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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绾 正文 蔷薇花开·折琰(2)

所属书籍: 折绾

    蔷薇花开·折琰(2)

    折琰能成为远近闻名的才女,人人夸赞的聪明姑娘,离不开折夫人手把手的教养。

    从折琰出生那刻起,折夫人的心血和精力就倾注到了她的身上。

    吃穿用度,折琰都要用最好的,诗词歌赋,折琰需要样样精通。

    折夫人除去管家和交际,所有的时间都跟折琰在一起。

    折琰二十一年的生命里,母亲两个字就像是刻在身上一样,也从来都不曾离开过。

    她认为母亲跟她,是相知相爱,是天下最懂彼此的人。

    所以直到最后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知晓她的痛苦,却依旧视而不见。

    她不曾恨过母亲。一刻也没有过。

    她只是开始不快活,开始不懂。

    但她直到今日,她也是第一次问母亲快活不快活这句话。

    她不快活,那母亲逼着她吃那些药的时候快活吗?

    她看着母亲铁青的脸,还是紧追不舍,“母亲后半辈子独活一个我——母亲快活吗?我要是死了,母亲怎么办?”

    折夫人忍无可忍,“那只是一个梦!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折琰轻声笑了笑,“可对我而言,并不是梦。”

    “母亲,它太真实了,我现在还痛,还累——”

    折夫人便想带折琰去寺庙里一趟。

    她想了想,“你最近是不是挺喜欢小七的?把她也带过去吧,陪着你说说话也好。”

    折琰本来想拒绝的,她不想出门。但她确实重活了一次,若是世上真有佛祖,她该去拜谢。

    于是答应下来。

    折绾被带了出去。

    这还是她第一回出门。

    她坐在马车里扒着窗户看外头,新奇道:“原来府外面是这样的呀。”

    素膳凑在她身边不安心,“姑娘,咱们会不会被卖掉?”

    厨房的李婶子上个月就说过有些人家姨娘和庶女都会被卖掉的事情。

    折绾安慰她,“不会的——咱们只是去烧香。”

    但素膳说了这句话,她也挺担心的,“要是真被卖了,咱们就跑。”

    胆儿小的两个人抱在一块儿,畏惧的看向外面。折琰下了马车,撩起她们马车帘子的时候哭笑不得。

    她温和说,“不要怕——”

    她的声音很有力量,折绾和素膳瞬间安心下来。

    折琰牵着折绾的手进了寺庙里。折夫人看了一眼,嫌弃的扭开头。

    她真是不知道阿琰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对一个庶女如此耐心。

    进了寺庙,两人拜佛,折夫人请了方丈过来给折琰做法,折琰便抱着折绾静静的坐在众多和尚之中,不动,不言,却敬畏。

    方丈最后对折夫人道:“令千金跟我佛有缘。”

    折夫人差点破口大骂。但她也不走,反而要待在斋舍里吃午膳。

    折琰的目光就闪了闪。

    折夫人在方丈面前忍气吞声,出了大殿后气冲冲的道:“什么狗屁有缘,我看啊,就想让我捐几百两香油钱!”

    折琰却开始一反常态的出言讥讽:“是母亲要来拜佛,是母亲求他做法,如今倒是怪起别人来。”

    折夫人一噎,“你懂什么!你难道要做姑子去?”

    折琰淡淡的,“未尝不可。”

    折夫人:“你想都不要想!”

    折琰:“我确实没想。但是阿娘多带我这样做法事,我可能真的想了。若我真的做了姑子,还要多谢母亲今日带我入庙。”

    折夫人:“……”

    她气得心口疼,却又无可奈何。这是她最疼爱的女儿,难道真的舍得打骂么?只能是气自己了。

    等她走了,折琰目光看向前面,“阿绾,待会你先回去。”

    折绾却迟疑起来,“阿姐,你真的想要做姑子吗?”

