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好鱼
何车不是鱼——至少,他就算是鱼也是一条历经大风大浪的大恶鱼,而不是任人捉摸的“好鱼”。
何车也不是顽石。
——如果他是石头,那么,他就是火石。
电光火石的火石。
如果说他的“七赤飞星拳”和“七夕飞觞拳”又急又快又猛烈,那么,他的“九星掌”和“九觞掌”则更具爆炸力。
他仿佛要在雷凸还没及轰他之前他已用一种出奇制胜的掌法屡出奇招的炸掉敌手的头和躯干。
但更可妙的是他的腿法。
他的脚法一时缓,一时急。
急的时候一连踹出七腿。
缓时一脚。
连环七腿,固然难闪难躲,但只起一脚之时,却更是要命!
他飞腿攻向雷凹,时缓时速,在雷凹扛着的铜管子还没机会“对”准他之前,他已一脚七脚、七腿一腿、一脚七腿、七腿一脚的把对方踹得东倒西歪、招架不住。
其实,最可怕的,不是他的腿法。
也不是他的掌法。
当然亦不是他的拳功。
而是他可以一心数用,既出拳,又使掌,更可以踢出“七杀一心腿”。
拳拳搏杀。
掌掌夺魄。
更且脚脚追魂夺命。
他以一敌三,施出了浑身解数,愈战愈勇。
他在搏斗时,就像一颗火星:拳是他的电光,掌是他的火石,腿法则成了他的电、石、火、光,每一招配合起来,都是电、光、火、石!
他连武功都使得那么不耐烦,招式也全无耐性,是以更暴躁,更具杀伤力。
他不怕雷轰电闪,愈斗愈悍。
因为他本身就是“火星”。
何火星!
其实所谓“七拳九掌七一腿”,施展开来,有另外一个名目,那就是:
电、光、火、石——电光火石!
何车正打得火起。
可是更光火的是孟将旅。
孟老板本来就不是个容易发火的人。
——由于他跟何车是好朋友,所以江湖人常戏言猜估:
何都头想必是火星入命的人:他脾气火躁,没有耐性,动辄拍案而起、拂袖而去,不管他撞上什么,都会激出火花来。
孟老板则好脾气,很少动气,万事有商量,想必是太阴星座命,就算有光芒,也不会耀眼炫目,就连他仗以成名的武功,也叫“七好拳法”,丝毫没有火气,他这种人,好像就算在他头上点燃炮仗也不会发出火光来似的。
可是他现在也光火了。
他本来很快的就看出文随汉跟那桌子的四人,应该就是“六分半堂”新请来的帮手同时也是雷家的好手,只怕对何车阻截文随汉一事决不甘休。
但他更留意的是另一台面上的人。
那张桌子也是有四个人。
这四个人,并没有任何行动,可是,经验老到的孟将旅,却觉得他们最可疑,也最可怕。
他们虽然没有行动,却有异动。
他们的”异动”是“没有动”。
——全无“动静”。
只静,不动。
可怕的就在这里。
他们从一开始进入“名利圈”(连孟将旅甚至也没有留意到他们是从何时进来的),一入座之后(孟老板也一时没察觉这几人是怎样坐下来的),就坐在那儿.似乎没有吃。
也没有喝,甚至也好像没有说什么话。
一人一进来就伏在桌子上,像在打吨。
他一直保持不变的姿态,店里发生了那么大、那么多的事,他连头也没抬起过。
另外两个人,一个高大威猛,一个文质彬彬。
高壮威武的汉子如果昂首、挺胸、吐气,扬声,一定气势如虹,豪气干云:
——大概雄武的男子汉、大丈夫就是此人的写照吧。
温文儒雅的是青年要是笑起来,一定很好看;若在说话,一定谈吐优雅;像这种举止有度的秀士,就算放一个屁,也必能放得令人神不知、鬼不觉、无色无味无人晓得。
——人说温柔俊秀的男子、书生,大致指的就是他这类人吧。
可是两人都有一个共同点:
无精打采。
可惜两人一刚一柔,却都:
无神无气。
有神气的只是一个人。
他不但有神,有采、简直还威风得可以在眼光里爆出星火来,神气得可以打从心里炸出火树银花来!
但这人却很年轻——尽管他长得很高大,也颇为茁壮,但只要细察他的形貌,不管从他的肌肤、五官,还是动作、神态,都可以断定他:
他还年青。
——不但年青,简直还十分年轻,或者说:他还只是个小孩子。
也许,世间也只有纯真的孩童,还会对世事一切,产生出如此振奋、好奇、兴趣。
孟将旅的注意力却不知怎的,集中在这一类人的身上。
因为这令他想起一个人,还有几件事。
同时也让他联想起一件事,以及几个人。
事,是非同小可的事。
人,是非凡的人。
——可是,眼前的人,会是哪几个人吗?
