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下起霏霏细雨来了。远处梯田问,有扑朔迷离的薄雾。雾在流泻,弥漫、回荡在橘柑林和山峦之问,它遮住了人们的视线,挡住了山,隐没了路,遮住了浩瀚的几江,使人们的眼前泛现出一片茫茫的白色。
下午,有两节空堂。有人兴高采烈地在谈报上登载的关于空军英雄周至开的报道。空军第四大队中队长周至开单机起飞,驱退入侵梁山机场的日机,击落敌轰炸机三架,击伤多架,创造空战光荣纪录,叫人听了兴奋。”博士-说周至开是他哥哥的好朋友,说到周至开的事,他特别兴奋。
这两节空堂,多数同学用来自习,也有人在写壁报稿。班上的壁报名字仍旧叫《盍旦》,是赵腾老师在时取的名字。他说过:“盍旦,一种鸟名。盍旦鸟在天将亮之前夜鸣。它叫了以后,东方就露出鱼肚白,天就亮了。它是追求光明的象征。”赵老师走了,大家认为这名字好,仍保留这个壁报的名字,也是为了纪念赵腾老师。自从知道赵腾老师被捕,并且常常夜间在运煤队中经过山下青石板小路后,家霆脑际老是出现赵老师的面容,仿佛看到他那蓬松着黑发的大脑袋,那热情的眉眼表情和嘴角的浅笑,又似乎老是听到耳边在重复着他有一次说过的话:“童家霆,一个人不能坐等别人把社会环境改造好了,才开始选择自己的目标。你如果忧国忧民,发现国家存在着什么严重问题,你就应当自己首先起来为之奋斗,把-老大哥-摇头:“危险确有,不能不这么办哪!她必须露脸,赵老师才信得过呀!”
“为什么?”
“老大哥-没回答,说:“万一遇到人,还是那句借口:我们是帮章星老师挖-泽漆麻-的!”
家霆心里纳闷:赵腾老师交出的是什么东西呢?为什么他见到章星老师就可以信得过呢?
见家霆点头,“老大哥-说:“为了牵制押运的丘八,也为了多磨蹭些时间,今夜,我佯装酒醉,好挡住运煤队的道。听到运煤队那铃声一响,就起来到十字路口等候。”
家霆突然想到地说:“那我们三个够吗?”
竹林里一片沉寂,抬头张望,透过被树叶割碎的天空,看到有铅样的彤云遮闭了上空,天有雨意。”老大哥-说:“到十字路口去拿东西是够了,要对付-狗-还不够。我也准备好了,对付-狗-是要借窦平、靳小翰和邹友仁的力量一用的。”
“跟他们说了吗?”
“还没有。你记得上次-马猴-不小心透露出的那个情况吗?邢斌、林震魁是躲在宿舍东边大樟树下居高临下监视我们的。今夜,要让窦平、小翰和友仁埋伏在那儿再打一次-狗-!最近这两条-狗-好像收敛了,实际-狗-心未死,说不定夜里还会监视我们的。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
家霆说:“-马猴-这坏蛋,却供给了我们情报,你这步棋精彩。但是,我们的事告诉窦平他们三个吗?”
“老大哥-脸上很诚恳地说:“他们可以信任。但目前没有必要让大家都知道。等到需要知道时,会让他们知道的。目前,只能说帮章老师挖-泽漆麻。他们只要能对付-狗-,将-狗-吓跑,就完成任务可以去睡觉了。”
有脚步声传来,“老大哥-警惕地回头张望,是些散步的同学走它当作自己的事业目标。不要自卑个人力量的渺小,只要懂得团结更多的有识之士,一起战斗,生命就会充实而有意义。”可是,谁能料想啊!赵腾老师竟被秘密逮捕作为囚犯在忍受惨无人道的折磨了!……家霆思索着,神思恍惚,只好强制自己定下心来写壁报稿。他同-老大哥-等商定:有意识地和同学们个别接触,谈论伙食必须改善,发动大家写稿。家霆自己就执笔写一篇貌似心平气和实际内容尖锐的稿件,题为《对伙食的感想和建议》。”感想-谈的是伙食每况愈下的现状,“建议-是提出必须成立伙委会,由学生自己推选信得过的同学办伙食,要邵化表态并照办。家霆随意起了个-为众-的笔名署在稿件上。大家谈起伙食问题,谁都没有忌讳,谁都很气愤也很敢说。有趣的是连林震魁也在教室里跷着二郎腿,慷慨激昂地说伙食如何如何不好,大骂陈胡子贪赃枉法,害得大家肚里一点油水也没有,肚子里整天唱-空城计”。他骂得口水飞溅,也许是出于真心,因为这同他的切身利益有关。再说,都是邵化的走卒,也不能就不狗咬狗呀!可是,家霆心里防他一手,怕他是-假话,引大家上钩。又想:既然你林震魁也骂骂咧咧,总比闷声不吭好,就故意说:“林震魁,你也写一篇嘛,把你刚才说的写上!”林震魁却不干了,连连摇头,尴尬地笑着说:“我写不来,也写不好。你们写了,就代表我了!”家霆故意说:“行,我把你的意见全写上,带你署名。”见家霆这样说,他一脸为难,连声说:“不不不!”找个机会就溜走了。见他那副狼狈样,大家都哈哈大笑。
家霆正埋头写抄稿件,忽然,去小便的-博士-风风火火回来了,叫嚷着说:“学校出布告了!高二有两个同学给记了大过!”邵化来后,亲自用-违犯校规-等理由,已经无理处分过好几个学生了。现在又发生了这样的事,大家七嘴八舌地问:“为什么?”怎么一回事?”有的人已经出门奔下坡岗去办公室前构布告栏看布告去了。教室里的空气紧张,秩序也乱了。
博士-靳小翰说:“昨晚熄灯号后,-蓝舅子-到高二的九号寝室偷听学生谈话,谁知有个大水盆放在寝室门口-蓝舅子-在黑暗中偷偷摸摸跨进寝室,-哐-一脚踩翻了水盆,-哗啦-泼得脚上、腿上湿淋淋的。”
大家听了,哄笑起来。”博士-继续说:“-蓝舅子-发火了,昨夜在九号寝室里追查时,动手打了一个同学的耳光。今晨又到高二查这事,说是胆敢侮辱教官云云。结果查明了是谁放的,放水盆的两个人都记了大过。现在布告贴出来了。”
大家气愤地议论纷纷。这个说:“到底谁不对啊?是偷听的不对还是学生不对?”那个说:“放盆水有什么错啊?不是你-蓝舅子-自己偷偷摸摸踩进水盆里去的吗?怨谁?”又有人说:“-蓝舅子-凭什么打人耳光?”
“博士-说:“高二同学中激起了公愤-蓝舅子-专门体罚学生!前天上军训课时,在沙滩上罚两个高一的学生双手平举步枪弯蹲着腿晒太阳!高一学生也恨死他了。布告栏那里嚷成一片声了,说要去找学校当局讲理。”
犬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又扯开了。有的说:“对,是该找学校讲理!”有的说:“太欺侮人了,法西斯!”有的说:“这-蓝舅子-军校毕业后,不上前线,依靠裙带风到学校里来耍威风。要由着他这样横行霸道,今后日子怎么过?”有的说:“把他赶走,让他滚蛋!”
家霆心里气愤,看着教室窗门外阴云密布的天空和纷纷扬扬的牛毛细雨,胸里感到湿热郁结。见-老大哥-坐在一边沉默着思索,心里就提醒自己了:今夜有重要任务呢!可不能节外生枝出岔子影响了夜里的大事啊!最好能平平静静暂时不出事,等今夜把同赵腾老师见面的事办妥了再说。这么一想,就不吱声了。
可是,“博士-不了解这一点,见-老大哥-和家霆不说话,高声嚷道:“你们俩怎么闷声大发财?不气愤吗?”
