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厚厚的雨云,仍在向广阔的天空铺展。天总是潮湿闷热,阴晴相间,夜里也总是降雨。
贴满罢课标语的蜘蛛穴山上山下,到处散散落落地有踯躅着的学生。住在县城和得胜坝街上的教师们,都不到学校里来了。住在学校里的极少数教师也不见露面。
鄂西激战已经一月余了。这些日子,第六战区以十四个军的兵力阻止日寇六个半师团进攻,进进退退,终于恢复了所失阵地,给日寇以一定的消耗,毙伤日军万余人。报上常在报道战果,却没有眼前学校的罢课受学生注意。
罢课坚持着,学生仍在画漫画、贴标语,并且-没收-了训育处的油印机也印起仿制的传单到处散发,也往重庆邮寄。连由县城开往重庆的火轮上,也贴满花花绿绿的传单和漫画。学生罢课委员会的代表们,发动子女回家做父母的工作,争取同情,到县城的校本部进行联络,扬言三天之内邵化不给满意答复女生也立即罢课!
这是第二天上午,家霆和窦平被训育主任马悦光找去-谈判”。两人经过操场到李氏宗祠马悦光的办公室里去。
家霆心情十分复杂。有时,在这种尖锐、复杂搏斗似的生活中,一天所学到的东西确实-胜读十年书”。怎能想到-马猴-不但不是坏蛋而且是这样一个人呢?又细细一想,他哪点像猴子呢?其实一点也不像,给他起绰号是损他的。真懊悔给他起了那么一个难听的绰号-马猴-了。
家霆思前想后,凭着自己已了解的情况加上想象、分析,找到了马悦光的-轨迹”。许多事情一件件像电影放映时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呈现在眼前:
他,一定是同赵腾老师有联系的。赵腾失踪后,他失去了联系。为了寻找关系,他不能等待。既然赵腾是立足这个中学的,那么,这学校里必然会有留下来的人。他自然千方百计来到这个中学。
终于,发生了《新华日报》事件。邵化要查,他一定以为通过报纸可以找到线索。他追逼,牢牢不放,并想通过考验,看看是不是能找到他要找的人,可不可以发现线索?
邢斌和林震魁两条-狗-是邵化掌握的。当他感到我是可靠的时候,有意透露-狗-的活动,也透露蓝教官是军统特务,这是打招呼。
他一定是从邵化那里听到徐望北是检查邮件的。那时,他对徐望北也不了解。所以他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警告我不许投稿。现在想想,他讲的许多话都是很有意思的双关语了。
他听到邢斌、林震魁报告施永桂在夜间运煤队经过时的举动后,他自己也想了解一下情况,夜问就发生了-跟踪-的事。他可能也是知道运煤队里有政治犯的,这很难估计了。他为打-狗-提供条件,让我们避开-狗-的追踪,自己却在暗中窥探保护。他同我关于-泽漆麻-的谈话也是含有深意的嘛!他一定早就开始肯定章星、施永桂和我是他要找的人呢!
蒙霆向马悦光的办公室走去,虽然估不透马悦光怎么干,但心里透明透亮。窦平却心中无数,虎头虎脑地说:“童家霆,-马猴-是个坏家伙!我们去,看他怎么谈?态度好,就谈,态度坏,不吃他那一套!”
家霆心中有底地说:“他同邵化不同!不能再莽撞了!要学得乖巧点。跳高或跳远时,需要后退一步再跑;伸出拳头之前,也每每需要把手臂先缩回来。”
窦平用一种钦佩的眼光看着家霆,使家霆感到自己曾用类似的这种眼光看过施永桂。窦平说:“-秀才-,你的话有理!我一定耐着性子!说实话,我也不希望开除和逮捕,只要成立伙委会的事学校同意,能改善大家的生活;只要-蓝舅子-打人的事是非分清,让学校保证他今后不随意欺压学生,我自己吃些亏不在乎!”
两人理直气壮地走进了马悦光的办公室。说也怪,家霆看了看他,好像重新真正认识了他。他的样子绝不难看,他精神焕发,既不凶狠也不邪恶,态度大方、平静。他要家霆和窦平坐下,给一人倒了一杯开水,说:“学生起了火,我训育主任只好做消防队,找你们两个罢课委员会的负责人来,想同你们谈一谈复课的事。我想,是谈得拢的。我从来不把你们看作坏学生,更不把你们看作是别的什么。因为我认为你们不是!浑水里乱摸鱼是捉不准的。你们是比较单纯的青年学生,我喜欢你们。这一点,我会向邵校长说清楚的。”
话说得真妙。家霆开门见山地问:“学校方面能接受我们的条件吗?”