    折琰笑起来,“当然不。我那是吓唬她的。当姑子不能吃肉,我却是喜欢吃辣吃肉的。”

    折绾松了一口气。

    她说,“我也喜欢吃辣吃肉,我也不想做姑子。”

    折琰让人把折绾带去后面的斋舍里休息,而后静静的等在路边。

    果然没一会儿,刕鹤春陪赵氏来上香了。

    折琰没猜错,母亲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果然就见母亲热切的迎了过去,热脸贴冷屁股,她也乐此不彼。

    刕鹤春看向了她。她冷冷的回看。刕鹤春皱眉,而后低下了头,觉得这个女子实在是冷淡。

    折琰却记得,上辈子自己跟着母亲第一次见到刕鹤春时,母亲让自己冲着他笑。

    刕鹤春就来提亲了。

    凭良心说,刕鹤春这个人对她并不坏。但她却无法爱上他。

    她也不愿意再跟他过一辈子。

    那些她厌恶自己的日子里,那些她努力东拼西凑些快活的日子里,他一无所知。

    他像是听不懂话一般,她说什么,他都能绕到他的身上去。

    她尝试去以他为先,附和他的一切,但她做不到。

    她跟母亲闹了矛盾,她没有地方说,便跟他道,“我日日苦读,三更睡五更起,母亲教导我明理,明智,现在却要我种下蔷薇花引子——”

    刕鹤春:“三更睡五更起,勤奋是对的。阿琰,岳母也是为了你好,努力总是没错的。你看我,寒窗苦读十年,不也有成果了吗?”

    折琰:“……”

    她闭上嘴巴,苦笑道:“那……恭喜你啊。”

    自此之后,她也不愿意跟他说什么了。

    所以,她对刕鹤春,虽无怨恨,却也没有情义。

    她甚至在母亲要求她顺从刕鹤春时,反而对他有许多抵触。

    在母亲心里,她是高嫁的,她虽然在母亲心里最最好,却无疑低了矮了英国公府的门楣,所以她需要向刕鹤春低头。

    她反而不重要了。

    折琰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了。等折夫人也走了之后,赵氏撇嘴,“你看看,自从你可以说亲之后,多少人不要脸一般凑过来——今日这个更没礼,咱们可是来礼佛的,她凑过来说什么?折家……嗤,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人家。”

    她道:“我们这样的人家,势必是要娶个世家女才行。”

    刕鹤春皱眉:“陛下最近说了好几次世家联姻如同林中树木抱团而居——我这时候娶个世家女不妥。”

    英国公府跟其他国公府不一样。他们完全靠皇恩,并没有实权。

    尤其是英国公,还不太招皇帝喜欢。

    刕鹤春叹息:“我的婚事也不能再拖下去,我和父亲的意思是娶个折中的官宦女也不错。父亲说,咱们这样的人家,三弟既然已经跟宋家有了眉头,我就不好娶高门女——最近朝堂不稳,我又是这样的身份……”

    赵氏惊疑不定,“陛下管天管地,也不会管着臣子娶媳妇吧?”

    刕鹤春已经有些不耐烦了,道:“最近世家与世家之间,难说得很。你看郧国公府,最近就跟丹阳孙家联姻了。咱们家若是跟宋家结亲,便也跟丹阳有了关系……”

    其中曲折,朝堂大势,刕鹤春觉得跟母亲说不明白,只好道:“反正最近说亲,还是不要跟母亲说的那几个世家联姻比较好。”

    赵氏便委屈道:“那也不能是这种不入流的人家。”

    刕鹤春:“折家也是清贵,说不得以后的前程在哪里。”

    赵氏:“那家的女儿也不行呀!你瞧瞧她的模样——”

    刕鹤春点了点头,“是不行。儿子还是喜欢温柔的。”

    赵氏这才放心。

    一家欢喜一家愁,折夫人已经愁得不行了,第一次开始痛骂折琰,“你到底怎么想的?那可是英国公府!你若是能嫁过去,以后就可以擡起头高高在上——你知道不知道,今日这个他们礼佛的消息,我是打听多久才知晓的?”

    折琰却始终不说一句话。只是在等母亲说完之后,她突然道:“今日,舅舅就要来了。”

    折夫人:“……什么?”

    折琰擡起头,“梦里,舅舅家里出了事情,来找母亲借银子。借的也不多,不过三千两银子。可是母亲不给,舅舅就去见了哥哥,哥哥带着舅舅去见父亲,父亲给了。母亲大怒,用鞭子抽打哥哥的背——”

    折夫人:“你又胡乱说些什么!”

    折琰没有吭声了。

    好一会儿才道:“母亲,这回,我想凭着自己的意愿活一次。”

    折夫人气得浑身都是颤抖的。

    但回到府里,哥哥竟然真来了。她厌恶这个哥哥,没有给好脸色,也以为是折琰提前得到了消息,所以并不在意。

    但当哥哥提出要借三千两银子的时候,她还是微微怔了怔。

    随后,一切都如同折琰说的一般。

    折夫人没有拿鞭子抽打儿子,而是看向折琰,“你看,没有发生。”

    折琰淡淡的点头,“很好呀,母亲,结局改变了,我很高兴。”

    折夫人:“你熟悉家里人,你可以推断出这一切——”

    折琰:“我还记得别的。母亲想要知道吗?”

