河谷之后,月光自然被森然峭壁遮挡得不见,而河边鲜有人迹,连一条小径也没有。赤胡又恐马匹溅动河水,惊动对岸的匈奴人,当即命全军下马,挽辔步行。河岸这段路,竟走到了晨曦初现的时候。
“弓弩手。”辟邪借着微光指着山坡上的树林低声喝令。
“是。”鲁修领着汉军中三千强弩,抄向凉州军后侧布阵。
焦同顺带着剩下两千人,也要后撤,被辟邪拦住。
“凉州的硬弓都在八十石以上,远比震北军强,此战靠的就是弓箭拉开扇面截杀,将军这两千人只能在前。”
“咳咳。”焦同顺干咳一声,“公公说的是。”
赤胡在他们身后轻声笑了起来:“上差你呢?”
辟邪道:“我出来得匆忙,没有携带弓箭,只有长剑一柄,自然是立于最前了。”
“我还有一柄弓,借给上差使。”赤胡从马上又卸下一柄强弓来,连同箭壶交给辟邪,“就是不知上差拉得开拉不开。”
辟邪弹了弹弓弦,笑道:“就怕会拉折了这张弓。”
赤胡做了个鬼脸,躲入林中。
焦同顺本对此行不以为意,如今见赤胡、鲁修都煞有介事地戒备,深恐辟邪所料当真,忙问道:“人马既已埋伏妥当,如今可否使探子过河查探?如果匈奴人众,此时回去求援依旧来得及。”
辟邪道:“我正有此意。先前王大将军也派探子前去,到现下都不曾有半点消息,只怕已遭了匈奴人的毒手。焦将军且命探子只要稍有眉目,便即转回,万不能惊动匈奴人。”
焦同顺领命自去安排探子渡河。此时风信清凉,天色尚暗,辟邪抽了空儿稍歇,因怕不刻就要激战,鞍子也不敢卸下,只和衣卧在草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身周微有人声,辟邪睁开眼睛,便见焦同顺与探子窃窃私语。他坐起身来道:“如何?”
“果然有匈奴人在对岸山坡上盘踞,他们整备人马,只怕就快下山。我实在不敢再近前,因此不知人数多少。”
高山相挟的河谷里此时微微回荡着一股骚乱的低啸,无尽高空中没有半分遮挡的阳光恣意照耀着冰雪巅峰,令其更加光华夺目。山坳林间因此升腾着一股淡淡的水雾,像山鬼出行时飞驾的妖云。
“什么时辰了?”辟邪问。
“正午已过了。”赤胡和鲁修得知了消息,都聚来听命。
“唯今只得血战。”辟邪道。
“好!”赤胡笑了一声,“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鲁修也重重点了点头,奔回自己阵中去了。焦同顺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欲言又止,辟邪知他心中怯懦,此时已无暇安抚,只好故作不见。焦同顺犹豫了半晌,自回阵中。
“你快轻骑急告凉州和震北军统帅。”辟邪命那探子道。
那汉子奔出去一会儿,又转了回来:“我叫人去了,我不走。”
辟邪一笑:“好汉子。”
身周再无他人,辟邪默默结束箭壶,整备鞍辔,而流火却开始烦躁地刨着地上的沙子,想要打鸣的时候,让他按住了鼻子。
辟邪靠着它的耳朵,喃喃道:“你是马中的君主,我是人中的贱役,我都不怕,你为什么要怕?”
流火终于安分了下来,四周一片寂静,能听到身旁的人低沉的喘息。放眼北岸,山阳青翠,郁郁葱葱,只觉天地平和静谧,哪里有什么杀机,只是山谷中的回声却越来越响了,像是有人试图用双手按住沸腾的水面。
“阿拉库!”
——山谷跟着放肆尖叫。中原士卒凛然一惊,面面相觑。
“阿拉库!”突然爆发出万众咆哮,连山谷的回声也胆战,被压抑成细若游丝的呜咽,被锐利的江风吹散。
悠长的号角声从怒吼中清越而出,对面林间随即一抹亮光闪过,然后是一片、两片蔓延开,最后整个山坡上都是雪亮的闪光,似乎山间生长的都是藏在鞘中的利刃,这时骤然绽出杀戮之花。雪峰顿时黯淡下去,蹄声如同她的体中奔腾肆虐的山洪,那片刀光奔腾泻来,尘土自其下飞腾,直冲青天,如同整个雪山崩动。
军中一阵哗然,听见赤胡叫了声:“天神顾佑,来得竟是时候。”
“只怕有五万人!”焦同顺却是脸色惨白,失声大叫,“腾”地站起身来。
辟邪将他按回地上,冷冷道:“我们在此利箭又何止五万?埋伏已久,占尽天时地利,又有何惧?”
“挡不住的。”焦同顺吼道,“我上了你的当了。”
周围的士卒仓皇地看过来,辟邪低声道:“出息些,都看着你呢。”
“退兵吧,公公。”焦同顺口中哀求,手却往腰里抽刀。
辟邪冷笑,靖仁剑倏然出鞘,焦同顺的头颅“噗”地滚在马蹄旁,士卒一片哗然。
“一样是死,你们愿意死在我的剑下,还是出去杀两个虏匪,挣一条命回来再说?”
士卒们闭上了嘴,纷纷往箭壶里取箭,默然扣于弦上。辟邪回头,可以看见赤胡向自己招手微笑。
山坡上滚落的沙石已溅起河面上的水花,在阳光下激起岸边一片水雾。
“开弓。”辟邪挥手。
八千人张弓时的细小喧哗,在这铁蹄声中无比渺小。辟邪环顾,处处可见强矢在阴暗里散发着销魂的黯然光芒。
“天神佑我坐骑幸存,载我尸骸归国;天神佑我同袍平安,携我遗言返家。”
——凉州骑士的祝祷声飘来,像是吹拂密林的瑟瑟风声。
“呸。”辟邪身边的震北军士笑道,“我却愿天神佑我一箭杀一敌,箭尽才亡。”
辟邪手抚地面,感到地狱也在恐惧,战栗的阴魂正尖叫着涌出来。沙尘将阳光遮得黑暗,马蹄将山谷践踏得呻吟不止。手持马刀的匈奴骑士已从林中奔腾而出,骤然跃入眼帘,一会儿工夫,便觉漫山遍野,铺天盖地而来。
“哼。”辟邪在阴暗中欢笑——心中纯粹凛冽的杀机令他畅快难言,戴上头盔,取过赤胡的弓,静静开满。
匈奴前锋已近河心,水至马腹,顿时缓了下来,北岸大军有些拥堵,高声的催促和笑骂夹在马蹄声和水流声中,震得山谷颤抖。
大约七十步,辟邪回首示意,便听鲁修大叫一声:“弩手——放箭!”