马悦光善意地看看家霆:“谈判不必跑马拉松!该想到的我都给你们想到了,桌上有张协议书八条。你们看看,如果同意,我再去请示邵校长。他点了头,双方签了字,你们就复课,好不好?”说着,他起身指着办公桌上一张写满毛笔字的协议书,说:“来,你们来看。”
家霆和窦平上前去看,见写的是:
经训育主任马悦光与学生代表窦平、童家霆商谈,协议八条如下,立即执行:
1.学生方面自本协议签字日起立即复课;
2.学生方面负责将校内外此次张贴之标语、漫画、传单等全部毁除,不再印发、张贴、邮寄有关此次罢课事件之任何宣传品:
3.学生方面立即恢复总务主任之行动自由;
4.学生方面应将此次罢课引以为戒,今后应维护校长威信,恪守校规及军训纪律;
5.学校方面同意学生选举伙委会管理伙食改善。生活;
6.学校方面保证不处分此次带头罢课的学生代表;
7.学校方面负责今后督促军事教官严格管理但不得体罚学生,并收回处分窦平及高二学生的决定;
8.学校方面给予各班学生以出壁报的权利。
窦平读了一遍,出乎意外地满意,似乎提不出太多意见。他转脸朝家霆瞅着,仿佛问:“你看怎么办?”家霆心里想:咦,真想不到事情急转直下!马悦光拟这八条,花费的脑子比谁都多,周到,符合心意。但却故意说:“我们要拿回去给同学们看看。”
马悦光点头:“可以!”又双关地说得有滋有味的:“文字的协议不可没有,但也不能全相信、依靠它。事情复杂,邵校长一心认为学校里有异党分子,也可能有汉奸。他是个会用铁腕的人。因为不想事态扩大,才对你们客气些。因此,有些条文含混些或不符合心意,过分挑剔也就不必要了。重要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我是夜长梦多,所以希望这个协议的通过能顺利些。”
家霆觉得,他是在把这些事透露给我们知道。
马悦光又说:“俗话说:-猫和猫能相处,猫和老鼠难攀亲!-现在,是解决问题的好时机。我想,抓紧办好不好?”
象霆体味着他的话,说:“可以!”窦平也点头表示可以。
马悦光笑了,从容不迫地说:“我喜欢青年人的活力和朝气,但你们应当在自己身上不断地生发和积聚力量,冷静、机敏、坚韧不拔。作为一个学生,在学校里最重要的是当一个好学生。我是从爱护青年才说这些话的。”
家霆笑了。真有趣,他讲的话就像八卦图,可是我听得明白,说:“我们以后要做好学生!”
马悦光脸上浮现着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说:“我想,以后我们会谈得来的,你们以后要做好学生的决心我要报告邵校长的!”窦平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家霆。他不了解马悦光,正面话也是要作为反面话听的。他一定觉得家霆的话也很玄-
外边,有同学在大声叫:“窦平!童家霆!”听出是-博士-、-南来雁-他们的声音。他们一定是不放心,所以在外边高喊助威。家霆给窦平做手势:“你去,跟他们说一说,我们马上就谈完了,免得他们不放心。”
窦平应了一声拔步外出。他这里刚出门,马悦光忽然笑着向家霆点点头。一股热浪-轰-地冲上了。家霆洋溢着喜悦,也笑着点头,觉得心是相通的。
这天半夜里,又下开了霏霏的小雨,蚯蚓在草丛泥土缝中被雨水淋得断断续续哀鸣,荒村的狗吠声也时而响起在耳边。这正是四川多雨时节。在蜘蛛穴下的青石板路上,那支士兵押运的由囚犯和骡马组成的运煤队伍又在淅沥的雨声中,在漆黑的暗夜中从西向东负荷着沉重的煤炭路过了。铃声先传来,然后,慢慢地,铁链声、骡马的蹄声接着传来。一下下都仿佛敲打在家霆心上,久久地鸣响在耳际,萦回不断。
家霆仰面躺在竹床上,周围是昏天黑地的夜。他清醒地沉默着。穿着旧蓝布长衫的赵腾老师戴着眼镜、头发蓬松的面容,又浮现在眼前。仿佛听到赵老师在说:“曙光从黑暗中诞生,春天从冰雪中走来。”立刻,又出现了那摔倒在面前递橘柑过来的白胡子犯人的身影。赵腾老师是不在人世了!今夜,在这运煤队伍中,白胡子的革命者一定又正在皮鞭下迈着艰难的步伐吧?