    她缓缓道:“莫家有个亲戚,我不记得是什么亲戚了,是江南那边的,再过三天,便要来报丧。”

    折夫人惊疑不定,但三天后,这件事情果然发生了。

    她心里渐渐没了谱。

    折琰轻声道:“不知道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她看向母亲,“如果我嫁去英国公府是必死的结局,母亲还让我去吗?”

    折夫人沉默起来。

    折琰松了一口气。

    但紧接着,她听见折夫人道:“可你现在若是梦见了所有的事情……你就算是嫁到了英国公府,也可以活下来的不是吗?为什么不是想着再去赢一次,而是不嫁人呢?你这样就是不战而败。”

    折琰错愕。

    而后不敢置信的笑了起来,“这就是母亲的答案吗?”

    折夫人握紧双手,“你想要从我嘴里得到什么答案?”

    折琰却迷茫起来,好一会儿却又突然顿悟一般,逼着自己道:“我该看开的。”

    “这确实不关母亲的事。我应该自己看开的。”

    她应该自己去寻找答案,而不是让母亲给她答案。

    就算证明了母亲最爱她,从母亲嘴里说出“你不用嫁他”的话又怎么样呢?

    她的执念在母亲。她逼迫母亲做决定。

    可是……

    她口口声声的,不是说要活一辈子自己吗?

    这样去在乎母亲,跟上辈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无非是嫁人和不嫁人的区别。可是其他的事情,跟上辈子确实一模一样的。

    她得改变,她得看开,她应该不用在意母亲的任何念头。她继续逼迫自己释然道:“母亲也不用为难,以后我不会再问你了。”

    折夫人心里一阵一阵的绞痛,“你这个孽障,你这是在用刀扎我的心,一刀一刀剜我的心头肉——”

    折琰眼眶红起来,却还是扭过了头,“母亲那时候又何尝不是用刀子扎我的心,用刀子一刀一刀的剜我的心头肉——”

    她深吸一口气,“所以我不能逼着母亲做决定,人和人啊,都是过客。母亲和我是,我和其他人也是,谁离开了谁,都能活下去。”

    这些道理,她其实早就明白。其实在一次又一次的崩溃之中早就想到了。

    但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清晰,明了,并且知晓了其中的含义。

    她也要长大才是。

    她一步一步走向折夫人,而后道:“母亲在我死后,可曾后悔过?可曾清晰明了我的痛苦,可曾看懂了我的挣扎?”

    折夫人吓得后退一步,“孽障!你又乱说些什么!你若是死了,我怎么独活?!”

    折琰静静的看着她,突然道:“母亲说什么傻话呢。”

    她闭上眼睛,“我太累了,但我想活下去,母亲走吧,让我歇息歇息。”

    折夫人惶恐不安的退了出来。

    折琰又睡了一个月。

    她好像元气大伤,每次天崩地裂的顿悟一番,而后就要大睡一个月才能恢复。

    然后周而复始,继续崩溃,继续恢复。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只是这次她身边有了个小跟班。

    折绾被折夫人拎过来陪折琰说话。

    她人小小的,胆子也小,声音更小了,弱弱的问,“大姐姐,你是不是不高兴?”

    折琰温和的摸摸她的头,“是。”

    折绾:“为什么呀?”

    折琰:“说来话长。”

    折绾认真道,“我在听的。”

    折琰就笑起来,而后道:“但我不好跟你说。”

    折绾想了想,道:“那大姐姐就无声的说一说吧?我听不见,你也说了。”

    折琰:“……也行。”

    她站起来,“那我说与风听。”

    折绾撑着头一点一点,“好啊,风有耳朵,但没有嘴巴,不会说出你的秘密。”

    她跟素膳感慨道:“大姐姐有吃有喝的,有这么多银子,原来也会不高兴啊。”

    素膳:“如果我成了大姑娘,不知道多高兴。”

    折绾:“我也是!”

    折琰现在转角处听见了这句话,怔怔了许久。

    她这样的人——有什么好成为的呢?

    她厌恶自己的性格。

    她跟折绾道:“别成为我,成为你自己——我并不好。”

    折绾:“大姐姐很好!”

