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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 下 枫叶荻花秋瑟瑟 第二卷 风波浩荡,夜雨闻铃肠断声 三

所属书籍: 战争和人

    章星老师孤寂地伫立在寝室前茂盛的竹丛前,若有所思。她身后远处,是起伏的坡岗,有团团雾气在树木和梯田间游移,有不知名的鸟懒懒在叫。

    童家霆随章星老师走进她那间布置得简单朴素的房里时,心里镇静得多了。章星老师虽然脸色不好,苍白,眼圈异样,却很平静。为什么还要用懦弱的眼泪去刺激她呢?

    家霆心有歉意,因为一时的冲动和冒失,事先未同她和-老大哥-商量,捅了大漏子。现在,在她如此悲伤的时刻,还要为我和窦平的安全操心。他坐在章星老师小书桌对面的一张凳子上,默默无言。章星静静地倒了一杯开水给家霆,说:“我先要告诉你,根据赵腾老师过去对你的了解,根据我来后对你和你家庭的了解,我和施永桂一向是非常信任你的。”

    也说不出是怎么的,家霆动感情了,泪水哗哗流了满面。有兴奋、激动和欣悦,也有因为怀念赵腾老师引起的悲伤,又有对死去了的妈妈柳苇的思念和对不知去向的忠华舅舅的怀想。他不知说什么好了。

    她又说:“一切施永桂都告诉我了。你和窦平在操场上面对邵化的表现我也亲眼见了。你们的朝气和勇敢可贵。说明读书会的同学们,是有觉悟的。但是,这几天,我们之间的交往不方便,也怪我平时同你们谈得不够,我没能把你应该知道的道理告诉你们。同邵化斗争,不顾一切只图出一口气,不问后果,是不行的。国民党假抗日真反共,进步的人在国统区,就是要隐蔽精干。像你的母亲,她被敌人杀害了,是很可惜的。应当像树木的根芽似的埋在地下,到春天时发芽生枝开花结果。”

    家霆点着头,想:对呀!……

    房间里布置得淡雅,气氛就像章星老师的人一样,清秀、文雅。雪白的粉墙上有一幅兰花,带有韵味感,使人仿佛能闻到一阵扑鼻的幽香。

    章星老师又说:“为了使同学们能适当改善一下政治和生活的恶劣条件,提高大家的认识,斗争是必要的,但不能蛮干。暴露自己,引来镇压,被敌人一网打尽了,队伍散了,群众泄气了,就什么也谈不到了。所以,要有理,有利,有节。有节,也就是适可而止!决不可以在力量悬殊下只图痛快。有时,退却是为了进攻。你现在快高中毕业了,应当懂得这些道理。过去,我们有过惨痛的教训。”

    家霆心服地点头。这样精辟的话,过去谁也没有讲过。家霆思前想后,更明白了。”老大哥-就是因为懂得要隐蔽埋伏,才分外谨慎的呀!

    粗糙的木桌上,放着一厚叠作文簿,面上的一本掀开着,是章星老师用红笔正在圈点批改了一半的一本。她的蝇头小楷毛笔字,像她的人一样的俊秀。

    章星老师又说:“还不清楚邵化会不会下毒手。如果仅仅是记过之类的校规处分,都不要紧;如果开除,就比较麻烦;如果要逮捕、陷害,那就得立刻走!无论如何,窦平比你危险。但什么事都不会束手无策的,这点要有信心。”

    家霆点头。

    章星老师说:“我建议你赶快过江,争取你父亲对你的支持,也争取他支持学生。他还是有一定的力量的。能支持你,你的处境就能好一些;能支持学生,买平和大家的处境也会好一些。你应当说服他。我想,任何有正义感的人对邵化的坏事都会反对的!”

    家霆有信心地说:“等会儿我就过江回家。我会把实情告诉父亲的。我想,能争取到他的支持的!”