实在不像。
——那么,要发生的事,会是那些震慑江湖、惊动武林的大事吗?
应该不是。
但愿不是。
孟将旅之所以愿意在“名利圈”当个小老板,那是因为他已厌倦了江湖的斗争、武林的厮杀。
他只想静一静。他要在这小圈子里过完这下半辈子。
他既不想再杀人,也不愿任人追杀。
他不是倦,他只是疲惫。
只没想到的是,就算只是主持一家客栈、酒家,也一样有名利权欲、一样有明争暗斗。你要主持得好,要大权在握,一样得要争、得要斗。
——就算在少林寺、三清观里当主持都一样,人在世间,不管在家出家、入世出世,都难免要成王败寇、患得患失渡这一段人生路。
有些人,孟将旅不得不帮。
有些事,孟老板也不能不管。
因为他是江湖人:
——当年,要不是有人来帮他、有些事倚仗了高手化解,他早就无法立足于武林中,也早已不能存活于世间了!
人帮自己,自己就得帮人——“帮”字换了“杀”、“斗”字也一样。
也许,这就是江湖规则。
——那怕这“江湖”里只养了一缸鱼:就算那是一缸和善的好鱼,也一样得斗、得争,要不然,不争这一口,就算别的鱼不吃它,它自己也连虫都没得吃了!
30.电、火、光、石
孟将旅特别留意那一桌四人的动静,但她并无忽略“雷氏三杰”那一台的高手。
他更注视文随汉的一举一动。
文随汉明明是走下楼梯来了,葛然飞升,抢入走廊,何火星登时上火,马上要追,他就立即发出警示:
——小心这厮的同党!
说时迟,那时快,由于他发出叱喝,何车及时发现三方包抄返身应敌,且以一敌三,以电、光、火、石的掌、拳、腿法吃住了三个如狼似虎、每一招都大爆大炸的雷凹、雷凸和雷壹!
他自己可也不闲着!
文随汉极快。
他更快。
——快是什么?
快是速度。
快是你来不及细看。
快是措手不及。
快是慢的寸照。
快是一种难度。
快有极限。
——快到你感觉不到它“快”,它便没有快慢之分了:就像日升星沉、岁月流转、乃至一个核子、原子的流动,都是极快极速的,只要你感觉不到,它便没有了速度的存在。
如果说文随汉的动作极快,孟将旅的行动则是几乎到了速度的极限:
大家都感觉不到他快——甚至还没察觉他有什么举措。
但刹间他已到了走廊截住了文随汉。
文随汉陡然止步。
他可不想跟一个刚才明明还在楼下好暇之整,有说有笑,而今却已截住了他的家伙撞个满怀。
他按住了剑柄。
他的剑很华贵,镶满了宝石、玛淄、翡翠、蜜蜡和水玉、金刚钻。
他的笑容也很高贵。
说话更有气派,好像一切都有商有量,就算有什么深仇大恨都大可商量似的。
“对不起,”孟将旅也一样,只张开了一双手,好像要跟对方热烈拥抱以表欢迎似的,却刚好拦住了走廊:“这儿谢绝访客。”
文随汉笑道:“孟老板好快的身法。”
“没办法。”孟将旅很谦卑地道:“逃命逃惯了,不快早就报销了——谁叫自己没本领。”
文随汉斜包着孟将旅,似乎要把这个人看得入心入肺,又像要找个破绽将眼前的人剖心挖肺似的。
“若说孟老板也没本事,那还有谁敢称得上有本领了!”
“我只是个小店子里的小掌柜,做的是不起眼的小生意,文先生大富大贵犯不着冒这风险,别见笑,请下楼。”
“其实我只是要看我那不长进的兄弟一眼而已,无风元险,请成全。”文随汉语重心长,“孟老板做的是生意,我这儿就有一桩。”
“文先生做的是大买卖,我是安分守已的生意人,承蒙先生看得起,我却担待不起。”
“只要孟老板一点头,啥也不必做,立刻便成交了。”文一随汉语态依然委婉。
“只怕我点头也没用,”孟将旅苦笑道,“六老板临行前吩咐过的话,我决不敢有违。”
六老板便是温六迟。
“其实你们六老板跟我也是素识,且有深交,”文随汉依然不死心,“他一定会高兴你跟我合作:你甚至连头也不必点,只要让一让便了事了。”
孟将旅依然张开了双臂:“文先生还是别为难我好了。”
“一百两银子。”
孟将旅怔了怔。
他好像没想到是“让”那么一“让”,就会有一百两银子。
“怎么样?”
