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田道:“贫僧已跳出是非之圈,从来处来,往去处去,施主何必多问。”
那人大声喝道:“胡说,把帽子脱下。”
青田征一下,道:“施主何故动气,贫僧实在不解。”
那人似乎觉得自己太过火了。恢复平静的声音道:“我便是上官民,武林的朋友送我一个外号称为乾坤手,和尚你或许有个耳闻?”
青田和尚单掌合十道:“贫僧孤陋寡闻,极少注意世事。不过以上官施主的气派看来,必定是极负盛名的人物。”
乾坤手上富民目射奇光,道:“好,好,你脱下帽子,让我瞧瞧是不是青田和尚。”
青田这一下可坠五里雾中,想道;“我头上连头发也没有,他怎能认出我是不是青田和尚?”
乾坤手上官民微观怒色,催促道:“快点儿,别耽误我的时间。”
青田和尚不知不觉地举手脱下僧帽,但随即醒觉地戴回,道:“上官施主可满意了吧?”此刻他心中,正为了自己何以不知不觉地将僧帽除下而羞愧。因为这样简直是自己受到对方威严的声容所摄,显出太无定力。
乾坤手上官民微晒道:“我怎能瞧得清楚,再脱下来。”话声如嘲还想,表情冰冷。
青田和尚抗声道:“上官施主你迫人太甚了,幸亏贫僧乃是出家人……”“住嘴。”乾坤手上官民叱了一声道:“你既未曾听闻过我上官某人的名字,哪有我这一号人物在眼中,可是……”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和平一点,继续道:“可是我倒真个没曾听闻江湖上有你这么一号人物,咱们可得交个朋友。”
青田和尚这时才知道对方乃因自己不认识他的大名,当下歉然道:“贫僧的确是规矩的出家人,不理红尘世事,上官施主莫怪。”
可是那乾坤手上官民,乃是负有特别任务,亲自出马到这大华严寺来,有所行动,这刻心中越发疑惑,只因他是有身分名望的人物,不肯轻举妄动,贿人口实。是以这时心中虽仍有所惑,依然没有说出难听的话。
他道:“和尚你是佛门弟子,不必多呕闲气,何妨脱帽让我瞧瞧。”
青田和尚见他不像方才那般咄咄迫人,二次举手,欲脱僧帽。
“罢了,我给他瞧瞧又何妨?”青田想道:“反正他已好言相求,而且,我也想知道究党我和尚的秃头上有什么秘密。”
他徐徐将帽脱掉,微微俯首,让对方观看。
乾坤手上官民冷冷道:‘你可是刚刚受戒?”
青田和尚恍然想道:“原来他从我头上的成疤,看我受戒时候多久。”目中答道:“正是。”
乾坤手上富民道:“你本来叫什么名字?”
青田和尚反问道:“上官施主既已看过,那么贫僧可是青田?”
乾坤手上官民冷笑一声,忽然侧身一掌拍出。掌风呼地一响,极是强劲。
青田和尚因所站位置,乃在大殿内,那乾坤手上官民却在门口与他之间。是以目光给挡住,但从灵敏的听觉中,也发觉上官民这一掌,乃是将一件体积细小而劲疾的暗器打飞。
那暗器啪地打在殿墙上,这时青田和尚可瞧见了,敢情仅是块拇指大的干上。
乾坤手上官民降一声,并没有立刻纵出门外,反而横睨青田一眼,那眼光森冷之极。
青田和尚念声佛号,将眼光垂向地上。
乾坤手上富民道:“这是哪一位朋友?想将我引开,好放你走么?”
青田和尚道:“贫僧没有朋友,更不是施主所说之意,贫僧若要走时,也不怕施主拦阻。”
他说话时没有一丝火气,这是因为他认为事实如此,便照样说出。若他知道对面这个相貌威严的中年人,便是名闻天下的一等人物乾坤手上官民时,便不会这等从容了。
上官民反怒为笑,呵呵数声,然后道;“你试试看。”
青田和尚道:“贫僧犯不看得罪主啊,况且外面还有别的人,施主你不出去瞧瞧去?”