    章星老师说:“那好!此外,依我们看,国民党自己内部派系斗争狗咬狗很厉害。邵化遇到了这种情况,支持他的人有,反对他的人必然也有。这么一个中学,是他们争夺的地盘。你们的这件事,发生在昨天,爆炸在今天。在昨天发生这件事后,我们就想利用这件事看看狗咬狗。我们已经做了一些工作,也许会有助于收拾残局。你提高点警惕,施永桂随时会把消息通知你的。”

    像一丝闪电似的阳光,射进家霆波涛翻涌的心里,家霆又点点头。但,终于忍不住了,章星老师丝毫不谈自己的事,却克制住痛苦讲这么多深刻的道理给我听。她的内心世界,是一座蕴藏量多么大的感情的宝库呀!但我怎么能不安慰她一声并表示我对赵腾老师的哀悼呢?何况,又多么想看看那封信。家霆终于说:“章老师,我来之前,永桂讲了赵腾老师的事,我很难过。”说到这里,泪水顺着腮流下来了。

    章星老师用手势阻止家霆再说什么,又拍拍家霆的手背,用端庄的包含悲痛的大眼睛望着家霆,说:“昨夜橘柑里有一封短信,信是用香烟里的锡纸卷着塞进橘柑里藏着的。信是用什么木签、针尖一类东西蘸着炭黑写在一张残破的白纸上的,告诉我:赵腾被杀害了!并将老赵死前要交代的事告诉了我。”

    “这塞橘柑到我手中的白胡子老头是什么人呢?”

    章星老师垂下了眼睑。她的睫毛是湿润的,脸上似乎泛着一层圣洁的光泽。她摇头说:“不知道!”又叹息一声说:“从武汉失守后,反共闹磨擦一直没有停歇,而且越来越凶。实际都是破坏抗战,危害国家。其实,赵腾的事我早有思想准备了!”

    家霆忽然发现,章星老师好看的眼角上,突然好像有了鱼尾纹了。她心酸,只是不想表露。

    屋外坡岗上,有一缕风儿轻轻拂过竹丛,竹叶瑟瑟响。忽然,章星警觉地说:“脚步声!有人来了!”

    是有脚步声,家霆有些紧张。章星老师说:“不要紧,就说我在劝说你不要闹事,谁来也没关系!”说着,她从窗户里向外一张望,忽然说:“他来得巧!我正盼着呢。”

    家霆站起来问:“谁?”

    窗口的一角,从洁白的布窗帘的缝隙里,瞥见了一个高大的穿褐衣的身影。家霆刚-呀-了一声,门上已经-笃笃-敲了两下。章星老师说:“徐望北!”又对着门说:“进来!”

    家霆的心吊在嗓子眼里。门已经开了。那个穿褐色旧西装的大个儿,老是板着脸的县党部干事徐望北出现在面前了。见到家霆,他倒像挺熟悉似的,说:“啊,童家霆在这儿?”

    家霆对他心里反感,发现他满脸倦容,好像熬夜未睡的模样。他来干什么?家霆看看章星老师,章老师的态度使家霆坠入五里雾中,她似乎对徐望北很亲切,毫不见外,说:“童家霆,我的表兄徐望北,不过,多数人都不知道。”

    她这么一点,家霆思想感情上的疙瘩一时仍解不开,也理不出头绪来。听到徐望北问章星:“已经同他谈了?”

    章老师点点头。徐望北好像完全知道家霆的心思,两只眼尖锐地朝家霆看看,突然对着家霆和蔼地说:“我来撕过你们办的壁报,你很仇视,是吗?《盍旦》上有你写的一篇稿子,题目叫作《论楚怀王》,你那是学郭沫若影射当今的吧?靳小翰他们也有这样一些一把就能揪住辫子的文章。这在邓宣德做校长时问题不大。邵化来,就是文字狱的把柄了!不撕能行吗?”家霆真想不到,这样一个大个儿,说起话来竟轻轻柔柔,他的话说得有点幽默,却突然使家霆感到对他从心底里亲近起来。家霆没有说话,愣在那儿。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呀!他的话有一种触动心灵引人深思的力量。

    徐望北居然又说:“你勇则勇矣,可是太缺乏经验了。你赵腾老师被捕后不久,你写过一首诗寄到重庆《新华日报》,又悄悄写过一首诗,题为《乌云笼罩着青春》,寄到重庆海棠溪一个名叫《前锋》的杂志编辑部里去,对不对?”

    家霆吓了一大跳,这人怎么什么都知道?瞪大了两只眼哑口无言。

    徐望北自己拿杯子倒了一杯开水,转身说:“危险哪!我是党部派在邮局检查邮件和投寄的书报的特派员呀!《前锋》是谁办的知道吗?这是中统开设的一个诱捕进步青年的陷阱呀!”