文随汉温和的在催促。
孟将旅好像在深思熟虑,一时未能作下决定。
“五百两。只让一让,当看不见就行了。”
文随汉马上加价,而且还飓升极速。
孟将旅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文随汉仍不死心:“一千两。”
孟将旅眼睛发亮,但还是摇了头。
“三千两。”
大家都愣住了。
孟将旅眼都绿了,但还是摇头。
“五千两。”
孟将旅这回不是苦笑,而是惨笑。
“一万两!”文随汉鼻尖上开始积聚了不少汗珠,声音也开始有点烦躁、粗嘎了:
“你只要让一让,什么都别管,一万两银子,就是你的了。”
文随汉狠狠的盯着盂将旅,恨恨地道:“你只要不再摇摆你的死人头,就算是五千两金子、五千两银子,我也可以考虑给你!”
金子当然比银子更贵重。
——这一次,文随汉可谓“起价”更速,快得跟他刚才施展的身法,绝对可以媲美。
孟将旅终于动容:
“你是说……一万两——五千两银子,五千两是金子!”
“是!”文随汉斩钉截铁忿忿地道:“只要你和你的同党都放手让我干,啥也别管!”
孟将旅长吸一口气,才能说话:“我若是有五千两金子、五千两银子,那我不必再当掌柜,看店的,也能快活过下半辈了。”
文随汉冷冷地笑了:“当然。只要是能早点退休,旱些享乐。那才是快活过人生,何况,这些银子又举手可见赚,何乐而不为之哉!”
盂将旅忽然反问:“既然钱这么好赚,为何你又不把它留着来过下半世,而要把它硬推给我呢?——要是全无风险,世间那有这样天掉下来的银子!?”
文随汉的脸突然涨红了。
他的脖子也粗了。
他自然知道:那五千两金子、五千两银子,有多难得,有多重要。
他出身于官誊之家,幼受宠护,母亲又是名门闺秀,他和他娘亲联手将父亲的其他妻妾成功地挤了出门,其中包括了文雪岸母子。
文张一向都很宠爱他,请了不少高手名人,指点他武艺。
文张有时也抽空教他武功。由于他在家里是得势的一房,所以在金钱方面也不虞匾乏。他也一向不改其纨绔子弟的气态,出入扈从甚多,好结交江湖豪杰,也委实打了几场战仗,扬名立万。
可是文张一死,一群兄弟姊妹争产内斗,他分到的,很快便花光了。钱一旦没了,靠山也去矣,江湖中人便不大给面子他了,时常予之奚落、刁难,使他真正面对了江湖上的“落井下石、一沉百航”的残酷现实。
他家族里其他兄弟,消沉的消沉,堕落的堕落,只有他,还咬着牙关奋斗——这时候的他,比谁都更了解到一个事实:
在武林中,或许人多识得“天下第七”,而不知有他文随汉——虽然文雪岸是曾给文随汉逐出文家的。
他这才知道,在弱肉强食、汰弱留强的武林中,没有真正的实力,那是不行的。
所以他力争上游。
可是他缺乏了一个支点:
没有一个“贵人”愿意支持他。
——在这险恶江湖中,要是连半个“靠山”也无、一个“贵人”也没有,那怕是难以闯出名堂来的。
就算终于能出人头地,只怕牺牲必矩,身心皆创,万一搞不好,还得壮态未酬命已丢。
这时际,他就通上了两个“贵人”。
一勇一女。
男的是狄飞惊。
女的是雷纯。
狄飞惊请托“六分半堂”里的神秘高手,隐士名宿,教他武功,以及杀人的方法。
雷纯则给他钱。
他要强。
也要强。
他更需要钱。
——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于是,他就成为“六分半堂”雇佣的一名杀手;由于“六分半堂”的刻意培植,他也很快的就成了名。
当然,也很成功的杀了好些相当难杀的人。
31.石!火!光!电!
文随汉虽然历过艰苦才算成了名,但他那种公子哥儿、纨镭磕子弟的气态,并无更易,甚至因为他有了钱,更变本加厉。
他为了赚更多的钱,不但受“六分半堂”之令,接受杀人的使命,有时也会接受“外卖”:谁给的价格高,他也会为对方杀人。
他杀人是为钱。
他若要不为金钱而杀的人,大概只有两个?