尖厉呼啸从头顶飞掠,最前的匈奴骑手齐刷刷落于水中,无主的战马仍执着地向前吃力跋涉。
“放箭!”仍是鲁修的声音。
凉州军和辟邪身周的弓手在“嗡嗡”的弓弦声中淌着冷汗,静静等待中又期盼这摧城的乌云永远不要踏入自己彀中。
眼前的大军就如洪流激于巨石,气势稍滞,片刻分散,便又重新汇聚。阵脚刚乱,敌军大将已冲上前锋高叫:“不要慌!盾牌,盾牌。”涉水的骑兵立即从迎面受敌中回过神来,自坐骑身侧摘下木盾牌遮挡,继续向前推进。
“射马!”鲁修立即命道。
赤胡见中原军中箭势不可缓和敌军攻势,起身叫道:“凉州军——”
凉州士卒挺起身来,向前走到较开阔地带,抬起箭矢指向青空。
“放箭!”赤胡手臂一振。
利箭穿透天空,又扑簌簌骤雨般打在匈奴头顶。
“啊。”短促的惨呼,一个震北军士卒胸膛中箭倒地,滚在辟邪脚边。
“对岸。”赤胡向辟邪示意。
北岸的匈奴骑手正用数排强弩还击,多数落于河中,仍有部分能杀伤中原士卒。
鲁修一部射杀的马尸开始堆积在河滩,匈奴空有铁骑,一时也受阻不进。
辟邪慢慢收起弓箭。“上马。”他道,“抄侧翼。”
两千人在树林中急奔,向上游水深处绕了半圆的圈子,猛地冲入河滩。“放箭!”辟邪率先开弓,趁其不备,痛击其左翼。一轮箭下,匈奴先死伤了三四百人,随后依旧顶起盾牌,从缝隙里还击。
辟邪一击得手,不愿有更多的伤亡,叫道:“撤回。”
赤胡军中已有近百人中矢,不得已回撤林中,抽空向河里望去,却见匈奴弓箭几乎擦着辟邪一部人马空击水波,一时也忍不住叹:“太过行险了。”
匈奴人被迎头痛击,微有些慌乱,不久便有屈射大将驰下坡来,排开弓弩回射中原军,号令渡河。震北军与凉州军如何肯相让,八千子弟,数十万支利箭,只管层层截杀。一个多时辰之内抵住三波攻击,匈奴人没有讨到任何便宜,山坡上有人吹起号角来,不一会儿河中的骑兵有序回撤,在北岸稍做休整。
中原军也有空稍做喘息,辟邪检视自己一部,死五十,伤一百十七人。赤胡的凉州军中死二十,伤七十一人。而鲁修那边还未有伤亡。
“不中用的人就快快撤出。”辟邪四处看了看伤者,“留在此处必死无疑。”
鲁修道:“我这里箭只剩三成。”
“赤胡将军呢?”
“一半。”
“那还能再守片刻,之后嘛……”
“马刀还是人手一柄。”赤胡笑道。
辟邪点头:“放完箭,就且战且退。”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然偏西,“不过片刻,援军就到了。”
凉州军中有人忽地站起来:“将军,可听到了吗?”
“噤声。”赤胡凝神细听,“像是渡口那里交战。”
“算得精准啊。”辟邪笑道,“若非我们在此阻击,这五万匈奴此时正好到渡口了。”
鲁修道:“无论如何,能打乱他们的阵脚,我们已是胜了。”
“火箭!”阵前士卒大声示警。
“又来了。”赤胡向他们点点头,奔回自己阵中。
辟邪起身眺望,见对面河岸上正用巨大的弩机施射火箭,满天流火罩来,打在林中。此番连鲁修一部也受攻击,头顶上的树枝挂住松油火箭,过不一会儿,便烧起来。
赤胡道:“散开阵型,坚守。”
未曾受伤的士兵尚能翻滚地上熄灭衣服着起的火苗,而伤重不能搬动者一旦身上泼上火星,便只能号叫等死,一时哀号四起。
“坚守,坚守。”辟邪游走阵中,不断大声鼓舞麾下士卒。
铁蹄踏水声又起,此刻却是重甲骑兵踏阵,连人带骑,要害之处都覆以双层牛皮甲,便是箭能透甲,也不过皮肉伤。
“我下来。”鲁修在高处道,带着强弩三千人上马,从赤胡和辟邪阵中穿梭向前,直到河岸,赤裸裸露在匈奴眼前,火箭便换作了铁矢,密密麻麻向他们扑来,刚立定便被射杀五六十人。
震北军的强弩也极是厉害,一通乱射倒也压制住片刻工夫。
辟邪向赤胡摇头叫道:“如此是守不住了,我带人冲阵,你们徐徐退却。”
“是。”赤胡呼啸一声,凉州骑兵上马,向下游河岸退去。
辟邪对自己阵中的震北军道:“你们的箭制弓弩相通,速速收集余箭,递上阵去。其余人随赤胡将军后撤。”
他自己认镫上马,手持精弓站于鲁修阵中,以他超绝箭法,专射敌军骑手双目,竟是一箭一尸,十余箭无一落空。
敌军大哗,骑手开弓,多向他施射。辟邪手提缰绳,流火轻灵转身,在阵前时疾时缓奔走。辟邪马上箭也是极准,又射落三人,中原军中忍不住欢声雷动。辟邪见敌军距河岸不过三十步之遥,知道势不可挡,对鲁修叫道:“回撤。”自己夺过身边士卒的箭壶,一人押全军于最后,且射且退。
片刻工夫,南岸上便挤满了涉水而来的匈奴重甲骑兵,河滩狭窄,不利重甲行军,匈奴人推进得稍慢,河中轻骑飞渡,上岸后挤开前面开道重骑,从缝隙里蜂拥而出。