    她急切的比划起来,“很好很好的。”

    “很好——”

    折琰就笑了笑,“是吗?”

    折绾狠狠点头。

    折琰迷茫起来,“是嘛……”

    她依旧昏昏沉沉,却又努力清醒。入秋的时候,她开始用脑子,用她曾经学来的东西去给自己铺后路。

    她再一次自救,去尝试拥抱她厌恶的自己。

    周全的性格有什么不好呢?圆滑的性子有什么错处呢?

    有一日,她突然如此想。

    她没有必要因此去否定自己。

    折夫人来看她的时候,瞧见她这般模样,又开始抹眼泪,“我这是做了什么孽,我什么都给你最好的,将你养成世家女的模样,你有什么不满足的。”

    折琰没有因为这句话而伤心。她从前是会因为母亲这些话而惶恐,委屈,不安的。

    但今日,她发现自己只是有些不高兴,她不高兴,就直言了,“难道我死的时候,母亲也是如此满足我跟别的女子一样么?”

    折夫人一噎。她到现在还无法正视死这个字。

    她缓了缓才道:“既然知道前路,何必要谈死字。”

    折琰:“难道生育之事,我也能规避开吗?母亲敢跟阎王爷抢人,我可不敢。我今日在这里,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万一我只是一缕幽魂,母亲都是在跟鬼说话。”

    折夫人脸色涨红,却又无可奈何。

    折琰却高兴起来。她出门去见了越王妃。越王夫妻刚刚成婚,折琰有意结交,仗着自己对他们的了解,很快成了越王妃的好友。

    入冬的时候,折琰求越王妃带着她进宫见了太后。第二年开春,她请太后收留自己。

    折琰就这般陪在了太后身边。

    她跪在地上,道:“臣女不知道往何处去,便想求太后收留。”

    上辈子,她跟着刕鹤春见过好几次太后。她知晓太后心善。

    太后果然拒犹豫着拒绝她,却没有把话说死了。折琰就直言道:“臣女不愿意成婚,就想求个依靠。我虽未见过太后,却知晓太后良善。臣女在家中从父,不能自处,只能大着胆子进宫,求太后怜悯。”

    太后震惊的看着她,最后答应了。

    太后是个极好的人。

    她不愿意让折琰陪着在皇宫里面住,但发了话,给了令牌,可以让折琰每日都进宫陪伴。

    折夫人听闻的时候,人已经气晕了。

    人是她生出来的,养出来的,她怎么可能不清楚阿琰在想些什么。

    她这是要离开自己。

    她是要打定主意不嫁人了。

    折夫人突然觉得一阵寒心。她几乎是颤颤巍巍的找到折琰,道:“你是不想要我了吗?”

    折琰:“并不是。”

    她道:“我依旧心疼母亲的不容易。但我心疼母亲的同时,也开始心疼自己了。”

    “从前,我有一碗米饭,我想的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享用,势必是要分一半给母亲的。可是现在,我想要自己一个人吃下去。”

    “母亲——我二十有二了,世人都夸我聪慧,可我其实愚蠢不堪,我直到现在才发现,我其实可以一个人吃下那碗饭,不必分给母亲。”

    “母亲有自己的一碗米饭吃,不必从我碗里面分。”

    折夫人半晌没有回过神。

    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你才十六岁。”

    折琰却笑了笑,“不,我死于第二十一年。”

    折夫人浑身一抖,却无法再说什么了。

    这回,有执念的人变成了她,“难道我对你好,我想让你高嫁,想让你生儿育女,我也错了吗?”

    她病倒了。

    折琰却进了宫,她不听太后的劝阻,执拗的留在宫里过夜,笑着道:“您有心结,您收留了我,我没办法回报您,只能试着帮您解开心结。”

    太后叹息,“你这个傻孩子,怎么一副聪明人长相,心眼却如此傻呢?”

    折琰进宫,折大人最初觉得脸上有光,很是高兴,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个女儿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处,陛下依旧没有对他另眼相看。

    折琰回府的时候瞧见他的神色笑了笑,温和道:“父亲一向平庸,待在这个位置上不是很好么?给了父亲高位,那咱们家可能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折大人一巴掌就要甩在她的脸上,被她擡起手抓住了。

    她冷冷的盯着父亲,“我明日还要进宫呢——父亲觉得我顶着巴掌印进宫好看?”

