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王使者没有相邀密谈,成亲王便不动声色地等着,因而离都还算平静,只有监视紫眸的人报来的消息让赵师爷十分迷惑,只得惊动成亲王。
“霍家的姨奶奶自六月十八起便日日都去末明寺,也没见和什么人打交道。学生吃不准她的路数,若真是她闲极无聊地逛,看着她的人要不要撤回来?”
成亲王想了想才问:“都是下午?”
“是。”赵师爷道,“午正出门,申初过了才回。日日如此。”
“难道霍炎藏身在京里?”成亲王吃了一惊,“这倒要仔细看一看。”
“是。学生这就吩咐人去。”
“不必了。”成亲王起身道,“我自己去!看他们在弄什么玄虚。”
成亲王当下换了件普通的白地纱袍,命人套车。大太阳底下几乎穿越了整个离都,才到了城西。离着末明寺还有一段路,成亲王便下车步行。路两边的民宅低矮拥挤,巷子里的穿堂风也黏糊糊的,成亲王觉得所谓庶人之风就是如此,塕然所起的穷巷,也定是指脚下的小街了。
“热。”成亲王使劲打着扇子。
打伞的伴当道:“王爷怕热,不如这就回去吧。那庙里一棵树也没有,地方窄,也不凉快。”
“既来之,则安之。”成亲王皱着眉,极不情愿地道。
已能看到末明寺青色升腾的香火,成亲王接过伞,挡去面庞走入。在此盯梢的人迎上来悄悄道:“王爷,那女的还没到。王爷不如大殿里面躲躲?”
“我为什么要躲?”话是这么说,成亲王仍然贪恋大殿里的阴暗,没有上香,径直转入释迦牟尼背后。
伺候的伴当怕他闷,拣着笑话乱说替他解闷,成亲王不耐烦道:“你那点浅薄俗陋的东西,少在爷面前抖弄,小心回去掌你的嘴。”
伴当立时住了嘴,好在紫眸正从外面进来,被他探出头看到,忙对成亲王低声道:“王爷,那女子来了。”
成亲王仔细打量着亮处的紫眸,细细的汗珠沾在她雪白的额头上,似乎被大殿中青烟熏过,眼睛蒙着一层寂寞的雾气,上香、叩拜、诵经,只是心不在焉地重复着。
“奶奶,今天还去后殿吗?”丫头看她起身,问道。
紫眸茫然笑了笑:“去啊,为什么不去?”
“王爷。”伴当扯了扯成亲王的袖子,“过来了。”
成亲王忙挡着脸往外走,最后却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却见紫眸的眼神正落在自己的身上,这就不方便再走了。成亲王收起扇子,向紫眸笑道:“紫眸也在这里?”
像是大殿内一瞬间亮起来似的,紫眸的脸上顿时光彩夺目。
“民女是日日来的。”紫眸口齿本就很清楚,此时将“日日”两个字认真地说了,更有些别样的滋味。
成亲王笑道:“是为燎原祈福吧?你倒极心诚的。”
紫眸目光流转,想了想:“大概吧。佛祖知道。王爷在这里干什么呢?礼佛也须去东西弘愿寺,那里至少也凉快些。”
成亲王语塞,半晌才道:“前回听见你说末明寺,觉得这庙名字有趣,今日得闲来看看。原来……”他见紫眸摇曳生姿地走过来,那勾人的眼神烧得自己的心怦怦地乱跳,便故意抬起头四处环顾,笑道,“是这个样子。”
紫眸的脸红了,因被成亲王极近地看在眼里,更觉羞惭,转开目光,低声道:“小老百姓的去处,和王爷去处,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我原是不知道的。”成亲王冷笑,“多亏姑娘提醒啦。”
紫眸心虚地抽了口气,锲而不舍地道:“我却知道一个去处,是人人都去得的。”
“噢?有这种地方?”