上富民不觉狐疑地闪动一下眼光,显然他被青田和尚的态度所惑。他方才以为青田是故意激怒他。然而,此刻却觉得青田并非假装。
但他只稍歇了一下,便道:“不劳和尚挂念,外面的入,自有他的遭遇。”
青田哪知他话中之意,不啻暗示外面另有能手,足以截击那发暗器的入,仍然糟糟然道:“那个人有什么遭遇啊!”
乾坤手上官民把不定他是否装佯,沉声道:模扯别的,你说随便出去,倒是试试看行不行?”
青田和尚迟疑一下,道:‘贫僧不想多生事故。”
“废话,快试试看。”声音变得严厉得多。
青田忖道:“你这人好没道理,凭什么非拦住我不可,想来你不过比南阳四鼠高明些,我可不怕你……”
他这种想法,完全是不懂江湖过节的普通人的想法。要知江湖上最讲宪的是面子,刚才青田的话,可使乾坤手上官民没法下台,除非他赔罪求饶;那也还要瞧着办哩。
青田和尚忖想一下。决然拽杖而行。
他迈开大步,直走向殿门,乾坤手上官民反而给他吓一跳,身形微闪,又退了三步之远。
青田直走而前,连跨三步,乾坤手上官民生平以一对铁拳以及腰间围着的一柄缅刀;驰名武林垂三十年之久。所使的乾坤十三式,无论是掌或刀,从未走过下风。尤其那柄缅刀,乃是缅甸宝物,刀身扁狭,可软可硬,平时围在腰间,有如常人所用的腰带,科直时锋快无匹,寻常兵对遇上,必受损缺。
这时上官民可不能再客气,举手虚虚推出一掌,风声呼地一响,劲袭青田。
青田突然止步,道:“施主真要动手么?”
这一问无异是最后警告,乾坤手上官民蕴怒于心,修然真力贯注掌上,本是虚虚推出之掌,这时再击前数寸,掌风已大不相同,重压如山。青田禁不住挥臂一格,内家真力自然外溢,硬挡了这一下,这电光石火般一触之下,青田不觉面目失色。敢情已觉出敌人掌力奇重,迥非南阳四鼠可比拟。
这时他左手回缘击出。掌风又比上一掌强劲,而且有点儿坚硬的感觉。青田吃了一惊心中电急忖道:“这人怎的这么厉害,光是第二掌,威力巨大不相同。这是特别的劈空掌力啊,是越打越厉害的一种,我且运足真力,应付他一会儿。”
力随心生,霎时浑身都布满了真力,他的内功,乃是天竺秘传,别具另一种威力,左掌同时使出降龙十八杖的变式,猛可迎击。
那乾坤手上官民乃是大内领袖人物,所发出的掌力,岂比等闲。虽非劈空伤敌,但在两尺之内,吃他掌风扫着,也会有皮裂骨折之厄。
故此青田和尚必须严密地拆招解式,一来要抵挡住敌人掌风,二来不能露出空隙,予敌可乘之机。
两人掌力一触,青田和尚微微路前半步,那乾坤手上官民脚下没有移动分毫。
那位名震天下的乾坤手上官民,饶他半生戎马,屡经战阵,这刻也沉不住气,微喷一声。敢请他这第二掌推出,已用了全身八成功力,可是猛觉那和尚举掌抵挡时,那内家真力之强劲不但是生平仅见的高手,而且甚是特别,反应之力极强,大有自己的力量超用得重,则反震之力越强之势。是以当掌力排山倒海船去之时,陡然悬崖勒马,硬生生将力量撤回来,眼见敌人进了半步。
其实在方才彼此真力一触之下。青田立刻感到自己的内力,与敌相比,实是相形见细。
这番他还是生平第一次和这么强的高手较量内力,是以他本身的功力,不免因完全没有经验阅历而打个折扣。幸而他所练的天竺异功,反震之力极强,把个领袖大内的魔头也给瞒住,陡地收回力量。致令他煞不住脚步,随之踏前了半步。
他的掌法简直没有认真锻炼过,这时心中一惊,不觉使出十八路降龙杖法,呼一声半截掉杖疾砸而出。
杖风沉重如山,威势惊人,乾坤手上官民这刻已认定这和尚,乃是乔装故意拦阻自己的敌人。可真不敢大意,以免半世英名,折损在这大华严寺中。当下脚下微动,又退开三步。
青田和尚禅杖打出,脚下如影随形,行云流水般挪前两步,呼地又是一杖斜恋过去。
