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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绾 正文 蔷薇花开·阿琰(1)

所属书籍: 折绾

    蔷薇花开·阿琰(1)

    三月。

    折家。

    “怎么还不醒?”

    折夫人在屋子里面急得乱转,“可怜见的,我的儿!眼见就消瘦下去了。”

    于妈妈轻轻看一眼床上的大姑娘,小声宽慰,“现在只是低热,想来很快就会没事的。”

    折夫人抹泪,“阿琰自小身子就好,怎么就突然发热起来了,还一直不醒——”

    正说着,便听丫鬟道:“夫人,大少爷过来了。”

    折夫人:“快让他进来,准是来看阿琰的。”

    十八岁的折家大郎进了屋,先去看过妹妹,而后又看向母亲,支支吾吾的。折夫人一边擦眼泪一边问,“你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情?”

    折家大郎豁出去一般跪下,低声道:“母亲,求您为我去莫家提亲。”

    折夫人顿时就天旋地转起来,想要骂人,又不敢骂出声音来吵醒阿琰,只能气得咬牙切齿低声吼,“孽障!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你妹妹还昏迷不醒呢!”

    折家大郎臊眉耷眼的低垂着头,“可莫家那边已经在带着人相看了,若是去晚了……”

    折家莫家就住在一条巷子里面,母亲没有意愿去提亲,莫家也是知晓的。莫家此举,也是在试探折家的态度。若是母亲再不去提亲,怕就真的来不及了。

    他哀求道:“母亲,就为儿子去提亲吧,儿子之前没求过您什么——”

    折夫人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你就跟你舅舅一个模样,自私自利,你妹妹还病着呢,你就来如此逼我,可见是没有把你妹妹,没把我放在心上!”

    一巴掌,响得很,震得沉睡中的折琰颤了颤眼皮。

    她努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睡在了娘家的闺房里。

    迷迷糊糊中,她恍然以为在做梦。

    她记得很清楚,她难产去世了。

    死人还会梦见从前么?

    折夫人却没有看见这一幕。她只低声一喝:“跪下!”

    折家大郎很顺从的就跪下了。

    折夫人继续压低声音骂道:“说了多少次,我是想为你择一门佳妇来耀门楣的!莫家姑娘虽好,却算是高攀咱们家,莫家老老少少看着也不像是以后有出息的,她就不是我想为你择的佳妇——”

    折家大郎畏惧母亲的脾气,却还是愿意为自己的终生争取争取,便依旧小声哀求道:“从来都是高门嫁女,低门娶媳,我若是高门娶媳,又是这般的性子,将来肯定不能夫妻和美。再者说,高门女各个都是眼睛往上看的,到时候母亲还能顺心?还不如娶了莫家女,往后她也没处跟母亲作对。”

    他顿了顿,又道:“母亲放心,儿子虽然不中用,但大妹妹如此好,必定能嫁个高门,母亲定能如愿的。”

    一句话,将还在恍恍惚惚中的折琰听得又是浑身一颤,她被刺激得咳嗽一声。折夫人时刻听着床上的动静,闻言也不骂儿子了,三步两步走过去,便瞧见折琰浑身大汗,脸色惨白,唇色乌青。

    她急得大喊,“太医——快请李太医来——”

    折家大郎凑过来看,被折夫人一巴掌打在脸上,“孽障,滚一边去!”

    折家大郎捂着脸去了一边,折琰却莫名堵了一口气。她依旧以为这是梦。

    她听人说过,人死了的那一刻,便会回到从前,“梦”见从前的事情。

    她这是死了。

    难产死了。

    她梦见了还没有嫁人的自己。

    她一把抓住母亲的手,哭着劝解道:“母亲这般,大哥哥心里也会落埋怨的,我与母亲说过多少次,大哥哥是大哥哥,舅舅是舅舅,并不能混为一谈。大哥哥亲舅舅,不是因着他天生是亲舅舅,而是母亲嫌弃他,不喜欢他,所以大哥哥才去亲舅舅。”

    折夫人僵硬,“你这个孩子,刚醒就在这里胡说什么呢。”

    折琰气息已经很弱了,却还是抓住母亲的手不放,哀劝道:“我已经死了,母亲就只有哥哥一个孩子了,母亲就对他好些吧。”

    “他不过就是想娶嫂嫂,这有什么不可以的?难道我与哥哥都要高嫁高娶,母亲才会觉得高兴吗?婚嫁婚嫁,母亲不该先为我们一生考虑吗?”