家霆的心凄恻哀痛,却又充满着信念和希望。同寝室的-博士-又在咬牙了,“南来雁-也在打鼾,家霆感到-老大哥-施永桂并没有睡着,听到他有轻微的唏嘘声。家霆明白:他心里想的一定和我一样。
就在那一个夜晚,当运煤队的铃铛声在迷茫的黑暗中远远逝去后,家霆又听到了几江汹涌的江水在默默中奔流的-哗哗-声。它引人想起黎明时船夫在江上拉纤时唱的-川江号子”。家霆似乎领会到了生与死搏斗的严峻,一种神圣的献身感情在心中萌发。他觉得自己突然更成熟一些了。
学校里的风潮似乎要平歇了,谁知风云突变,第二天早饭后,想不到竞发生了一件绝对意想不到的大事。
早晨,仍旧下着毛毛雨。吃早饭时,家霆、-老大哥-、-博士-都还没有起床,托-南来雁-吃早饭时替他们用缸子盛点稀饭带回来。”南来雁-去得迟。忽然,他慌忙跑回来了,说:“快快快,不得了啦!你们快起床来看!……”
家霆第一个翻身起来,问:“怎么啦?”
“老大哥-也赤膊起身,穿上旧衬衫问:“发生什么事了?”只有-博士-仍旧像熟睡着。
“南来雁-喘息着说:“我想,可能是中毒了!喝了粥吃了早饭的人,都在剧烈呕吐。从上边饭厅一路下来,到这宿舍里,人全站在路边哇哇地吐,脸色都变了!有的喊肚子疼,蹲在路边站不起来了!”
家霆和-老大哥-都随-南来雁-急急跑出寝室。”博士-听到,也马上跟着跑出来。只见确像-南来雁-形容的那样,从上边半山食堂附近起,沿路上到教室那里,沿路下到寝室这里,都有人在弯腰呕吐。有的捧着肚子蹲着,有的站立,有的互相搀扶,真是惊人。谁也没有见到过这种景象。
“南来雁-说:“我上去得迟,见喝粥的人都在吐了,就没敢喝。大家都说:准是谁在粥里下了毒!”
“博士-说:“我看准是邵化这浑蛋派人下的毒!他恨我们,要破坏……”
“老大哥-说:“先救人要紧!小翰,你赶快到得胜坝镇上请徐校医来!”校医住在得胜坝,平时她总在校本部,每周只到男生分校来一次。罢课后,她当然干脆不来了。”
“博士-应了一声:“好!”空着肚子迈步朝下山的路飞也似的跑步去得胜坝了。
家霆心里火烧火燎,说:“我去发动未中毒的同学都来救护中毒的人,把中毒的人都集中扶到寝室睡下。”
施永桂老练,向-南来雁-说:“你去饭厅,把稀饭桶找人保护起来,不让破坏。再舀些稀饭赶快过江,找卫生所化验。看看中的什么毒,有了结果,问了解毒方法马上回来。最好能买药带回来!”-南来雁-说:“买药的钱呢?”他连摆渡的船资也没有呢!家霆把身边的钱掏给了-南来雁”,说:“我写张纸条,你到南安街九号找我父亲,请他筹点买药的钱由你买了药带来!”说着,从衬衫口袋上取下钢笔,从口袋里掏出小纸片写了一张便条。
他把纸条递给了-南来雁”,忽然又对施永桂说:“永桂!我看,在这里干等不行,靠我们自己也不行。人命关天,是不是组织人把中毒最重的同学干脆立即送过江去,请县政府收容救命?”
正说着,只见马悦光和章星老师踉踉跄跄从上边沿着山路跑着来了。马悦光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十分着急,老远招呼着说:“童家霆、施永桂,这很像是中了毒!呕吐、腹痛、腹泻,我看,快把重病号送过江去让卫生所抢救。放在学校里既无医生也无药物,耽误了时间可不行。”
章星老师也是满脸焦急,说:“得赶快组织一个抢救队,马上行动!马上动员没病的同学抬重病号过江。”
施永桂对尚在等待的邹友仁说:“那,你就快找个同学一同办稀饭化验的事吧!买药的事就不办了!”