“六月二十六江里放焰火,坐船看花,想来人人都去得。”
成亲王意兴阑珊,淡淡道:“还不知道呢,皇上亲征,我们这儿歌舞升平,说不过去。”
“也是。”紫眸叹了气,转身的时候衣袖轻拂过成亲王的手指。
成亲王为自己心里呼之欲出的龌龊念头烦恼不已,见伴当笑眯眯看着紫眸,更觉烦躁。
“走吧。”他拂袖出门。
待上了车,那伴当打横坐在车辕上,回头笑道:“爷,那霍家姨奶奶可不是很正经啊。”
那伴当听成亲王笑了一声,更不知死活,接着道:“她的眼神可总是瞟在王爷身上,难道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成亲王只觉身上被泼了一盆冰冷的脏水,起了个寒噤之后不禁勃然大怒,抄起扇子往他颈上抽去。那伴当被他直打下车,跟着车跑,不住求饶。
“看回去让谁收拾你。”成亲王“唰”地放下车帘,独自在车中生气。回到府中,见到赵师爷第一句话便是:“撤回来,撤回来,谁也不用去盯着了。”
“王爷这是怎么了?”赵师爷有些疑惑,“那紫眸在搞什么名堂?”
“没有什么。”成亲王咬着牙,冷笑了一声,“贱!”
时值六月二十三日,戍海黑州亲王杜桓的王府长史马林,终于向成亲王递上了帖子。
“今天忙,”成亲王微笑道,“就不见了。明天再说。”
话传了出去,马林对赵师爷道:“王爷真沉得住气,我们却等不得了。就说好是明晚吧,赵师爷想办法说两句好话。”
赵师爷接过他递来的银票,顺手掖在袖筒里,笑道:“那是自然的。”
“什么地方合适呢?”马林想了想道,“想必王府里也不方便吧。”
“见面的地方嘛,王爷会定下来,却不知马长史现在下榻何处?明晚去哪里相请过府?”
“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不过住在客栈里罢了。住得腻了,就随便换个地方,明日里却还不知在哪家客栈呢。”
赵师爷微笑:“这就不好办了。”
“好办好办。”马林道,“我们几个酉初在燃春桥梅林相候,定不会误事。”
“我这里是一万个答应了,只看王爷怎么说。”赵师爷道,“我进去问问。”他临转身,仍不忘仔细看了一眼马林身后的青年,嘴里“哧哧”地低笑,摇头而去。
成亲王摆足了架子,不会再冒险故作姿态,当下答应次日面谈。酉初时,命于步之去梅林与马林等人相会。
火热夕阳里,众人坐在酒庐翠绿的大竹伞下,却不见于步之有丝毫挪步之意。马林忍不住问道:“于大人,这是等谁?”
“当然是等王爷了。”于步之笑道,“王爷酉时从宫里出来,回府更衣,总要大半个时辰。各位少安毋躁,相会的地方离此不远。”
“哦。”马林十分领会似的点了点头。他身边的青年目中微有怒意,扭头抿紧了嘴。
果真等到了酉正,却见江面上一只大船缓缓靠岸,船头的人向着梅林方向挥舞红手巾。于步之站起身道:“各位,王爷的船到了,请吧。”
两层的座船,没有刻意地雕梁画栋,竹帘挡着窗门,里面早早地点起灯火,影影绰绰有人走动。
“还是王爷想得周到。”马林见状大喜,“船上都是王爷的人,说话方便。”
于步之引众人到了码头,船夫搭下跳板来,赵师爷翩翩然走下来,笑眯眯拱手:“马兄,我家爷在内等候,请。”
马林当先而行,身后的两个人却被赵师爷伸手拦住:“这两位是……”
马林低声道:“这是王府武官祝纯,对寒江一带的军备戍防极是熟稔,说不定可为王爷参详军务。那个是下官的小厮。”
“我家爷指了名要见的是马兄,带这两个人上船,恐怕我家爷怪罪呢。”赵师爷一边有意拔高了声音,一边侧身回望船舱。
果见竹帘动了动,成亲王露出眼睛来向外打量,那青年似乎为了让他看得更清楚似的,冲着灯光扬起脸来——少见的端丽青年,线条清朗的下颌和饱满的红唇,混合出奇特的阴桀气质——成亲王对着赵师爷微微点了点头。
“如此,祝将军请上船。”赵师爷为他让开了路。
“你留在岸上。”马林不等赵师爷开口,对自己的小厮道,“回去等我。”
“我便告辞了。各位尽兴。”于步之知道自己的职责已尽,望着祝纯矫健的背影,黯然笑了笑。
这是马林第一次见到成亲王,人都道这位小亲王风流不羁,此时端坐在灯光下的青年,却是辉辉然宝相端庄,比之在外领兵的东王父子,更多了一派精明的贵胄华彩。马林带着祝纯报名叩下头去,成亲王已一迭声地叫请起。
“开宴吧。”成亲王道。
船身微微一荡,起锚向江心行去。丝竹清音渐渐从后舱飘来,两个青衫小厮顺序搭出四桌酒席,布好箸盏,悄然退下,偌大船舱中只剩了这密谈的四人。赵师爷执壶筛酒,道:“马长史远来,王爷不得在府中款待,甚觉不安,两位见谅。”
“哪里话。”马林笑道,“有幸见王爷一面,得陈东王肺腑之言,无论是小人还是鄙上,都足感王爷盛情。”
杜桓还是成亲王的长辈,景仪欠了欠身:“老王爷安好?”