    扑朔迷离,却又如此现实。家霆鼻尖和腋下都出汗了,发现自己真是个冒失鬼。

    徐望北又缓缓地说:“年轻人,不要吃惊,不要忏悔。说真的,你挺不错。但现实生活很残酷,不能任性,要学会沉着,学会策略。头脑复杂点!你以前仇视我。现在,我就得劝你:不要光从表面看人,要善于看到人的心!不要光会从表面上表现得慷慨激昂,要学会深沉地工作。诸如昨天的事,冒冒失失,愣头青,-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渊-,后果呢?”

    章星一直坐着,静静地听。这时说:“童家霆,这不是责怪你,是在同你淡心。”她大约看到家霆难堪,所以这样说。

    但家霆真心诚意地说:“我懂得的似乎确实比以前多了!”

    徐望北关切地看着家霆说:“这就好。邵化是可能想逮捕窦平和你的,至少也想开除你俩的,你想到过没有?”

    家霆神情振奋,头脑清醒地说:“现在,当然想到了。”

    徐望北喝着开水,说:“我来,是同你章老师分析形势来的。你听着,未必懂,但不必问。”

    章星说:“又有什么新的情况?”

    徐望北点头说:“有!我也已经同他接上头了!”

    章星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几乎是不可见的欣悦的表情,说:“要是昨夜不拿到那信,真不敢想象!他来找我,我哪敢信他的话呢!”

    徐望北说:“老赵出事后,他断了线,找得好苦啊!”章星点头动感情地说:“他真不简单!”

    家霆脑子里朦朦胧胧,听不懂他俩说的是什么。只听徐望北继续说:“邵化硬要留下我来,要我和他随时注意学生的动静。又说:-一定要把那两个为首煽动学潮的学生想法抓起来-我劝邵化说:-过刚则折,还是策略点好。诸葛亮七擒孟获,对学生有时也要用点怀柔政策!-邵化说:-为什么?-我说:-依我看,可怕的不是这些冒失的出头鸟,这样的人多数不是异党。可怕的是我们根本没发现的那些不露头的真正异党分子!说不定有的还想乔装改扮披上保护色,所谓敌中有我,我中有敌!-邵化说:-对,高见!高见!我办党务多年,实际也有些体会!-他在一边也发言了(家霆想:这个他-是谁呢?),说:-邢斌、林震魁等乱打小报告干涉太多,徒然引起学生反感,自己反而孤立,提供的事实也常难准确。神仙下凡先得问土地。今后,要一方面多培养可靠的耳目,一方面仔细查访,才可长期使学校平定。窦、童之流,要恩威并用,使之就范。平歇学圣情绪后,既维护了你的威信,博得大多数学生同情,又可避免事态继续扩大。这里离重庆不远,事态发展,邓宣德会卷土重来,觊觎妄想之徒也会有攻击的口实,影响值得注意-邵化似乎颇为同意了,偏偏他那小舅子蓝教官不愿意了,说:-老子非报这个仇不可!老子去找稽查所和宪兵队,宁可不干了也要出口气!-邵化熊他说:-千怪万怪,你不该动手打学生!你闯下大祸,害得我来收拾残局,你还要自作主张?现在社会上有些人一天到晚民主民主吵得凶,光天化口随便抓学生就那么容易?稽查所长鲁冬寒同我和县党部是面和心不和,我不要他看笑话!-蓝教官才不吭声。召化问我:-老徐,你说怎么办?-我说:-听说邓宣德下了台并不死心,仍在重庆上下活动,攻击你不遗余力。事态如果扩大,必然又给他提供了口实,大事不如化小为宜。确实,昨天如果不撕壁报不打学生那就好了。马主任刚才的话,我倒觉得很有学问!-邵化沉默不语,但看得出,马和我的话他都听人心里去了,最后说:-马主任,你设法和学生谈判,试一试!能谈成先复课最好,免得走极端!”-听着这些话,早先家霆心中那些烦躁、顾虑和担心,开始有些减弱了。

    章星老师说:“看来,一时还不可能对窦平和童家霆下毒手?”徐望北很有把握地点头:“晦,要下毒手,事先也会得到消息的。现在,县城里,得胜坝街上和学校里都会出现油印的传单。传单是-告全国新闻界各报馆、监察院、军委会调查统计局、教育部及各界父老兄弟姐妹书。这传单一出现,形势更会有些变化。”家霆心里想:有意思!谁印发的传单呀?连什么军统局都写上了,是怎么回事呢?

