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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以后,天主又到乌蒙。他准备这是自己的最后一次尝试调动了。在地区文联,海红闻表示对天主的关心。而地区文联的刊物《乌蒙山》,一直差着两个编辑,老海一直在物色人。天主来自荐。老海见天主两手空空而来,就已不悦。天主明白自己哪有什么钱来买东西?而另外几个文学青年,才华文笔,当然逊天主远了。大包小包的东西,都朝老海家送。又一个是某县县委副书记的儿子,老海就不用天主,调那小伙来了。老海的心理:我这个单位,虽只是个群众团体,却也在堂堂地委大院内。莫说进这种机关,像孙天主这样从一个小乡村里调地区一般的派出所、工商所之类“微型”单位,少了万把块钱也休想调动的。天主难过了一回,老海一直爱他之才,到头却是如此。他要有几千块,也会送老海的。但他没有。
老海这里,天主也就不去了。陈文韬已是地区文化局局长。天主又来他这里。老陈听了,说:“明年吧!明年帮你考虑。”天主知又不谐。师专的老师都催天主:“他那里现在就差人!他说明年,是哄你的。”大家说:“你买点东西去嘛!这些当官的,谁的官不是奋斗来的?前有支出,现在就该有收入来填补。老陈也是这样。”
地委宣传部同样差人。关力行老师与袁文重是一班的同学,带天主去。袁听了,说:“宣传部这边,他是专科文凭,怕不好进。报社那边正差记者、编辑。要考一下,也叫这小伙子去考考吧!”关老师带天主出来,就知不妥了。“他是堂堂部长、地委委员,说要也就要了,还考什么!他要你考,也就是不要你了!那么,你是不是去考一下呢?”天主已有前次在米粮坝中学的经验,说:“不去了。”又见关老师眼中还有深意,就度是送礼之事。关老师以老同学自居,以为凭面子就能介绍人的。说要天主拿出礼物来,好像又折了他在袁之前的面子于天主了。而不说礼呢?现在的关键就是礼。天主说:“关老师,是不是要送点礼物?”关老师说:“你现在身无分文,还送什么礼?可惜了,你的价值,不是三文两文礼能表现的!调不成,我劝你:跑北京、上海吧!整个乌蒙地区,都找不到你能伸展手脚的地方的!”
其余几个老师,又与天主说:“我们师专这图书馆要人。你去与校长说说!你是这里出去的学生,也为这里争得些荣誉了。看他能不能要你?”天主即又来说,彭弘长说:“图书馆不差人嘛!”天主又知无用了。
师专也是如此,壬红民老师调走了。尉老师等均觉在此无望,纷纷准备调走。说:“等乌蒙不乌不蒙之时,太阳也不太不阳了!”这晚上天主在祁山老师处,谈起师专出去的学生,某人当乡党委书记了,某人当县什么局副局长了,一声长叹:“我们教出去的学生,都是正科级副科级了!只有我们,还是贫下中教!鬼火绿了,我也去求求这些学生,给他们当秘书算了。”此言一出,天主大吃一惊。没料祁老师,也是官瘾发作到这地步了!那么天下谁还不欲当官呢?说:“祁老师,你已是讲师,以后等升副教授了!你的诗和画,只等思想性、艺术性更深的作品了!你怎么还这样想?”祁山说:“天主!这就是你也在仕途走不通的原因了!在这师专,就是升成个教授,又有什么?上街一个破单车,爬坡全靠两只脚!一个乡长,还是前呼后拥,小车寸步不离!当个派出所所长,都可以警笛长呜,坐着警车横冲直撞!你比比,就是当个教授,又有什么?”