“甚好。”马林站起来答道,“鄙上只是忧虑前方战事,寝食不安。”
“是啊。”成亲王知道他正将话引入正题,接口道,“我等臣子不能为皇上分忧,却让皇上亲征在外,赐我等一片太平,得以在此闻雅乐,饮夜宴。唉,”他叹了口气,“虽说我坐纛京中,仍觉愚臣掣肘,替皇上办的事还是少了。若京中大臣都似老王爷般深明大义,岂不少了我许多烦恼?”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却又将其心志讲得明明白白,马林暗赞一声,道:“王爷在京师操劳,定有自己的决断,皇上从前日理万机,想来能体会王爷的苦心。现在既然坐纛,可谓游龙得水,王爷何不放手重整朝纲,博得一番大事业?”
成亲王笑道:“所谓一个‘博’字,当有可争之利益,必争之生死。就算匈奴踏境,朝廷里还是万众齐心。马长史的话,小王却有些不懂了。”
“王爷所说可争之利益,必争之生死又当何解?”
“庙堂虽高远,我却独在一人之下,由海内百姓奉养,为朝廷百官恭敬,何来更大之利益,值得我去争?生死虽重大,我却逸居一隅之内,入则惜福养生,出则精兵拱卫,何有不测之生死,须得我去争?”
马林笑道:“王爷只说了现在却没有提到将来啊。”
“将来如何?”
“将来吗,”马林想了想道,“论利益,圣上有嗣,社稷序传,王爷于子侄子之辈行君臣之礼,何以独居一人之下?论生死,以王爷风度华彩,远见卓识,如何不引人猜忌……”
正是成亲王想听的话,他觉得已然足够,举起手来,拦住马林,道:“太远了。”
“是。”马林心领神会地笑,“只说近的。匈奴破关南下,中原生灵涂炭,百姓为其夺,群臣为其辱,还有什么利益可言?更不要说离都攻陷,两江沦丧,王爷安处无处,生死难卜。”
“何以算定匈奴会胜?皇上幼读兵书,驭将有方,洪、凉两州精兵数十万,震北军中上将千员,更有些人卧虎藏龙,想必杜老王爷不会不知道吧?”
“微贱者何足挂齿?”马林冷冷道,“虽仗皇上庇护,却自有他的死期。”
成亲王安详放在桌上的手指不禁微微动了动,赵师爷忙向马林使了个眼色。马林极聪明,虽不知其中的底蕴,仍立即将话引开。
“王爷却不知皇上亲征实为莽撞,仅臣所知,便有五大必败的缘由。”
“讲来听听。”
“是。其一,军中兵源混杂,洪州、凉州、震北、乐州、京营,五股人马混编一处,以何人为将?令由何人而出?何人执掌令行禁止之事?现今看来,军中纷争尤多,军心涣散,如此必败。”
“马长史。”成亲王摇了摇头,“此一件皇上已料到,正为了这个,皇上才决意北上,协调各军将领。有皇上在,这个缘故也不成缘故了。”
“这便要说到第二个缘故了。”马林道,“洪王、凉王拥兵自重多年,其居心叵测,朝廷也非近年才得知。论军务,洪王、凉王与匈奴征战多年,皇上岂是他们的对手?论政务,皇上在明,他们在暗,处处均可暗箭伤人,皇上难以自保,气势上,便先给他们压了下去,如何统率三十万大军?”