两军相隔一箭之地,辟邪皱眉道:“须得再阻一阻。”当即兜住马头,任敌箭在自己身周乱飞,不及躲避,只盯准敌人面目,扣弦双箭连发。匈奴前锋被他抢先射倒十多人,不禁气势一阻,二十多骑战马随后压上,距他一步之遥,收了弓箭撤出马刀来,扬着满天尘土围住他砍杀。辟邪轻笑一声,从流火背上飘身而出,长剑凌空“锵”地出鞘,杀入敌阵之中,足尖轻点马首,衣袂挟风,犹如战神趋驾滚滚烟尘辗转奔袭,一剑便刃一人,顷刻便将敌军前锋杀戮殆尽。
两军骇然之际,他又转身追上流火,翻身上马。鲁修一部已去了一些路程,百步之内唯有他一人驻马独立,向着匈奴人笑道:“杀我,便过来。”
匈奴骑士却极强悍,眼见他杀人如麻,心生怯意,却无一人愿落于人后,对他大叫了一声,更是奔泻而来。
身后却是杀声滚滚,赤胡一部喘了口气,又掉过头来厮杀。狭长地带,两股人马放过一轮箭,便如同两股激流汇聚,顿时搅在一处,前后左右,触目所及都是敌骑,人人都杀红了眼,马刀到处,都是血肉飞溅。
河中刀山还在缓缓移来,上岸后分成两路,一路取道河岸,一路取道树林,成夹击之势围歼赤胡。
赤胡见势不妙,持刀呼啸疾退。匈奴前锋的轻骑自然紧追不舍,忽见赤胡残兵两面一分,顿时让出鲁修的箭阵,听得号令,又是一通箭雨如蝗。
如此转转折折,辟邪领残军退出五十里开外,再后退,就是河岸开阔地。远处鼓声如雷,蹄声泼雨,想必渡口战事正紧。若退出此地给匈奴集结,那么渡口也不保了。眼前的匈奴大军已包抄成新月一般的战线,距他们一箭地,勒马待命。
辟邪看了看天色,正是红光照目的傍午时分,不知援军何时能到。三千残兵正如洪峰前的枯木断枝,岂堪一击?辟邪掣出剑来道:“进一步全军覆没,退一步中原亡国。你我必死无疑,一同血战到底吧。”
赤胡在战袍上擦去刀上鲜血,举过头顶,让它在夕阳里挥舞生辉:“凉州男儿何在?”
“在。”一千凉州骑士高举马刀,齐吼道,“以将军马首是瞻。”
震北军此刻也只剩不到两千人,箭矢用尽,多持长刀,阵中有人笑骂:“奶奶的,咱们中原人也没死绝呢。”
“嘴臭!”凉州骑士回骂道,“千万留住你那条小命,等爷爷我来找你算账。”
一时三千人笑骂成一团。
匈奴人端坐马上冷眼看着他们,嗜血地咂嘴嬉笑,急切回首期待将命。中原残军终于慢慢静了下来,拂拭兵刃,收紧缰绳。
有人却在河上突然唱起歌来:
啄我双目腾明月,
折我断肢发新树。
遥望带林三千里,
无归无归魂无驻。
同袍已从将军死,
无人告我父母知。
飞鹰飞鹰啖我头,
载我血肉归故土。
夕阳照得河中鲜血更是流红万里,却不及那蹚来的骏马更似火焰。那红马比之一般的战马足足高了两尺有多,河水虽深,仍不及马腹。马上的人在辉光里模糊了轮廓,只听他的歌声,便已觉恢宏。
“阿纳……”辟邪绽开笑容,抚摸着弓背。
红马悠然火中漫步,匈奴战士们在那骑士的歌声下垂首,静静倾听着。
掬我鲜血涌清泉,
扯我流肠成新路,
遥望断琴三千里,
无归无归魂无驻。
兄弟早从亲王死,
无人告我女人知。
豺狼豺狼噬我足,
载我髓骨归故土。
红马立定了,马上人似乎光芒之神咏诵真言,慢慢地道:“对面,是无畏的英雄,用你们高贵的刀,送他们上天!”
最后一个字就是大喝出来的,山谷中铿锵一震,匈奴人大吼一声,便山洪般涌向渡口。
辟邪狠狠抽了流火一鞭,它四蹄飞腾,逆着匈奴人黑色的潮汐,向河中红马骑士冲去。
此时此地遭遇匈奴激战,绝非辟邪所期,然而上天既是这般迫不及待地安排,眼前扑面而来的刀光更不必畏惧——“要死,也是死在这个人手上。”辟邪想。
他扣箭,张弓,盯准那人的眉心,任飞来的箭矢擦破自己的手臂,然后就见那人也转过脸来,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也扣箭,张弓,乌黑的锋芒在血色的阳光里飘摇。
咽喉就这么一紧,辟邪的弓“噗”地落在河水里。
天色竟是骤然黑了下来,辟邪有点辨不清方向,伏在流火的背上,重重地透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往体内吸入烈火般疼痛。他佝偻着身躯,竭力按捺住痛楚,眼前,鲜红的血液正扑簌簌拍打黑沉沉的水面。
辟邪颤抖着手,将插在铠甲上的箭杆折断,抬起头,黑暗的视野里只剩下那红马骑士静静地望过来。
“还活着?很了不起啊。”红马骑士走得近了,才挽住缰绳,收起长弓,用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道,“你的名字?”