邹友仁将家霆写的条子还给家霆,飞步就向上边饭厅方向跑。这里,马悦光、章星和施永桂、童家霆马上分头去组织抢救队。马悦光去组织未中毒的伙房工人,章星和施永桂到教室一带去找未中毒的同学,家霆到宿舍里发动未中毒的同学。大家忙了一阵,中毒太重需要立刻渡江抢救的学生,有窦平等二十七人,其中有的已昏迷不醒。组编成一支五十多人的抢救队,包括伙房工人和学生,连背带抬,由马悦光、章星和施永桂带领,立即下山到得胜坝摆渡过江。商量好在抢救重病号的同时,买了解救药品由施永桂及时送回来。
重病号转移到对江后,学校里还有大批轻病号和没中毒的同学。家霆感到自己应当留在学校里,不能离开,又重写了一张纸条给爸爸,让施永桂如在必要时可以去找童霜威支持。
章星老师临走时,心情沉重地轻轻对家霆说:“我看确实像是有人在稀饭里下了毒。这件事出现得蹊跷,说不定是邵化之流玩了什么鬼!老马拟稿你们同意的协议书八条,邵化本来同意,忽又完全推翻了,说:-不同意,不能让步!-据老马说:昨晚,蓝教官和邢斌鬼鬼祟祟回来过。会不会是他们干的坏事呢?这事他不便挑明,只有先救人要紧了。不过,我怕邵化要借这件事做文章了!你要特别谨慎小心!”
抢救队抬着、背着重病号走后,家霆在山上看着队伍远去,心中一阵凄凉。他头脑里思索起来了:为什么突然发生这样严重的事呢?发生了这件事邵化会怎样?越想越苦闷烦躁,有一种-山雨欲来凤满楼-的感觉笼罩心上。
到山下请校医的-博士”,浑身汗湿地跑步回来了。他带来了住在得胜坝的校医徐秀伟。徐秀伟是物理老师朱启的太太。两夫妇一样都有点本事。男的课讲得好,女的医术也不坏。两个人都一样老实,也一样都被生活重担压得抬不起头。他们有两个孩子,但一个男孩风瘫,一个女孩肺病。平时两人在家,总找点可怜的活路干,赚钱贴补家用。据说朱启天天半夜起来给附近一家伤兵开的面馆揉面切面,也给人家代写书信、刻木图章。徐秀伟则替人家打针、织毛线衣、补衣服、绣花。现在,徐秀伟气喘吁吁地来了,问了详情,由家霆和-博士-陪着到寝室里看望中毒较轻的学生。徐秀伟问了病情,翻看了好几个学生的眼皮,看了舌苔,看了症状,最后说:“看来是急性中毒!但不化验还难说是中的什么毒。我觉得有点像砒中毒:剧烈呕吐、腹痛、腹泻。为怕误了病,赶快去买点生鸡蛋给大家吃。如是砒中毒,能有好处。”
听徐医生这样讲,家霆马上同-博士-找了些同学分头筹钱,自己又找了几个本地绅粮家的同学借了钱,马上派人到周围农家收购鸡蛋。
又忙了好一阵:照顾泻肚的同学上厕所,扫除呕吐出来的脏物,找人给大家去煮开水送开水。徐医生和家霆分头在病号集中的寝室里护理病人。这时,有的腿快的同学,已将收集到的鲜鸡蛋陆续送来了。徐医生和家霆就把鸡蛋敲开一头,让中毒的同学吮吸吞食,每人二枚。忽然,家霆听到有-橐橐-的皮鞋声和听不清的说话声,似乎来了些人。家霆刚想从五号寝室走出去看看是谁,意外地看到蓝教官和鲁冬寒带着四个宪兵出现在门口,并且六个人都走进寝室里来了。
“啊,童家霆,你在这里啊?”蓝教官神气活现,突然盯着家霆问:“咦,你怎么好好的一点事儿也没有啊?”
家霆感到他眼中有刺、话中有话,说:“我早上起迟了,没有吃稀饭:所以没中毒。”
“啊,那真太巧了!”蓝教官朝鲁冬寒看看,似乎用眼在交谈,说,“鲁所长,这就是童家霆!这次闹风潮的英雄,倡导罢课的学生代表!”