成亲王道:“皇上有个闪失,便关系全局,必导致大军崩坏。匈奴南下,首当其冲的便是凉州,洪州与凉州一衣带水,之后洪州覆灭,对两位亲王来说,并非好事。据我所知,凉王必隆已然伤重,回凉州城内去了。洪定国孤掌难鸣,翻不出什么花样。”
马林道:“北方万军一心,自然必胜。但军中却有人盼着震北军大败,此正是第三个缘故。”
成亲王在灯光下微笑起来,锐利的目光盘旋在马林和祝纯的脸上。
“难道是洪王想震北军大败吗?”
“王爷熟知朝中政务,不会不知道震北军实是朝廷手中唯一最后的强悍大军。震北军损伤元气,今后朝廷拿什么来应付藩王?再者,匈奴与震北军一番激战之后,就算进入雁门以南,也是强弩之末,洪、凉两州的精兵伺机相候,必能大破匈奴。洪王携此军威声势南下,还有王爷偏安之处吗?”
“洪定国正在军中,”成亲王道,“他是洪王的独子,北方溃败,难免波及于他,洪王会行此险招吗?”
“此话足见王爷之仁。”马林的神色却是在说“妇人之仁”般的不屑,“洪王一代枭雄,不见得定会爱惜儿子的性命。”
成亲王极力克制着厌恶之心,慢慢道:“舐犊情深,洪王对洪定国的珍爱,我早有所知。洪王绝非你想象的那种人。皇上说过,北方成败很大一部分都牵扯在洪定国身上,早就想好了掌控他的法子。马长史在这一件事上,可不要有什么错疑了。”
“是。”马林毕恭毕敬地道,“臣刚才所说的,才是北方军中的隐患,还有南方……”
“南方?”成亲王反问了一句,缓了口气,振作起精神来。
“是。南方。”马林道,“中原江山多娇,觊觎的,又何止均成呢?东南有倭寇侵扰,西南有苗人作乱,更南一点,大理的段秉也非安分守己之辈。现在中原空虚,若这几处烽火同举,朝廷可有暇顾及?”
成亲王自然不受他威胁,冷冷道:“东、西两王号称戍海、征蛮,先帝将这两处戍防交给两位亲王,自当恪尽职守,马长史何以有这等言论?”
马林才觉自己急了些,转脸看了看祝纯。祝纯会意,道:“王爷,这有关黑州、龙门两地的军务,王爷不介意,臣愿回禀王爷得知。”
嗓音阴沉沉的动听,配以神采飞扬的目光,似乎是阴郁的性情和不谙世事的年龄纠缠出的一个人。成亲王倒情愿听听这把嗓子透出的呻吟和喘息,瞬间神游物外之际,不自觉地道:“不必了,想来也知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却是吓了一跳。
祝纯在他的目光下腼腆地低下头去:“是。”
打了个岔,马林已重整旗鼓,接着道:“且不说这些蛮子,王爷可曾想过,军粮也是极要紧的?”
“自然是要紧的。”成亲王道,“皇上准备这些粮草辎重,足足花了两年的时间。你们藩地的王爷们不都跳脚叫苦了吗?”
“与匈奴鏖战,绝非一日之功,待这些粮草用尽,再行征收时,可不是藩地亲王们叫苦,而是百姓叫苦了。抱怨的也不是皇上,却是王爷了。想想却也替王爷头痛。”
“这倒是真的。”成亲王沉住气,等他的下文。
“挤得出粮草时也罢了,真要是拖上个十年八载的,岂不是要百姓生变了吗?”
“这确也算一个缘由。”成亲王点头,他身在坐纛亲王的位置,最怕的就是这个情形。
赵师爷见他们将话扯得开了,插口道:“说起来这五大败因都有道理。若皇上败了,杜王爷当如何处置局面?”