辟邪在头盔后微笑不语——这个世上大概无人记得那叫作颜久的七岁王子了——他摇了摇头,已从短暂的失神中清醒过来,左手捞住背后的剑柄,“锵”地掣出剑来。
剑匣中蹿出的这一声咆哮,在人们头顶肆虐不已,最后愈见清越,龙吟般破空而去。四周的马匹纷纷惊退,连那骑士的红马也是仰头嘶鸣,激流中退了两步。
辟邪在迎面的阳光中眯着眼睛,头盔更将他的面庞遮得阴暗,因而令人觉得他的血肉早随右肩上透体的箭伤迅即流逝殆尽,在他铠甲之下只是黑沉沉的灵魂。
红马骑士看了看激战中的大军,回首对身边大将低语,便有一骑脱众而出,挥舞铁锤上前。红马骑士见标下大将一派英武神勇,放心点了点头,想策马上岸,却听身后众人惊呼,转身观看,只见辟邪屹立依旧,那员匈奴大将却已被斩成两段,只剩下半身还固执地坐在马上。
杀人的瘦弱骑手转过头来,铠甲下的灵魂似乎在阴郁地冷笑。诡异的浴血之姿和手持的利剑正散发垂死的戾气,人群惊怖,竟无一人敢上前发难。
周遭的人都听见了那红马骑士的大笑,此时渡口在望,不容主帅有失,便有大将进言:“王……”
红马骑士看着流火毫不迟疑腾蹄向此飞奔,辟邪长剑凌空遥指而来,一时似有冰屑激于面庞,竟生生地刺骨。“知道了。”他有些不舍地挪开目光,道,“放箭。”
辟邪自知最后迸发的杀气已是强弩之末,随着夜色降临,眼前渐渐混沌,那些人丛中闪出的弓弩手也成一个个黑暗的阴影而已。
留不住那红马骑士,便留不住这五万大军——辟邪心中长叹一声——为什么注定的厮杀偏是这样的结局?
似乎为他的怨天尤人激怒,天际顿时惊雷滚滚,大地颤抖不止。
流火受惊,甩头悲嘶。辟邪收紧缰绳,战马前蹄腾于空中,那扑面而来的明亮箭雨便突然从他的视野里消失。后背在落水时拍得生痛,气息滞煞在咽喉,辟邪先呛出一口血来。
“你可别吓我了,不过是从马上摔下来罢了……”眼前似乎是九岁的阿纳,揉着眼睛哭。
辟邪觉得混淆——红马已经送给阿纳了,自己又何以再从它背上摔下来?难道是陆过的流火?
它的鼻子正向自己的面庞喷着混浊的热气,辟邪在水中摸索到了马鞍,艰难翻到它的背上。流火猛地腾身站直在半空,河谷中的血色长风透甲进来,辟邪吸了口气,失血而有些晕眩,因而觉得流火似乎在云端中飘行——多傻?辟邪想,就像驱恶、就像明珠、就像姜放,才刚刚用它胸腹的血肉挡去射来的索命利箭,它却又将自己从漫天烽火中背出来。
“援军!”周围的高呼和着“隆隆”的炮声,震得辟邪浑身颤抖。
赤胡深陷重围,却正放声大笑:“中原的大炮,是中原的大炮!”他辗转在百来人的残军中,忘形挥舞马刀。
红色的战马突然跃至赤胡马前,脊梁弯得如同优美的弓背,马上的少年长剑挥过,“叮”地挡去攒向赤胡面门的箭矢。
“走吧。”辟邪转头向他呼道。
“你怎么样……”赤胡见他罩甲已是浸透鲜血河水,叫了一声,又将后面的话硬是咽了回去,“鲁修呢?”
辟邪摇了摇头,瞬间的灵台清明之后,眼前又是模模糊糊的,哪里还看得见乱军中的鲁修?
扑向渡口的匈奴先锋骤然大哗,一标中原人马正飞驰来援,为首三人所向披靡,将匈奴充盈的锐气击个粉碎,一时纠缠在敌军阵心中,渐渐杀透重围。
“撑不到了……”身边的凉州骑兵反而叹息。
他们这不到一百人被敌军乱箭逼入河心,北岸匈奴射手早挽弓以待,此时松了弓弦,蓬蓬箭雨凌空打下,残军只能甘受杀戮。
上游冲下来的人马死尸和此时落水的同袍身躯漂浮在他们腿边,一张张铁青的面孔,已然分不清匈奴人还是中原人。
“鲁修!”赤胡对着河中大叫,弯腰想去捞水面的中原汉子,右臂却先中了一箭,连他自己也险些落水,“老子和你们拼了。”他折断臂上的箭杆,便要迎着蝗箭冲阵。
辟邪连忙喝道:“援军已到,为何此时送死?”
“你不也一样?”赤胡反诘。
辟邪跃入水中,抓住鲁修的衣领,将他拖到自己身边,仰头对赤胡呼道:“他尚有气息,快随我泅水往下游与援军会合。”
“当真?”赤胡“咚”地跳到水里,游过来探鲁修鼻息,“还没死。”他“呵呵”大笑,招呼余部弃马下水,掩身在马匹之后顺流急行。
受命围歼他们的匈奴骑兵都是大叫,催马蹚水直追。辟邪从死尸上摘下箭壶,扳住鞍桥,跃出水面开弓施射,眼见追兵应弦落水,胸中那股郁抑良久的真气却挟着肺中的血液喷在头盔里。他忍不住俯在鞍头喘息,隐约听到赤胡叫道:“不要再勉强了。”
有人抓住他的脚踝,将他一把拖入水中。
辟邪觉得时间变化得太快了些,才刚日暮,只是自己一沉一浮间,头顶上竟已繁星如织。身体软弱冰冷,正身不由己地脱离河心,漂向河岸。他感到自己的背心触到硬地,钩在自己铠甲上的绳索还在不断拖动,“啪”的一声,只是他自己听见,透甲而出的箭镞被折断在砂石中。
他应该大叫了一声,然而却没有发出声音,只能看着天空,不住透气。
“辟邪,辟邪,辟邪,辟邪……”
这巨吼竟是一声比一声响,粗壮的大手抓住自己的双臂,筋骨被晃得疼痛欲裂。
“住、住手……”辟邪一掌扇开那人的手。
李师松了口气,涨得通红的脸色才缓过来,道:“你伤在什么地方,可别就这样死了。”
辟邪咬牙道:“我本来没事,就怕被你活生生晃死了。”
黎灿也过来弯下腰,端详辟邪的神色,道:“应是无妨。此处不是叙旧之所。陆过!”他和李师扶着辟邪起身,转头向远处高呼,“找到了,带人撤回渡口吧。”
李师跳上马,就要展臂捞住辟邪的身子。
“不用。”辟邪不屑冷笑,退了一步,随便找了一匹战马认镫而上,“赤胡呢?”