家霆沉住气说:“当然气愤,可是光气愤有什么用呢?要从长计议嘛!看看应当怎么办。想得周全些,不要一哄而起,又一哄而三二的窦平他们刚好拿了壁报去张贴,壁报上对陈胡子开了炮,要他公布账目,指摘他做了手脚,提出要学生自己管理伙食。这下布告栏那里闹翻了天!”
“博士-催促:“说得快点行不行?”
“南来雁-说:“-马猴-躲着不出面,教务主任许平连影儿也不见!”这矮小的老头儿——教务主任许平是邓宣德赏识的人,一个有点学问但不爱多管闲事的老老好。邓走后,他很少讲话、露面。实际并不起教务主任作用,只不过排排课表,自己兼一点化学课。平时来了就躲在办公室里,上完课就回家。他负担重,小孩多,在附近农民家租房住,有空常在家整理菜地。他是时刻准备着被邵化免职的。
“南来雁-继续说:“结果,-陈胡子-和-蓝舅子-出来了,陈胡子-哗啦-将壁报撕了。大家围上去,窦平同陈胡子闹起来了,叫我来搬救兵!”
“博士-顿脚:“嗨,搬救兵你还不快讲!”果然,听到下边办公室那儿人声鼎沸。”博士-把手中画笔一扔,说:“走哇!这还了得!快支持高三二班去!”他一号召,同学们七七八八都跟着他出教室,一条龙地向下边办公室方向跑去。
家霆急忙看看-老大哥”,用眼睛问:怎么办?
“老大哥-皱了皱眉,忽然跑到门口大声招手:“靳小翰,你们大家停一停!”大家脚下煞车,靳小翰转身跑过来几步,问:“怎么?”-老大哥-像下命令:“你留下!还有——”他指指另两个在写稿的同学:“你和他,也留下来!”又指指家霆,“你也留下来,别人都可以去!你们快把壁报赶好,马上贴出去,用这来抗议陈胡子撕壁报不比什么都好吗?我们的《盍旦》只功亏一篑了!”
没有他后几句话是留不下-博士-的。他一说,“博士-认为在理,马上说:“对,我立刻划拉划拉,保证三分钟内完工!”家霆也说:“我只剩一个尾巴了。”家霆有心草草收兵,好下去支援窦平他们。
散。那样,可对付不了-吊死鬼-!”
“老大哥-真有主见,这时接着说:-秀才-的话对!大家不要急着就闹。现在,不是要出壁报吗?壁报是学校让办的,就用壁报来达到的的。除了改善伙食,用壁报把蓝教官的跋扈揭露出来,反对他的法西斯作风,反对学校不分青红皂白随意处分学生。……”正谈到这里,看见林震魁突然又走进教室来了。施永桂闭上了嘴。”博士-故意上去,说:“林震魁,看到下边的布告没有?”
林震魁看看大家的脸色和眼神,感到孤立。挨揍后,同学中传开了他和邢斌每月拿津贴,更没有人多沾他俩了。有的见了他俩远远就咳着嗽:“咳咳,‘狗-来了!……当心,有‘狗-!”现在,他心里明白-博士-是挑弄揶揄,站起身说:“没有没有!我……看是看了,弄不清怎么回事。”转身想溜,不知谁故意嚷嚷:“你不要走,你谈谈!”话音未落,林震魁已狼狈走了。大家哄笑起来,赶走了-狗”,人人心里痛快。
见林震魁走了,“老大哥-马上说:“大家快写!早点将《盍旦》贴出去。”
家霆说:“对,我的稿马上抄好了。”
“博士-说:“我抓紧画壁报题头!”他会写美术字,会画水彩画和漫画,历来壁报上的美术装饰是他一手包办。
班上的同学电都欢声笑语,有的说:“我这就赶写一篇稿评评出布告这件事,题目叫《评牛头不对马嘴的布告》!”有的说:“我写一篇《反对偷听》!”有的说:“我写一篇《谈狗》!”有的说:“我出个题目:《热烈欢送蓝教官上前线杀敌》,谁写?”大家嘻嘻哈哈一阵笑,埋头复习的人一个也没有了。
忽然,“南来雁-踱方步似的走进教室来了,瓮声瓮气地说:“下边闹起来了!”他头发和衣服都被细雨淋湿了。
“老大哥-忙问:“怎么了?”
“南来雁-说话慢:“高一、高二的同学围了一大堆看布告。高那两个同学,本来写了一大半,也都抓了纸笔坐下。别人都一阵风地向布告栏跑去。家霆等在这儿用飞快的速度赶编壁报。
家霆第一个交卷,说:“-博士-,交给你了!”说着,向施永桂打招呼:“永桂,我下去看看。”
“老大哥-点头,对靳小翰说:“-博士-,你完成后马上带他们张贴,越快越好。我也下去看看!”说着,和家霆一起顺坡向下边的布告栏跑去。路上,他轻声说:“-秀才-,这事乱闹或大闹都不行,要适当克制,站在理上,叫邵化他们被动。要达到我们成立伙委会的目的,浇一浇-陈胡子-和-蓝舅子-的气焰。”家霆点头。
牛毛细雨已经停了。两人急忙跑下去时,只见布告栏前人头攒动。人群中央,“陈胡子-正同窦平面红耳赤地在大吵大闹。穿绿军装佩武装带的蓝教官在指手画脚,帮着-陈胡子-打嘴仗。窦平周围一大伙学生也在帮着窦平点点戳戳。学生的情绪汹汹涌涌,像波涛冲击岩石。”陈胡子-和蓝教官涨紫了脸、口沫横飞,正在想用凶恶的眼神和语句阻挡怒涛。
“……快去上自习!这样胡闹成何体统!”蓝教官摆出教官架子,挥手要学生散开。
“学校的事有校长和我们管!学生不能干涉!”-陈胡子-放声怒吼。
学生嚷嚷成一片,大家都流着汗。窦平虎头虎脑,声音最响:“你们乱处分学生,把伙食办得不如猪狗食,却还要撕壁报!我们忍无可忍了!”有人在嚷:“撤销布告上对高二两个同学的处分!”也有人在嚷:“要求学校对撕壁报的事件进行处理!”不知从哪里有人高叫了一声:“罢课!”顿时,“罢课!”-罢课!”众人的声音像山呼海啸,震得人人的心像要跳出胸膛,血都沸腾了。
“蓝舅子-低估了学生,横眉竖起三角眼,大吼:“谁敢挑动罢课?开除!”
“陈胡子-也想威胁:“早听说你们中问混杂了坏人!谁敢说罢课?”
话,像石头扔进了沸水锅,锅里的沸水溅射出来了。后边的学生拥挤前边的,前边的学生都挤到蓝教官和-陈胡子-身旁来了。推推搡搡,有喊的,有骂的,有想动手打的。蓝教官和-陈胡子-连声吆喝:“你们想干什么?”-不准推!”
窦平被后边的同学拥得一肩撞在蓝教官胸脯上,蓝教官-哎哟-一声,挥起巴掌,恶狠狠-啪-地打了窦平一个耳光。家霆一见,浑身发烧。学生们-啊!”-啊!”哄叫起来。窦平捂着苍白的脸,鼻血流了下来。他瞪大了眼,攥起拳头,向闪身往-陈胡子-背后逃避的蓝教官正要挥手回击,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右臂。家霆看到,是-老大哥-!”老大哥-高声说:“窦平!克制一下!”
学生见蓝教官打了窦平,齐声哄叫:“反对教官打人!”-揍死他!……-打!”蓝教官自知理亏,惊慌失措。窦平鼻血涂得一脸,怒目相向,蓝教官和-陈胡子-像过街老鼠,想从学生堆里钻出去逃跑。可是学生围成的圈子里三层外三层,他俩像被网裹住逃脱不了。放在别人来阻止性如烈火的窦平,是阻止不了的。施永桂的话窦平听。窦平左手拭着鼻血,右手捏拳对蓝教官说:“要讲打,我三拳就能打断你的脊梁骨!……我等着看学校惩不惩凶!不惩凶,我得打还!”