墓地眼前白光一闪,跟着金刃臂风之声,疾卷进来,敢情那乾坤手上官民已掣下腰间缅刀,抖得笔直,从杖风疾卷进来。他的面色寒如冰,两道乌黑浓眉上,尽是煞气。
青田和尚嘿然一喝,收杖封架,杖尾迎击敌刃,枝头却从下暗袭。
乾坤手上官民猛可发觉敌人这一招虽是神奇严密,但内力似乎嫌弱了一点儿。大叱一声,旋风般连环送去。
钻然一响,刀杖相触,那支镔铁打成的梯杖,竟然给削断寸许长的杖尾。
青田和尚简直无暇去瞧那掉落地的铁块,连连奋力招架。
霎时间白气弥漫,黑龙乱舞,这座宽大的殿堂中,竟被刀光杖影所占据住。
青田和尚这时忽又闭目,尽量施展出十八路降龙杖法。但见杖影绕身飞舞,严密神妙,兼而有之,他的闭上眼睛,并非故意如此,乃因当日左右月陀嘱咐过他,说他本练成佛家大金刚心法,不能对敌无所畏怯,岂非影响到杖法和功力。因此,遇在上强敌之时,可以先闭住眼,将杖法尽量施展出来,等到局势稍定再作打算。
不过,若是他老闭着眼睛,那也不成。因为若是这样,便绝对无法作逃走的打算。
这天竺秘传的十八路降龙杖法,的是佛门奇技。四五个照面过处,杖风山响,竟是严密异常。方才已落下风的败象,已经完全挽回。
乾坤手上官民这时已使出武林称绝的乾坤十三式,那柄利可削铁的缅刀,光芒如雪,尽是纵横挥霍,不停进击。
可是他立刻被敌人杖上所带出的风声和力量所迷惑,以他们这种高手软技,差不多全是从敌人兵刃上的风声来决定自己的动静进退,可是目下这个和尚,枝法神妙,这时不但削他的排杖不到,反而那禅杖是重兵器,必需找寻机会削,不敢硬砍,而且那招数之神妙,似乎还在自己的乾坤十三式之上。更有甚者,敌人杖上的风声和内家真力,极是古怪,分明察觉出敌杖已经砸上身来,连忙闪时,却发现敌杖实在未曾够得上部位。
这一来可把他弄糊涂了。于是在十五招之后,他更改变了打法,专一游身疾走,向隙进击。
他的身形如此迅疾,使人骤眼瞧去,严似穿花蝴蝶,绕飞花丛之中。
枝风刀影,此起彼落,渐渐将战圈扩大,甚且在那些硕大无朋的铜像间出没。
大约一顿饭工夫,青田和尚但觉自己十八路降龙杖法,益发使得应手得心,便放胆张开眼睛。
他这时的情形,大可比方作一块无价的宝石,愈磨愈见光彩。
乾坤手上官民是何许人也,这时已约略估出敌人杖法神异之处,攀然大喝连声,挥刀进击。喝声坚宏响亮,殿中回音激荡,更添声势。
青田和尚立刻又得将杖圈收窄,却因应变略慢,常然一声,又给敌人别断两寸许杖尾。
他心中一阵谏然,却连转念头的工夫也没有,全神凝注在十八路降龙杖法之上。
看看又战了许久,殿门外人影屡现。
乾坤手上官民久经大敌。耳听四面,目观八方,早知那是自己的人。
他这番不意遇着这位平生强敌,鏖战许久,仍未分出高下。虽说曾经两度削断敌人兵器,到底没有将这不见经传的和尚收拾下,终是盛名之累,因此完全将殿外之事略下不管,全力窥伺这和尚的破绽。
青田和尚总觉得敌人内力之强,使自己常有首尾难顾之弊,幸亏杖法神妙无比,战了这么久,还没有现出破绽。
又是个把时辰过去,青田和尚已被敌人刀光四下裹住,渐有相形见纳之势。
猛听殿外有人叱道:“老和尚你找死么?快回后边去。”
一个苍老声音念佛号道:“殿里是谁在弄刀动棒啊?这是佛门清净地“住嘴,老爷不念你年老糊涂,可不跟你这么客气,现在快给我老爷滚回后面。”
那苍老的声道:“老衲是这里的住持啊,你们……哎,好,好,老衲这就走……”
殿中的两人,正在舍死忘生地苦斗。青田一点儿没听见外面的对答。但人家全听在耳中。
乾坤手上官民呵呵大笑道:“你的朋友早就远走高飞,那老和尚不是你的同党吧?”言中大有讥嘲的意味。青田和尚只听到他后面的话,勉强随口应付道:“什么和尚、同党?”