    “母亲,已经死了一个我,就成全哥哥吧!”

    她说完,两眼一闭,又晕死过去。一屋子人乱了起来,太医来看过,镇定道:“这是梦魇了,醒过来就好了。”

    折夫人松了一口气,忍不住流眼泪,“这孩子,还说自己死了,吓得我不行。”

    太医,“可能是昏迷久了的缘故,没事的,醒来了就好。”

    折夫人把太医送走之后,这才去了堂庭。

    折家大郎早早的侯在那里,见了母亲来,连忙跪了下去,耷拉着脑袋,哭道:“母亲,求您成全。”

    折夫人冷笑,狠狠地盯着他:“你这个蠢货,你妹妹的死活里全然不顾,如今只被莫家姑娘迷了眼睛,实在是可恶!我且告诉你,等将来你需要妻族助力的时候,便记住今日的话,可不要后悔。”

    这意思就是松了口。折家大郎喜出望外,连忙叩首,“多谢母亲,多谢母亲成全。”

    折夫人:“多谢谢你妹妹吧!”

    折家大郎自然是感谢妹妹的。他不曾想到妹妹竟然多次劝说母亲对自己好些。

    等他毕恭毕敬的出了门,折夫人捂着堵得慌的胸口回到屋子里,就见女儿已经睁开了眼睛,只是眼神迷茫,游离不定,见了她就迟疑的喊,“母亲?”

    折夫人赶紧去探额头,而后才哭道:“皇天菩萨,总算是不发热了,也清醒了,你若是再像刚刚那般梦魇,我就要一头撞死去,好歹替你一命。”

    折琰听见这样熟悉的话,看见这样熟悉的人,没来由的就开始屏住呼吸。

    她的手慢慢拢紧,僵硬的放在胸口,喃喃道:“母亲……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折夫人:“噩梦?”

    折琰:“是,梦见我高嫁了一户人家,却生不出孩子,好不容易怀上,生的时候却难产死了。”

    怪不得刚刚梦魇的时候说自己死了。折夫人吓得脸色一白,“快呸三声!呸呸呸!可不敢说这样的话!”

    折琰却缓缓的闭上眼睛,“母亲,我好累。”

    折夫人:“那你就睡会。”

    她请太医进来看过病情,确认人没事之后才舒口气,“真是造孽,好生生的,怎么突然发热了。”

    太医笑着道:“夫人放宽心,人一年这般发热一次也是好的,要是常年不病,那也叫人发愁。”

    折夫人亲自送太医出去,“小女这次病得急,又三天没醒,我心里慌得很,这才留了您在府里住着,还望您不要见怪。”

    太医收了好处,自然不会见怪,还要夸几句,“夫人宅心仁厚,爱女心切,其他小节,不必在意。”

    如此俱都欢喜。等把人送走之后,折夫人脸上的笑意才落下来,而后揉了揉头,“阿琰没事了,继续去解决那个孽障的事吧!”

    于妈妈宽慰道:“大少爷孝顺得很,什么都听您的。”

    折夫人:“听我的却要娶莫家的姑娘?”

    她嗤然道:“我也好奇得很,他一向听我的,怎么在这件事情上就如此坚持——算了算了,我也懒得说他,莫家就莫家吧,总是他第一次这样求我,我若是拒绝,他估摸着要怨恨我的。”

    她嘀嘀咕咕,念念叨叨的进了屋子,又问起折琰来,“怎么样了呀?”

    小丫鬟道:“在睡呢。”

    折夫人:“烧了三天,可有得睡。”

    她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又开始盘算,道:“如今正是春日,四处都有赏花宴,都是在给没有婚嫁的说亲呢,阿琰已经错过了好几场宴席,可不能再错过后面的了。”

    于妈妈给她捶背,小声道:“夫人可有看好的人家?”