“无外乎两条路:一,固守寒江以东藩地,据寒江与匈奴相抗;二……”马林小心翼翼观察着成亲王的神色,“若王爷有意,东王愿调兵北上,于离水之南,助王爷与匈奴分庭抗礼。”
“这个……”成亲王和赵师爷早将东王的来意猜出八九分,此时须故作沉吟,想了一会儿,才道,“擅自将藩王大军放入京畿,皇上不会答应吧。”
“皇上?”马林一笑。
“正是。”成亲王沉下脸,“你说了诸多种种,都是皇上大败,不能回銮的情形。皇上吉人天相,祖宗庇佑,自然是大破匈奴,奏凯回銮,不可不虑。”
“王爷,”马林道,“皇上能不能回来,都是王爷的主张。”
赵师爷知道成亲王断不会回复这句话的,不得已接口道:“马长史,这话妄谈了吧。”
“妄谈不妄谈,全在王爷权衡。王爷请想,皇上回銮,王爷有什么好处?王爷的爵位已是顶了天了,就皇上的意思来看,削藩势在必行,王爷也绝无藩镇为王、划地自治的机会,就算皇上看在王爷坐纛辛苦,给王爷加上百万石的俸禄,对王爷来说,也不过是沙石草芥。原先皇上那里还有些手足之情,再过一两年,皇上宠爱的妃子诞下皇子,继了位,隔着一代人,圣眷还能如初吗?”
成亲王静静地听着,面目上瞧不出波澜。马林一鼓作气,接着道:“反之再看皇上为匈奴所弑……”
这话已够诛灭九族,赵师爷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瞥见成亲王毫不动容,才定下心来。
“皇上没有子嗣,继位的必然是王爷。”
“继位?”成亲王叹道,“太远了吧。匈奴还在门口呢。”
“王爷可想过和匈奴划江而治?”
“京畿、乐州、白羊、凉州、踞州,都不要了?”成亲王笑道,“我有何面目去地下见祖宗?”
马林摇头:“王爷,凉州本非中原所治,乐州、白羊更是洪王势力所及,踞州尚有寒江可仗,失地不过小半。王爷所失,不过部分京畿而已。”
“这个说法新鲜有趣。”
成亲王对着赵师爷大笑,神情却冷冷的,马林在他笑声中微微寒噤了一记。
“再说划江而治,”成亲王转过脸来对他道,“匈奴势如破竹地下来,挡得住吗?”
“离水不似努西阿渡口般蹚马可渡,滔滔大江,除了桥梁,只有战船可以行军。鄙上东王的水师,岂不比他虏匪的精强万倍?”
“嗯,也是种说法。”成亲王道,“要是这仗打个十年八载的呢?半壁江山,几若残羹剩饭,却也食不安宁。”
“王爷不必忧虑这个。只要王爷撑过一年半载,匈奴就会退兵。”
成亲王奇道:“为什么?”
“匈奴逐水草而徙,居无定所,不事稼穑,以夺牛羊掠奴隶为乐。中原水土并非他们所喜,此番所以南下进犯中原,实是因均成之故。此人窥伺中原十七年,做足了中原梦。但他年老伤重,寿数也就是一两年了。待他薨逝,匈奴进退两难,必起纷争,识相一点,当以退兵为上,不识相而固守的话,东王自会从王爷兴大军,渡离水,收复失地。”
成亲王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所以,两面权衡,王爷当然知道利弊。”马林接着道,“现今皇上的命脉就是粮草,这条线牢牢捏在王爷手里。王爷松松手,才有皇帝的活路;王爷紧一紧,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中原的将来可是把在王爷手里。东王虽有精兵,却只指望与王爷共襄大事,若出寒江时遇阻,消耗实力,为匈奴、洪王所乘,想来也不是王爷愿意看到的局面。”
成亲王道:“东王相助小王,最好不过。看来你此行就是为了说动我放东王大军出寒江了?”
“王爷英明,正是臣的意思。”
成亲王笑道:“老王爷真有这番诚意,出寒江不难。”
“当真?”马林喜道。
“只是小王不明白。”成亲王蹙起眉尖,“老王爷又是兵马,又是战船,人力、财力扔了无数,就为了助小王固守中原?”