乾坤手上官民笑容未放,故意将刀法松弛一下,再说了一遍。
青田和尚趁机又扩大杖圈,一面摇头道:“我连主持是哪位大师也不晓得呢!”
上官民道声好,忽又增加压力,两人齐齐移动数步,正好在两座铜像之间。
乾坤手上官民募然飞纵而起,划起一溜刀光,急射而至。青田和尚一跨步,挥杖欲击时,却因这一枝击出,必中铜像,忙不迭移形换位。杖法一懈,上官民已乘隙而进,刀光如雪,直卷进来。
青田和尚明知身后便是那宝贵的铜像,若一闪开,敌人之刀斩金削铁,必将铜像毁掉。
然而他又不能不闪,因为他虽然可以横杖招架,但从方才杖尾被削的经验,这一招架,整根掸杖可就得分作两截,而且自身也甚危险。
高手决斗,讲究的是分秒时间,也得争取。这时刀风锐利急劲,已疾袭而至。
青田和尚大喝一声,蓦地一式“银流沙焦”,仗影横封,全身内家真力完全由杖上溢出,宛如怒涛澎湃激荡。
乾坤手上富民刀光连闪,在这一触即及之际,已连变了三招。
他的确不愧是领袖大内群雄的人物,缅刀如电,姚开放人以杖影和真力所布成的铁壁,只寻到那么一丝地空隙,刀尖已疾深而进。
常地一响,刀杖相砟。青田和尚已存着禅枝被削断之心,这时毫不犹疑,全力一压。
这次他既不存苟避之心,力量便给用出二十成足。乾坤手上官民缅刀一削,竟不曾将敌人禅杖完全削断,仅仅刀口深嵌在杖身之上。
青田和尚双手持杖全力一压,跟着撒杖抽拿,猛击而出。
乾坤手上官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兵刃撒手,只好左拿一翻,硬迎上来。啪地三掌相交,一个是有意,一个是勉强招架。是以立分强弱。
人影乍分,青田和尚宛如一缕轻烟,向殿门外飞纵而出。那乾坤手上官民却连退三步,等到稳住身形,敌人的按铁禅杖余势劲急,不得不拧身跨步。那铁样杖重逾五十斤,掉在殿中方砖之上,发出极响亮的声音。
青田和尚一个起落,已抢出殿门。只见两条人影,各向一方追扑而去。眼光一扫,地上有两三粒铁菩提和三粒铁莲子,兀自流转未息。料得那两条人影,定是被那铁菩提和铁莲子的两人引开。心中电光大石般掠过一个念头。
“怪不得那厮不肯放过我和尚,敢情这里面有佛门中人。”
心虽在想,脚下可下停留,疾向殿后飞跃,穿过一座佛堂,转出一道廊,再经过一个院落,陡见前面花木扶疏,曲径通幽,却是一座院落。
他惟恐让那魔头从空中飞纵时瞧见,不敢停留在院中,一径冲入堂中。只见堂后一道门口,连忙走进去,却是个小弹院。
廊上一个老和尚,凭栏站着,一径凝视着他。
青田和尚合十道:“老禅杖请恕擅闯之罪……”
老和尚转身临房,一面道:“请进来吧!”
他疾如飘风地闪入禅房中,只见这禅房甚是雅洁,自有一种庄严清静的情调。
他立刻便推想到这是本寺方文排房。
那老和尚摄衣坐在禅榻上,一面摆手请他在一张椅上坐下,然后徐徐道:“师兄绝艺惊人,老销方才已略窥一斑,不胜仰佩。”
青田不知所措,嗫嚅一下。
老和尚又道:‘老衲广智,乃是本寺方丈,敢问师兄法号?”