    折大人甩袖而走。

    折夫人瞧见之后倒是出了口恶气,道:“你父亲这般的人,就得这般治。”

    折琰便问她,“母亲明明知晓父亲的平庸,为什么却看不见刕鹤春的平庸?”

    折夫人:“什么?”

    折琰:“刕鹤春,很是平庸。”

    折夫人:“他还算平庸?”

    折琰:“怎么不算呢?就算是母亲事先不知道,但后来相处久了,应该也知道了。”

    她道,“母亲知晓之后,却逼着我闭上双眼,让我去奉承——我不指望母亲感同身受,只求母亲为我想想——若我要求母亲去奉承父亲,母亲又该如何呢。”

    折夫人说不出话来。

    她觉得折琰把事情说的太过于矫情了。英国公府是多少人都梦寐以求的婚事,刕鹤春是多少姑娘想要嫁的郎君,她为阿琰筹谋到了,便是厉害的。

    但在阿琰口中,这门婚事却是个错处。

    折夫人忍不住委屈起来,“难道我把你嫁给一个货郎就对了?”

    折琰没有说话。良久之后才道:“也许母亲没错,也许一开始没错。可后来,我很痛苦,我死了。”

    折夫人又闭嘴了。

    她不是第一次在折琰的口中听见痛苦两个字。

    她知道女儿在自救。

    所以她不敢阻拦阿琰做事情。她道:“难道我做到如此地步,还要被说一句不是个好母亲吗?”

    折琰:“所以我问——所以我问母亲快活吗?母亲这样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我身上,母亲快活吗?”

    她疲惫的道:“父母与子女,很该各自活各自的,谁也别把谁背负在身上。”

    她进宫了。一个月没有回。却把家里的事情交代好了,尤其是折绾的事情。

    她道:“我很喜欢小七,家里其他姐妹都有自己的性子,唯独她没有——母亲别苛刻她,我还是很想在她身上看见改变的。”

    折夫人不耐烦的摆摆手,“我知道了。”

    折琰:“多谢母亲。”

    过了半年,刕鹤春成婚了。是兵部尚书家的姑娘,并没有娶一个普通官宦女儿。

    折琰听闻的时候还笑着恭喜太后,“这是一门好婚事,门当户对,想来恩恩爱爱。”

    太后也是如此觉得的。但也有顾虑:“那家的姑娘我也知道,性子很是温和,怕是不好在英国公府行走。”

    折琰轻声笑了笑。原来太后也知道赵氏不行。

    这一年,折琰还做了一件大事。她救下了一个小姑娘。

    郧国公夫人的女儿。

    郧国公夫人名唤孙三娘,两人因此成了好友。

    太后常常道:“你这是积功德的事情。”

    折琰:“那我多积攒一些给太后。”

    太后捂着嘴巴笑,“我也常常做好事积功德呢。”

    她是给那两个逝去的姑娘积德行善。

    折琰便第一次想到了自己的孩子。

    不知道生下来没有。

    是儿子还是姑娘?性情如何?

    希望孩子平平安安吧。

    因着孙三娘,折琰还结交了玉岫。玉岫最为头疼的就是自家小姑子。

    时日久了,她便跟折琰和孙三娘说起宋玥娘来,“真是个糊涂蛋,也不知道小时候脑袋有没有被锤过,反正是糊涂极了的——你们说,好生生的,她一个三房儿媳妇跑去争中馈做什么?”

    折琰想起之前,道:“大房怎么说呢?”

    玉岫:“那是个极为温和的人,玥娘这样不懂事,她也有礼得很,我和母亲不好意思得很,很想当面向她道歉。”

    但过了一段时间,玉岫突然神色奇怪的道:“刕家大少夫人……突然改性子了。”

    折琰:“哦?”

    玉岫:“听闻是之前说亲的时候,对方知晓刕家想要个温柔的儿媳妇,所以故意装了装。”

    “如今是没装下去了。”

    折琰瞠目结舌,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玉岫却笑着道:“也是我们对不住她,玥娘太不懂事了,英国公夫人也……就那样。人家是实在忍不住了,这才露出本性。”

    她感慨道:“但这样我反而放心,泼辣点好,我也就不担心玥娘造孽了。”

    孙三娘抱着女儿哄,闻言笑着道:“你家那个小姑子真是……”