其中一个是无情。
名捕无情。
他试过。
他尝试狙杀无情。
当然不成功。
无情却没杀他,还两次放过了他。
“我杀过你父亲,”无情在饶他不杀时曾这样说过,“你要报仇,那是应该的。但千万不要落在我手里超过三次,因为你已杀了太多不该杀的人,就冲着这点,我也会杀你。”
文随汉知道不该给无情第三次机会——因为他把机会用完了还杀不了对方,对方就会倒过来杀他。
他可不想死,只想杀人赚钱。
他杀了不少人,也拿了不少钱——而且,他还习惯把价钱开得很高。
奇怪的是,价钱愈高,找他来杀人的也愈多。
——或许,请杀手也要看是不是“名牌”。一幅画、一张名琴、一块玉石,如果价格不高,买的人好像也乏然无味,以为没有多大的价值,一旦定价昂贵,反而会珍而惜之,视之若宝。
文随汉就是认准了这种心理,开的是高价。
当然他首先得是个杀人高手,杀的是高人。
他的钱赚多了,出入、出手,就愈见气派:甚至是愈挥霍无度。
他要显示出他的“与众不同”。
他要言行特立。
——其实,他显然并不知道:他这样做,倒只显现了他的自卑和自大。
他倒赢得一个外号,实至名归:
“富贵杀手”。
——人杀多了,就慢慢变成了“富贵杀人王”了。
人就这样听着,也觉得自豪,洋洋自得,也沾沾自喜。
不过,只有他打从心里清楚:他的钱其实赚来并不容易。
他每一分钱都是用性命、鲜血搏来的。
但是,今天的事,他是志在必得。
他也清楚明白:“名利圈”内高手如云!他可不想孟将旅那一伙人插手阻挠。
所以,他只有收买他们。
这些钱都是他的血汗钱。
因而,当他开价:“五千金、五千银”的时候,难免也情绪激动、情怀激荡。
他要杀多少人才会有这些钱!
而今,他又开了个“新价”:
“一万两。”文随汉几乎屏住了呼息,一字一句的说:“金子”
——一万两金子!
大家听了,也都屏住了呼息。
大家都望向盂将旅,看他们的眼色,好像孟老板这次稍再犹豫就不是人似的。
大家都在等孟老板的答复——除了那三张桌子的人。
一张桌子本来有四个人,其中有三人已窜了出去,正跟何车打得电光火石、如火如荼、生死争锋、递招抢招。
留下来的只有一个人。
一个颓靡的老人。
老人太颓废了,太沮丧了,窝在凳子上,不但全无生趣,也了无生机。
是的,他对楼下的交战、楼上的“买卖”全不理睬,也一点都不关心,只低下了头,把瘦骨峡峋而且干枯的肩膊,缩入了宽松粗糙的衣领里,默默的喝闷酒。
看他喝酒的神态,仿佛一再的说着。
“好永啊,好闷。”
没有说出来的“闷”,要比“闷”更闷。
另一张桌子的那一文一武的青年,依然互相依恃,依然无精打采,一副事不关己、己不关心、麻木不仁的样儿。
伏案大睡的人依然大睡伏案。
只有那个精神奕奕、虎虎生风、长得一张娃娃脸的青年依然动个不停,只见他坐在那儿,一会儿搔头皮,二会儿掏鼻屎,一阵子剔牙缝,一阵子双脚直晃,坐也没静过片刻,眼也并不定在一处,老是溜过来、转过去,但对四人战局和两人讨价还价,似乎也漠不关心,不闻不问。
还有一张桌子:
一老,两少。
一个少年美。
美极了。
一个少年好看。
好看极了。
一个老人老。
沧桑极了。
——虽然常可看见那样的老人家,但很少遇上这样的美少年:一个美得如诗如画、如玉如宝,美得贵气;另一个则美得有点艳、有点邪、还是有点害躁。
他们好像也没什么注意到剧烈的战团和谈判的针锋。
他们之间在谈话。
低声在交谈。
——这些人是谁?他们来这里千什么?他们在谈些什么?