天主纳罕,短短几年前,祁老师在师专、甚至在整个乌蒙地区,还以自己诗人、作家、画家的牌子而骄傲、满足。那是他受宠而毫不自疑的时光。那时候,学校里的学生鄙视官员而敬佩诗人。而今商品大潮,把这一切冲了个干干净净。
陈文韬也感叹:“我与我二哥同时起步。我搞文学他从政。他劝我:‘文学有多大搞头?来从政算了。’我又想:‘你那官有多大当头?不如来跟我写小说!’到如今,我还是个烂正科级,他已是地委副书记了。后悔,已是晚了。”
桑娅更漂亮了,从电视里,天主呆看她播新闻。对比下来,自己是一落千丈了。陈老师之叹息不如其兄,也如今他天主叹息不如桑娅。桑娅这一生,肯定也不出什么大东西来。但比他天主,无论如何是值得了几百倍。他的《孙子操》虽已达几万字,但有谁会承认呢?邀功名于漠漠身后,他已大觉不现实了。
他拨电话,想要通了以后与桑娅说:“你播得好,继续努力,老朋友见了,分外高兴。”自己心一颤,怎么说呢?就与她说我是孙天主吗?出于胆怯,他把电话放下了。
听说孙巧涛在乌蒙市委办公室。这三年多,已将出来任团市委副书记了。天主到市委办。孙巧涛见天主衣衫不整地进来,头忙侧向一边,装没看见。天主乃问旁边的人,“我找孙巧涛。”孙巧涛见溜不过去,乃惊讶地说:“哦!谁找我。”看看天主,乃说:“是你。”面有愠色,也不叫天主坐。
天主自己在沙发坐下了。体味这几分钟的变化之本质了。孙巧涛问:“你有什么事?”天主说:“到乌蒙来,顺便拜望拜望老同学们。”孙巧涛说:“你现在在哪里工作?”天主说:“在米粮坝荞麦山乡。”孙巧涛就站起来说:“对不起,我有点忙,你坐一下。”就去办公桌上忙碌了。
满屋里都是年轻人,年龄或稍大于天主,或彼此。见跑这么一个俗物来坐着,都不住用异样的眼神打量天主。天主想:“他们是在要赶我走了。”因站起来,孙巧涛也不留,只说:“以后来玩吧!”
天主受了耻辱,头脑清醒了些,就是自己如今实在不行了。他就干脆想:“我就干脆到处招辱寻侮去!被他们侮到彻底,头脑清醒了,包袱扔光了,好从头彻底奋斗。”又往地区广电局来。到了门口,逡巡不已。实在无脸进去,盖因刚才那辱,已是太深刻了。更有一层,他和孙巧涛,原来没发生过感情,但与桑娅等不同,天主于是折而返回了。他的梦想,又在地区破裂了。
天主在乌蒙活动之时,米粮坝县城,又发生了与天主相关的事。原来那王南伟自被敲诈之后,心中愤怒。他原是想在司法局内向上爬的,被天主来横空一闹,面子尽失,前途受损。因此恨得牙痒。因又才侦知天主并不是什么记者,而是荞麦山中学的初中教师。几次恨得请了公安局的朋友,开了警车,要到荞麦山将孙天主捉来,一状告了,塞进监狱里去。都是中途想,还不妥当,又折回来。又实在畏孙天主。因此与王昌信联系妥了,叫王昌信回来,由王昌信告状,他代为受理,指控天主为诈骗犯。
王昌信明知自己理亏于孙天主,哪肯为此而来。只是他在大黑山,又发现一宗可以租用的几万亩原始森林,自己又无资金,回米粮坝来邀乡镇企业局局长邵碧洲去投资。那邵碧洲在米粮坝,办纸厂、铅锌厂,都是上万的资金下去,办一个死一个。他和一批官员倒捞足了。个人积了几十万钱,正想开溜到外地去干。王昌信来邀,即刻要走。
王南伟极力来撺掇王昌信。王昌信那一千元,已是与天主签了约,答应给天主的了,不好再告。他只要那一千元钱,也不将签约一事道破。王南伟只叫告,不去讨钱,说:“费多大的力就归你了!”。王昌信说先去讨,看孙天主反映如何。王南伟想也是,孙天主若不敢来见面,即就说明怯了,那时动手,必胜无疑。王南伟带了王昌信来区老师处,向区老师要钱,并威胁说:“要把姓孙的小杂种告成诈骗犯,判他十年徒刑。”哪知区老师不交钱出来,只带信去与孙天主,王昌信就知不谐了。
王南伟带了县公安局的人,在区老师家里大嚷大叫。区老师只埋怨天主。
谁都没料到孙天主会来。孙天主来了,王昌信大失所望。知从区老师手里,或可蒙得一千元钱。而从孙天主手里,一分也得不到的。王南伟从孙天主、王昌信的争辩中,才知这一千元钱是签了约的,大失所望,怨王昌信不早与他说明。
王昌信讲不过孙天主,而王南伟早已不管了。只好来求区老师:“区老师,你德高望重的。我是个农民,钱一分一厘都来得不容易!我也不要孙天主赔一千元!就算他在昆明活动,用去五百,剩下五百元归我。”区老师说:“那你开头连我也说成是孙天主的同伙,是诈骗犯,要连同我告,一起进监狱,是不是你与王南伟说的?”王忙说:“我就向区老师认个错了!一个农民,说话能知什么轻重?过头话是有的!但区老师大人不与小人较!我这种肓肚汉!计较得的?”区老师可怜他了,又想自己早脱干系,与天主说:“就这样了,无论吃亏便宜,给他五百元。”
天主见是区老师说的,不好反驳,决定给了。那王昌信又求邵碧洲,邵想自己是米粮坝赫赫有名的人物,哪把天主放在眼里。走来与天主说:“小伙子!王昌信的一千元,一分也不能少!你再不交钱出来,我就挂个电话给刘朝文、宋显贵,叫他们收拾你。”天主本鄙之,不欲理。哪知他抬出刘朝文、宋显贵来,且邵、刘等本是一伙。大怒说:“刘朝文是你爹还是你爷爷?居然说一叫,他就能收拾我了!”邵碧洲大怒,当着十几个人,脸面下不来。他从没吃过这个亏的,骂道:“小杂种,走着瞧!你倒看看天下是谁家的!”