家霆站在施永桂和窦平身旁。依家霆的性子,恨不得和同学们冲上去,一起将蓝教官和-陈胡子-揍个半死。但家霆懂得-老大哥-这时劝阻是相当高明的。窦平一还手,势必将蓝教官打得遍体鳞伤不可收拾,事情闹得太大了,说不定邵化会将宪兵队什么的都找来,学生会受损失的。再说,今夜的重要任务也可能受影响;蓝教官挨打后,就有了互殴的借口。现在,是教官打了学生,将学生打得血流满面,是非很清楚,更易引起公愤,邵化也讲不出理来,可以要求学校惩办打人凶手蓝教官和撕壁报的-陈胡子”。家霆觉得自己完全懂得-老大哥-的意图,也懂得他这个人能不露面是决不显山露水的。所以,家霆举起右臂像呼喊口号似的高嚷:“同学们,要求学校惩办打人凶手!要求学校处理撕壁报的坏蛋!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这一说,同学们冷静下来,不再嚷打了。有的高叫:“开除打人凶手!”有的高呼:“不要打人凶手做教官!”……这边正在吵吵嚷嚷不可开交,将围在中央脸上流汗的蓝教官和-陈胡子-逼得狼狈不堪。那边,“博士-带了两个同班的同学已经编抄好《盍旦》来张贴了。家霆回身一看,“博士-在壁报栏上方先贴上了一条用美术字写的大标语:“严惩打人凶手蓝教官!撤换贪污主任-陈胡子-!”有人高声喝彩。学生们差不多全拥到这儿来了,密密麻麻黑鸦鸦,足足有三百人。一见-博士-等贴的壁报,大家又-嗬——嗬-哄叫起来。蓝教官、-陈胡子-被推推搡搡挤在学生中间,更加胆战心惊。
一些在学校里的教职员和伙房工人,都早已出来观看了。有的看看就走了,有的还远远站着作壁上观,没有上来干涉的。教职员工们都知道蓝教官和-陈胡子-是邵化的亲信,也都知道这两个坏蛋一个飞扬跋扈,一个贪污中饱私囊把伙食办得很糟,见学生这样,都给予同情,心里痛快。邵化平日像兔子三个窝,有时在县党部里,有时到校本部,有时在江津县城他公馆里,有时到这儿来。今天,他不在。能来劝阻拉架的只有训育主任马悦光。马悦光挺乖巧,竞没露面。邢斌和林震魁那两条-狗”,早吓破胆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马悦光的办公室窗户紧闭,实际从窗户里是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况的。家霆猜,“马猴-一定在那里朝外张望。家霆举目逡巡,看到章星老师和教数学的蒋老师等都站在远处冷眼旁观。转瞬问,就不见章星老师了,不知她是回住处去了还是怎么。就在这时,听到有学生嚷嚷:“看,邵化来了!”-吊死鬼来了!”
家霆回身朝同学瞩目处一看,果然,邵化同一个人一起,由蜘蛛穴山下沿着湿润的青石板小道向山上走来了。跟在他身后的人是谁?仔细一看,看清楚了,是徐望北!又是这个穿褐色西装不见笑容的徐望北!
邵化来了,蓝教官和-陈胡子-像盼到了救命观世音菩萨,用力挤着想冲出学生的包围圈。蓝教官嘴里嚷嚷:“放我走!”-陈胡子-也大声狂叫:“校长来了!我要找校长!”窦平把臂一拦:“走?没那么容易!”蓝教官和-陈胡子-一见窦平的气势,都像漏了气的皮球。学生们也都不让他俩走,铁桶似的紧紧围着他俩。同学们见邵化和徐望北来了,胆大的故意把口号叫得震天响:“反对教官打学生!”-反对总务主任撕壁报!”-严惩打人凶手!”-反对胡乱处分学生!”-要求成立学生伙委会改善伙食!”有胆小的,见邵化来到,站在前边的忙把身子往后边缩。极少数三青团员,有想改善伙食的就不吱声,有的却在轻声嘀咕:“乱闹什么呀!”-校长来了就别这么闹了!”
邵化穿一套浅灰派力司中山装,手拿一根-司的克”,在学生们的口号声和鼓噪声中,顺着青石板小道的石阶,带着大高个儿徐望北一步一步地上来了。他剃的平头,皮肤白里透红,脸上长满酒刺,表情阴阳怪气,两眼一大一小,看起人来总给人一种不怀好意的感觉。也真有趣,他一出现,“马猴-也从办公室的门里走出来了。看来,“马猴-机灵,怕邵化责怪他为什么学生闹事他不出场。他出了办公室的门就迎着邵化和徐望北迅步走去,似是向邵化报告什么。
学生仍在-哦——哦-起哄,有的仍在叫口号。家霆见-老大哥-用手一碰窦平,说:“找邵化去f,-又悄声对身后站着的-博士-和-南来雁-说:“让大家看住那两个坏蛋!”
窦平出着热汗,脸上涂着未擦净的鼻血,被簇拥着向邵化、徐望北和-马猴-所在的方向走去。
“马猴-一定已经把事情扼要向邵化报告了。邵化见一大伙学生拥着满面鼻血的窦平上来,皱着眉,脸上更加阴阳怪气了。他装出关切地摆着手说:“你,快去洗洗脸躺一躺吧!满脸是血,很不雅观。事情由学校调查后处理。一切我会管的!”
窦平不依,说:“蓝教官打人,我的血在面上摆着,还要调查什么?我要求惩办打人凶手!”
一群簇拥着窦平的学生马上哄叫起来:“立刻处理!”-惩办打人凶手!”
邵化用-司的克-指指蓝教官和-陈胡子-被包围的地方,高声说:“把人放了!”他装作心平气和,“有问题可以商量。非常时期,用公费让你们上学,闹事可不行!学校是求学的地方,不容许闹事。我要提醒大家,这个学校很复杂,你们年轻幼稚,别受坏人利用。今天的事要相信我邵化来处理!”他咳了一声,又说:“先把教官和陈主任放了,你们有要求可以提嘛!这个学生,你叫什么名字?”他指指窦平。
窦平昂头说:“窦平!”
邵化点头:“好,是东北人吗?Ⅱ母,鼻子淌血我看见了,快去歇歇。你们的壁报不也出了吗?我们得看一看,研究研究!要给我们些时间来解决问题嘛!大家看,我这样说在不在理?”
“马猴-见邵化来了,又活跃了,在边上插嘴帮腔说:“邵校长是教育家,言出必行,大家散了吧!把蓝教官和陈主任放了,大家都回教室去,不要影响读书。”
大个儿徐望北居然也在一边说:“大家散了吧!听邵校长的话!”
窦平挺身上前一步,说:“我们可以散,但学校明天一定要答复!”
邵化脸上阴沉得像头顶上灰暗的天空,居然爽气地冷冰冰说了两个字:“可以!”
学生纷纷散了。蓝教官、-陈胡子-满脸仇恨灰溜溜地从学生包围圈中走出来。家霆和大家一同向回教室的路上走去。西边天际凝聚着浓密的灰云,天有大雨的迹象。辽阔的山野间,覆满橘柑林的山峦,变得朦胧不清,犹如一片将要呼啸的浪涛。家霆心里不禁想:为什么邵化这么爽快呢?有什么阴谋诡计吗?
往常,这些家乡沦陷的游子,心头酝积得最多的是乡愁。夜晚在宿舍里,临睡前,常常唱《思乡曲》:“月儿高挂在天上,光明照耀四方,在这个静静的黑夜里,忆起了我的故乡……”只要思乡了,大家对前方老打败仗,后方乌烟瘴气牢骚就更多了。今天下午,出了-陈胡子-撕壁报和蓝教官打人的事后,熊氏宗祠改成的寝室里气氛紧张,大家忘了思乡,下午发生的事成了谈论中心。”南来雁-也不拉胡琴唱-我好比南来雁-了。蓝教官当然不见影子,邢斌、林震魁也不知去向。可能,两条-狗-正在邵化的办公室里参加议事,也可能他们不敢早早回来睡。他们虽不在,在家霆感觉上,老觉得黑暗中似乎有一双双鬼眼在闪烁窥察。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天,擦黑时分下起了-沙沙沙-的小雨,雨声清脆地打在大黄桷树叶上,打在屋顶上。
点灯的桐油少,大家都没掌灯。天闷热潮湿,每间寝室里,蚊子嗡嗡叫,学生都摸黑坐着摆龙门阵。除了极少数还想置身事外的人,大家都在揣测明天邵化怎么答复,怎么处理。谁也不认为邵化会处分他的舅子,谁也不认为邵化会撤换他的心腹总务主任。事情如何发展呢?