鱼姑娘如是想。
如此寻思。
她现在已退了下来,不在第一线。
——自从她狠狠的把钟午、吴夜、黄昏整治了一顿之后,她就一直没有再出手。
她跟鱼氏兄弟在掠阵。
——看来,敌人已分各路渗透了进来,他们这次得要关起门来打狗,不得有失。
文随汉向盂将旅提出了“一万两金子”的时候,以为已“万无一失”。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要杀多少人,冒多少次险,才会有这笔钱。
——人以为当杀手的钱是易赚的,其实决不然,也决不好赚。
可是他现在是势在必行,志在必得。
故此他只好提出了“价目”.一如已划出了“道儿”来。
他认为这数字已足以成功诱惑孟将旅。
孟将旅果然呆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文随汉催促道,“要是你高抬贵手,让开身子。
咱们就马上成交了,一万两金子,就是你们的了。”
孟将旅张口结舌,好一会才道:“不。你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
“因为你决不可能身上带那么多金子出来。”
“我有银票。”
“银票不一定能兑现,”孟将旅审慎的说,“银票毕竟不是真金白银。”
“那我有珠宝。”
“在哪里?”孟将旅还是有点下敢置信,“你会把值万两金子的珠宝带在身上?”
“会。”文随汉拍拍他的衣襟,然后自袱出一个小包包,把结解开,立刻耀眼生花,灿亮夺目,宝玉金珠,翡翠玛瑙,尽在掌上。
大家都看直了眼。
其中像玲斑七层象牙宝塔、雪山漆火红血丝算盘子蜜蜡、青金松蓝黄水玉天然金元宝、还有红绿金银豹雾三角犀牛石,骤眼看去,如果是真品,那绝对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那些珍宝绝对值一万两金子。
而且还不止一万两金子。
一万两金子可以买到许多东西,许多平时一个平常人想也不敢想的东西。
一万两金子可以做许多事——包括使人做出许多平时不敢做的事情来。
一万两金子!
“都给你。”文随汉的手一扬,数十粒奇珍异宝一齐向孟将旅飞打了过去,犹如一天流星缤纷雨。
就在这一刹那,文随汉己拔出了剑。
剑如电。
快如光。
宝石互碰互击,发出火花:
电、光、火、石打出了石火光电!
32.快活鱼
文随汉在珠光主气中出剑。
剑华贵。
——那就像一把镀了金的剑,灿目刺眼,迷神眩忘。
人也高雅。
他每一个动作,都像一条快活而优雅的鱼。
可是这个贵气的人和他那柄高贵的剑,使出来的剑法,却一点也不文雅清贵。
这一剑尽是杀气。
每一招全是杀伐。
那是一种不死不休、不杀不止的打法。
——一种纵使拼了命也要取人性命的杀法。
这种剑很好看。
但剑招却不好看。
却很实用。
——一只为了杀人而用。
珍珠宝物,乱人心志。
剑法却要取人性命。
——快,而有效。
先乱人心毁人志,再杀人,更有效。
没有效。
对“名利圈”的盂老板而言,这些都没有效。
因为他是“七好拳王”。
很多人都知道孟将旅的拳法好,但好到什么程度,练到什么境界,却很少人知晓。
有些人以为所谓“七好”,就是孟将旅这个人:“人心好”。
“耐性好”、“人面好”、“武功好”、“底子好”、“信用好”以及“拳法特好”。
其实不是这“七好”。
不是好。
而是“好好”。
——读“去”字的“好”;“嗜好”的“好”。
“好”什么?
他的人什么都不好。
——除了交朋友,他并没有太多的嗜好。
可是他的拳法却不同。
他的拳法一旦施展开来,连他自己好像也无法控制了:
他的拳法不像他的人。
他的拳招招狠、式式拼、拳拳博命。
不是他“好”,而是他的拳头:
好勇、好狠、好拼、好斗、好攻、不但好打还好杀人!
他好像有一双完全不属于自己的手,使出这种跟他性情大相径庭的拳法来。
——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性格,也许也是性情的另一面。
人多不一定了解自己真正的性情。
所以,有的以仁义为先、以和为贵、慈悲为怀的政治家,做的尽是好烧杀、杀戮的残酷事。
有的艺术家貌似廉卑仁厚,温文儒雅,画的画却大开大阖、兵戈交鸣;有的却自十指弹出了将军冲杀、十面埋伏的天籁;有的却写下了打打杀杀、腥风血雨的诗篇文章来。
谁知道哪一样才是他们真正的本性?还是每样都有一些?