青田连忙说了。
老和尚道:“适才和青田兄交手的人,乃是方今武林中一等一的人物,如今供职大内,与南疆血掌尤锋并为领袖,天下之八,闻名色变。师兄居然能够与他以兵刃相见,争持两个时辰有多。这件事著传出江湖,必定震动江湖无疑。”
青田和尚呀地一声,道:“弟子实不知该人来历,是以冒失挺斗,若知底细,恐怕会曳杖而走。”
广智老和尚道:“老衲早年也曾研练武功,然而总不成材。晚近二十年静中有悟,然而筋骨已衰,已无寸进。不过以老衲愚见,师兄杖法绝伦,只惜方寸中杂念未祛,不时动心转意,影响功力。而且那上官民的缅刀,乃是希世之宝,师兄禅杖被削,更加影响斗志。目后尚须从持心定慧方面加点儿苦功,再与上官民相逢时,定能一挫凶焰。”
青田和尚心中如有所悟,不禁着意寻思,歇了好一会儿,才连忙向广智和尚道谢。
老和尚道:“那上官民率同两名大内好手,来本寺搜寻敌人,其中一位正是佛门弟子,啊,师兄果真不管世事,那么老油也不须多言。不过有一点要奉告的,便是他们欲搜捕之人,果然匿伏本寺,幸亏那魔头被师兄牵制住,否则后果如何,便难说了。”
青田道:“老样师切勿误会,弟子虽是出家为增,但仍然记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话。而且,弟子之看破红尘,与山河沦落于外人之手,亦有关系。不过,此刻弟子身有重任牵涉到佛门大劫,是以日夕惕惕,不能自安耳广智和尚诵一声佛号,道:“师兄有此缘法,可喜可贺。然而佛门劫运,系于天心,师兄虽然必须谨慎从事,但也不可太于执着,反坠庞道。啊,老袖饶舌了,请师兄海涵……”
青田连声不敢,猛然又如有所悟。
老和尚道:“那魔头收拾不下敌人,定然无颜留在此地,况且另两人已现身逃走。他奉了密旨,必定不敢先私仇而后公事。那屋角一根竹枝,权当排杖,师兄可持去,力挽狂澜。
我佛无所不在,必定庇佑师兄。”
青田转眼一看,只见屋角靠住一根长逾眉际的竹杖。大约是久无人理,是以有点儿黯淡。
他走过去,伸手拿处,但觉竹杖重量还在自己那根掉杖之上,不禁诧异细瞧,只见那杖仅仅粗及儿臂,色泽金黄中,隐隐幻出一圈圈的紫景,极是悦目。
老和尚道:“这是沙门至宝南海紫檀竹,坚逾钢铁,可也甚重。以师兄之功力,再不怕人家的宝刃了。师兄既弃以往的按铁禅枝,今日之事,便传为另一人所为。如此一则师兄来日走动时,不致多生麻烦。二则有这么一个高手,便可为我方益增声势。”
青田无道谢过赠杖之德,然后道:“弟子此时无暇及此,一切便请老禅师裁决。”他再坐下倾谈,便将此行内容说出来。
广智老和尚原来也会见过左右光月头陀,当了便约定代为留意,两个月后再来此一晤,以便得知确实消息。
青田和尚用过斋膳之后,才又从容上道,先到云岗堡瞻仰石窟佛像胜迹,然后一路北上访寻。
不过他这一路上都不像以前那么急切,他深深体味到广智老尚话中微旨,从而了悟出许多道理。于是,他变得沉默深思,路上所见的一切,部另有一种意义,那是恒久的内在的意义。他似乎探索到宇宙的真相,他得悉生命中更多的限制,不论人类智慧如何发展,但仍然有许多限制,是超乎于智慧之上,为智慧和人力所无法逾越的。他从北方折回大名府,逼着了小毛。
两人都无所获,青田算算日期,便携同小毛回到大同的大华严守谒见广智老和尚,探听一下消息。
十天之后,他们已到了大华严寺。
远远已望见寺门,小毛已买了一匹马,这时扬鞭追上青田,呼叨道:“三相公,前面可是大华严寺?”
青田点点头,小毛又问道:‘哪位老和尚是约定这个时候么?”
