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有两个中年男子,在聊着:
“这车牌不是在三月份时拍卖过吗?初定价好像是二万元,但无人问津。”
“三八是不错,但这七七,读起来窒住中气一样。”
“你兴趣如何?”
“普通。”
拍卖官继续在问:
“二万五,有没有多于此数?”
成交吧,成交吧。我心狂跳,守株待兔可有结果?
结果是,拍卖官道:
“没有更高的价钱?底价二万,只叫到二万五,叫价不大满意,所以不打算卖出了,留待下次吧。
后座的男子又在发表:
“这车牌真邪,两次都卖不出。”
“不是邪,是政府嫌我们太吝啬了,宁愿吊起来卖,等大豪客。”
“大豪客们都跑到小国家入籍去,几乎连车都不要,还要靓车牌?”
不久,拍卖的游戏玩完了。
在这个早晨,推出拍卖的特别车牌共有十七个,卖出了十六个,最高的卖至四万,最低的是一千元,号码是“AN七四八七”,丝毫吸引力都没有,也有人肯白花了这一千元?
而我翘首苦候的CZ三八七七,等了一朝,只听过叫价一次,声沉影寂。
啊,我颓然坐倒。是谁曾有意思,要买这个三八七七的车牌呢?是谁呢?
线索中断,都因为这个林姓的拍卖官对叫价不满意,所以拒卖。真混账。他只顾应对静态港闻的记者们:
“这次拍卖活动共得款十八万零五百元,将拨入奖券基金作慈善用途。”云云。
人群陆续地离去。本来人便不多,一走,马上淘空。他们投入茫茫人海之中,再也辨不出谁是谁。谁讲过那么的一个价钱,谁对三八七七那么有兴趣?留得青山在,已经没柴烧。我浑沌的脑袋更加浑沌,加上失望。我在想:若有所待便是人生,若有所憾也是人生。
离开冷气间,踏进燠熟的城市心脏。又一次,这大会堂的脚头真不好!每次都叫我空手而回。
谁知还发生这样的事故——
一辆八吨重的货车,落货后,工人忘记将吊臂放下,货车行驶时,这吊臂造成意外,轰向一辆巴士的身体,巴士闪躲;轰向一辆私家车,私家车闪躲;轰向行人路。
我刚在行人路。
我闪躲,站立不稳,倒地,身后有一个青年,干革命一般,前仆后继,压向我身上。我的手先着地……
这宗意外,没人死,没人重伤,只有“轻伤”,那是我!在事主与途人与好奇者扰攘不堪之际,我痛楚难当,整条右臂直不起来,我亲眼见到它“弯”了。只轻举妄动,便叫我眼泪直流。他们送我到急症室去后,就扔下我自生自灭。在急症室,医生给我照X光,那是坐候二十分钟之后的事。照X光时,他们叫我把手伸直,我竭尽所能,无法做到。于是他们写纸,上了三楼专科诊治。
我真是时运低!一个遭鬼迷的时运低的落魄书生!
上得三楼专科。医生吩咐道:
“弯曲。”
“伸直。”
“摇动。”
我艰难地照做。恐怕每做一下,消耗的精力都用来忍受痛苦上,未几,筋疲力尽。
“没有断呀,”他说,“你多动些吧,多动些便没事了,回家啦,不用住院。”
“医生,但这尺骨分明弯了。”
“渐渐它会直的。”
“我无法把它伸直。十分之痛。”
“忍忍便没事了。”
“医生,这是我的右手,没有了右手于我影响极大,它什么时候会好?”
“会好的,只是皮外轻伤,不是骨科。”
他口口声声强调没事。不外是不希望我住院。在公家医院,床位弥足珍贵,等闲的伤势,无资格占得一席位。“那我去看跌打吧。”我说。
“不太严重的。”他气定神闲。当然,那又不是他的手。我几乎想把他的手……
他给我两种药:“长的、白色那种是止痛药,感觉极痛时才吃;圆的那种是胃药,因止痛药在胃中发散,所以……”
我一瞥那些药,基于常识,我明白特效止痛剂的“功用”,止痛剂如果储存下来,过量可作自杀之用。
当下我吞了些药。
然后他打发我走。一路上,痛苦减轻,那是因为麻醉。带着残躯转回家,手肘部分已渐渐肿起。我以为会像青少年时代踢球受伤,消肿消痛,三数天完全复元。——但不是的。迷糊地躺了几个钟头,半夜里痛得如在死荫的幽谷,冷汗涔涔,我的手,像受着清朝奸官下令所施的酷刑,辣辣地阵痛,惊醒。
在痛得魂魄不齐的当儿,我受伤的手,突然传来一阵凉意。就好像医学上的冰敷一般,但敷在手肘上的,不是冰,是一只手。
如花为我疗伤消肿。
她的手。
她的手。你们不知道了,大寨的妓女由鸨母精心培育,对她们的日常生活照顾周到,稍粗重的工夫,绝不让之沾手,甚至还有人代拧毛巾抹脸,以保护肌肤娇嫩。——所以,如花的手,就像一块真丝,于我那肿疼不堪的伤处,来回摩挲,然后,我便好多了。但,太早了,太快了。
我其实应该伤得重一些。
甚至断了骨。
则这柔腻的片刻,可以长一些。
如花不发一言,她坐在我床沿,不觉察我的“宏愿”。
我暗暗地在黑夜中偷看她,坐有坐姿,旗袍并没有皱褶。想起她们的“礼仪”。
连一个妓女,也比今日的少女更注重礼仪呢。
市面上的少女,在男子的家中,可以随便地坐卧,当着他面前以脱毛蜡脱腋毛,只差没问他借个须刨来剃脚毛,也许不久有此演进也说不定。
塘西妓女是不易做的,她们在客人面前,连“、衰、病、鬼”这样的字眼也不可以出口呢。得到如花照顾,为我做“冰敷”。得到如花的沉默,令我心境平静。渐渐地因为不痛了,回复精神记忆:“如花,你昨晚到了哪儿去?为什么不来?你——”
我说不下去了。
她见我不提自己伤势,一开口便追问行踪,有没有些微的感动?
“我做过很多事。”她说。
“什么?”我忙问。
“我去过一些地方,”她追溯,“那儿有很多我们从前并没有过的证件,我一处一处去,去到哪儿翻查到哪儿:出世纸、死亡证、身份证、回港证……”
但是一切有号码记载的文件是那么浩瀚无边,她才不过花了一天一夜,如何见得尽三八七七这数字的线索?
还有太多了,你看:护照、回乡证、税单、借书证、信用卡、选民登记、电费单、水费单、电话费单、收据、借据、良民证、未婚证明书、犯罪记录档案编号……
我一边数,一边气馁。一个小市民可以拥有这许多的数字,简直会在其中遇溺,到了后来,人便成为一个个数字,没有感觉,不懂得感动,活得四面楚歌三面受敌七上八落九死一生。是的,什么时候才可以一丝不挂?
“如花,你可找到蛛丝马迹?”
她摇头。单薄的身子,丰富的眼睛。单薄的今生,丰富的前尘。
啊,于我这是一个单薄的夜,丰富的感情。我不敢再误会下去。我想痛骂她,叫她放手算了。也不过是一个男人,何苦众里寻他千百度?“如花,今天是第四天,如果找不到十二少,你有什么打算?”
“一定会找到的。”
我苦笑:“是不是很多像你这样的鬼,申请上来寻找她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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