这便要讨价还价了,马林抖擞精神,道:“鄙上倒不贪图什么,只是当今撤藩心意已决,各地藩王不堪其虐,待王爷登基大宝,鄙上只要仍在黑州为王,为朝廷戍防海务,就可以了。”
“哦……”成亲王慢慢靠回椅子里,反而不说话了。
“王爷?”马林追问道。
成亲王笑道:“两位带着杜老王爷的心意远来,我们只顾畅谈,却忘了两位酒未尽兴。不如先痛饮两杯。”
赵师爷连忙起身筛酒,道:“王爷说的是。来来来,马兄,我敬你一杯。”
“有劳有劳。”马林趁赵师爷挡在身前,悄悄越过他的肩膀,打量成亲王的神色。
成亲王正盯着祝纯看,嘴角浮着笑意。“乐工。”他击了两下掌,后舱的乐声振作出来,“铮铮镕镕”的是一支琵琶。
“有乐当起舞。”马林使了个眼色给祝纯,“祝纯擅做剑舞,不如此时为王爷助兴。”
“是。”祝纯起身,走到成亲王席前,深深一躬。
成亲王道:“既然是剑舞,须有剑才好,只是此处不动干戈,一时找不到佩剑。这里有件器物,不妨拿着比画比画。”
他自身上解下一管细小的玉箫。赵师爷道声好,忙接过授予祝纯。这管碧玉箫,通透的玉色,看来珍贵无比,祝纯接过来道:“谢王爷赐剑。”他将玉箫凌空虚刺,风之过箫,轻吟绕梁。
“请王爷观舞。”
随他身躯蛟龙般流动,夏日轻薄的衣袍满室飘飞,舞成蝴蝶般翩然好看,玉箫透出的声音渐渐尖厉,在他一停一驻间,能觉他身周有勃然的杀气张弛,看来已从剑舞变成了舞剑了。成亲王笑意更浓,目光却转为深刻幽远,显然魂不所属地想着别的事。
直到乐止,祝纯收回身形,成亲王才绽开笑容,拊掌道:“好。”
祝纯鼻尖微微沁着汗,大概这一舞畅快淋漓,他意犹未尽,丝毫不在意这价值连城的宝物,只将玉箫在指间绕弄,一连串清朗音律倾泻而出。成亲王体会着他嘴角阴郁的笑容,觉得那与其说是少年的玩世不恭,倒不如说是黯然的自暴自弃。
赵师爷诚惶诚恐地收回玉箫,忙归还成亲王。成亲王亲自斟了一杯酒,授予祝纯:“辛苦了。祝将军不但舞姿飒爽,剑法想来也不错。”
“王爷文武双全,看得明白。”
成亲王摇头笑道:“小王可说不上文武双全,剑法上更是一窍不通,只是见将军持剑之际,神采飞扬,隐有高手风范。这个气势,小王还是看得出来的。”
“王爷说中了。”马林附和道,“祝纯在王府侍卫中已是一等一的高手,剑法上秉习家传,更有独到之处。”
“唉,天下英杰虽多,却非为我所用。”成亲王叹道,“去年皇上重开武科,择中的进士人人都是大将之才。现今都随皇上亲征去了,离都皇宫都甚空虚,没有压得住的大将啊。”
马林道:“这有何难?王爷若不弃,祝纯当愿为王爷府中侍卫,拱卫王爷出入。”
成亲王笑道:“马长史此话差矣。祝将军是杜老王爷的爱将,小王怎敢掠美?再者,祝将军家眷父母当在黑州,命他骨肉分离,进京为官,小王于心不忍。况且……”他看着祝纯的神色,“祝将军自己的意思呢?”
祝纯毫不迟疑,道:“能为王爷效命,是祝纯的福分。”
“原来如此。”成亲王笑了笑。
马林向成亲王敬酒:“恭喜王爷麾下又添虎将。”
“正是的。”成亲王很高兴,“当饮一杯。”
马林道:“鄙上东王愿与王爷同领天下英杰,凡王爷所需人才物力都会竭力奉上,如此诚意,王爷明察秋毫,想必明了。”
“当然。”成亲王将祝纯携到身边坐下,目光不离祝纯左右,口中随便敷衍。
“如此,刚才臣所陈之情,王爷也会体谅。”
“什么所陈之情?”成亲王仿佛才回过神来。
马林极耐心地道:“东王仍驻黑州,不撤藩。”
“这是自然的。”成亲王坐正了身子,“不过,以小王看,杜老王爷委屈了。”
马林笑道:“王爷体谅鄙上,最好不过。”
成亲王慢慢道:“老王爷深思熟虑,不计小利,一旦功成,甘居藩地一隅,小王是极佩服的。日后驱逐匈奴,复我中原疆土,怎可忘记老王爷的功劳?”