    折夫人笑眯眯的,“自然是有。”

    她看中了英国公府的大少爷刕鹤春。

    “英国公府比起其他府里来,算是人丁稀少的,阿琰过去也不用太操劳。英国公又一向不喜欢庶子庶女,膝下只有两个儿子是嫡出,刕鹤春还是嫡长子,深受皇恩,这样的人,可谓人中龙凤,阿琰嫁过去必定享福。”

    于妈妈情不自禁的也跟着笑起来,“这可真是太好了。”

    折夫人:“是啊,要是这门婚事能成,那就太好了。”

    于妈妈:“大姑娘能有夫人这样的母亲为她谋划,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折夫人就轻声道:“我肯定是要为阿琰选最好的。她的品貌,才学,都是随了我的。当年,我只能嫁给折家……我肯定不能让她姻缘也随了我,过上这种苦日子。”

    她深吸一口气,又忍不住站起来,“我去看看阿琰。方才她还睡着呢,她哥哥却不懂事——真是一点都不关心妹妹!他哪里有半分做兄长的样子?”

    就跟他那个舅舅是一般的模样。

    于妈妈不敢吭声。正巧胡妈妈回来,她赶紧让开位置。胡妈妈熟练的站到折夫人身边,小声道:“打听出来了,庆国公府赏花宴,英国公大少爷是去的。”

    折夫人满意点头,“你做得很好。”

    一行人进了折琰的院子,动静却很小。谁人都知晓,整个府里,大姑娘是除了老爷夫人最金贵的那个。大少爷在她面前都得往后排。

    她病了,在睡觉,夫人都不敢大声说话,就更没人敢弄出声响来吵醒她。

    一片寂静里,折琰坐在床头看向窗外。

    她确信自己回来了。回到了十五岁的时候。

    这时,她还没有定亲,也没有成亲,更没有怀上孩子,没有难产而亡。

    她还活着。她好像可以扭转许多事情,但她并没有高兴,也并没有觉得活着很好。

    她只觉得很累。

    很累。

    她想沉沉的睡过去,不理任何人。

    于是折夫人一进门,她又要睡了。两个人甚至没有说上两三句话。

    折夫人也没多想,只是第二天提起去庆国公府赏花宴的时候,折琰始终沉默着,没有回答。

    折夫人柔声道:“怎么了?还是不舒服?怎么不说话?”

    折琰恍惚了好一会才道:“我好累。”

    折夫人就叹息道:“怎么就偏偏这时候病了。”

    她琢磨着:“赏花宴在七天后呢,不着急,你先好好的休息,到时候看看情况再说。”

    折琰擡眸,发现母亲一双眸子里全然是关心,半点不掺假。她的心里就开始苦涩起来,习惯性的,还夹杂着些许惶恐和愧疚。

    若是之前,她必定是要对母亲说一句:“我没事,我可以坚持去赏花宴的”,但她现在又活了一遭,却发现自己此时此刻不愿意再这般说了。

    她沉默起来,沉默的睡下,一睡下就是一天。

    好像睡觉可以解决所有的事情。

    直到第五天,折夫人才发现她的不对劲。她摸着折琰的额头,“怎么回事?怎么还是恹恹的?我再请太医来一趟吧。”

    折琰拒绝。

    她道:“我就是太累了,睡一觉就好。”

    折夫人:“你都说好几回累了,肯定是身子有问题。”

    她起身,不由分说的道:“不行,还是要请太医来看看。”

    折琰就没有再说话。只是太医来了也无济于事,人累的时候,想睡的时候,一睡下去就是不会醒。直到要去庆国公府那一日,折琰还是睡着的。

    折夫人着急得不行,“英国公府大少爷可是会去的——到时候被别人抢了去怎么办?”

    她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不能安定,折琰却面无表情。

    她不愿意再像上辈子那样过。所以刕鹤春怎么样,娶了谁,她并不在意。

    她想在意自己。在意自己怎么活。

    但她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正确的活法,她还很累,她打不起精神去活着。

    她重新躺下来,整个人都松缓了一些,小声道:“母亲,我想睡会。”

    折夫人:“造孽,真是造孽,不知道是冲撞了哪路菩萨哦!”