孟将旅完全不理会那些珠宝。
他团着眼睛,一拳打了过去,人也冲了过去。
不,不只是一拳,而是一拳,又一拳,再一拳的打了过去。
打了七拳。
那些迷人眩目的珍宝,全给震开、荡开,要不然,就给震碎、砸烂,孟将旅绝对不顾惜,也下留手。
他的拳真正要打的不是珍珠。
当然也不是宝贝。
而是人。
他要打的当然就是:
“富贵杀人王”文随汉。
两人未开战之前,都很讲礼数,很礼貌,甚至很礼仪彬彬。
但真正一接战就很可怕:
两人都是以快打快、以狠斗狠、以险击险、以毒攻毒。
两大高手都像是在拼命。
——把命豁出去了似的拼了起来。
同一时间,这边厢文随汉与孟将旅拼生斗死,何车那儿也正以一对三,力战雷氏三杰,亦打得石破天惊。
真的是石破天惊,简直还震耳欲聋。
因为雷壹已燃起了挂在他身上的那一排鞭炮。
鞭炮点着,砰砰啪啪。
火光。
火花。
火星。
火花火光火星人星火光火花火花火光火星星星星光光光花花花火火火火火火火火火……一直在闪烁不定、吞吐无定的攻向何车,炸向何车,不但缠绕,而且修忽不定,更且要粉碎何火星。
爆炸中的鞭炮,简直是活的火蛇。
何车力战,已感吃力。
何况还有雷凸手上的钉和凿。
雷凸并没有狂攻紧杀。
他只是在一旁,观战着,然后,觑着时机,久不久,突然窜了过去,钉上一钉,凿了一凿,只见金光大闪,轰隆大作,之后便立即跳开,重新观战,又在等候另一个机会,时不时,又作突击。
他很少出手,但每次都在“要害点”才下手。
下手一击。
这才可怕。
对何都头而言,这一钉一凿,要比那条长蛇般燃着的鞭炮还可怕。
而且还可怕多了。
鞭炮也有燃尽的时候。
可是那一钉一凿,不但冷不防,简直像是一次雷击,一场天谴,令人吃不消、抵不住、也受不了。
更令人敌不住的是雷凹。雷凹在开始的时候,没有出手,直至雷壹动手显然没讨着便宜之后,他才加入战团。
他以一口铜管作为武器。
他的招法只一种:
砸。
不过,却没砸着何车。
——他的确有几次几乎要砸中何都头了:任何事物,只要稍挨着他手上那口铜管,不变成支离破碎,只怕也得要面目全非。
每一次他都给何车一脚撑开了距离,有一次,还险险没给何都头一腿蹬了个穿心、飞了出去。
后来他居然不出手了。
他抽身,离开了战团。
他竟然不打了。
——难道他是给吓怕了不成?
但对何李来说,这人不打,比打更可怕。
因为“不打了”的雷凹,用肩膊扛起了管子,用一只眼睛凑着铜管上的扣子,好像一直在做一件事:
一件在这时候算是十分古怪的事——
瞄准。
他的手就托在铜管下面。
铜管下面有一个铁扣。
他的食指只要轻轻一扣,就可以扣动铜管下的机括,看他的情形,好像是要在瞄准之后便会做另一件事:
发射!
33.杀人飞鱼
瞄准与发射。
那定必是因为雷凹手托肩负的铜管里,有极其厉害的杀人利器!
雷凹虽然没有再出手,但却让何车更加分神,分心。
他要忙着跟雷壹交手。
雷壹的武器分作两头,都会动、都会爆炸、都有奇矩杀伤力。
他要应付雷凸的突然一凿,以及忽然一钉。
不管给钉着凿着,只怕都得七零八落,死无全尸。
他更要留意雷凹。
雷凹的瞄准与发射。
——如果那是杀伤力奇大的武器,自己可禁受得住?招架得了?闪躲得及?就算自己可以无恙,但在店中其他人的安危呢?是否会殃及他重?连累无辜?就算雷凹的发射不能中,但也必是会毁掉这店里好些角落,很多东西!这都是何都头所耽忧的,也是他所顾虑和分神、分心的。
他只有速战速决。
——虽然、要即决胜负,立判生死,对他面对的战局而言,只有更加不利。
但他已别无选择。
雷凸好像已觑准了他正神涣志散,已突然挪身向前,当胸一钉,当头一凿的就打了下来。
何车就等他攻过来。
要是雷凸不动手,他还真没办法把他引过来。
雷凸一过来,他拳掌齐出。
原本,雷凸的钉子凿子,在攻袭之前,必艺碰击,已发出轰然炸响,加上雷壹点燃了的双头鞭炮,乓另乒冷,震耳欲聋,声威迫人,星火四溅。
可是,如今,更加火光大起。
火光来自何车的一双手。
他仍是七拳、九掌、九掌、七拳。
但这次跟上一轮拳法掌功很有点不一样:
这次是“火拳”,还有“火掌”。
整只手臂,像燃着了一般,火焰烧着,火舌绕臂,然后才出手、出击。
这才是何都头的绝技。
——为何人称他为“火星都头”,便是因是之故。
“火拳烧掌”。
他的出手是一种焚烧。
——他这套掌法拳功,源自于一位六扇门的顶尖人物相传。
那人以一双无坚不摧。无敌不克的铁手成名于世,威震天下。
那人姓铁,名游夏,外号“铁手神捕”。
不错,就是他。
雷凸一钉子、一凿子轰了过来,何火星就一拳打在钉子上。一掌拍于凿子上!