“是。”马林道,“鄙上听见王爷这么说,定觉安慰。”
成亲王道:“不过这都是后话。就说迫在眉睫的事,朝中大将俱已随驾北上,小王对兵法军务甚觉生涩。一旦与匈奴隔江对峙,中原屯兵由哪家统领?”
马林见成亲王毫不迷惑,一针见血直击要害,才知道这位小亲王绝对不好对付,因而打起精神道:“朝廷留守的总兵大多从未与外敌交战过,也只有鄙上与西王的大将素与倭寇、苗人周旋,战时定能当此重任。届时可于这些人中择一位善战英勇者拜将,统领兵马与匈奴对峙。”
成亲王微微摇了摇头:“马长史,匈奴与苗人倭寇决然不同。匈奴军中都为骑兵,擅在开阔平原作战;苗人久居丛林高山,喜奇袭擅伏击;倭寇自海上登岸,从来以步兵为主,除却枪械,均以长刀纵横砍杀。此三者战法不同,中原守军也有不同的对应之策。故北军擅骑射,西军耐潮热,东军精水战,三军如何混编,是绝大的难处。以我看,既然苗人未平,西王还是按兵不动为上。而既然要与匈奴隔江对峙,自然有劳东王水师沿江北进。但是京畿、夸州、桐州、督州的屯兵,仍当以朝廷大将统领。”
“王爷,臣虽然是一介文臣,却也知道大军征战,将令一统。这样将水陆军制生生隔开,两军如何呼应?”
“朝廷屯军也没有藩地将官统领的先例,”成亲王不以为然,“若马长史有这等顾虑,那么可在朝廷总兵中择人拜将,将东王水师一并交给他。”
马林被他说得语塞,一时想不出如何反驳。赵师爷向外看了看,道:“王爷,这眼看就到暑楼之下了。”
“知道了。”成亲王点头,“马长史,你我在此纸上谈兵,倒不如听听杜老王爷的见解。想必老王爷对北上戍守离水早已谋划周全,选何人为将也早就胸有成竹。”
“这个……”马长史见他有逐客之意,有些意外。
“马兄,”赵师爷笑道,“王爷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周详部署,就算王爷让东王出了寒江,也是于事无补。哪家大将统率全军并不值得争论,只要有利全局都是可以的。所以还请马兄知会老王爷,能提个详细的谋略出来,我家王爷看了,自有答复。”
“是。”马林点头,“臣自当禀报鄙上。不过王爷也请点个头,臣好有所回禀,鄙上知道王爷的意向,才能进而安排。”
成亲王道:“请马长史禀报杜老王爷,小王已知老王爷诚意,两家于离水合兵势在必行,为之。”
马林大喜,道:“有王爷这句话便好。鄙上得知之后,必将部署全盘托出,届时请王爷与鄙上再细细商谈。”
“暑楼。”外面的船工大声道。船身轻震,显是靠泊暑楼码头。
成亲王点了点头,马林便起身告辞,见祝纯起身,道:“祝纯,王爷回府尚有路程,你今晚要好生守护。”
“是。”祝纯的脸色在灯光下惨白,垂首抱拳相送。
成亲王走到窗边,掀起竹帘向外看了看,只见两岸灯烛蜿蜒,江中渔火粼粼,凉风轻拂衣襟,正是夏夜悠闲时光。
“让伶人们都下船。”成亲王对赵师爷道,“回去告诉王妃,就说我今天住在船上,明早自慕冬桥码头上岸,回府换衣裳。”
“是。”赵师爷瞥着祝纯,“王爷,船还往前开吗?”
“祝纯第一次进京吧?”
“是。”祝纯的瞳孔微一收缩,全不似刚才夜宴时自在,语气里隐隐有戒备之意。
“离都九座飞桥,都是盛景,白天看有白天的壮丽,夜里看却也有夜里的妙处。”成亲王道,“不如随我趁这清凉夜色,自定国桥直到抚疆桥,走马观花一番?”