    徐望北嘴角上吊起一丝微笑,继续说:“传单写得很短,措词尖锐,指出邵化在江津花天酒地胡作非为,任用私人做总务主任,贪污学生公费克扣伙食,又任用小舅子蓝某做教官,蓝某打着军统幌子欧打欺压学生,引起罢课,在得胜坝和县城里造成很坏影响。目前学校风潮正在蔓延,学生怀念前校长邓宣德。邵化等正勾结稽查所、宪兵队想进行弹压。呼吁新闻界主持正义,又呼吁有关部门调查处理。”他喝干了杯中的开水润着喉说:“这传单到处一撒,再往重庆一寄,就是报纸不登,邵化可也要收敛了!这一下杀手锏,真妙极了!”

    家霆听了,心里高兴,想:是谁干的呢?这么快,这么有预见,又这么巧妙!

    只见,章星老师看看徐望北,平静地说:“盆里有水,桌上有肥皂,快洗洗手吧。”

    徐望北一看,自己的左手手背上有一块铜钱大的油墨,马上说:“啊,你真细致!”他马上拿起肥皂把手伸到盆里洗起来,边洗边说:“我打算马上到县城里去找邵化,劝他适可而止先平歇舆论。”听到章星问:“你真认为这传单能起这么好的作用?”

    徐望北点头,搓洗着手说:“当然!打蛇要打七寸。先一会儿,他叫施永桂去找他。他让施永桂带一批传单到得胜坝和县城里秘密散发,却又叫施永桂拿了传单秘密到县党部送给邵化。我见他写了个纸条,大体是说:据了解,在学校和得胜坝上发现并收集到了这种传单。估计县里和重庆也许都会出现,要邵化注意,并说他正在安抚学生,避免事态扩大,以免渔翁得利。”

    章星老师仔细听着,这时说:“好!疑兵之阵一布,邵化感到四面楚歌,也许有利于问题的解决。”

    徐望北说:“是呀,他可真有本事,真真假假,不急不慌。下一着棋看三步!”他开了门,将盆里的脏水-哗-地泼了。

    家霆起先听了半天,恍恍惚惚没听清他们谈的那个-他-是谁,后来听清他们谈的是-马猴-了!但实在难以想象:怎么可能会是马悦光呢?但又怎么不可能呢?唉,的确太幼稚太单纯头脑太简单了!从昨天到现在,发生了多少意料之外而又合情合理的事啊!他不好问,默默听着不做声,心里想:生活真像万花筒啊!人世问有许多事情并不像数学上的一次方程一样,只有一个解!

    离开章星老师和徐望北后,走到屋外。田野的雾不知在何时已退尽了,空气新鲜、洁净。家霆有一种幸福感,感到天特别蓝,树木庄稼特别绿,吹来的风也是香甜的,连远处翻着泡沫转着漩涡流淌的几江水,看上去也觉得生动可爱了。他决定马上过江回家找爸爸谈。

    童家霆匆匆摆渡过江,满身是汗地赶回南安街九号家里。一进大门,看见骨瘦如柴的老钱背着那个小女儿,正弯着腰在教坐在小板凳上的大女儿识字。见到家霆回来了,老钱走上来轻声神秘地向他打招呼,说:“啊呀,大少爷,你闯祸了是不是?”-

    家霆有心从老钱这里了解点近况,好去见爸爸,问:“怎么啦?”老钱噘嘴指指里边,做了个生气的模样,示意是童霜威在发脾气,说:“县党部书记长李思钧来过,稽查所所长鲁冬寒也来过,都来告你的状,把秘书长气得脸色都变了。你要是下午再不回来,秘书长就要派我过江把你找回来了!”

    “他们说我些什么?”

    “弄不太清,我是听钱嫂说的,她给客人倒茶时好像听到客人说什么你带头闹罢课,学校闹风潮是坏人捣鬼……”

    家霆无心再多听老钱讲什么了,离开老钱走向住处。

    童霜威正伏在桌上看报,家霆进去,叫了一声:“爸爸!”童霜威回过身来,脸上气色难看,表情沉郁,眉眼问充满愠意,开口就说:“你回来啦!你不回来我电要找你回来!怎么?你在学校里带头闹风潮了?”

    家霆在爸爸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尽量使自己克制,说:“爸爸,你听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好不好?”他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发生和发展如实讲了一遍。最后说:“事情就是这样,我并不想闹事,但我实在忍受不了!”