    但她还要为儿子的婚事操心,便摸摸折琰的手,道:“你再休息几日,我先去为你兄长提亲——你父亲什么都不管,只知道一味的纳妾,瞧瞧,如今都多少个庶子庶女了,真真是恶心我!”

    折琰抿唇。她知道,此时是要宽慰母亲的。宽慰母亲不要伤心,她以后会让母亲过上好日子的。

    母亲就会满意,就会抱着她说,“好阿琰,你就是我的命。”

    折琰的眼神缓缓挪动起来,从被母亲抓着的手,到母亲关切的眼眸。

    她一路往上看,盯着纱帐,突然道:“母亲要是不喜欢父亲纳妾,我替母亲把此事解决了。”

    不同于以往的安慰,她现在练出了手段,是有办法能替母亲解决此事的。

    折夫人却道:“解决什么?不用搭理!男人就是这种德行!你父亲这般的,我是不愿意搭理的,免得脏了自己的手。”

    折琰眼神一怔,就又闭上了嘴巴。

    此后一个月,折家跟莫家定亲,折夫人忙得脚不沾地,倒是没有太来折琰这边。

    但也两日之间总要来一次。折夫人每次来都纳闷,“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就如此嗜睡了?大夫也请了好几个,都说你身子没问题啊。”

    折琰:“我也不知道。”

    她躺在临窗榻上,外头的春光正好。

    她懒洋洋的,“母亲,我就这样躺一辈子好吗?”

    折夫人啼笑皆非,“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

    她笑着道:“你今日好歹要起来走走,别再在这个屋子里躲着了。”

    折琰却不愿意。

    她说,“我不。”

    简简单单两个字,轻轻浅浅的语调,却让她和折夫人都愣了愣。

    折夫人好半晌才道:“什么?”

    折琰喃喃道:“我不。”

    我不愿意出门。我就想像现在这般躺着。

    折夫人好笑道:“生了一场病,脾气还变倔了。”

    而后耐心的哄道:“你已经一月没有读书了吧?再不读,就要差开你兄长许多学问了。”

    折琰却突然开口,“可是哥哥读书是为了考科举,我读书是为了什么?”

    折夫人:“自然是明理,开智。”

    说谎!

    明明到后来是为了高嫁,是为了生孩子,为了生儿子!

    折琰突然气喘吁吁起来,额头后背蓦然出了汗,大声道:“我不读了。”

    折夫人:“……什么?”

    她错愕的问,“你这孩子,到底怎么了。”

    折琰撇开脸,大声道:“我太累了,我不读书了。我想读的时候再读,现在我不愿意读,我就不读了。”

    折夫人终于感觉问题大了起来。她皱眉道:“阿琰,你如今变得很是懒散。”

    折琰闭上眼睛,“是,我太累了嘛。”

    折夫人心里便起了一股火。

    “你怎么跟你阿兄一般了?他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做事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所以一事无成。阿琰,你跟他不一样,你是最像我的,势必能做出一番大事来。”

    折琰没有说话。

    ——做什么大事?

    嫁给刕鹤春吗?

    吃那些愚昧的药吗?

    难产而亡吗?

    她曾经也被母亲这般的话鼓励过,她曾经最是认可母亲的话了。身为女儿,她因为母亲的关爱,得到了这个世上许多女子都没有的东西,她读书,明理,开智,她骑马,英勇,飒爽,她看见了自己的不同,于是心生欢喜,所以勤勤恳恳,不肯耽误一日的功夫。

    可越是这般,越是成为母亲和她所希望成为的人,就越是在成婚后痛苦不堪。

    折夫人已经开始不耐烦了,“阿琰,说话!你从哪里学的不言不语的臭毛病!一股小家子气!”

    折琰便喃喃出声,“母亲……你骗了我。”

    折夫人手一顿,“什么?”