邵碧洲有权有钱有势力。王南伟一见孙天主又得罪了邵碧洲,大喜,想这样只消要邵碧洲来收拾孙天主,即足以遂他之愿了。区老师见天主又得罪了邵碧洲,就为天主担心了。出来就与天主说:“你怎么得罪邵碧洲?这杂种最是心狠手辣的。养的打手,不下四五十人!我为你担心了!”天主只道:“没事!”区老师顿足:“还在没事!等你以为有事时!我担心你还有这条命没有呢!”
王昌信见邵碧洲要不到钱,又来求区老师。区老师很是教训了王昌信一通,才叫天主整给了他。王昌信接到了五百元,大喜过望。王南伟白扑腾一番,一无所得,不免失意。王昌信与区老师讲了一通他与邵去投资的计划。区老师听了,与天主说:“这姓王的了得!你就该像他一样干!你不要在荞麦山了!那地方干什么!也莫调什么米粮坝和乌蒙。即使能调去,过上几年,你也如大多数人一样,既乌且蒙了!远走算了!”
秦光朝、岳英贤等人,听孙天主与邵碧洲交恶了,大吃一惊,皆为担心了!就向天主讲起邵的无恶不作来:一粤商到米粮坝来谈投资,邵指使一伙地痞,径去袭击粤商,抢得人民币八万余元。那奥商报了案,这公安局也知是邵等所为,不管就完了。又邵手下,坑蒙拐骗之事数不胜数。天主说:“正是这类人,我才毫不客气的。”但众人都说:“不妥啊!总归不妥,你得时刻注意了。”
天主刚要回去,程章碧结婚了。天主也被拉去帮忙。女方长的很是漂亮。程章碧是老实人,只因其舅在省上,所以也激动,得了这个妖妻。即刻成婚。程的父母也都从道角乡农村赶来,在县城办酒。
天主已是穷窘不堪了,下定决心要回去好好教书,解决经济危机。这下又送了程章碧四十元的礼。这城里的新花样都玩出来。章德灿扛着摄像机,中间悬糖,要二人双唇来吃,他又移糖,二人吻在一起等。这里一派胡闹,庸俗不堪。天主是可怜程的父母,哪里见过这种开放。关在另一室内,一直不得见此。岳英贤与程章碧是邻居。岳英贤说:“不堪入目。”即与天主过他这边来了。与天主说:“你看看!糟得很呀!偏程章碧要这样受他们摆弄!堂堂的知识分子!——不说了!倒是我二人说说吧!”
岳英贤已有一女,忙了这两年,身心俱困了。因给女儿取名岳恬,意思是她不要像自己一样奔波劳碌,恬静过活算了!因见天主这样子,想天主的未来是难收拾了。因与天主说:“赶快回去!这书不是轻易就得教的呀!”
他在这里,稍循规蹈矩了许多。县城里的生存是不易的,越压越觉得自己的渺小。终于感到从前的路都走错了。那从云大毕业的连虹被任命为校团委书记。约了岳英贤做了团委委员。岳也很高兴,反正是个委员了。于是积极地跟着出黑板报、画插图,以期获得校领导的赏识。他与天主说:“看来有机会表现的时候,我还是要表现表现了。”天主听了,大不以为然。
米粮坝中学原来的官,倒也罢了。新近提了一个教师刘永清为政教副主任,其大喜过望。三十几的人,仿佛年轻了好些。与岳英贤说:“我是要上任了,还没有作好执政的准备呢!”拟了个执政规划给岳英贤修改。岳恶之,说:“写得很好,写得很好!”