施永桂和家霆心事重重。
家霆的心事复杂。最担心的是-马猴”。这坏蛋,看到他那种令人云山雾罩的表演,总觉得此人不简单。想到他上次夜里跟踪的事,家霆更不安了。他会不会下毒手?家霆晚饭后同施永桂谈过。”老大哥-说:“我也担心这,同章老师研究过。她说-要防备!接受赵腾的教训,我们会尽早得到消息尽早采取预防手段的。”-家霆有点不解,说:“他真要下毒手,我们怎么能早早知道呢?”施永桂似乎也回答不了,家霆也只好又纳个闷葫芦。
比下午发生的事更使家霆挂心的,是今夜要见赵腾老师了。今夜要从赵腾老师那里取到那件重要物件了!心情紧张,只要一想到夜里听到-滴铃……-滴铃-的铃铛声,只要一想到夜里要采取的行动,家霆的心就像打鼓似的咚咚蹦跳。望着木栅的玻璃窗,窗外漆黑的夜色中雨丝正在飘拂,玻璃窗上淋漓地交错着雨水凝成的泪痕。家霆用一种等待的心情盼着同学们早点安睡,盼着能在夜深人静时远处响起每夜都能听到的运煤队的铃铛声、铁链声和蹄声。
淅淅沥沥的雨啊,带着一点初夏夜晚的潮热,在无边无际降落。飘飘洒洒,近乎无声。雨大时,像有千万条针线,密密地把漆黑的天地都严实地缝合在一起。在这种时候,几江江水的汹涌流淌声是听不到的,全被雨声盖没了。家霆和-老大哥-、-博士-、-南来雁-都躺在床上。”博士-还在火冒三丈地谈着下午发生的不平事,一而再,再而三。他咬牙切齿地说:“浑蛋的-蓝舅子-,最好将他赶跑!他是邵化的一条大腿,砍不掉也得一棍打瘸他!”
“南来雁-咯咯笑了,竹床-嘎吱嘎吱-响。他瓮声瓮气慢吞吞地说:“对!砍不断也要叫他拄拐杖。”
“博士-从床上支起身子,插科打诨地说;-邵化决不会拿出-辕门斩子-的气度来对待-蓝舅子-的,明天答复如不满意,干脆趁大家都在火头上,发起赶走教官!到处贴上大标语!我想好了一句上联,-秀才-你来对个下联贴在他门口好不好?”
家霆问:“上联是什么?”
“既是军人为何贪生怕死躲在后方享清福?”……秀才-,你就对个下联吧!”邹友仁说。
“好,我来试一试!”家霆想了一下说,“我对:若非孬种理应鼓足勇气跑上前线杀敌人!”
邹友仁说:“精彩!”-博士-和-老大哥-也被逗笑了。
“博士-说:“还有横批更精彩呢!横批是-马革裹尸-!”大家又笑。
外边,雨仍在飘飘洒洒,雨声时紧时松。有蚯蚓在墙角砖缝下呻吟。可以想象得出,此刻山屹梁上的树木、梯田、橘柑林和小路,都被细密的雨幕和夜色遮蔽成混沌一片了。几江的灰黄色的湍急而有漩涡的江水,漂浮着泡沫、树叶、柴草,转着弯在奔腾地流。”老大哥-惦记地说:“窦平怎么还不来?”
“博士-霍然从床上坐起,说:“我找他去!”
话声未落,只听见门-吱呀-一响,窦平高大健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寝室里没有点灯,窦平一进来,“吱嘎-朝-老大哥-床上一坐,就哈哈笑起来了。”博士-和-南来雁-也都下床挤到施永桂和家霆竹床上坐。”博士-性急,埋怨地说:“还笑呢!你再不来,我要去找你了!”
窦平又咯咯笑了:“你们猜,敝人在干什么?”-老大哥-说:“别打哑谜了,快说吧!”
窦平说:“天老在哭,依我估计,两条-狗-不会淋着雨往外跑。下午出了事他们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今夜咱根本不必在大樟木树下等他们。……”
家霆打断他的话说:“别大意失荆州了!万一-狗-去了呢?”窦平说:“去不了啦!刚才,我见他俩悄悄摸进宿舍来了,鬼魂似的踮着脚怕人看见,悄悄踅进自己那间小房,轻轻掩上了门,灯也不敢点。我想,干脆让他们出不来,省得咱淋雨空等,就轻轻上前,把他们门上的锁锁上了。这下,别说现在他俩出不来,明天早上也出不来,除非将门踢破。不过,门很牢,踢破也不容易。”
“博士-咧嘴笑:“这一手漂亮!”家霆和施永桂、邹友仁也都笑了。
施永桂点头说:“窦平把-狗-锁住,干得好。那你们安心睡吧!”
窦平说:“下午的气还憋在肚里,睡不着,我就盼着黑夜快过去。天亮后,明天看邵化怎么办?他要是不处分-蓝舅子-,我决不甘休!非出这口气不可!”
施永桂忽然说:“只是为了出自己的一口气,就什么条件什么后果也不考虑了吗?得有一个目的,不能蛮干,也不能乱干。”
“老大哥-话说得高明,大家都在思索。”老大哥-又说:“快睡吧!不早了,别的寝室也静下来了。明天的事看情况找对策。估计不会很顺利,必然有艰苦的交涉在前面啊!”
四下里,只有雨声散落在各处,发出各种各样轻的、重的、脆的音响来。窦平站起身说:“好,我去睡了。”他轻轻踮脚走了。
空气湿得能捏出水来。”博士-和-南来雁-也回到自己床上去了。家霆和施永桂默默无声地躺着,听着雨声滴答,等待时间到来。时间这东西最怪,你盼它快过去,它偏慢得要命;你希望它慢点走,它却消逝得飞快。一会儿,“博士-又-咯吱咯吱-咬牙了,“南来雁-又打起他波浪式的鼾声来了。周围非常静,家霆不知-老大哥-在想什么,躺在竹床上,脑际不断浮现出过去同赵腾老师相处时的片段回忆。仿佛看到他穿一件旧蓝布长衫,戴黑边眼镜,用手掠一掠大脑袋上的浓密黑发,脸上带着笑容说:“童家霆,那本书看完没有?觉得怎样?”又仿佛听到他有一次在朗诵诗句:“曙光从黑暗中诞生,春天从冰雪中走来……”家霆心酸了,明白像他这样被秘密逮捕了的人,命运难以预卜。脑海里又突然浮出幻影,似乎看到赵老师蓬首垢面,眼镜也没有了,肤色苍白,涂满煤黑,满脸胡髭,穿着破烂的衣服,脚上拴着铁链,系着铃铛,挑着沉重的煤炭担子,正在骡马和囚犯组成的运煤队中艰难地走在青石板小道上,迎着扑面的风雨,满身水淋淋……想着想着,眼眶湿润了。
见-老大哥-躺在床上不声不响,家霆担忧地悄声问:“天气恶劣,现在还听不见声音,会不会今夜运煤队不来了?”
“老大哥-似乎也愁闷,轻轻说:“等着吧!”