    折琰痛哭起来,“你骗了我,你骗了我!你骗我吃药,你一直骗我——”

    从前的十五年,母亲说的道理有多好,那往后的几年,在一次次逼迫她,哄骗她吃下那些愚昧的药时,母亲的道理就显得有多荒谬。

    折夫人慌乱起来,不明所以,“怎么就骗你吃药了?你这般虚弱,当然是要吃药的。”

    但折琰已经哭得睡着了。

    她越发爱睡,睡过去怎么叫都叫不醒。

    折夫人心乱如麻,又找了大夫来,“好像梦魇了一般,说我骗着她吃药。”

    大夫,“是不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折夫人却自然而然的挺直了背,“不,她小时候我也没骗她吃过药,她最是乖巧,懂事,都是自己吃的。”

    大夫也纳闷了,“老朽还是第一次瞧见这般的病。”

    折夫人不免还要封大夫的嘴巴,“还望您不要说出去,免得传来传去,倒是传出些奇怪的话来。”

    老大夫:“夫人放心,夫人爱女心切,老朽也有医者仁心。”

    他顿了顿,多说了一句,“我瞧着,这似乎不是身子的病,是心里有事。”

    他叹息,“夫人试试开导开导大姑娘吧,免得郁结于心。”

    折夫人诧异,“心里有事?”

    她皱眉,“小姑娘家家的,心里能有什么事情?”

    在发热之前,阿琰都是好生生的。

    但大夫都这般说了,她也不得不问一问,趁着折琰清醒的时候道:“你是不是心里有事没告诉我?你说出来,我帮你参谋参谋。”

    折琰精神已经好一些了,她努力撑起身子,打开窗户,缓缓道:“是有事。”

    折夫人侧耳倾听,“什么事情?”

    折琰:“我不想嫁人了。”

    折夫人第一个念头就是好笑,“你又开始说胡话了。哪里有姑娘家不愿意嫁人的。”

    折琰却转过身,认认真真的看着她,“我没有说谎。”

    折夫人的神色就慢慢的变了。由红转白,最后气急败坏,在屋子里面疯狂的开始找书,“你是不是看了什么移性情的书?啊?你是不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离经叛道,违世异俗——”

    在她发疯找书的时候,折琰一直都不出一言。她睡了一个月,想了一个月,她不曾在睡梦里想过不嫁人的事情,却在清醒的时候不用思考,思虑,犹豫,就能毫不迟疑的说出这句话。

    仿佛这句话就在她的骨子里生了根,只等着发芽。

    她再次喃喃道:“母亲,我太累了。我累了一辈子,这辈子,就不能让我休息休息吗?”

    折夫人却没有听清。她只是觉得女儿魔怔了。她这回没有请大夫来,而是请了和尚来做法事。

    和尚没用,又请了道士。道士没用,最后请了北边的萨满。

    整个折家都乌烟瘴气的。折家大郎去看妹妹,因折琰不愿意嫁人的事情折夫人瞒得死死的,折家大郎并不知道此事,所以还挺担心,道:“你身子看起来也好好的,到底得了什么病让母亲如此担心?”

    折琰静静的躺在榻上,轻笑着道:“得了……不听话的病。”

    折家大郎一怔,而后迟疑的道:“你违背母亲了?”

    折琰却没有多说。只是温柔的道:“大哥,恭喜你得偿所愿了。”

    折家大郎不好意思的摸摸头,“我没想到母亲这般痛快就同意了,还是要多谢你。”

    折琰便顿了顿,道:“母亲也是爱我们的。”

    折家大郎今日跟妹妹说了几句话,倒是亲近一些了,闻言小声道:“我比不过你,在母亲心里,我不及你的万分之一。”

    折琰笑了笑,没说话,好半晌,等折家大郎走了之后,她才喃喃出声,“我当然知道,我是她的命,没有谁比得过我。”

    母亲是可以为了她去做任何事情的。

    但是母亲……

    她眼泪珠子往下滚,“但是母亲,你明明知道,我好累。”

    ……

    母女两个又僵持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无论折夫人用什么手段,折琰都只沉默不语。不出门,不吭声,只日夜去睡,一睡就睡不醒,有时候半夜醒来还会呕吐,折夫人看见她这般便哭,“孽障,孽障,你要气死我才行!”

    折琰却问,“母亲明知道我会死也要送我去死吗?”

    折夫人:“那是梦!”

    折琰直直的看着她,“不是梦,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折夫人气得擡起手,却又舍不得打。她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脸上:“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孽障!”