“谁是赤胡?”李师睁大了眼睛四处看。
黎灿已笑道:“你还管他?他却不似你这般没出息,又杀入战团去了。”
东方的星辰却黯淡,血红的天际极是耀目,炮声更是轰鸣不已,想来渡口正激战不休。偷渡得手的匈奴大军差不多都过了河,来援夕桑河谷的人马不过万人,领军的陆过见接应到了辟邪,恐为匈奴大军包围,便下令且战且退,从方才打开的缺口向渡口回撤。
“难道连京营也到了渡口了?”辟邪看了看身边的人,回过神来,厉声问道。
黎灿道:“放心,京营护驾在出云,过来的就是我和李师二人而已,昨夜收到王骄十急信求援,大军前锋已从出云出发,我领的是皇帝的严旨,接应不到你,便不用回去了,战死在夕桑河谷吧。”
他学皇帝的腔调,有七八分的神似,辟邪想笑,却懒得牵动嘴角。好在一路上被黎灿和李师牢牢守护在中军,只是骑马,不必再行交战,有时倦意涌来,闭上眼睛,就觉有人托着自己的后背,小心翼翼不让他跌在马下。
一时退至渡口,西北两翼都是敌军,苦撑片刻,便会同了凉州骑兵。陆过骁勇,不过半天的工夫便在这万人中一呼百应,他一声令下,援军顿时振作精神反攻。他得空策马过来,对辟邪抱拳:“公公,我途中已遇皇上的乐州大军,从中调得骑兵一万,这便率军在此御敌,公公且与他二人赶回銮驾前吧。”
“多谢援手。”辟邪也拱手道。
“哪里话。”
“流火……”
陆过摇了摇头:“已死了。”
辟邪黯然,不知如何对陆过说起。
陆过却道:“公公不必放在心上,战马原该死于沙场。”
“是。”
李师却吼道:“少提流火了,该杀敌的杀敌,该睡觉的睡觉。”
“是。”陆过向他一笑,提马奔回阵中。
“还睡不得觉,”辟邪对黎灿和李师道,“统领此处凉州骑兵的是汉将刘思亥,昨日便渡河寻敌,不知是否遭遇匈奴人,战况如何。现今夕桑这支人马为我们所阻,他暂无被围之忧,但若失了此地,必令他深陷重围,我们且去他处。”说话间却觉有人使劲拽着自己的罩甲,“呜呜”地哭。
“别去了,师傅。”
辟邪借着火光,终于有暇看清了小顺子的脸,不禁讶然道:“你怎么来的?”
小顺子擦着眼泪,道:“师傅不记得了?我在夕桑河谷找到师傅的,一直跟在师傅马后。”
“哭什么?”李师道,“你师傅不是好好的?”
“你懂个屁。”小顺子骂道,将辟邪的头盔摔在李师怀里。
黎灿厌烦李师和小顺子见面就吵闹,挽过辟邪战马的缰绳:“我们走。等他们吵完,只怕匈奴人已攻下出云了。”
刘思亥的中军距渡口不到一里,缓坡之上,黑压压一片壕营尚在。辟邪一行叫开辕门,黎灿笑道:“内廷将军在此,要见你们刘护军。”
守门的凉州军士尚在疑惑,辟邪解开罩甲,从中掣出皇帝手谕来,交给他看。
那手谕已是血淋淋辨不清楚,周遭的人都是吓了一跳。
“放他们入营。”远处一员凉州大将精赤上身,右臂胸膛上缠满了绷带,纵马过来高叫。
“赤胡将军。”守军喜道,连忙大开营门,容他们驰入。
赤胡道:“刘护军人马无恙,已回来驰援,我来向刘护军禀报战况,你们如何还不回出云銮驾处?”
黎灿道:“我们过来看看再走,若此情急,还须往东边求救。”
“怎不情急?”赤胡道,“西北两面夹击,在此鏖战的只有凉州兵马,田凌那个王八羔子竟无一兵一卒来援,赶到此处的火炮已有三成炸膛损毁,再过一刻东首让人渡过河来,连退路也断了。”
黎灿道:“我随你去请见刘护军。”他转脸看看辟邪等人,“你们在此歇一会儿吧。”
“箭已用尽了,”李师也道,“我寻些趁手的家伙来。”
围在身边的人眨眼间走得精光,夜风吹在辟邪身上,令他冷不丁一个寒噤。小顺子忙道:“师傅的衣服都湿透了,全用身上的热气焐干它,怎么会不冷?”他解开铠甲,竟从里面拿出个干干净净的衣裳包裹来,“师傅换了干衣裳吧。”
辟邪失笑道:“小顺子,你这一套排场是和谁学的?”
“七宝爷爷还在时,就教训过了。”
他伸手要助辟邪脱去铠甲,被按住了手。
“不在这里。”辟邪左右看了看。此时营帐大多是空的,他随便找了一座无人的帐篷,在里面小心解开铠甲。“可看得见箭杆吗,小顺子?”身后半晌无声,辟邪转回头,却见小顺子又在擦眼泪,不禁嗔道,“你怎么这般没出息,难怪总被李师欺负。”
“我欺负他才对。”小顺子叫道,“只是看见师傅这样,我便忍不住。要是明……”
“明什么?”