就在这时候,从天而降似的,在雨声中,遥远处传来了渺不可闻的铃铛声。家霆兴奋地轻轻一个鲤鱼打挺,下床趿鞋,见-老大哥-也坐起来了。
“老大哥-压低嗓子兴奋地附耳说:“来了!”他将早就准备下的两顶蓑笠从床下拿出来,递给家霆一顶,自己戴上了一顶。两人悄悄出了寝室掩上了门,心上打着小鼓,摸黑绕着回廊小道走出了熊氏宗祠宿舍。
外边,漫天是淅淅沥沥的雨水,雨一点没有停歇的意思。有小风裹着细雨往身上、脸上扑来。戴着蓑笠撩起裤腿,在黑水洋般的夜色中,衣裤很快就湿了。雨和夜色,简直像一面天罗地网裹着两个人。家霆用巴掌抹着满脸的雨水,跟着施永桂迈开大步挟风裹雨地向山下青石板小道方向走,不禁想:好大的风雨,章星老师一个女人,独自出来,多艰难啊!听到了铃铛声,她现在该也和我们一样正向同一方向在走吧?
远处,暗夜中荒凉的几江上,一定有一只渡船靠在江边。船上点着半明不灭的一盏小灯,星星似的在浓黑的天地间一闪一闪,这算是目光所及范围中惟一的一点萤光般的光明了。周围的山峦全部融没在黑暗和细雨之中,使人想起杜甫写雨的诗:“……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家霆跟着-老大哥-高一脚低一脚深深浅浅地走着,运煤队的铃铛声越来越清晰。在这夜雨的时分,铃声特别凄怆,铁链声和蹄声也逐渐听清了。自从知道赵腾老师在这运煤队里以后,铃声听来有了一种和从前更加不同的感觉了。原先,夜间听到铃声,心里也有难以形容的凄侧,却不像现在这么沉重。现在的夜雨闻铃,使人心碎肠断,不知什么时候,泪水早已和雨水混和在面颊上了。血沸腾着,家霆心里像有火在燃烧。今晚,漆黑的雨夜,能看见赵腾老师,能看清他的面孔并且让他也能看见我吗?……雨声和-滴铃-的铃声中,铁链的-哐啷-声和-托托-的蹄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重。看到赵腾老师的时刻快到了!运煤队正由西向东走来。心像要从嗓门里跳出来,感情也更激奋更难以控制了。
不知何时起的雾,纱一样的在空间缭绕。家霆的两条眉毛上挂满了水珠,潮湿的蓑笠上也在滴水。突然,树后出现了一个披风雨衣的人的身影。
“老大哥-和家霆迎上前去。黑暗中,接近了,见章老师穿着湿透了的风雨衣,风雨衣裹着她纤弱的身材,使她变得比平时多了一些英武之气。天虽黑,在迎面时,发现她苍白的脸上,两只很美的眼睛黑得发亮。一见面,她第一句话是:“啊,你们浑身都湿透了!”她的声音带着感情,有不安,也有安慰。她从手里递过来一束-泽漆麻”,分了些给家霆,又分了些给施永桂,说:“我提前来了一会儿,-泽漆麻-已经采到了!”她想得真是周到。
斜风细雨,三个人一起走,要赶在运煤队来到前在十字路口同运煤队碰面。脚步匆匆,脸上水花晶莹。初夏的夜雨,也是冰凉沁人的。一股清爽的夹杂青草树叶味的雨腥气扑鼻而来。道旁梯田的水沟里,响着汇集的雨水经过缺口冲入田间去的沙啦声,间或有些蛙鸣声-咯咯-传来。运煤队里传来的铃声、铁链声和蹄声,像一曲哀伤而沉重的交响乐,越来越响地奏起在耳边。终于,三个人到达青石板小道的十字路口了。
他们没有停步,由施永桂带着头向西插去,迎着运煤队来的方向在青石板小道上向前走去。有心在狭窄小路上同运煤队迎面相遇,使小道堵塞,耽误些时间,然后好通过同押运士兵的谈话,让赵腾老师看到是谁,好拿到他要交出来的重要物件。
果然,施永桂当先,章星老师随后,家霆在最后,三人同运煤队迎面在狭窄的青石板小道上相遇了。听到施永桂打起四川腔,装得像个醉汉似的说:“你们……啷格……不先吆喝一声嘛!”
一个丘八上来,凶狠地开口就骂:“格老子,耳朵聋听不见铃声吗?”
家霆用四川话回嘴:“骂人做啥子啊!不要急嘛!这路两边不好下脚,我们退回去让你们就是。”
施永桂故意打着酒嗝,说:“章星,童家霆,你们退就退!老子不退,路是大家走的嘛!”
章星老师说:“施永桂!童家霆!让让让!”
家霆在细雨飘拂的夜色中,睁大两眼想寻找赵腾老师,只见青石板小道上黑压压一长串,有骡马,有押运的丘八,有囚犯棚5儿辨得谁是赵老师呢?家霆高声说:“章星!你退回去,退到十字路口等着我们!我和施永桂靠边挤着让一让就是!”
背枪的凶恶的丘八不愿意了,厉声说:“不行,这么窄的路啷格能挤啊?把骡马挤到两边摔下去,你们负不了这个责!快退回去!”
施永桂仍打着酒嗝说:“格老子,老子喝了酒头里晕糊糊,退不回去了。我站到下边烂泥地里让你们!”说着,他真的往下边田地里一站,烂泥陷到了他的脚脖子。他这样做,是想挨近运煤队好先同赵腾老师联络呀!
家霆和章星老师连忙往后退。退到十字路口,等着运煤队在面前过去。家霆想:“老大哥-是第一关,我们就算第二关。在十字路口一个一个地顺序看,一定会看到赵腾老师的。运煤队里几个押解的丘八,骂骂咧咧,“快走!”-快!”手执鞭子打得-啪啪-响,驱赶着骡马和犯人又开始走动了。在鞭子的驱赶下,运煤队走得很快。家霆紧盯着从面前过去的犯人看:第一个,不是赵腾老师;第二个,又不是;第三个,仍不是!他心里紧张极了。在雨中咽着唾沫,急切地观察、等待。
一个中等个儿的犯人走过家霆的面前,朝章星老师和家霆看看。忽然,他在滑溜溜的小道上-乒-地滑了一交。挑的一担煤从他肩上-哗嚓-滑下来撒了一地。他正摔在家霆和章星老师之间,摔得很重。家霆以为是赵腾老师,“哎-了一声忙去扶他。细细一看,是个不认识的有白胡子的陌生人。他这儿刚一摔交,押运的丘八就过来了:“鬼儿子!”骂声刚落,皮鞭像雨点似的-啪!”-啪!”打在犯人的背上。章星和家霆怀着同情心,扶着犯人起来。忽然,家霆感到黑暗中犯人往他手里塞了一只橘柑。啊!怎么一回事呢?一个想法立刻像火花一闪亮在心上:会不会就是今夜我们要来取的那个重要物件呢?可这只橘柑有什么用呢?天黑,又洒着雨,看不清,也没有时间看清。家霆灵机一动,迅即将湿淋淋的橘柑朝裤袋里一塞。那个白胡子犯人早巳爬起来,在丘八的皮鞭下,不断用双手将洒了的煤块捧入箩筐,挑起担子,脚上响着铃铛和铁链声,拔步在雨中走了。
心中怀着一种异样的感情,看着那人走远了,在黑暗的雨线中消失了背影。家霆浑身湿透,和章星老师站在十字路口。家霆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沮丧地说:“奇怪,怎么没有?”
章星老师也叹了口气,说:“是呀,没有!”
黑糊糊的天空,像一只满是砂眼的锅底,雨丝在筛落下来。施永桂跑过来了,把脸凑在家霆和章星之间,轻轻说:“没有赵老师。今夜,白来了!唉,怎么的呢?”
家霆急忙说:“有件怪事:刚才一个白胡子犯人在我和章老师跟前摔了一交,我去扶他,他悄悄塞了一只橘柑在我手里……”话未说完,章星老师忙说:“一个橘柑?快!童家霆,拿给我看!”