岳英贤又被任命为初二年级组的组长,也与天主说:“这虽是个小官,还是统领着一百多学生,二十几个老师的!我也不嫌弃,勉力而为吧!学点执政经验,不说别样,以后对生活也有好处。”
天主于是知岳英贤的眼界越来越小了。究其因呢?岳英贤分工已是六年。连乌蒙都没去过一趟了。省城呢,直到如今也没去过。六年来局限于县城之内,一年回法喇一次,与齐惠禧到马颈子乡一次,就不由不狭窄起来,去哪里拓展眼界、胸怀呢?
周文明那里,天主也又去了一下。他正在写县志,县委、政府领导都正求他。当天主说想调到他的县志办来时,他说:“县委宣传部明年可能要办《米粮坝报》。请我介绍几个人,我推荐你吧!”因就天主眼前的遭遇说:“要坚强、坚决活下去!”又吹他怎么奋斗一生。说到最后,就叫天主:“你回荞麦山去蹲着写小说嘛!你写十年不成,就二十年,总会成功的。”天主又知其为谎言。而周文明几十年局限于米粮坝,眼界越来越小。甚至歌颂米粮坝“人杰地灵”。天主又不以为然。
天主意已决矣!他要从米粮坝走了。回荞麦山来。在许申乾家坐时,说是地区要组织到曲家汛铅锌矿开现场会,专员带队。一时米粮坝忙了起来。来要经荞麦山,回也要经荞麦山。荞麦山一片忙。一位副县长来治理响水塘村一段坑坑洼洼、满是泥水的公路。大车小车,从柿花河里拖了石砂来铺路。荞麦山中学的师生,也派了任务去搬石头填路基。张一行带了人马去,半天时间,就从几十公里外搬了二十多吨石头去堆着。恐这功劳不得让副县长知道,就在那里一直站着,叫学生老师不要走。那副县长许久后才来见了。张忙迎上去。副县长说:“荞麦山中学人马还多!再搬二十吨!”张又大喜,但师生已恨了,各各溜差而回。
不乏对这些官员此举愤怒的。一个左角塘村拉马车的农民到这里说:“这些杂种,他爹不来时,十年都不来管这些坑坑。他爹要来了,摇起尾巴来填坑坑了。”那副县长听了,走过去一个耳光,把那农民打晕了,驾起马车赶紧溜。荞麦山颇有些泼皮无赖,赶了马车在僻静处赶上那农民,说:“大哥!要是打着老子们就有大儿子来养了!你不会回去骗他?他再是什么官,有随便打老百姓耳光的?一人不要命,十人都难挡!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莫说他一个烂县长!”那农民哪敢再作孽,慌忙跑了。
荞麦山乡政府派出人马,去拖鸡自然保护区去打野鸡、野兔等来备饭。立刻法喇人也忙起来,说是一只野鸡九十元。法喇人全上山捉野鸡、野兔去了。想只消捉到一只,也是一笔大财,比苦一个月的生产还强。当然法喇村山穷水败,哪还有什么野味?在法喇村境内,只孙江荣天天砍柴,盯着水汞箐崖上总有个野兔,叫孙平文带了柴草去,围着那悬崖烧火。浓烟灌进去,那野兔在里面拼命地叫,但无论怎么熏,就是不出来。只好撤了火,人躲起来。后来兔子终于出来了。孙平玉、孙富民等一拥而上,把野兔按住。却见一个白兔子,都被熏成黑兔子了。带回来,用洗衣粉把兔子洗白了,带到乡政府,卖得三十元。倒是法喇村跑到别村的森林里去,很捉了野兔野鸡来卖了。野味备足,就是清扫荞麦山乡街。荞麦山十几年,垃圾塞满了小乡街。于是各单位发动起来。荞麦山中学也去干了一天,铲掉了三十多方垃圾。
荞麦山是如此忙,米粮坝城传来的消息,是在全城里选漂亮的姑娘当服务员。立刻各单位职工,踊跃报名。谁不想向专员、县委书记、县长等人物献酒敬茶,以邀宠幸?竞争异常激烈,很多人都被淘汰了,一时都哭了起来。说不为别的,单为那套衣服,穿过后就归自己,也值一千多近两千元。也是半年的工资收入了。更何况不得见大世面了呢!