鲁冬寒阴沉的脸上毫无表情,白皙的脸上刮光了的胡髭,乌青地衬得他那表情更加冷森森,两只细小的眼睛也不正视家霆。其实,他早认识家霆,这时抹下了脸,一副公事公办的神色。
家霆听蓝教官话里带着挑拨和陷害,冒火地说:“现在发生了中毒事件,你蓝教官来不要大摇大摆七嘴八舌,你该像我们这样做点实事,使中毒的同学早点脱险才对!”
想不到蓝教官忽然凶相毕露了,不怀好意地说:“中毒?不是还没有化验吗?你怎么知道是中毒?既是中毒,当然是人放的毒哕!谁放的?你知道不?”
见他栽赃了,家霆气愤地反驳:“谁放的毒谁自己。心中有数!”-我看你心中是有数!”蓝教官高叫,“如果是中毒,这么多人都中毒了,偏偏你例外,不是太奇怪了吗?而且,谁也没有说是中毒,你却脱口而出漏了馅。不明真相的人会这样说的吗?嫌疑太大了!你这个一贯要把水搅浑的家伙!”
家霆不能忍受,脸都红了,说:“你血I21喷人!”
谁知,鲁冬寒开口了,说:“童家霆,你带头闹风潮,给学校造成的损失很大。闹闹闹,又闹出了这样严重的事情,我们是要仔细调查破案的。这件事,任何在校的人都不能说没有嫌疑,你也在内。我们一同过江,我要同你好好谈谈。”
家霆明白:一张网已经罩在自己头上了。真是暗无天日啊!他大声责问鲁冬寒:“是要抓我吗?”
鲁冬寒阴丝丝地回答:“现在还没有!如果该抓,我们有的是手铐。你跟我们走吧!”
家霆心里想:估计有爸爸在,他们还不能把我怎么样!不存在的事总是不能成立的。这一想,倒坦然了。出祠堂,下山去得胜坝,蓝教官和四个宪兵随后跟着,样子很像押解犯人。家霆迈着沉甸甸的步子,跟着鲁冬寒沿着印有深深辙印和骡马凸凹蹄印的小路,朝得胜坝走。走到远处,回首望时,见熊氏宗祠门口有好些同学扶病在张望。”博士-怅怅站在那里,徐校医也怅怅站在那里。家霆在稽查所里被拘留了整整一星期。算是优待,未进牢房,住的是一间潮湿阴暗的小房,有张竹榻,但无蚊帐,被蚊子叮得浑身是疙瘩。有人一天送三餐饭,家霆一再提出希望通知家里,未得答复。
所谓-调查”,是鲁冬寒亲自三次讯问。每次讯问,鲁冬寒的态度不坏也不好,他就像一只无感情的冷血动物,脸上冷冷的,阴沉得可怕,说话轻轻的,声音不大,却使人起鸡皮疙瘩。问的问题,老霄是同样那几个:“你为什么那天偏偏不去吃早饭?是否你事先知道了什么?”-你现在当然已知道这是一次放毒的事件了,可是那时你为什么一下子就肯定这是放毒?你的根据是什么?”-现在经过化验,确是砒中毒,毒是不是你放的?”-你为什么思想左倾?”-你知不知道这学校里谁是异党分子?谁是汉奸?”家霆受了折磨,不由想起了一句西洋的谚语:“河里的鱼一上岸就会渴死。”如今,特务是把我当作一条鱼了!他们要我离开水,让我渴死。
对于鲁冬寒颠来倒去的讯问,家霆也只能颠来倒去地回答。他心里好像油煎,真咽不下这口气。拘禁一星期,家霆感到时问像一张砂纸,慢慢地想把自己浑身的棱角都打磨光了。
天气闷热,常常说晴不晴,说阴不阴。从小房的窗口看到灰蒙蒙的天上,有时能隐约见到的头无端地发白,像个月亮,真是白昼也有暗夜的感觉了。
一星期后的一个晚上,鲁冬寒突然进了小房,坐在竹榻上,说:“童家霆,现在先放你回家。但有两不准:第一,不准对外边人讲这里的一切情况;第二,学校里已经将你开除!(家霆一惊,心头像被猛地戳了一刀。好呀!竟将我开除了!窦平他们呢?啊,他们一定糟了!)你以后不准再与同学联系来往,不准再插手学校的事。说实话,我们还是看令尊的面子才对你宽容的。没有刑讯,没有拍你一巴掌。但你的嫌疑并未完全消除,我们也许随时还会再找你回来问问什么的。”