    董霜威神色不快,叹气摇头说:“李思钧、鲁冬寒都来过了。他们是为了你对着我来的。尤其鲁冬寒,李思钧不过说是你可能要被开除,要我赶快开导你,鲁冬寒言下之意是打个招呼,说万一为平歇风潮,可能要抓几个为首的肇事者,也是不得已的事。你的处境危险了!你要知道,我如今不过是有点空名望、空地位,这种特务,他才不在乎你呢!要真是对你下了毒手,我又有多大能耐能保护你?”

    家霆觉得爸爸说的话是真诚的,说:“爸爸,我知道您是希望我做一个正直的、有正义感的爱国青年的。你在沦陷区的表现也为我做了一个榜样。来到大后方,你和我一样都很失望。我在学校里实在是忍受不了那种法西斯的重压才爆炸的。现在,.他们想下毒手,我也能估计得到。但我不怕!一个人应当敢做敢当!如果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幸,请爸爸不要为我难过。你能管我就管,我不能管或管不了那我也了解爸爸的心。”说到这里,家霆心里难过加上气愤,眼睛都红了。

    童霜威吐心吐肺地说:“孩子,你怎么这样说呢?爸爸怎么能不管你呢?我只是怪你事先什么事都不同我商量,什么事都不先告诉我,冒冒失失去闯下这样大的祸,是会影响你的前途的。这下,我看你高中难以毕业了!被开除十分可能,杀鸡吓猴嘛!当然,逮捕我觉得还不至于。那天,鲁冬寒来,说了些软中带硬的话后,我也硬话软说告诉他:我的儿子我知道,我不护子,但无中生有地乱来一气,我也不会答应!”

    “鲁冬寒怎么表示?”

    “他笑笑,没说什么。”童霜威叹口气,“欧阳已经不见了!我不能连你也失去。”他语重心长,“不过,家霆,不要再参加闹风潮了。我马上带你去找李思钧,他到底过去是在我手下干过事的人,同邵化有些密切关系,托他转圜,争取不开除你,我看办得到。”

    想不到家霆把头摇摇。童霜威看到家霆那酷肖妈妈柳苇的脸上,那种倔强不屈的性格又在眉眼、神情间透露无遗了。他明白:儿子是不愿意跟随自己到李思钧那里去的。

    果然,家霆斩钉截铁:“爸爸,我不去!您知道,我不能抛开同学们,只求自己一个人的解脱。我们学生没有错,错的是邵化他们。他们贪赃枉法,为非作歹。我希望爸爸主持正义,站在我们学生这一边。我当然不希望被开除,甚至被逮捕,我也同样不希望同学被开除被逮捕。如果我只顾自己,不顾大家,我岂不成了卑鄙可耻的小人?”

    童霜威沉默起来,儿子的话打动了他的心。儿子确实长大了,是一个有正气的人,使他欣慰。但儿子的这种耿直、执拗,会不会导致与他死去的妈妈柳苇同样遭遇的不幸命运呢?童霜威想:我,只不过是想使儿子摆脱当前在风潮中的危险处境,可是儿子却要我站到学生一边支持学生,我怎么能做得到呢?

    只听家霆又说:“爸爸,我听说,现在到处都在散传单揭露事情的真相。现在,学生怀念邓宣德。听说传单已经寄到重庆,满天纷飞。新闻界肯定也会主持正义的。报上如果一登,邵化想勾结县党部、勾结稽查所和宪兵队镇压也会力不从心的。爸爸,您可以联系本地一些有声望的人一起同情、支持学生的嘛!只要事情处理得合理,风潮当然会平歇的。您说呢?”

    童霜威起身背着手踱了几步,摇头说:“怕不行哪!”-怎么呢?”

    本来,比如李参谋长,对我还是可以的。可是上次冯玉祥来,你在电厂将渝江师管区拉壮丁、吃空额等老底一揭,听说冯玉祥见到渝江师管区的司令和李参谋长时,红着脸好一顿训。事后,他们要查是谁跟冯玉祥讲的。查来查去怀疑到我和你了,说那晚我带你去看过冯玉祥,密谈,你又同师管区的一个营长有来往。反正,这事显然得罪了李参谋长。最近,他从不上门。”

    别的人还不少嘛!比如,邓六爷,他还是讲正义的;比如被服厂田绍曾厂长,比如法院院长郑琪,都有子女或亲戚在学校里的嘛!他们是了解学生吃不饱、邵化任用私人、乱处分学生等学校情况的。”