他又点点头,凝目瞧着远处的寺门。
小毛已抱怨地道:“三相公啊,自从在大名府再见到你,但觉你已变I一个人,老是不做声,尽在思索些什么,三相公休老是想些什么啊?”
青田道:“你喜欢我说些什么呢?”
小毛道:“什么都行啊,只要别那样子不做声,可要憋死小的了。说些老和尚的事,或者是大小姐……什么都可以。”
青田微唱一声,道:“你怎会明白我的思想。”
小毛道:‘’这就快到大华严守了,若果仍然没有大相公的消息,可把大小姐等惨啦,对了,三相公啊,那天你不是对大小姐说你爱她么!那时小的心里很气愤,那是为大相公气愤,故此当你阁小的慢走,你和大小姐先赶去西安时,小的还以为你有什么不妥的念头,现在小的才知道自己该死,三相公你……”
青田截断他的话头,道:一这些事不消再提,你瞧我已经是个和尚,那就太够了。”
小毛嗫嚅一下,道:“小的知道三相公不会怪责,三相公你果真爱大小姐么?”
青田沉思片刻,缓缓道:“那是以往的事情,我如今已不是昔日的青田,哪还有什么爱不爱的。”
小毛征一下,大声抗议道:“你三相公的话太绝了。你能够削发出家,也可以蓄发入世啊,大小姐她呢?她怎样说?”
青田嗯了一声,侧顾小毛道:“你今天这么多话,奇怪?”
“小的在想,大小姐怪可怜的,又是那么一个美人,唉,大相公也大忍心了,然而作,也一样地忍心。”
青田心波荡漾,遐想欲飞,连忙诵声佛号,自个地念道:“有喜无情成解脱,欲追前事已溟蒙……”
小毛道:“三相公,等会儿若果然不知大相公下落,你就蓄发还俗吧,小的知道唯有三相公你能够使大小姐抛开愁思……”
青田猛吃一惊,再看他一眼,只见他面上神情甚是思挚,仿佛这个要求,乃是对他本身十分重要。这要求生像已非罗淑英之事,而仅是小毛生命中最要紧之事。
“他……他想什么啊!”青田吃惊地思忖:“他为什么这般替她着急。”罗淑英情影已经多日没有侵扰他的心灵,但这刻却清楚地浮现心头,他悲哀地叹息一声,想道:“我焉能代替她心中的影子,若是能够的话,我……”下面的他不再想下去,这刻他已生出犯罪的感觉。
他大声道:“小毛以后不得再胡说了,你可知自己说些什么话。”
小毛勇敢地点头道:“小的知道自己说什么,小的但求能使大小姐快乐,心中便觉得舒服。三相公作应该蓄发还俗的啊。”
青田和尚央一下马腹,冲在前面,一面惊诧地想道:“真料不到,小毛对她也生出这么强烈的感情,虽然因为各方面都太过悬殊,故此不像寻常的爱情形式表现出来,但他的确是对她有了莫大的感情,她……”
蹄声得得,已走近大华严寺,只见寺门石阶上,一个和尚站在那儿。
那和尚正是大华严寺的老方丈广智者和尚。
青田滚鞍下马,上前行利,广智老和尚也还了一礼。
他道:“老纳已探出圆通师兄的行踪,他乃是往南海朝拜,大概此去时间很久。”
小毛可不知圆通即是袁文宗。青田道:“多烦老禅师指点,既是如此,弟子便归西安。”
广智老和尚微微点头道:“如今寺中尚有恶客留驻,彼以老销不知耳。师兄禅光冲和,遇异昔日,大是可贺。”
青田和尚向寺门投一瞥道:“既是如此,弟子先告辞了。”
当下彼此行礼告辞。
小毛跟着青田远了,才问道:“刚才三相公和那老和尚寥寥数语,便立刻离开,已经知道有什么消息么?”