家霆将裤袋里的橘柑拿出来。橘柑冰凉,橘皮湿湿的。家霆递到章星手里。她说:“一定就在这里了!一定在这里!”语气带着欣慰,又说:“带回去看吧!”又挂念地说:“不知赵腾怎么没有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是无法回答的问题呀,家霆和施永桂都沉默着。
施永桂终于说:㈠陕回去吧!章老师,我和家霆送你一程。天太黑了,这倒霉的雨,老是下得不停。”
章星老师也不拒绝,说:“你们俩没有雨衣,可受罪了。但希望这个橘柑里有我要的东西l,,
三个人匆匆向回来的小路上走。雨仍旧扑面飞来,调皮地将水珠洒在脸上、脖子里。虽是六月天,夜晚淋了雨仍可以冻得人打-颤。白昼中午时的暑天余威,毫不存在了。
黑夜中的雾气雨帘遮拦了视线。运煤队逐渐远去,铃声像远在天边似的,终于听不见了。
三人踩着泥水和沾满雨水的野草、岩石,抄小道走向西边章星老师的宿舍去。中学的教师,有家属的大部分是在得胜坝镇上或对江县城里自己租屋居住。章星老师是住在学校里的惟一单身女教师。她的宿舍在靠近高三教室西侧那片房屋里。在她的寝室周围,有总务处的贮藏室,有两个单身教师的寝室。学校新近又将-马猴-的寝室安排在不远处。现在,已是半夜,雨仍在不停地-沙沙-下,到处偃灯熄火。脚踩过被水浸泡透了的长着小草的地面,发出-噬嵫-的水声,常赶得青蛙跳出来。绕过一些槐树丛,快走到通向章星老师寝室的一条小路时,章星老师轻声说:“你们回去吧。”
施永桂和家霆立定了脚步。施永桂说:“章老师,您回去吧。我们在这站着,等您到了寝室,点亮了灯,我们就回去。”
章星老师刚说了一声-好!”忽然,家霆吓了一跳。发现在身边那棵老槐树旁边,站着一个黑黝黝的披雨衣的人。家霆说:“呀!谁?”施永桂也问:“谁?”章星老师停住脚步,又回身走了过来。
那人的手电筒一亮,又熄灭了。天哪!家霆心急如火!看清了,是-马猴-!这坏蛋躲在这儿监视着呢!啊,家霆真想握着拳头上去狠狠揍他一顿。但他忍住了,知道不能冒失,冷冷地说:“你在这干什么?”
“马猴-过来了,用一种异常平和的声音说:“学校今夜不平静!本来这一片分工让蓝教官查夜。我说我住在这儿,分给我吧。章星老师——”他转身说:“你们是采集-泽漆麻-的吧?采集到了没有啊?”
听来觉得话里有话,可又估摸不出他是什么意思。只听章星老师平静地说:“采到了一些,多亏这两个学生帮忙。这是个偏方,要下雨天半夜采集的-泽漆麻-,治病效果才好啊!”听得出章星是耐着性子回答的。假戏也要真做嘛!果然,施永桂扬扬手里的-泽漆麻-说:“天太黑了。不然,你就看清这草药是什么样子了。”-马猴-也不知心里安的什么机关,说:“你们这两个学生,我对你们印象不坏。不过,闹事儿可得注意,不要乱闹。事儿闹大了不会有好处的,你们得要注意。还有,你们回寝室,说不定会碰上邢斌、林震魁,同学之间要和气,不要闹起来半夜三更惊动全校!”章星似乎不爱听,说:“你们别多谈了。我,回去了。太迟了!”
她的脚步声和身影轻轻地远了。家霆也不想听-马猴-哕嗦,心里好笑:你-马猴-知道个屁!”两条狗-早给窦平反锁在寝室里了。家霆说:“我们得回去睡了。雨淋得身上凉冰冰的,都起鸡皮疙瘩了!”
施永桂说:“马主任,我们回去睡了。”他有个本事,在学校这些主任、校长、教官面前,总是特别老实,特别有礼貌。
“马猴-说:“去吧!我也要回去睡了。”他背着手冉冉走了。
雨仍在下,雨星凉森森地落到头上。家霆觉得一颗灾星悬在上空,不知会有什么祸殃要降临!他脚步沉滞,和施永桂往熊氏宗祠寝室这边走,绕的仍是小道。施永桂忽然长吁一口气,说:……秀才-;我心里不踏实呢!-马猴-今夜又监视我们。他的话越说得平和没有火气,我越不踏实,老觉得有些捉不到、摸不到的可怕东西在我们周围。我不是胆怯,是觉得要警觉啊!”
家霆紧锁双眉地懊丧地说:“是啊,真倒霉!事儿反正麻烦,我看-马猴-一定会报告的。真想象不出会怎么样!”
夜色在流动,到处如有无形的黑墙,阻挡着,又阻挡不住。
家霆脑子里乱糟糟的,又说:“我想,明天,我们干脆发动同学们把事闹大,转移目标,赶走蓝教官!事儿闹大了,就是-马猴-报告了邵化什么,邵化也顾不上追究了。你说怎么样?”
施永桂叹气说:“不行不行!事闹大了,邵化狗急跳墙会下毒手的。他们干这种事是家常便饭。你没听说过?有些学校风潮闹大了,最后总是抓人、开除!”
“那怎么办呢?”
“唉,可惜马上不能再去找章老师商量。这么大的事要我们拿主意太难了。可是回去找她,再遇上-马猴-,更糟了!”
两个人浑身湿透,十分小心地悄悄钻进了熊氏宗祠宿舍。所幸,既未遇见-狗”,也未碰上-蓝舅子”。他俩轻轻进了二号寝室取下蓑笠,脱下了湿衣裤,用毛巾擦干身子,换上了干衣,便匆匆躺下。
黑暗中,“博士-仍在咬牙。他曾开玩笑地说:“我是为社会的黑暗和不平咬牙切齿!”邹友仁也仍在打鼾,像拉风箱。他也慢吞吞地笑着说过:“我是为了唤醒民众而在黑暗中发出雷鸣般的呼声!”
家霆盖上散发出霉昧的被子,身上仍凉津津的,心里很复杂。他知道:“老大哥-一时也是睡不着的。没能见到赵腾老师,使他心里凄楚又遗憾。今夜那只绿色橘柑是怎么回事?任务算完成没有?”马猴-会采取什么行动呢?明天,邵化会怎样答复学生的要求?
心中充塞着不安与忧虑。仿佛听到几江的江水在奔腾流淌。脑子里交杂着许多问号,终于在-沙沙沙-的雨声中睡熟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鉴于学校形势,家霆决定下午不过江回家。早上,雨停了,操场泥泞,没有升旗,远山近岭,云封雾锁。
在熊氏宗祠寝室里,学生们像往常一样,天亮以后陆续起床漱洗。邢斌、林震魁起来,门仍反锁着。他俩在屋里伸出手臂来,拿着钥匙哀求:“XxX,谢谢你给开开门!”-×X,帮帮忙!”谁知,没人理睬,被叫的人和周围的人,都装作听不见,有笑的,有唱的。急得两条-狗-七窍生烟。最后,高二一个姓金的绅粮家的少爷清早来学校,他是住在得胜坝家里的,一早来上课,见学校罢了课,准备回去,到了熊氏宗祠寝室,经不住邢斌、林震魁请求,给他们开了门,才将两条-狗-放了出来。
早饭照例是喝不饱的-什锦粥”。大约为了表示学校有心要改善伙食吧?早饭从每桌一点臭烂牛皮菜改为一碟油炒豌豆,豌豆是先煮熟后炒的,里面有一点点油星味。炒时油委实太少了,豆子多数都炒得焦糊了。尽管如此,比腌牛皮菜强得多。吃粥时,大家议论起来。”博士-说:“好苗头!好苗头!”-南来雁-说:“不反抗一下,连这点油星星也没有。”窦平敲着饭碗走到家霆桌旁来,说:“听说-蓝舅子-到江边迎接邵化去了,早饭后要紧急集合。我们要看看-吊死鬼-怎么答复?”大家心里都打着问号,等着揭晓。
所谓-食堂”,也是-礼堂”。下雨时星期一举行纪念周,就在这儿行礼如仪唱党歌听训话。这是李氏宗祠进门来有明柱的祠堂大厅。开饭时摆上一个个方桌,开会时将方桌挪到一边叠起来。方桌是竹制的,很轻巧。大厅做-食堂-的时间长了,在这雨后潮热的天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馊昧。平时,吃早饭时,“马猴-和蓝教官都会露脸,站一站或者巡视一下,今天早晨蓝教官去接邵化了,“马猴-也不见面。邵化的公馆在对江县城里。昨天天黑后开完会,据说-蓝舅子-送到江边,他在徐望北护卫下冒雨回去了。他今天还没有来,学校里表面还平静,实际却像一场紧锣密鼓的戏快开场了,空气使人压抑。
喝粥的声音-沸沸-响,议论的声音也震得食堂里发出-嗡嗡-的回音。忽然听到有同学嚷嚷:“邵化来了!-吊死鬼-来了!”一嚷,大家一窝蜂都跑到食堂大门外向下张望。家霆也忙捧着碗往大门外拥去。
穿着灰色中山装的邵化拄着-司的克”,正向山上走来,后边跟着的,一个是穿褐色旧西装的徐望北,另一个是挎武装带穿绿军装佩上尉衔的蓝教官。再后面,还有两个腰挂-盒子炮-的宪兵。家霆心里立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邵化带了人马来,是为了保驾,还是为了镇压?假如他很顺利地答应学生的正当要求,不会采取这样的阵势吧?……正在想,见同学们也有同样的预感了。有的说:“看!带宪兵来了!”有的说:“-吊死鬼-要耍硬的了!”施永桂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走在家霆身边了,说:“来者不善!”家霆点头-Ⅱ母-了一声,说:“你看他会怎么办?”