    折琰默默的转过身去,继续无声的抵抗。

    直到有一日,外头的日光晒得很,屋子里好像突然就热了起来,她褪去了厚厚的外衫,要穿上夏日的衣裳时,才第一次有了踏出门的意愿。

    夏日,一切都热烈得很。

    她想出去。

    她就出去了。

    折夫人很快就得了消息,还带着一盆蔷薇花来。

    她小心翼翼的看女儿的脸色,而后将手里的花送过去,“你看,好看不好看?我特意为你选的。”

    折琰的好心情又慢慢的褪去。

    她还记得,她嫁给刕鹤春之后一直没有怀上孩子。母亲就逼着她吃药,看病。

    她乖乖的,一切都很好。但是她依旧没有怀上孩子,母亲就着急了。她开始信土方子,还带来了蔷薇花的种子,道:“种上花,便能引来送子娘娘。”

    折琰并不厌恶蔷薇花。但她厌恶以这般的缘由来种花。她跟母亲吵架了,母亲气得大声道:“我都是为了谁?我难道是无知妇人?我难道就没有读过圣贤书?可我抛却学识,抛却尊严去为你求这么一个土方子,我难道就好过了?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折琰很是痛苦。

    成婚之后,她对母亲这般的话已经有些厌烦了。她捂着胸口问,“难道母亲觉得,我做下此事之后,我就是欢喜的么?母亲,我很……”

    我很痛苦。

    但她不敢说这句话。

    她为什么不敢说?

    折琰也不知道了。

    她只知道自己跟母亲吵架后,母亲伤心离去,她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坐了很久。刕鹤春回了家,却没有发现她的情绪,反而是说起越王府里的事情。

    他喋喋不休,抱怨越王府里的客人太多,都是些寒门出身的人,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折琰开口想说一句:“你让我静静。”

    但她最后说的是,“是么?你也理解理解越王,别总是在他面前说门客的不好。”

    她说完之后,刕鹤春继续喋喋不休,折琰却开始厌恶自己。

    是的,厌恶自己的性子。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性子。

    为什么已经很痛苦了,还要这样口是心非?

    为什么就不能把自己想说的说出来呢?

    对其他人,如对刕鹤春,她习惯了做到最好,习惯了这般周全。

    对母亲,她明明自己也很生气,但还是会担心母亲会不搭理自己,会惶恐母亲会生气。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性格是有缺陷的。

    刕鹤春说个不停,她低头,一滴眼泪滴在了地上。

    她控制自己不去写信给母亲求和。她克制自己,不去想母亲的相关事情。

    她这一辈子,不愿意只活母亲两个字。

    可那日出去吃席,母亲见了她就跟见了陌生人一般,她的心又如同刀割起来。

    她回到英国公府,怔怔的站在廊下许久,许久,久到她以为自己过了一辈子,最后才轻声开口,“买些蔷薇花种子种下吧。”

    她对于妈妈道:“再请母亲来看看。”

    来看看,她已经听话了。

    晚间,刕鹤春回到府里,好奇的问,“你种了蔷薇花?”

    折琰低头嗯了一声,“对……我喜欢蔷薇花。”

    刕鹤春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又开始抱怨起国子监的同窗。

    折琰没来由的感觉到一阵恶心。

    她说,“鹤春,我累了。”

    刕鹤春:“你睡到床上去。”

    他躺在床上跟折琰说同窗的不好。

    折琰只觉得脑子嗡鸣声顿起。

    犹如此时此刻,她的脑子在看见母亲捧出来的蔷薇花后便嗡嗡响个不停。

    她张大嘴巴,伸出手慢慢的抱着那盆蔷薇花,而后狠狠的砸在了地上。

    折夫人尖叫了一句,“阿琰!”

    折琰大口大口喘着气,却用十分冷静的语气道:“母亲,我不喜欢。”

    “不,我喜欢……”

    她哭起来,整个人怔怔的,“我厌恶我自己,我厌恶我自己喜欢上了蔷薇花。”

    明明是厌恶那一墙的花,为什么最后看着看着,却喜欢上了呢?

    就如同她难产的时候,她想的依旧是,她死了,母亲怎么办?会不会后悔?