青田沉重地点点头。他这一回到西安府,找着了罗淑英,便立刻得将底蕴揭穿,那时候,后果如何,正未可预卜。纵然他如今已深悟世相,不再执着。然而,到底关系甚大,不由得他不耿耿于心。况且他极不愿令罗淑英伤心,然而当他说出真相之时,她焉能不芳心尽碎?他们终于回到西安府,那罗淑英在城郊外租赁了一间孤零零独立野外的房子,每日除了到处溜溜,希望碰到袁文宗之外,便是等候青田归来。
如今已是秋深时分,田野间一切都枯黄了。纵目遥览,难得见到代表生命的绿叶,只有山谷间枫树千重,染得遍谷红成一片。可是这种颜色,终不似鲜花之红,使人无端生出衰飒之感。
她的屋子孤零零地独立在田野中,在清冷的秋风中,倍觉孤单萧索。
可是她的心境比之这座屋子更加凄凉,在这几个月的等候中,她觉得像是已过了千年。
日子是这么地难以排遣。而相思之情,则日益深刻。好多次她站在门前,眺望西沉的太阳,余晖残彩,映得遍地像抹上缤纷油彩,尤其是那长满枫树的山谷,更加美丽醉人。
可是只在眨眼工夫,这一切一切美丽的景象,都随着暮色降临而消失。她深深觉得悲哀,这不仅是像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悲哀。而是痛惜青春的惆怅。那原本是生命中最灿烂美好的日子,却是轻忽地让它逝去。
她的青春,正如那黄昏夕阳美景般令人爱恋和美丽,然而一会儿便失落了。
尤其是袁文宗的远走出家,那是不可填补的损失,永远再也不能填补。
是以她变得沉默、衰颓。生像青春已从她身上消逝了,再没有那种活力。
她忽然发觉头上出现了一银白发,这是一个极恶劣的凶兆。
以她那种道家罡气的造诣,本可以转白为黑,返老还童,可是她居然有了白发,这是多不可思议的现象啊!
如今她深深体会到忧愁滋味,并且无能摆脱相思的樊笼羁绊,这情枷恨领真个把她折磨得比普通的女人还在弱,她经常静静地哭泣,却说不出是什么缘故。
这天,她清晨便起来了,晓色迷离,曙光黯暗,她盥洗罢之后,走回房间,四下一瞥,但见红窗寂寂,一个茶杯孤单地摆桌上,床上多枕末整,却是凌乱得那么单调,她叹口气,轻轻诵道:“红窗小泣低声怨,永夕春寒斗帐空,中酒落花飞累乱,晓等啼破梦匆匆。”声音凄清,玉容惨淡,跟着又将这首诗倒转来念道:“匆匆梦破啼莺晓,乱絮飞花落洒中,空帐斗寒春夕永,怨声低泣小窗红!”
她念的那首诗,乃是宋代眉山苏东坡的回文诗。诗中之意,除了节候不对之外,其他的全都极贴切她这种孤单零丁的心境。而且,她实在也曾红窗小泣,晓莺破梦。
她独自坐了不知多久,猛然外面的马蹄声,使她墓然惊觉。
那蹄声毫不迟疑,直向她屋子疾驰而来,她心中猛然震动,霍地站起来。可是她没有立刻奔出房去,因为她甚至在梦中也惊怕的,便是两骑并驰而来,却没有他在其中。而来人更带着恶讯。
她在房中团团走动,始终不敢出去。
蹄声在屋前嘎然而止,接着木门有敲叩之声。
她屏息静气,不敢做声。
叩敲之声又响,并且有人叫道:“大小姐可在屋里,大小姐……”
却是小毛的声音。她忽然流下两点泪来。她记得当日青田曾说着小毛回袁家镇等候。也许袁文宗会回到故家,那样小毛便可带领他来西安。
她也从蹄声中得知来的若是两骑,那么另一骑不是他还有谁?清泪悄悄从脸上跳下衣襟,她感激上苍地用双手抱住心房,长长叹口气,于是,徐徐走出房去。
叩门声仍然继续着,她一下子便来到门边,伸手轻轻卸下门检,然后吸一口气,猛然拉开木门。
小毛站在门口当中,把她的眼光遮挡住,只约略瞧见他身后露出灰色的僧抱。
她的心突地一跳,想道:“难道他真出家了?那么他还来此干吗?”
小毛欢喜地道:“啊,大小姐你起来啦,这一阵子可好?”