家霆蜡黄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也没有做声,只能在肚子里咬牙切齿。心想:能放出去就好!心里急切地想了解这一周来,外边发生了些什么?学校里情况怎样?同学们怎样?还有人被捕被开除吗?只有赶快回家,看看爸爸,从他那里一定可以知道些情况的。他离开稽查所,出门回头看了一眼挂在门口的那块白底黑字的木牌上的字样:“重庆卫戍区总司令部稽查处江津稽查所”,忽然感到那一个个扁方的字形都像一张张鬼脸,非常狰狞可怕。
马路黝黑,路灯灯泡坏了,只剩下电线杆伶仃伫立。胸膛里郁积着委屈、怨恨,墨染的沉沉夜色使他心里充满忧郁。他脚步匆匆,一口气走到了南安街。
当他跨进九号大门时,在往炉子里用火钳夹煤球的钱嫂看到了他,惊喜地高叫:“啊呀,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大少爷,你回来了!”马上关切地问:“听说你给稽查所抓去了,是真的吗?现在放你回来了?”她那善良的脸上充满关切,使家霆感到温暖,“怪不得今天一早,邓六爷园里大树上的喜鹊老是-喳喳-叫,我就知道有喜事!阿弥陀佛!”
家霆点头回答她的好心,问:“我爸爸好吗?他在里面吗?”
“好好好!”钱嫂点头微笑着回答,有一种欣慰,“秘书长在里边,可把他急坏了!你快进去吧!我来给你弄东西吃。”
家霆回答:“我吃过了,不吃了。我进去了。”同钱嫂打个招呼,就心跳着走回家去。
书房电灯下,见到童霜威时,家霆发现爸爸气色不好,显得憔悴,眼泡有点浮肿,家霆说:“爸爸,我回来了!”他自己也不理解为什么此刻心里反倒不那么激动了。原来,他想见到了爸爸自己可能是会流泪的。现在,坚强得一点也没有想流泪的感觉了。
童霜威却是十分激动的。走了上来,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见儿子这么冷静,他仍然抑止不住地说:“啊呀,孩子!你真把我急坏了!现在,整个形势是暗中在反共,共产党的代表在重庆谈判,一个问题也未谈成,周恩来等都离开重庆回延安了。所有的事扣上红帽子就倒霉。怎么样?吃苦没有?他们怎么待你的?”
父子俩在椅子上坐下来,钱嫂提了瓶开水来,要给家霆泡茶。家霆谢了她,让她把水瓶留下,给爸爸茶杯里斟了水,自己倒了杯白开水坐下,把七天的经历全部讲了。最后,问:“爸爸,你知道学校里的情况不?”
童霜威点点头叹气说:“你是放出来了!我费了好大的劲,能找的人都找了。可是你两个同学:窦平和靳小翰都出了事。窦平还是中毒极重的,说他放了毒故意又假装服了毒的。你那个好朋友施永桂来找我主持正义,可是特务是不管青红皂白的,说两人都是要犯,听说用了重刑,都有了口供,早送到重庆稽查处大牢里去了。”
家霆听到这里,忍耐不住了,说:“真是誓无天理了!”他气恼得想哭,说:“我完全明白了!他们放了毒,接着就栽赃镇压!你看,抓的就是窦平和我还有靳小翰,因为最仇恨的就是我们三个!窦平和我最先反抗他们,靳小翰写了大标语,又撒贴过传单,邵化和蓝教官一定非常恨他。真恶毒啊!他们一定是被重刑屈打成招写出口供来的。”
童霜威叹息说:“唉,木已成舟了。你们学校复课了!邵化、鲁冬寒由李思钧陪着来过一回,算是给我一个面子,说中毒的事上边很重视,不能不秉公处理,有嫌疑的学生总得调查清楚,不然不好交代。又说校有校规,为了整肃校纪,不能不开除你,希望我能谅解。反正是要我默认就是了!”
家霆体内升腾起一股炽热得能熔化一切的愤怒烈焰,他高昂着头,仍掩饰不住内心深处那种沉重的孤独和锥刺的痛楚。突然流下泪来,而且潸潸满面了,说:“我恨这些坏蛋!我要永远恨下去!”但又冷静下来了,问:“爸爸,施永桂不知怎么了?”