骨肉怎敌得过铜铁?
——就算那是着火的拳头和手掌,又焉能抵得住当每敲一记就能震起一道惊雷的凿子,以及每叩一次就能炸起一抹艳电的钉子?
是抵不过。
所以,何火星飞了出去。
快得像长空里一颗殒石。
——一枚带火的流星。
流星不是蝴蝶。
蝴蝶也不是剑。
剑更不是流星。
——可是,这三件迥然不合的事物,却常常会附比在一起,原因是:
他们都快,都亮,都会在瞬刻后消失不见。
这一刹间,何车便突然在雷壹和雷凸两大高手围攻下,倏然不见。
他浑身着火,确如流星。
飞掠似蝴蝶。
出手像剑。
对,剑!
一剑定江山的剑!
他借雷凸一轰之力,像点着了的火箭一般射向雷凹。
雷凹这时正好手指一扣,扣动了扳机,铜管口“砰”地一声,打出一道火球来。
急逾星火快若电。
——像一条杀人的飞鱼,出水只一瞬,即灭洪流中。
幸好何火星比他快了一步。
他比雷凹先行发动。
他一拳就擂了过去:那团火球刚刚才离开管子口,他已一拳就打了回去,使那枚火球反撞回铜管内。
然后何车就急往后翻。
一口气翻出十七八个斤斗。
然后就听到爆炸声。
爆炸自铜管子内发生。
全店为之动。
为之摇。
晃
幌
炸力与火光,爆破与热浪,使全店的人,神为之夺,肤力之侵。
雷凸见状,飞身前来阻截,但已迟了一步。
爆炸己生。
雷凸及时立定,离雷凹还有十二三尺之遥。
爆炸就在这刹那间发生。
雷凸己无能为力。
他只能站在那里,一下子,全身服饰,连同肤发,全都烤焦了似的,呆立在那儿,像一匹岩雕。
他还算好,至少仍然“存在”。
雷凹却己“消失”。
随着那一声火光烟硝并起的大爆炸,血肉横飞,雷凹突然就“不见了”。
他只剩下了:
碎片。
残碎的骨肉和血块。
还有血浆。
34.当心儿童
雷凸给炸得个千疮百孔,破破烂烂。
雷凹则给炸得“消失”了。
但还有雷壹。
雷壹追击。
就在何车成功得手把那枚“杀人飞鱼”碰回铜管再飞身疾退之际,雷壹飞快地已截住了他。
他用一种两头正在燃放的炮竹截向他。
但在这刹那之间,两端正劈劈拍拍点燃的炮竹,本来正劈头劈面的砸向何车,却突然、倏地扬、荡了开、起来!
炸声更烈。
爆力更强。
原来,就在这一刹间,何车已叹足并起、齐蹴、踹着了炮鞭两端。
而今,他的双足真的起了火。
还火光熊熊、火焰缠绕,像两支火把、火棒!
这是烧着了的脚。
——这在武林中,也有个名堂,就叫做“焚足杀法”,又叫“火腿”。
这正是四大名捕排名第三崔略有的看家本领之一,就跟铁手所授的“火拳烧掌”一样,不到生死关头,是决不会施展这种绝艺的。
然而他们却都不约而同,把自己的绝技授予何火星,可见这两位名捕,对这名同僚的注重与器重。
其实,追命指点他“焚足杀法”的用心是:他看出像何都头这等血性男儿,在这凶险诡橘的六扇门内树敌必众,形势凶险,所以,他极乐意教他一些在重要关头时能保命杀敌的武功,希望能助这个脾气犟但性子直、富正义感的汉子渡劫解厄。
铁手则在何车毅然下要退出六扇门的决定后,才暗自传授“火拳烧掌”:
那是因为江湖风险多之故。大家份属同胞时,铁手还可以在明里暗里给他照应,一旦何车脱离了刑部衙门,以前破过的案子所结的仇家,必然找上门来,而他又失去了荫仗,连同当日得罪过的官道人物,也不见得会放过他,是以,铁手毫不犹豫的就教了他练“火拳烧掌”的要诀。
他们各都教了一手,皆不愿为师。
何车脾气虽躁,用功却勤,终于苦练成了“火拳掌、焚足杀法,,——当然,这比诸于铁手、迫命而言,只算是练成了皮毛。
但皮毛也好,杀伤力已够大了。
何车“火腿”一出,雷壹的双鞭二头炮,便给湍得炸在自己脸上,这下,可要命得紧。
一下子,雷壹不但给炸得脸上开花,而且还血肉模糊一片。
何车兔起鹊落,举手投足间,已重创、格杀了雷壹、雷凹和雷凸。
但他并没有闲下来。
他甚至比刚才更紧张。
更火躁。
他飞身而起,全身着火,像心同五官也一道儿着了火似的,大叱了一声:
“当心儿童!”