    她是想要跟母亲好好谈一谈的。她想要生下孩子之后跟母亲说,她很痛苦。

    她想求母亲不要再这样逼着她做下愚昧的事情。她怕自己说不出口,怕自己说不好,所以她还写了一封信。

    她停停写写,眼泪不知道滴在上面多少。

    但还没来得及说,她就死了。

    折夫人头疼不已,见她恍恍惚惚的,又忍不住心疼,“定然是哪里撞邪了。”

    她请了大夫来,给折琰开了安神的方子。老大夫就道:“可不能刺激她了。”

    折夫人:“我也没有刺激她,我就是给她送了一盆花。”

    大夫,“也许是不喜欢花呢?”

    折夫人:“她以前喜欢的。”

    大夫如今也瞧出一些细节了,他道:“真的喜欢么?”

    面对病人,他还是有仁心的,不愿意一个姑娘如此的遭罪,道:“为人父母,其实最怕自己喜欢的东西,却说儿女喜欢。”

    折夫人却觉得受到了屈辱。她给了大笔银子送老大夫离开,回来之后骂道:“我难道连这般简单的事情都不知道吗?阿琰明明就是喜欢花的。”

    她便叫花房送了一些其他花到院子里去。

    海棠花,牡丹花,菊花……

    因送的多,便也给其他的姑娘们送了些。

    庶女们上不得台面,没多久就为了几盆花闹了起来。

    折夫人没去管,折琰却再次因为夏日里的光熙出了门。

    外面蝉鸣,鸟叫。

    她在一次次的崩溃后,还是忍不住出去走走。

    好比她在怀上孩子的时候痛苦,心想就此死去也不错,但她又想活,忍不住求生,想要跟母亲和解,想要母亲的谅解。

    人总是这般的。

    崩溃过后,又能自己治愈好。

    折琰慢吞吞的往外走,一眼就瞧见了门口的小四和小六压着小七打。

    她皱眉,肃穆道:“怎么回事?”

    小四和小六赶紧过来问好,又灰溜溜的跑远了。

    只留下呆头呆脑的小七爬起来,在那里探头探脑,脑袋上留着许多落叶。折琰一愣,朝着小七招了招手,“阿绾——你这是怎么了?”

    折绾小胳膊小腿匆忙跑过来,委屈的道:“大姐姐。”

    她小声说,“四姐姐和六姐姐打架,我去拉架……”

    折琰温和问,“然后就一块打你了?”

    折绾点头。

    折琰俯身为她摘掉头上的树叶,并不斥责她,只道:“她们怎么打架了?”

    折绾:“四姐姐想要那株海棠花,六姐姐不给。”

    折琰:“你胆子小,力气又小,以后不要去拉架,只管来告诉我,她们怕我,自然不敢打。”

    折绾松了一口气:“好啊。”

    折琰:“你喜欢海棠花吗?”

    折绾:“喜欢的。”

    折琰:“我屋子里面有一盆海棠花,你要不要?”

    折绾眼睛亮起来,“好啊。”

    折琰就牵着她的手去屋子里取了花,轻轻的摸她的头,温和道:“弄花一岁,赏花十日……爱人如养花,你要好好对它才是。”

    折绾狠狠点头。

    她抱着花颠颠的走了。

    小素膳早在院子外等着,见她抱着花出来,连忙问,“姑娘,大姑娘没骂你吧?”

    折绾摇摇头,“没有!还给我花了!”

    小素膳咯吱咯吱笑起来,“真好看啊——四姑娘和六姑娘没有,但姑娘有。”

    两人手拉手往小院走,折绾轻声嘀咕,“大姐姐好温柔啊,好有用啊,我以后想要长成她那个样子。”

    素膳:“我也要!”