在童霜威那憔悴和带着不快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说:“我知道你同施永桂好。你被捕后,他来过两次,一次是为窦平、靳小翰被捕的事求我援救;后一次来时留了张纸条给你,说第二天要去重庆,但第二天去重庆的那只船,在小南海触礁沉没了!”
“啊!”家霆好像当头被猛击了一棍。
“是啊!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会有这么巧的事!”童霜威说,“我特地把报纸留着给你看的呢,川江水险,小南海那地方常有船出事。但怎么偏偏施永桂坐了这条船?唉!”童霜威去书架一L将一张放在那里的《中央日报》拿来递给家霆。
家霆含着泪将报纸打开,上边一条花边新闻,重霜威用毛笔打了个黑框框,新闻写的是:
【本报最后消息】昨日由江津驶渝之-民渝-轮,于上午十一时驶抵小南海险区时,因轮机陈旧,过滩时用力过骤,不胜水力,损坏后于江心触礁,不幸翻覆沉没,船上乘客近三百人,在激流中大半丧生。水性娴熟者有十数人免遭没顶外,迄至今日凌晨本报截稿时止,已捞起尸首八十余具。
像一声惊雷,炸得他头昏眼花,家霆呜咽起来,说:“爸爸,施永桂留的纸条呢?”
“啊,你看,人老了,心情不好,就这样丢三忘四的。我刚才说要拿给你的,一转眼又忘了。”童霜威去房里写字桌抽屉里,找出一张折着的纸条递给家霆,说:“这我看了,好像他是和你的一个老师一起走的。”
家霆没有就回答,急忙接过纸条一看,确是-老大哥-的字,写的是:
家霆:相信你是会出来的!校中情况你出来后当会了解。由于有要事,我随星师明晨即乘民渝轮赴渝。未能握别,十分遗憾,后会有期!
永桂留条
啊!家霆又目瞪口呆了。沉没的船上不但有施永桂,还有章星老师呢!可是他们都没有好水性,在川江湍急凶险的激流中是难以逃生的。这么说,难道就真的永别了?
“那个-星师-是谁?”童霜威问。
家霆忍着悲痛回答:“一个非常好的老师,教国文的!”他头脑里翻来覆去地想:从永桂的信上看,他一定是随章星老师匆匆转移了。很可能是窦平、小翰都被捕了,怕被牵连;也可能是察觉到邵化和鲁冬寒之流要下毒手。从永桂的留条上看,他说-后会有期”,就是说明他们走了,并非三两天就会回来的。那么,他们足属于转移则绝无问题了。再说,那封从白胡子犯人手里得来的信,章星老师也一定是立即要转上去的吧?她去为了这,也是可能的。章星老师和-老大哥-竞这么不幸!小南海的礁石,你为什么这样残忍?川江的湍流,你为什么这样无情?想起章星老师和-老大哥-死于非命,身上带着秘密,家霆泪水再次湿了脸颊。
唉,唉!丢下了我,我怎么办?
那天,章星老师谈话时的情景犹在眼前,但,现在烟尘消殒,泥泞荆棘,我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了!你们离开了我,学校开除了我,我怎么办?他爆发似的大哭起来。
童霜威似乎能了解儿子的悲戚,其实也不了解儿子为什么这样痛心疾首。他对儿子内心深处埋藏的秘密知道得太少了,喟叹地安慰着说:“乱世人命不值钱,这川江上翻船死人的事常常发生。家霆,事已如此,不要难过了。古人诗云:-尝恨知音千古稀,那堪大子九泉归-①,但人生赋命有厚薄,天地无穷,人生难卜,强求不得的。”
①唐钱起《哭曹钧》诗。
家霆沉默着,没有回答。爸爸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他的痛苦只有靠他自己克服,别人无法帮助。逝去的事,像一个残破飘零的梦。
“呜!——”汽笛呜叫,电厂在九点半钟的时候要停电,这是在警告用户快点蜡烛或者油灯。
这一夜,父子一同睡在童霜威卧室的大床上,二人抵足共眠,谈到夜深。当童霜威打起鼾声来时,
家霆仍醒着。睡在床上,从窗口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夜间的星空,他真想在星空中寻找未来的梦。他的眼一直睁到天明。他心里有个想法:我要到小南海附近去找-老大哥-和章星老师的尸体,我也要设法找徐望北同他联系,我更要到重庆去探监,看望靳小翰和窦平,给他们送些吃食和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