他之所以会那么情急,当然是因为要赶着救人。
可是,他并不是扑向孟将旅与文随汉那一边的战团,而是在半空突然扭转,飞掠向店堂的中心:鱼头、鱼尾那儿去!
几乎在同一刹间,跟孟将旅交手的文随汉,也有了新的战况,孟将旅也不再恋战,“呼”的一声,整个人连冲带楔连撞兼冲连掠带闯甚至还连跌带滚的“飞”了过来。
幸好还不致是用“爬”的。
他也急。
情急。
——一个像他那么优闲而且又见过世面的人,如果也会那么急,那一定是不得了的大事。
可是他急弹而起、疾窜而至的方向,也是鱼头、鱼尾本来所在之处。
鱼头鱼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鱼头、鱼尾,不只有鱼头和鱼尾,还有一个鱼姑娘。
鱼好秋。
鱼天凉自从一出手使诈就放倒了吴夜、黄昏和钟午之后。
就一直没再出过手,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其实也就是“看风看水看形势”的意思,俗称“掠阵”。
由于她旁观者清,一直都在留心、留意,所以也几乎在同时(其实要比心分数用的何车还快了一步)发现了不妙之处:
那是一个危机。
也就是说,在何火星的一搏三勇奋歼敌分心留意分神游之际,以及鱼姑娘袖手旁观、观察入微之时,还有孟将旅居高临下、边打边旁顾的当儿,三人几乎一起发现下这危机,也一齐要去奋身迎救、面对、解决这危机!
——谁说危机就是转机?
危机解决得好,不错就是转机,要是解决不得法,很可能就成了杀机!
鱼姑娘、盂老板、何都头,三大高手,一齐飞扑向鱼头、鱼尾,只因为一个原故:
“当心儿童”!
——“儿童”,就是鱼头、鱼尾两人之所以要“当心”,因为担心,那是因为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早已“出现”了的人。
这人一直就坐在那儿,样态颓靡,苍老沮丧。
那原是跟雷氏三杰与文随汉同座的枯瘦狠琐矮小老人。
这老人己风烛残年,而且也正苟延残喘——看他的样子,只怕能活过今晚,也未必能活到月底。
可是,现在,这老人突然站了起来。
他一立起,雷凹就死。
他一站起,全身形貌,就完全地、泅然的、不可思议般地变成了另一个面貌:
怒、忿、而且青脸獠牙!
——他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极强大的精气和煞气来!
他完全像变成另一个人。
一个精气强盛得似野兽一般的人,恍似有用不完的精力与劲道。
这时,雷凸也给三魂炸去了七魄。
这老人突然跃起。
跃起如蛙。
怒蛙。
——像一只史前恐龙一般的,大蜥蜴一样的愤怒翼蛙!
这刹间,他像一只天外飞蛙,多于像一个人。
就在雷壹丧命的刹间,他飞楔向鱼氏兄弟。
——因为,他已清楚地观察到:在敌对阵容里,最容易下手的,便是鱼头、鱼尾。
他俩是“名利圈”里的破绽。
他专攻破绽。
只攻破绽。
他从来不浪费精气,不虚耗精力。
所以他只会在看准了之后才出手。
既出手,必得手。
一击必杀。
一下手必血流成河。
因为他是:
江南
霹雳堂
雷家堡
杀戮王
雷怖!
他是雷怖!
不错,雷电的雷,恐怖的怖。
江南的、霹雳堂的、雷家堡的、杀戮成性、雷怖!
从开打伊始,盂将旅一直不敢尽显实力,何火星一直要分心留意,鱼好秋一直都在押阵,便是因为担心、害怕、顾虑那一个“魔头”已来了这里、进入了客店、就潜伏在“名利圈”。
这个人当然就是雷怖。
——恐怖的雷怖。
没想到看去只是一个精神涣散的颓唐老人,却是精悍得令人骇畏的“杀戮王”雷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