“老大哥-将碗中剩粥一口喝尽,自言自语:“他不用高压倒还罢了,一用高压非出事不可。你没看到同学们的情绪吗?”
只见窦平迈着大步过来了,说:“看到了吗?宪兵也带来了!你看-蓝舅子-走路那副架子没有?得意忘形,有恃无恐!”他攥着右拳拍着左掌说:“我心里埋着火药!要是再欺压,非爆炸不可!”窦平脸上那刚毅的线条和愠怒的神色,像暴风雨来临前浓云密布的天空。家霆意会到今天决不会是平静的了,草草喝完了碗里的粥。
“博士-也过来了,学着电视剧里诸葛亮的口气说:“宪兵光临,不出山人妙算,三天之内,这蜘蛛穴上定有一场恶战也!”话虽滑稽,却没有人笑。
家霆发现施永桂心情沉重,问:“-老大哥-,怎么办?”他的眼睛盯着正在走上山来的邵化一伙。”老大哥-抬脸看看家霆,将家霆用眼色引到一边,轻声地说:“看事情的发展吧!糟的是我现在没法去同章老师商量了!”
家霆说:“走吧!到教室里把碗筷放掉,等着看吧!-
两个人回到教室,将碗筷放进竹子课桌的抽屉洞里,坐在位子上拿出了书本,心里不安。不一会儿,听到在吹号了,吹的是高昂的紧急集合号。号声像一个催命鬼在大叫,使已离开食堂纷纷回到教室、寝室的学生从山上、山下都向操场上跑。操场泥泞,邵化已经站在旗杆旁的大青石上掏出手帕拭汗了。”马猴-、蓝教官、-陈胡子-、徐望北站在他身旁,两个穿草绿军衣的宪兵戴着粉红色的上士军衔牌子,佩着盒子炮,护卫在两旁。一些教职员和伙房工人零零落落挤在布告栏附近。各班整队,大家只好站在烂糟糟的泥地上。
人头攒动,嗡嗡嘤嘤,空气压抑。家霆站在队伍里看见章星老师也来了。她站在布告栏附近,脸上毫无表情。再看看邵化,那吊死鬼似的脸上罩满杀气,一大一小两只眼睛凶光毕露。学生整队以后,他举目扫视,将三百多学生一张张阴暗的、营养不良的脸看了个遍,目的是威慑学生。接着,干咳了两声,演说起来了:“今天,先谈伙食问题。物价飞涨,伙食不能尽如人意。非不为也,乃不能也!总务主任并没有贪污,不可胡说!学生成立伙委会,俟条件成熟后可以同意。方法是:由学校批准伙委会成员,在总务主任统筹下发挥作用,避免各自为政。须提醒的是:国家收容流亡学生上学,你们理应感恩思源,不应聚众闹事。倘有害群之马,惟恐天下不乱,胆敢肇事罢课,国有国法,校有校规!”说到这里,他突然-司的克-一指窦平,咆哮起来了:“你不就是东北流亡学生窦平吗?出来,站到前边来!”
窦平出乎意外,虎头虎脑地从高三二班队伍里站了出来。看得出来,他是强忍住怒气的,脸色因气愤变得毫无血色。这是个雨后的阴天,微风拂动他的头发,他像钢打铁铸似的笔直立在那里,两眼瞪着邵化。
邵化盯着窦平上下一打量,说:“窦平,昨天的事我已查清。你先打了教官,教官忍无可忍无意碰了你的鼻子,你就煽动学潮,想用罢课威胁学校,真是岂有此理!为了严肃校纪,不处分不足以平众愤。学校决定给予你大过处分,以儆效尤。布告一会儿就张贴,现在先向大家宣布一下。窦平你必须好好反省!过去,本校在前任邓宣德放纵下,校风很坏。我们掌握可靠情况,学校里可能有坏人潜伏作祟。已与稽查所、宪兵队取得联络。一有发现,立即逮捕!”他用威吓的语调和表情对着大家,又说:“学校实施军训,学生对教官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服从,更不得侮辱殴打。今后,如再发生与教官对抗或破坏军训之行为,今天处分窦平就是一个先例。学校决不姑息养奸!”
家霆气得七窍生烟,按捺不住,也听到周围同学中发出的一片不满的嘁嘁喳喳声。
邵化的镇压太突然了!他完全背弃了昨天的诺言。大家一时竞被震慑住了,没有人说话。家霆察觉窦平的脸色惨白,咬唇强忍住愤怒,像一枚快要爆炸的炸弹,冷冷地立在那里。章星老师的脸色也异常苍白。施永桂立正站在前边左侧,沉默着,脸上是不平静的。
人格的侮辱,比肉体的疼痛更难忍受。邵化的话,像冰水撒进了油锅。窦平忽然开12了,他脸红到脖子根,用震耳的声音对着邵化抗议道:“蓝教官打了我,昨天人人有.目共睹,你今天不但不处分打人凶手,反倒记我大过!这公平吗?难道因为他是你的舅子,你就维护他?难道我是一个家在东北沦陷区的流亡学生,无权无势,你就这么欺侮我?我抗议!”说到这里,他回头对着全体同学说:“你们说说公道话吧!我求求你们!这样欺压人能行吗?”他这条大汉,声泪齐下,使人感到他的骨节在-咯咯-响。
意识深处的神经,像引线被触发了。正义感使家霆真的爆炸了,简直粉身碎骨也不顾了!他忽然走出队伍,用冰雪崩裂似的声音说:“窦平说得对!他昨天被教官打得淌鼻血,我们都是看到了的。为什么包庇教官反而处分窦平,太不应该!”