小顺子见辟邪声色俱厉,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道:“没什么。只是伤处离咽喉不过两寸……”
“你不是和陈先生学医吗,”辟邪柔声道,“我正靠你救命呢。”
“是。”小顺子从靴筒里拽出匕首,晃亮火折燎了燎,手脚麻利地将断箭拔出。
辟邪见他包扎得整齐,咳了一会儿,微笑道:“终于有一天能用得上你,再过一阵子,就能让你办大事啦。”
小顺子却无半点欢愉,忧心忡忡道:“师傅伤得重,还是回去吧。”
“不要对别人说。”辟邪重新披甲,“我们还有要事。”
他们从帐中出来,黎灿正举着火把四处寻找,见了他们一迭声叫:“快、快。”
“怎么?”辟邪跟着他牵过马来。
黎灿道:“刘思亥不在营中了,已去渡口督战。适才探子飞马来报,田凌守不住了,正要放弃渡口向出云回撤。”
西方又是一轮杀声撼天,似乎山峦崩动,黎灿的语声也顿了顿,动容地仰头观望,道:“看来凉州军西翼吃紧,全军崩溃也不过一会儿的事。”
“朝廷援军呢?”
“刚刚看过,火龙一般地来了。”赤胡拨马拢过来,“半个时辰内就到。”
虽说令凉州军与匈奴激战,本是辟邪的用意,但此时容田凌后撤,任凉州军被围,凭空折损五六万精兵却是另一回事。
“要回撤出云也不是这般兵败如山倒的颓势。”辟邪道,“赤胡将军且禀告刘护军,请他率军向东翼缓缓回撤,我去田凌处,带他的兵马向西与你们会合,撑上小半个时辰,渡口就有救了。”
“知道了。”赤胡策马而去,忽而又兜转回来,道,“那田凌是个老奸巨猾的混账,将军可不要吃了他的亏。”
“多谢提点。”辟邪上马拱手。
黎灿却放声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小顺子白了他一眼。
“怎么了?怎么了?”李师抱着几捆箭赶回来,见黎灿笑得痛快,茫然追问。
黎灿对小顺子道:“我笑竟还有人担心你师傅吃亏。你不要瞪我,你说这世上没被你师傅算计过的还剩几个?”
“有啊!”小顺子执着地追在黎灿马后,道,“我、明珠姐姐……”
辟邪听他报出一个名字来,心中便是凛然一惊,于是回头喝道:“不要说了。”
黎灿更是大笑不止,一路扬鞭疾驰。
众人在田凌一部军前勒马眺望,只见一条努西阿河翻滚的都是匈奴大军的怒涛,在此督阵的竟是刚刚从夕桑河谷脱险回来的鲁修。
“公公!”鲁修满身鲜血,从担架上仰起身子急叫,“此时震北军可退不得。”
“放心。”辟邪道,“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田凌呢?”黎灿在闹纷纷的退兵中抓住人便问,见人人都向南方遥指,对辟邪笑道,“竟跑得比谁都快。”
“要这样的主帅何用?”辟邪在火光中咬着贝齿,“咯咯”轻笑。
黎灿闻言挂起长枪,摸了摸腰间的软剑,辟邪看在眼里,道:“就是如此。”
“还等什么?”黎灿当先向南追了下去。
这几人乱军中一样飞驰如电,不刻便会合前方震北军,却见旋涡般的大队人马踌躇不行,火把烧得天空通明,其中的喧哗沸腾冲天,比渡口更甚。
黎灿跃入阵心,高叫:“内廷将军奉旨在此。”
“又是什么内廷将军?”人丛中的田凌挥鞭劈开面前激愤的诸将,上前怒道。
辟邪驻马,淡淡一笑:“说到内廷将军,便只是我一个。”
田凌怔了怔,旋即道:“公公自夕桑河谷脱险,可喜可贺。此番又是什么指教?”
辟邪环顾四周震北军将领,见有怯懦垂首者,有奋勇怒目者,人人都涨红了脸,面目狰狞,因而道:“田将军此处为了退兵一事,正在争执吗?”
田凌道:“哪有争执!渡口既然守不住,我自当奉王大将军军令退往出云隘口。”
辟邪摇头道:“田将军如此一退,正将凉州五万人马扔在匈奴虎口之中。要退却也可以,先将凉州五万人接应出来吧。”
田凌道:“震北军是皇上的亲兵,凉州军不过是藩王手下蕃兵,若我兴兵救他,也有被围之虞,折损的都是中原子弟,值得吗?”
黎灿勃然大怒:“大敌当前,一样的血肉之躯,有什么亲兵藩兵之分?”
辟邪亮出剑上“靖仁”錾字,火光下高举于众将面前,道:“我持天子剑,命尔等接应凉州军突围……”
“矫诏者大胆!”田凌不等他说完放声大叫。
辟邪回首向黎灿一笑,点了点头。
黎灿腰间腾出一道黯然光华,只在夜色下闪了闪,田凌的首级便骨碌碌滚在他的马蹄前。
“呸!”原先围在田凌周围主战不退的将领都是大快,有人更是唾弃田凌的尸身。
辟邪擎剑道:“别的都不必说了,随我杀回去。”
匈奴人只道这一部人马落荒而逃,正轻骑赶来,见他们反身杀回,措手不及,两军纠缠一处,被渐渐向西牵制。
震北军与凉州军之间此时尚有三里宽的罅隙,已有六千匈奴骑兵夺得一处渡口,向中原军腹地渗入。
辟邪道:“我待放弃西翼的渡口,要凉州军东移,与震北军合围这六千人匈奴,联结渡口战线,就只怕凉州骑兵不明我的用意,震北军切入敌后没有西翼支援,反成孤军。”
“这有何难?”黎灿道,“不过两三里路,我去一趟就是了。”
他说得从容,完全没有顾及这一路上遍地都是匈奴人。震北军中将领上前问道:“要带多少人?”
“不用。”黎灿摘下长枪,道,“不知拿什么为号?”
辟邪道:“我们趁夜色行进,待切入敌后,再举火。”
“好。”黎灿飞马而出,瞬间淹没在黑暗里。
“还回得来吗?”李师忧虑,不禁问道。
辟邪笑道:“你以为他会硬闯?他可比你聪明多了。”
鲁修腿上伤得不轻,由人抬在车上,一直出着冷汗忍痛,此时开口问道:“公公所谓的切入敌后,不知从哪个缺口杀入?”