    “唉!”童霜威心里烦躁,“我到江津,不求闻达,委屈苟安,只想宁静致远、淡泊明志,可是如今你却招惹这许多麻烦使我烦心!”钱嫂开好了饭,来叫童霜威和家霆去吃饭。父子俩一起到吃饭的厅里去,谈话又继续下去。菜虽很好,有荤有素,家霆想起了学校里的同学们,吃得无味,说:“其实,爸爸,您也不是不关心国事的人。冯玉祥、程涛声来,您都想同他们谈谈,也都谈得很高兴。我平日听您谈的话,您一直是在关心时局忧国忧民。我始终认为爸爸现在您是没有遇到机会,有机会您还是会像大鹏鸟一样展翅飞翔的。您还并不老,应当对抗战、对中华民族贡献力量。学校这种情况,您就完全不管?”

    啊,童霜威感觉子出言不凡,心中赞叹了,默思着,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一棵枝繁叶茂的绿树出神。半晌,点头吐出一口闷气,说:“好吧!我去奔走奔走。我先找李思钧,为你们开脱,劝他转劝邵化做事不要过头。再找其他熟人,让大家同情你们,给邵化之流施加点压力。但这事能办到什么程度,不敢说!而且,你们应当适可而止,不要逼得邵化之流狗急跳墙。你说怎么样?”

    家霆表示满意,心里觉得目的达到,亲热地说:“爸爸,您说得对!”他心里思念着学校里的同学,打算吃完饭后就回去。看了看天气,天气阴暗,似乎又有雨,说:“那,爸爸,等一会儿你出去后,我就回校去了。”

    “为什么还要回校呢?”童霜威停住夹菜的筷子,也看了看天色,说:“要下雨了!你在家里安分住住算了。你不去,我说话也有用一些;你去了,我怕风潮闹得更大那才难办呢!”

    “我不去不安心。”家霆一脸诚挚地说,“我去,克制自己就是了!两军对阵,我不能当逃兵呀!”

    童霜威明白儿子下了决心的事是拧不回来的,又重重叹口气说:“你一定要回去我也不拦你。不过别年轻气盛,凡事要讲点策略,不要莽撞蛮干,不要打人骂人,一个人出头的事千万不要干,也劝告同学们不要那样干,一切都要集体来干。散发传单那种事倒是厉害的,那叫造舆论,多多往重庆造!也要在此地争取同情,让每家子女回家找父母、亲戚支持,像你回来找我这样。”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有种没奈何的神情。

    家霆看着爸爸,笑了,说:“谢谢爸爸指点!”

    童霜威嚼着饭说:“这叫做-鸡抱鹅,没奈何-!我怕这样纵你,会使你以后闯更大的祸也未可知。”

    家霆心想:许多事我都没告诉您呢!你要是知道了,恐怕更要担心害怕了,嘴上诚恳地说:“不会的!爸爸,我一切自知小心。”爸爸从反对到支持,又从支持到指点策略,起了很大变化,使他心里欣慰而又踏买。

    这时,天降起雨来了。先是长空飞满雨星,纷纷扬扬,一会儿蚕豆大的雨点-噼里叭啦-地砸下来,大雨倾盆了。

    饭吃完后,童霜威看看大雨,说:“这么大的雨,你就明天回校也可以。我来出去一趟。”

    家霆摇摇头,笑笑,说:“不,我现在回去才好!”

    他将一把好的黑洋伞递给童霜威,将另一把黄油布伞给自己用,说:“爸爸,时机紧迫,我们一同出去再分道扬镳吧。”

    走出南安街九号,大雨已湿了裤脚和鞋袜。告别爸爸,看着爸爸带点蹒跚的背影消失,家霆才向西门外鲤鱼石摆渡处走去。雨声在伞上跳跃响动,水气和雾气在远处飘动。这使他忽然想起那次在上海,同欧阳素心合打过一把伞走在涤尽尘嚣的环龙路上。是一个细雨如丝的傍晚,灯光里,斜射的雨丝中,走着的行人和驶过的车辆被雨幕和树影遮得影影绰绰。那天,欧阳吟诵了一首海涅的诗,他还记得那有趣的诗句是这样的:

    在你的面颊上,是炎热的夏天;在你的心儿里,却是冰冷的冬天。我最爱的人儿!这些都要改变。你脸上将是冬天,你心里却是夏天。但现在,除了-啪啪-的雨点和寂寞的天空,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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