她的脸色沉寒如冰,只点点头。
小毛随即挪开身躯,于是,她清楚地瞧见那和尚,却是青田和尚。
她的心立刻向深渊沉没,仿佛无休止地向下沉。
这世界已经离她远去,一切事物,不论是美好的或丑恶的,都与她无关。
眼中的青田,与他颇为相像,可是究竟是相像而已,绝对不能是他。正如佛家一个譬喻,一只金铸的狮子,再另铸一只金狮,虽然和先前那只一模一样,终究已非那只金狮,即使溶了重铸,到底已非本来的金狮。
她麻木似地靠向门边,这动作显得这么荏弱的和乏力。以致青田和尚微微一惊,急步上前,伸手去扶,一面道:“咱们进去说话,你没事吧?”
他的心也是难过得很,一方面为了她这可怜的遭遇,一方面为了自己,因为她终究是全心全意向着袁文宗,对于他的出现,甚至于不屑一顾。
小毛也抢上来,伸手相扶。
罗淑英忽然将玉臂一振,青田和尚如受一堵铜墙铁壁,硬碰过来,不由得连退四五步,却没有受伤。
小毛扶着她,走进房内,他有点儿儿结巴地道:“大小姐你没事吧二’罗淑英抬眼向着屋顶,却没有发现小毛那种焦虑的神情,那是焦虑关心得有点儿过份的神情。
她在房外的厅子(勉强称为厅子,其实比她的房间还要小些)坐下。
青田和尚走进来,脸色有点发青,而且还带出激动的样子。
他没有坐下,一径站在罗淑英之前。
她垂下眼光,道:“你有话说么?”声音已经平静下来,不过却显得极其淡漠,使人生出反常之感。
青田和尚瞧瞧她身侧着的小毛,眼珠一转,道:“小毛出去把马系好!”小毛无可奈何地去了。
他才继续遭:“我已得知大哥行踪,故此立刻来告诉你。”
她霍地站起来,却紧闭着嘴唇,等候他继续往下说。
“可是有一点要先告诉你的,便是大哥已经……”
她忽然用手势阻止他说下去,她急急地道:“既然知道他的消息,那等一会儿再说。我有一个问题,几个月来,经我反复思量,但至今仍不得要领。我想请你帮助找寻答案……”
“答案?我?”青田和尚受宠若惊地随口反问:“你且说出来,看是什么问题?”
“我反复地想着,我本是十分骄傲的人,是么?”
青田和尚点点头。
她又道:“可是你也见到的,我为他弃家出走,风尘跋涉地找寻他,可是,若果换了是他,他可肯为我这样?又这等做法,是否太过愚蠢而令他看轻?”
青田和尚怔一下,半晌没有说话,最后,他心中想道:“我别要节外生枝,这些问题,老天爷也弄不清楚……”
他断然遭:“我先告诉你一件事,便是大哥已经做了和尚。”
她的脸色白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原状,只是眉毛和眸子中,流露出一种煞气。
她冷冷道:“我想他定是如此。”
青田倒是没有话好说了。她徐徐走过去,剩下青田独个儿呆在外面。
片刻地再走出来,玉手中捧着一口剑,她说:“我早已买了这口剑,便是为了这个消息而用。”
青田凝视她一眼。这一眼可算是他第一次真正看她。他几乎可以数出她那双澄澈如秋水的眼睛上,那两道细长的眉毛有多少根。然后,下面是个挺直鼻子,再下面是纤巧而丰润的嘴唇。
他一点儿也找不出她有什么邪恶的表征。反而在操心底同情和宽恕她,人往往要做许多不愿做的事情啊。
他真想告诉她说,他原谅她决定的做法,而且要将那根紫檀竹杖扔掉,让她能痛快地一剑收拾掉自己。这样,彼此都可以免掉以后漫长岁月的折磨。
他几乎真的把竹杖摔下,可是小毛的声音把他惊醒。
小毛道:“大小姐你拿剑干什么?”
罗淑英娇躯猛震一下,摇头道:“没有什么,你出去吧。”
小毛不大情愿地慢慢退出屋门外。
青田低声道:“那么你要从我杀起了?这是你说的,是么?”
淑英道:“对,就打你开始。”声音十分坚决,显出绝无转回余地。
青田道:“那么你何须用剑,只须你一举手,我便变成苗粉。”
罗淑英道:“你图个省事么?那也可以破例为你这样做。”
她咬一下牙齿,这一下动作,显示出她的内心并不似声音那么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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