因曲家汛乡僻在米粮坝县一角,招待都不方便。县里又拉了几百床席梦思到曲家汛去。
这些日子荞麦山人如过节一样,纷纷谈着这件盛事。宋德高、张恩舟等自然激动不已。县交警队在荞麦山有两个协管员,此时穿了警服,持了对讲机,好不得意,在扣留马车,不许行人上公路。宋友蔺带了乡派出所共八名警察,一脸荣耀,在荞麦山街上维持秩序。把赶街的人赶朝路的两边。偏这日来观光的群众,达到两三万人,全在公路两边,痴痴地仰头眺望远方。
一时那些服务员,全从县城里来了。张恩舟、宋德高坐在街口。天主骑了破单车,回学校来。老宋跑来:“天主,车队要过来了!你不要骑了!等车队过去,你再骑!”天主说:“我又没占道!我走我的!他走他的!”一时车队已来了。前面警车开道,一块大红牌上写:“前面避让,后有车队!”车队编了号,共是八十多辆,宛如长龙,半天才过完。又是一辆警车押阵,写:“车队过完。”车队在荞麦山停下,吃了午饭,就向曲家汛去。要等后日车队回来,仍在这里吃饭,然后到米粮坝县城。天主看看旁边一直站的着宋友蔺,走了。
天主回到学校,寂寞无聊,买了一瓶酒喝了起来。他以为可以消愁,但两口酒下去,即觉喝酒也无聊。要写诗解恨,也写不了!恨从何处消呢?天主又抱了篮球,到球场上去猛烈冲,但觉再怎么跑,跑是跑,恨是恨,二者是无关的。又回来,扔篮球,想没办法,干脆回家,于是走出黑漆漆的夜来,走上夜色里的山路了。
这一路天主都在想,在这荞麦山、米粮坝、乌蒙地区,他都无足留恋了。他只有走!彻底走了!永远不再返回了!
山路上静静的,不时遇见很多人。但更多的是寂静,静得可怕。天主有时也不免胆小、心寒。他一路都又在筹划他的未来。就惩于前次广州的流浪,天主已是不作好准备,不走的。现在从个人素质上他已准备好了!只是钱,身上分文无有。还欠了无数的债,这里欠债,那里欠债。债多不愁,虱多不痒了。如此疯狂的边想边走,到了半路,天主头又疼起来了。他忙警告自己不许想,眼睛一直盯着前方。但仍不免要想,他就跑起来。
夏日夜短,天已在明亮了。上了横梁子时,天主不由想:“我不如就干脆冲上拖鸡梁子去,再看一回日出,再领略那伟大的精神,拯渺小的我于危溺中吧!”
天主见东方渐亮,不免着急,努力地跑。爬上一道又一道岭,最后赤霞满天。当他爬上拖鸡梁子时,曙光已染红了东方的大地、天空。所幸太阳未出,天主边挥汗边等着。
又是那黑暗之海底,一片丹红出现了!和十几年前天主之在此和父亲观日出,无论父亲或自己,都是面目全非,心态大变了。而不变的,只有这天、这地、这太阳。它仍是那样有力量!天主又握紧拳头,振奋不已。
太阳彻底出来了。天主仍在呆呆的想着。但太阳毕竟是太阳,他是他!十几年前的他,是坚信而不疑于自己的和太阳同伟大。而现在,他已感觉只能敬佩太阳,而自感不及也!他已走向衰老了!尤其是父亲,如日之去中天,渐迫晚景。他也一样。为事业、为理想、为爱、为恨,已经为老了自己!这四物,不过是在煎逼他的寿命!而他却无法从这煎逼中自拔!十几年前的孙天俦,是多么单纯!而那单纯是多么的好!他已要单纯而不能!
彻底天明了。天主又想起这痛苦的人生。回黑梁子的山道上,天主充满了哀愁。四面的风景,他已无暇赏及了。
从拖鸡梁子下来,他又到了自己为爷爷找定的未来归老之地。天主坐在那山包上,观赏了一阵。但觉气魄异常宏伟。这无数大山和长天组成的大境界,浑厚而壮美。野花艳丽,黑泥泛香。天主忽想,与其这么恨怒无常,不如死了来归入这里,倒还简洁多了。他忽喜这即是为爷爷找的墓地,也是为他自己找的墓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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