    折绾:“一起一起。”

    她们越走越远,折琰却心里揪心起来。

    她实在是太熟悉母亲了。

    她这般去世,若是没有留下孩子,那还好。若是留下了孩子……母亲说不得为了孩子,要让其中一个妹妹去照顾孩子。

    她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

    这是孽。

    她和母亲都在造孽。

    也不知道最后会是哪个妹妹去。

    就是为了不造下这桩孽事,也是不能嫁的。

    她越发坚定起来,还越发想要好好的活着。

    她上辈子并不快活。

    她那么努力,那么勇敢的活着,她本该快活的。

    她叫人去厨房点菜。

    “要一碟豆芽,一碗粉蒸肉。”

    折夫人很快就听闻了这个消息,还以为她是想开了,却发现是女儿手段高明了。她不再整日里睡不醒,而是吃吃喝喝,做起了其他的事情。

    她开始看那些从前不曾看过的书籍,一宿一宿的看书,不知疲倦,好像要从书里面找到什么道理一般。

    折夫人整个人都懵了。最后没有办法,把女儿的怪异告诉了丈夫。

    她哭着道:“也不知道怎么了,整个人都魔怔了一般,说什么都不愿意嫁人。”

    折大人一听,皱眉道:“你这是太宠爱她了。自古姻缘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她不想嫁人就不嫁人的?我看啊,你赶紧趁着此事没有传出去之前,将她的婚事定下来。”

    折夫人:“定哪家?你管过么?”

    折大人:“这些事情,你比我厉害,你往高处寻就好。咱们家如此培养她,难道还要低嫁么?”

    折夫人便骂道:“你四处不管,如今倒是张口就要高嫁。”

    折大人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女儿的教养之事你不管,难道要我管么?”

    两人就争吵起来。折琰听闻之后,亲自找到折大人道:“父亲要是为难,我便去做姑子。”

    折大人气得一巴掌打在了她的脸上。

    折夫人过去就推折大人,“你敢打她——我跟你拼了!”

    又乱了起来。

    折琰被锁在了屋子里。

    折夫人来看她,哭道:“你这是怎么了?啊?你怎么就变成了这般?”

    折琰看着母亲,轻声笑了笑,“母亲,我会如愿吗?”

    折夫人撇过头去,“就算是我答应,你父亲也不会答应。”

    折琰倔强的看着她:“我不在乎父亲——母亲,我只要你答应。”

    她一直都不曾在意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不在意父亲对自己的态度,她在意的,从始至终都是母亲。

    因为太过于在意,她甚至有了自己的执念。

    她再一次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执念不除,这辈子也活不好。

    折夫人这时候也不由得迟疑起来,“阿琰,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折琰:“母亲,即便是知晓我嫁过去会死,还是会依旧要我嫁么?”

    折夫人大为恼怒,“你又这般闹我做什么?”

    折琰一颗心沉下去。

    她闭上眼睛,“我要睡了。”

    她睡了过去。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她又开始想往外走。

    她想出门,没人敢真的拦住她。

    她顺利出了门,在院子里面走动。

    她看见了在太阳底下学着绣花的阿绾。

    她走过去,阿绾擡起头,不好意思的将篓子收起来,“大姐姐。”

    折琰温和道:“开始学绣花了?”

    折绾点头,“是。”

    折琰:“喜欢绣花吗?”

    折绾:“喜欢的。”

    折琰:“真喜欢?”

    折绾:“真喜欢,这般一个荷包,能卖十文钱呢。”

    折琰就愣了愣。

    她笑起来,摸摸阿绾的头,“我有银子,我给你。”

    折绾惊讶的擡起眼眸,而后懵懵懂懂好奇问,“书上说,天底下没有白白的恩惠。”

    “大姐姐,我什么都没有,以后怎么还给你呢?”

    折琰就愣了愣。

    三岁看老,阿绾五岁了。

    阿绾这个性子啊……是最容易被母亲选中的。

    她眼眶红起来,温声道:“不用你还,是我要还你才是。”

    折绾不懂。

    折夫人也不懂。她精疲力尽的问折琰,“即便你因为一个梦不愿意嫁人,依着你的性子,也是谋定而后动,事事周全,想好了后路才会说。”

    “为什么……为什么这次如此莽撞。”

    折琰喃喃道:“是啊,为什么呢?”

    她闭上眼睛,“可能是我太累了,我不愿意像从前那样,事事去想,事事去委屈,事事去周全——”

    她突然睁开眼睛,看向母亲,“你快活吗?”

    “母亲,这些年,你倾其所有培养我,你快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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