    折琰不免对英国公府多关注了几分。而后就发现,这位刕大少夫人活得很是不错。

    她家世好,赵氏和宋玥娘不敢欺负她。性子泼辣,不受一点委屈,娘家也宠爱,一不如意就回娘家。

    刕鹤春很快就对她心生不满,而后有了几个妾室。

    刕大少夫人又开始在英国公府闹腾了。

    刕鹤春进宫的时候面见太后,一脸憔悴,道:“实在是没有娶好佳媳。”

    太后能说什么呢?太后只能劝解,“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既然成婚了,自然要携手并进,相互理解。”

    刕鹤春理解不了。他的妾室被刕大少夫人发卖了。

    回去就是一顿闹,但据玉岫说,刕鹤春没有吵过,脸上还被挠了。

    折琰一阵恍惚。她还碰见了这位大少夫人。

    两人在一块说话,折琰性子好,她很快就喜欢了起来,道:“等我有空了,便请姐姐过去坐坐。”

    折琰应承下来。

    但她一直没有去过。英国公府一直都没有空,每天都在闹腾。

    刕鹤春跟越王绝交了。

    赵氏病倒了。

    宋玥娘被刕大少夫人揍了。

    外面的事情纷纷扰扰,折琰陪着太后在宫里,倒是觉得安静。

    她还把折绾带了宫。

    太后很是喜欢这个小姑娘,欢欢喜喜的道:“人还真是奇怪,我看你第一眼的时候就喜欢,不忍心去拒绝你。我看你妹妹的时候,也喜欢,恨不得对她好。”

    折琰:“这就是缘分?”

    陛下听说之后很是高兴,对太后道:“瞧瞧,之前儿子送人过来,母亲还拒绝。如今抱着人家小姑娘却不撒手。”

    太后:“这就是眼缘。”

    但她也不让折绾住在宫里,道:“她还小呢,哪里就经得住我的煞气。”

    折琰:“我现在不与太后争论,只等着事实说与你是错的——若您这般就是身带煞气,那些好几个孩子去世的人家怎么办呢?人家还活不活了?自然是要活下去的。”

    这话虽然冒犯,但太后反而喜欢她这样。

    折琰就扶着太后一边走一边道,“说句不好听的,外头的村妇有生七八个孩子的,可活下来的又有几个呢?”

    “日子还是要往前过,她们从不会因为没了孩子就不生孩子了,反而要多生几个来弥补。”

    “我总想,她们为何如此。如今年岁大一些,便懂了。她们这是……这是见得太多了。身边的孩子逝去太多,便也没人把他们当回事。”

    太后听完若有所思。折琰自己也愣了许久,而后道:“太后,我们总是幸运的。”

    “不愁吃穿,金尊玉贵,说不得这样的福分是好几辈子积功德积德来的,那这一世,便不要辜负了,不要沉沦苦痛,反而趁着无病无灾,不痛不饿,快快活活的过日子。”

    太后感慨,“阿琰,你这般的年岁,倒是想得深。”

    但也开始接受折绾在天晚了的时候住在宫里。

    而后就舍不得放开了。

    怜惜道:“怎么是这样的性子呢?以后长大了是要吃亏的。”

    折琰:“那您就教教她,这个小丫头啊,心善得很。”

    太后:“今年八岁了吧?”

    折琰:“对,八岁了。”

    太后:“还小呢,来得及。”

    折琰很是感激太后。她诚心诚意的为太后祈福。又过了几年,太后的病情好了很多,慢慢的也能出门去转转了。两人带着阿绾一块去了五台山。

    那一晚,她跪在佛前,整个人都很虔诚。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入梦的。

    她梦见自己难产死了,魂魄飘在了空中。她看见母亲给刕鹤春下了药。

    她看见母亲把阿绾嫁了过去。阿绾开始了痛苦的一生。

    阿绾闭眼的时候,折琰痛苦不堪。她忍不住跪下,跪下求老天爷恩赐。

    “让她跟我一般,跟我一般再活一次吧。”

    她哭着道:“无论是什么后果,都朝着我来,别朝着她去,她是无辜的。”

    也许是老天真的听见了她的哀求,她跟着阿绾回到了阿绾十五岁的时候。

    她看见阿绾过上了不一样的人生。

    母亲下药的事情被发现了。

    阿绾跟母亲对质上了。

    母亲临终前,也看见了她。

    “阿琰——”

    “阿琰……阿琰,到母亲这里来,母亲扶着你走路,你肯定走得比你哥哥。”

    她确信母亲在对着她说话。

    折琰却痛哭的摇头,“我不——不——我并不希望自己有你这般的母亲。”

    “你事到如今,还不悔悟,你还不悔悟——”

    她放声哭道:“母亲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的痛苦,明明知晓阿绾会同样痛苦,可母亲还是这样做,母亲这样做,难道不是令我永世不得超生么?”