“王爷美意敢不从命?”祝纯僵硬地微笑道。
“学生告退。”赵师爷道。
成亲王恹恹地道:“去吧。”
船舱中只剩成亲王和祝纯,舱外尽是伶人们杂乱的脚步声,一时铮然,大概是碰到了琴弦,却无人喧哗。片刻,四周再无声响,船身又荡漾起来,向前缓行。祝纯透了口气,身边的成亲王却执着地不说话,静静看着船外夜色。
船行了两刻钟,小厮进来禀道:“王爷,前面就是定国桥。”
“好。”成亲王淡淡地道,此时不再有什么顾忌,拉起祝纯的手,“跟我来。”
剑法精湛的祝纯反倒跌跌撞撞的,被成亲王牵着,登着梯子走向二层上的船舱。竹帘子已卷起来了,船舱就像湖中的木亭,四处环顾,所见都是繁华灯火。船过定国桥下,缓缓掉了个头。成亲王坐在凉榻上,啜了口茶,向着定国桥努了努嘴。
“按你家王爷引狼入室之计,离水迟早满江沉血。一旦离都北城攻陷,这九座长桥定会折腰,东、西水门城墙也当焚毁。不如现在多看看吧。”
“是。”祝纯凭栏而立,让夜风吹得发鬓蓬松。端坐的成亲王却是无声无息,仿佛幽灵,令祝纯身周寒意陡生。
“比黑州如何?”不知什么时候,成亲王已站在身后,伸手摘去他束发的头冠,将散发绕在手指上。
“黑州自然比不得离都。”
祝纯强忍住寒噤,成亲王温热的嘴唇却落在他的颈间,轻轻啃噬着他的皮肤,感受着他说话时嗓音的颤动,轻笑起来:“你我并非同道中人啊。”
“那又如何?”祝纯慢慢靠在成亲王怀胸膛上,淡淡地抱怨。
“你情我愿才好。”成亲王出人意料地推开他,扳正他的身子,两个人差不多高,成亲王正好可以凝视他的眼睛,“空有身躯的床伴,我府中有得是。”
“臣并非空有身躯。”
成亲王放开他的肩膀,笑道:“你还有什么?”
“臣有利剑,可助王爷功成。”
成亲王摇头:“利剑俯拾皆是,就算你锋芒最利,然鞘中无魂,也称不上神兵。”
“魂?”
祝纯很是时机地咬了咬嘴唇,惹得成亲王不禁凑近亲吻,喃喃道:“你的魂魄若非牵挂在我身上,就算我得了你这柄剑,也是无法驾驭。”
“王爷何必在意臣的心?”祝纯阴郁地笑,“鄙上将我送与王爷,臣自然全听王爷驱使。”
“杜闵就是这样教你的?”成亲王不知哪里来的怒气,怫然坐回榻上。
祝纯立在栏前茫然,成亲王不忍,招手让他坐在身边。
“我珍爱的人,都与我心心相印,我对他一万分的爱慕信任,他报我一万分的爱慕忠诚。我平生最恨的,就是强施淫威。朝中多少年轻官员和我相交莫逆,我也从来不生轻薄之心。你也一样,要是不情愿,我绝不会再动你丝毫。你一样留在我府中,我将性命安危交托于你,也不会有半点的犹豫。”
祝纯懵懂地看着成亲王,不知所措地握着衣襟。成亲王微笑,迤迤然站起身来:“你看这江景吧,我下面休息去了。”
“王爷!”祝纯忽而道。
“怎么?”成亲王回过身来,不解地看着他,“你要下船?我这便叫人靠岸。”
“臣……”祝纯咬着牙,默默下定了决心,“王爷的风采气度臣已见识了,怎会不生仰慕之情?”
“何必说谎呢?”成亲王缓缓踱了回来,“这种事可不是想喜欢,就喜欢得上的。”
“臣不说谎。”
成亲王不以为然地“哧”地一笑。
祝纯猛地将成亲王拉近,盯着成亲王明亮的眸子,慢慢吻了下去。成亲王怔了怔,抓住祝纯的肩膀,想要推脱,却在自己火烧般炙热的体温下脱了力。两人纠缠着倒在地上,祝纯愈加霸道,武者精壮的胳膊,牢牢掌控着成亲王挣扎的身躯,吞没他喉间每个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