辟邪远望这一部匈奴大军黑水般翻滚,道:“他们能渡河,我们就不能渡河了吗?”他看了看鲁修的伤势,又道,“鲁将军的伤不便行动,不如留在后方率军接应。这孩子,”他拉过小顺子,“就交给鲁将军看顾。”
“师傅。”小顺子急了眼,一把推开辟邪的手,“我定是跟着师傅的了。”
“军令可有儿戏?”辟邪冷下脸来,“将他绑在鲁将军身边!”
李师见状对小顺子乱做鬼脸,更让他暴跳如雷,他挣不脱左右的人,只得叫道:“黎灿说的对,师傅竟连我也算计,骗我、骗我。”
辟邪顿时勒住缰绳,回头盯了他一眼:“待我回来再同你算这笔账。”他挥手招呼了三千人马,滚滚北上。
未免惊动正在渡河的匈奴人,这五千骑兵迂回东翼,贴着三里湾险滩冲入努西阿河西进。辟邪估摸时候差不多,黎灿应将策略传给了凉州统帅,又听南方杀声渐紧,知道鲁修已按计合围,便要命人举火,匈奴西翼却天崩地裂般地溃动,倒出乎他的意料。
“来得这么快?”他道。
“公公?”震北军将士在一旁催促。
辟邪点头:“不必举火了,正是时候。”
“杀!”这三千人都是放声高叫,对准河心的黑影放过乱箭,从此缺口中截断匈奴骑兵退路,向西掩杀。
待两军合围,迎面的正是身先士卒的陆过,见了辟邪也是意外地高兴:“公公怎么在此?”
辟邪奇道:“你没见到黎灿吗?”
陆过摇了摇头:“没有。刘护军见震北军来援,已缓缓东撤,这里的匈奴人不断渗透,我请了三千人马从河里抄断他们的后路。”
李师笑道:“和辟邪想的竟是一样。原来黎灿那小子竟未将话传到。”
陆过道:“原来公公也是一般的计策,不谋而合省却我们一场苦战。”
“难怪来得如此之快。”辟邪道,“只是黎灿的下落如何?”
“你才说他聪明,自然不会有事。”李师道,“为什么这么担心起来?”
辟邪冷笑一声,却不理他,只是问陆过道:“西翼战况如何?现在已听不见炮声了。”
陆过道:“火炮里炸膛的便有一半,另外的都烧得通红。便是炮药也用尽了。西面二十里渡口都是匈奴人强渡,这个缺口是补不回来了。”
这时容不得他们细说,又匆匆奔回本军中。震北军和凉州军自今日起就憋着一股郁闷之气,都是本着报仇杀戮的心,此时一边顶住北来渡河的匈奴援军,一边将这六七千匈奴骑兵围困,刀枪并起不给敌军留一丝突围的机会。李师见阵中杀得惨烈,不住叹息,只是身不由己跟着辟邪辗转。他二人领着千人直透匈奴阵心,冲散匈奴阵脚,又有南方一股精锐波开浪裂般冲杀进来,远看为首者枪刃映着惨淡月色,身周已是一团朦胧蒸腾的辉光,无人再敢近身。
“果然还活着。”李师道,“你看见了吗?”他听不见辟邪作声,便勒住马,回头道,“你还好吗?”
辟邪赶上来道:“怎么?”
如此深夜中,也能见他嘴唇白得透明,李师不禁问道:“难道渡口就伤得重?说话也没个生气?”
辟邪不耐烦道:“你少管我。”靖仁剑随话音脱手而出,擦着李师肩胛飞掷,李师吓了一跳,回头见那长剑清脆贯透敌军胸膛,那敌军的马刀堪堪挥到自己马前,便“锵”地落地。辟邪奔马上俯身从尸首上拔出剑来,回头冷冷道:“小心你自己吧。”
李师却不死心,提马围着辟邪转了个圈,道:“难不成刚才一通乱箭,射到你了?”
辟邪冷笑道:“我武功高你数倍,连你都安然无恙,我怎么让他们伤到分毫?”
李师却不依不饶,百忙之中追上来道:“你明明已经受伤,何必硬撑?不如退出去,直奔出云吧。”
辟邪笑道:“要是怕杀人,你可以先走。”
李师气得眼前发黑,跟在他马后就是一通乱吼。他的咆哮历来骇人,反倒吓退不少敌军。远处黎灿见他高声咒骂,不明所以,杀出一条血路过来,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李师指着辟邪语无伦次,面色铁青难看。黎灿见状笑道:“我道有一天辟邪会被你气死,却不料今天他先气死了你。”
辟邪厉声道:“哪里有闲暇说这些个?”他只道自己声色俱厉,李师和黎灿却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不禁互视一眼,都不再问,一前一后引着他杀出战团。
轰然炮响,近在咫尺,南边的天空火光冲天,冰川泻地般的行军之声将此地凄厉的喊杀遮盖得沉闷,匈奴残军面面相觑;中原军强援在后,愈发凶狠,不容敌军弃械。
陆过见两军之间的缺口已然弥补,北方却是数万敌军蹚水来援,再行恋战定致腹背受敌,便招呼后撤。退了二十里,刹住败势,重新集结整齐。那乐州步兵的枪阵漫山遍野地过来,将退兵放入,在前锋结阵为营,八十门火炮列阵,向北猛轰。
匈奴人渡河十五万,令中原在努西阿渡口失地四十余里,此时见火炮厉害,受命休整,也不穷追,炮声也渐渐地止了。
黎明时分,努西阿静静犹如地狱血河流淌,再无人争渡,数十里渡口抛下遍地死尸,在阳光下默然浴血。中原将士倚枪假寐,等待炙酷的杀伐暑气随着日头越升越高,当头笼罩。
小顺子随鲁修撤回后方,寻了匹马,人群中穿梭,在天亮时才找到辟邪暂住的帐篷。到正午时,炮声又响了起来,中原前线竖起密密麻麻的箭楼,弓矢大作。辟邪一行在撼天杀声中远离战场,地势向出云偏高,在缓坡上驻马回首,只是一片烟尘,恍若隔世。
辟邪看着陆过握紧了巨弓,逡巡不去,便道:“陆兄是想回去?”