    “我一想到,一想到因为母亲,因为自己,就让阿绾,让素膳陷入这般的境地里,我的心就无法再原谅母亲。”

    折夫人却说不出话了。她只能看见眼前的女儿哭泣。她伸出手去,想要触摸女儿哭泣的脸,却又无济于事。

    她只能拼了全力去靠近折琰。

    “不——”

    折琰后退。

    “我不愿意见母亲——我不愿意见你——”

    折夫人直到这时候才后悔。

    她吐出一口鲜血,“阿琰——我都是为了你,都是为了你好啊。”

    折琰:“母亲教我礼义廉耻,教我明理明智,正因为教得很好,所以我懂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她大声哭道:“好就是好,坏就是坏!母亲坏透了,难道还要奢想和和美美吗?”

    “举头三尺有神明,若是连母亲和我这般的人都能和和美美,那还谈什么礼义廉耻,明理明智。”

    她一步一步的后退,“非得,非得让母亲知晓阿绾和素膳的痛苦,母亲才能明白,才能明白你做下的孽事有多无耻。”

    她卷起一阵风,将那封信吹得远远的。她不愿意再让母亲看见这封信。

    折夫人连忙去拿,从床上跌了下去。

    却在咽气之前也没有拿到信。

    折琰怔怔的守在她的身边,良久都没有动弹。

    直到,阿绾要去闽南了。

    那日,阿绾到她的坟前去祭拜,轻声笑着道:“长姐,我要走了。”

    折琰站在她的身边,应下,“好——恭喜你。”

    折绾顿了顿,又道:“若是你也有魂魄在世间,可能一开始也无法理解我对你的感情。”

    折琰轻声叹息,“我理解的。”

    折绾:“但你若是看过我的上辈子,知道我对你的追逐和执念,应当会知晓,也会为现在的我高兴。”

    折琰:“我看过的。我知道。我为你高兴。”

    折绾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我以前没能成为你,很是遗憾,如今没能成为你……我很是高兴。”

    折琰低声道:“我也很高兴——阿绾,谢谢你,长成了你自己,而不是成为我。”

    “长姐,我成为了我自己。”

    “嗯,你成为了你自己。”

    要去闽南的那日,折琰站在了蔷薇花下。

    蔷薇花开得正盛,折绾伸出手摘下一朵,别在了发髻之间。

    折琰伸出手,触摸她的发髻和花朵。

    素膳走过来,道:“真好看——姑娘,这花今日开得格外好,我总觉得更鲜活一些。”

    折绾就笑起来,“可能是知道我们要走了,也在为我们高兴呢。”

    折琰:“嗯,我为你高兴。”

    折绾左手拉着素膳,右手牵着莹姐儿,“走了——咱们去闽南,去江南看看。”

    折琰没有跟着离开。

    她只是驻留在蔷薇花下。

    她觉得自己的心平和多了。

    她醒来了。

    太后拉着阿绾站在她的面前,笑着道:“怎么睡着了?冷着了怎么办?”

    她道:“快些起来吧,跟阿绾一块去跳绳,她如今都能跳一百个了。”

    折琰哎了一声。

    太后皱眉,“怎么瞧着是哭了?”

    折琰:“嗯,做了个梦。”

    太后:“噩梦?”

    折琰:“不是,好梦。”

    “大家……的结局,都很好,我就放心了。”

    ……

    【这世阿绾番外】

    我叫阿绾,今年十四岁了,正待字闺中。按理说,我是姨娘生的,姨娘也并不受宠,我这般的身份,很该找个同样人家的庶子嫁了。

    但我从五岁那年受了大姐姐青睐之后,便平步青云,先是在折府里有了脸面,后来又跟着大姐姐进宫,在太后跟前有了名姓。

    最后,以我这般的身份,竟然还跟玉家的丹崖成了闺中好友,自小一块长大,形影不离,以至于现在说亲的人家都跟玉家一般显贵。

    人人说起我来,都说我的造化好。

    我自己也是如此想的。

    太后和长姐又待我极好,姨娘对我很是疼爱,就是陛下见了我也叫得出名字,让我很是有脸面。

    我性子温和,落落大方,待人接物很是周全,游刃有余,还长得很美——我可真好。

    长姐说,我若是想嫁人,必定不能着急,要让太后和她都掌过眼才行。

    我点头再点头,“放心吧。”