“是。”陆过回过头来道。
“那也须请了旨意。”辟邪道,“向皇上禀明,没有不答应的。”
出云隘口的壕营极是忙碌,火炮、箭楼等都架设得差不多了。京营也将枪阵挪到前锋,骑兵守在明晃晃的御帐前,马不卸鞍,遍地都是擦拭兵刃的士卒。早有人在外看望,见辟邪等人回来,欢呼着层层禀报了进去。皇帝抛下驾前奏报军情的大将,也匆匆从帐中走了出来。
“你们都还好?”皇帝拉起辟邪来上下打量,见他面庞白得没有人色,不禁急问。
辟邪笑道:“奴婢极好的,皇上垂问,奴婢惶恐。”
“你们呢?”
陆过和黎灿知道这第二句才是问自己的,都叩禀无恙。
辟邪道:“奴婢有军情回禀。”
“进来再说。”
皇帝的书房已设好,吉祥屏退众人,请皇帝放心密谈。
辟邪道:“皇上恕罪,努西阿渡口还是没有守住。”
“一条战线上竟分不出兵来吗?”皇帝已知道了大概,一针见血地问道。
“奴婢此去才知道震北军与凉州军隔阂极深,各自为战,没有丝毫相互援助之心。王骄十年轻,其父死后勉强当此重任,军中尚有人不服,军令难行。”
“原来确有此事……”皇帝想到王举一死,抛下的是这等烂摊子,很不是滋味。
“那震北军中有人倚老卖老,不顾大局,更怯懦不战,几致渡口崩溃,其中以大将田凌为甚,奴婢已奉天子剑,将其斩于军前。”辟邪道,“奴婢看,皇上在此统领震北、凉州、洪州、乐州四部,固然是稳妥,但若无大将统领在军前,也有贻误战机之虑。”
“说的有理。”皇帝道,“你心中可有人选?”
辟邪摇了摇头,开始咳嗽起来:“皇上……容奴婢告退……”
皇帝看着他涨红了脸,握着手帕的手指微微地抽搐,不忍道:“快回快回,召太医看看。”
“不必,奴婢睡一觉便好。”他愈咳愈烈,无暇顾及和皇帝说话,匆忙退出帐外,小顺子已上前扶住。
“快回帐中。”辟邪神色焦急,踉跄走得甚快。刚到帐中便一头栽倒在床,蜷缩成一团,紧紧按住胸前忍痛,口中吐息艰难,却不肯哼一声。
“师傅……”小顺子竟比他抖得更厉害,让辟邪一把拉住手。
半晌辟邪才缓过气来,放开手第一句话竟道:“哪里都不要去,你若告诉别人,我就先杀了你。”
他雪白的面容,冰冷的语声,看来竟似尸首在说话,吓得小顺子一个冷战。
“是,我不说。”小顺子突然放声大哭。
“我还没有死,你哭什么?”辟邪啼笑皆非,有些晕眩地想解开铠甲透气,双手却抖作一团,最后只得扶住榻上的案子喘息。
“师傅捏断了我的手……”小顺子抽抽噎噎道,“痛、痛……”
辟邪一怔,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看看。”
他捞起小顺子的胳膊,一边看一边咳,最后一记猛嗽,眼见将小顺子的袖子喷得殷红的一片。师徒二人一瞬间都愣住了,半晌都没有出声。
入夜时炮声却更近了,中原大军西翼仍在不住溃退。匈奴人在西翼受阻,未及强攻三里湾以东渡口,王骄十与洪定国固守如常,因而凉州护军乌维便领凉州骑兵会同刘思亥一部,以骑兵与匈奴人平原上交战。
辟邪醒来时身周悄寂无人,摸到一边的宫衣穿了,想叫人,却甚懒得开口。听得小顺子在外低声道:“刚刚看过,似乎是要醒来的样子,你再等一等?”
黎灿笑道:“那便不必了,知道没事了,我便要赶着回禀李师要紧,他中了一箭,却变得太爷一般。”
辟邪忙起身,慢慢走出来。
“师傅!”
“李师怎么了?”辟邪哑着嗓子问。
黎灿道:“还好,腿上中了一箭,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回来包扎一下便可以走动,我叫他老实待着,不然现在已过来烦人了。”
“那就好。”辟邪笑了笑,“人都哪里去了?”
小顺子道:“皇上军前督战,侍卫和京营跟去了大半。”
“啊,”黎灿拊掌道,“我却忘了道贺。你这内廷将军可是做定了。皇上已颁旨,姜放统领中原兵马,辟邪封作内廷将军,暂领京营呢。”
“多谢。”辟邪嗤笑一声。
小顺子上来劝道:“师傅再歇一会儿,睡到明日早上便都好了。”
辟邪摇头:“走一走,透透气。”
他衣裳一如平常结束得整齐,月光下人更是白得触目。黎灿跟着他前行,似乎能听见支撑他身躯的冰雪般的元气在逐渐消融的声音。
“我们不知道你还中了一箭。”黎灿道,“以你的身手,怎会如此?”
辟邪淡淡道:“那人的箭,天下又有几个人能躲得开?你遇见了他,不妨试一试。”
“这话说给我听倒罢了。要是李师听见……”
辟邪已然笑了起来,躬起身咳了两声。
“北方的死劫就是一个‘水’字。”黎灿突然笑道。
辟邪回过头来,也是“扑哧”一笑:“那疯话你还记得?”
“你不也记得?”黎灿道,“不知他说的对不对?”
“算对吧。”辟邪轻抚胸膛,“只是不知道来得这么快。”
顺着缓坡,可以越过雪白的连营望向努西阿,看见的战场只是星星点点的战火。黎灿绞尽脑汁似的在想什么,辟邪不禁笑道:“命运这种东西是想不透的。”
黎灿看着他:“所谓的‘水’字,就一定是这努西阿河?”
“还会是哪里?”看到平日飞扬跋扈的黎灿如此踌躇,辟邪越来越觉得有趣。
黎灿伸了个懒腰:“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