    丹崖也在说亲。要说的人家是庆国公府和辅国公府。

    玉岫姑母帮着去打听,结果却发现庆国公府的少爷“不行”,辅国公府的少爷品性更不行。男人如此难找,让我也发愁了。

    丹崖倒是想得开,“没事,天下好男儿多的是。”

    她还小,也不急着定亲下来。

    她道:“等以后,我去榜下捉婿,捉个状元郎回来。”

    玉岫进宫的时候听见了,笑着道:“那还是捉探花吧,探花是最好看的。”

    我很是赞同。

    玉岫:“阿绾,你长姐呢?”

    我指了指后头,“在看书。”

    玉岫姑母就过去找长姐了。

    长姐跟玉岫姑母还有孙家姑母的感情很好,我自小跟着长姐与她们一块,先是叫她们姐姐的。后来跟着丹崖一块叫姑母。

    跟着她们,我很是学到了一些东西。比如,做人需要附庸风雅——这是玉岫姑母教导的,但我跟她不同,我自小跟着太后看名画古董,少有走眼。

    因此玉岫姑母现在出去附庸风雅,总是要带着我。

    果然,玉岫姑母要走的时候道:“阿绾,可要跟着我一块出去走走?”

    我抿唇笑了笑,摇头,“我今日还有事情呢。”

    玉岫:“行吧,我自己去买古画。”

    但她很快不能买了,她又怀上了孩子。

    我跟着阿姐一块去看她。回去的时候,碰见了嫡母。

    嫡母神色很是憔悴,像是故意堵在路上一般。我为难的看看长姐,却发现她的神色如常,一直都没有变过。

    我低下头去,不敢出声。

    嫡母跟长姐,这些年关系一直不好。我也不懂为什么不好。听闻就算是长姐说不嫁人,要一辈子陪伴在太后跟前时,嫡母也是答应的,没有半分不情愿,可长姐跟从太后从五台山回来之后,便对嫡母不闻不问,不管不顾,连话也不愿意跟她说了。

    这是我唯一苦恼的事情。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长姐。正如此时此刻,我不敢说任何话。

    长姐也没有说话,只让马夫往前走。嫡母却一脸决绝的站在路中央,“阿琰,你下来,我们把话说清楚。”

    这句话,我已经听嫡母说过很多次了。

    长姐没有一次下去过。但这一次嫡母拿了一把刀横在脖子上,“你是恨我恨到了去死的地步吗?”

    长姐便轻声叹息起来。她下了马车。

    将近十年了,她终于跟嫡母坐在一处说话。

    我站在外头,偶尔能听见几句声音。

    绝大多数都是嫡母激动的声音。嫡母说:“我就是有罪,那也是上辈子有罪,你凭什么,凭什么让我这辈子也遭受折磨?”

    嫡母:“好好好,你是问心无愧,你是大善人,所以你看着你的母亲绝望,一日日消沉在无边无际的折磨之中,你就高兴了,你就满意了,你就觉得你赎罪了——”

    嫡母的声音实在是过于激动,听得我打了个寒颤。而后也不知道长姐说了什么,嫡母又开始哀求起来。

    她哭道:“求求你了,阿琰,不要对我这样,我若是有罪,你用刀杀了我就好,何必要这样折磨我。”

    我听得浑身一颤。

    然后,长姐的声音就传了出来,“可是母亲,我没有折磨你。我只是不愿意再跟你说话了。”

    我竖起耳朵。

    嫡母大声哭道:“这是对我最大的惩罚!我为了你,对你哥哥也不好,如今他有了媳妇忘了娘,对我不闻不问的,还有你父亲,他本来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还有,还有你舅舅,你舅舅如今也欺负我——”

    长姐又没声响了。依旧不言不语。直到要走的时候才说:“母亲,即便我在,这些事情依旧会发生。你想开一些吧。”

    我呼出一口气。

    哎,长姐跟嫡母,真是难解。

    但我肯定是站在长姐这一边的。上了马车之后,我紧紧握住长姐的手,“阿姐,你放心,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长姐笑起来,“你也是个傻丫头。”

    她唏嘘道:“但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我不懂她这话的意思,但我觉得,我已经得到够多了。

    我是知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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