邵化站在青石板上,脸都气歪了。蓝教官在他身旁,气急败坏,像要发作。两个宪兵东张西望,不知所措。站着队的学生群上空飞扬着激愤、不平的声浪和-嗤嗤-的嘘声。窦平一号召,家霆一带头,响应的人立刻动起来了。
家霆继续慷慨激昂地说:“同学们,昨天学校答应处分蓝教官,今天忽然变卦了!学校里出现了宪兵,是想威吓我们吗?有热血有心肝的同学站出来!我们抗议!要求撤销对窦平的处分!也撤销昨天对高二两个同学的无理处分!严惩打人凶手蓝教官!让学生管理伙食、改善伙食。要是学校蛮不讲理,我们就罢课抗议!”人群中愤愤不平的声浪更高,起了风暴。家霆话出口了,又冷静了一点,陷入感情和理智的矛盾:冒失了!事先也没有同-老大哥-商量,就放了一炮!后果如何?确实已经无法考虑了。他偶然瞥见章星老师,她的脸色不好,笼罩着愁云。家霆觉得,我这样也许已经造成了难以收拾的局面。但是,我不能让窦平孤立无援遭受冤屈和欺凌呀!……事情也正像家霆料到的,在他之后,紧跟着-博士——南来雁-等都站出来了。学生队伍像火山突然爆发,“哗啦-一下全乱了。高三、高二的队伍先乱,学生们都高叫:“罢课!”-罢课!”有的嚷嚷:“抗议!”有的嚷嚷:“反对处分窦平!”-严惩打人凶手蓝教官!”学生一散,操场上的局面已经不可收拾。面对学生的强烈不满和反抗,邵化强作镇静。徐望北和-马猴-好像在劝他从青石上下来,避进办公室去。他摇摇头,站在青石上还在凶恶地高叫:“不准罢课!谁带头罢课立刻开除!”又高叫:“散会!大家回教室照常上课!”回答他的是学生的一片嘘声。看看实在已无法收拾局面,邵化只好带了他那伙亲信匆匆窜进办公室去了。两个宪兵拔出了盒子炮,也匆匆跟着走了。他们一定是去酝酿阴谋去了。学生们互相聚合着,议论着,怒骂着,像火石撞击着冒出火星。窦平、-博士-和其他许多同学,都上来围着情绪仍在激动的童家霆,好像他是一个英雄,向他表示同情、支持、慰问和感谢。大家谈了一会儿,都各自散了。家霆心里很乱,渴望找-老大哥-谈谈。学校很不宁静,到处有人声,喊的、叫的、骂的。家霆突然看到:“老大哥-在前面走,忙赶上几步,追上了他,说:“我忍不住了!我为窦平抱不平,就那么做了!你看,怎么办?”
“老大哥-脸色难看,似乎疲劳,但平静地说:“当火山爆发时,谁也挡不住岩浆迸流的。你不出来讲,别人也会出来讲的。窦平他们高三二班已经宣布要罢课大闹了。他们的中队长刚才通知我,要我们班也采取一致行动……”他话没说完,看到高三二班门口围了一堆人,传来-打打-的声音。家霆说:“发生什么事了?”-老大哥-说:“你去看看去!我们分头做点联系同学让大家齐心的工作。我们暂时少在一起,我好留一点余地。你先同窦平他们好好干起来。”说完,就走了。
家霆点点头,离开了施永桂上前去看。只见邢斌已被窦平等几个同学打倒在地,满身泥土,正在讨饶,嘴里像含着青果似的说:“我……我决不破坏!……我不管!……别再打了!”窦平不知说了些什么,闪开了身子。邢斌爬起来像个被猫放了的老鼠,蹿着身子跑了。引起一阵哄笑,有人拾起石块朝邢斌身上扔去。
噪音声浪在冲击,像沸腾的油锅里的油在飞溅。家霆能感染到同学们打-狗-的痛快情绪,他说:“干吧!罢课!赶教官!我负责回去发动高三一班。我们一致行动,有难同当!”
窦平感激地又上来一把攥住家霆的手说:“童家霆,我忘不了你!我是豁上啦,大不了蹲大牢!”他眼眶湿润了。有的高三二班的同学说:“要抓把我们大家都抓去!”有的说:“先赶教官!目标就集中在教官一人身上!”也有的说:“带两个宪兵就想弹压我们三百学生?做梦!”家霆和大家一样激动,又清醒地感到危机四伏,有一种驾舟在狂涛中沉浮前进的感觉。家霆说:“窦平,我们快分头干!只要大家齐心,就不怕邵化!只怕一盘散沙五分钟热度。现在各班同学都很气愤,我们要使大家团结起来对付邵化。我马上回班上去写标语欢送蓝教官上前线!”
离开窦平时,高三二班的同学已经分头到各班游说,发动大家坚持罢课并且驱赶教官去了。家霆匆匆往教室跑,想找-博士-帮着写标语。一进教室,见同学们正围着-博士-看他写大标语呢。”博士-用扁笔写美术字,白纸黑字,将对联写得像一副挽联:
既是军人为何贪生怕死躲在后方享清福?若非孬种理应鼓足勇气跑上前线杀敌人!家霆想再找施永桂,施永桂不在教室里。刚才从施永桂说的话看来,他是同情罢课的,认为高压必然会引起爆炸。在这种情况下,他是不会不同大家一起的。他很可能是找机会看望章星老师商量什么去了。多么希望他回来后拿出点主见来呀!现在,各班都已经自己在爆炸了,就炸吧!炸成什么样以后再说!家霆觉得自己和窦平二人都是有危险的。邵化什么恶毒的做法干不出来?但已经开了弓,射出的箭怎么止得住拉得回呢?以后会怎样?已无法计较盘算了。家霆决定像窦平说的-豁上了!”决定到每间教室、每间寝室里去,发动大家坚持罢课,坚决赶走特务教官-蓝舅子”。
其实,无须谁再发动。干柴上投下了火星,总是会起火燃烧的。什么事有了带头的,担风险的,别人跟着干也就比较容易了。有了窦平带头,更有了家霆出头,跟着干的人都分外有劲,全校很快贴满了大标语:“坚决要求严惩打人凶手蓝舅子!”-反对无理处分窦平!一定要由学生自己管理伙食!热烈欢送蓝教官上前线抗日!”……”博士-写的那副对联贴在李氏宗祠的大门口。一批学生由南来雁-带着,拿着大标语到县城里和得胜坝街上去张贴了。窦平真的豁上了,他有组织能力,以高三二班名义同各班协商。各班都推出了代表组织了罢课委员会。他是主任委员,家霆是副主任委员。这一切,都在一个多小时里办成了。罢课委员会正式贴出了一张-罢课声明-在布告栏里,邵化带了蓝教官和两个宪兵看了声明”,马上匆匆到对江县城里去了。邢斌、林震魁失踪了。据说也过江躲到县党部里去了。留下了那个总是板着脸不笑的徐望北,像是作为邵化的耳目,留下来监视学生闹风潮的。他躲在-马猴-的办公室里,同马悦光一起并不露面。”陈胡子-走迟了一步,被学生看管起来,理由是要查清他的账目。他被看管,学生们吃饭就不会发生问题。那些在外边租屋住的教师,学校一闹风潮,都在家呆着不来了。学校成了学生的天下。高三二班立刻选了一个五人伙委会,同伙房的伙夫一起掌管起自办伙食的大权来。高三二班提出:以后每个班轮流选出伙委会,管理一个月的伙食。家霆忙着同窦平商量事儿,心里老记挂着施永桂。窦平说:“-老大哥-什么都好,就是胆小怕事不好!他怎么不见了?”家霆离开窦平,见到仍在教室里写标语的-博士”,问他见到-老大哥-没有,他摇摇头。一种不安全的感觉老是无声无息地压在家霆的心上。胆怯,倒没有;忧虑,是浓重的。因为无法预料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快近中午,家霆在教室后的小路上,意外地见到了施永桂。家霆快步迎上前去,发现他脸色疲惫。家霆问:“-老大哥-,你到哪里去了?”
他抓住家霆的手腕,看看家霆说:“我到章星老师那里去了一次,也正想找你呢!”
家霆看着他苍白泛黄的脸色,问:“有什么事吗?”
他点点头说:“我马上有件要紧事急等去办。我们找个地方谈几句。”奇怪,家霆发现他的眼神里流露着悲戚。
天,阴沉沉的,远处雾蒙蒙。两人蹲在潮湿的梯田田埂上开始谈心。家霆还没顾上问他有什么要紧事急等去办,他先开口了,说:“我不放心你和窦平呀!老话说:出头的椽子先烂!邵化阴险毒辣,他是要镇压要报复的。我烦心的是怎样才能保护你们。想来想去缺少办法,不能不去找章星老师。”
家霆忙问:“她责怪我和窦平吗?”
“老大哥-摇摇头,说:“她肯定了你们的勇敢精神和正义感,也肯定了这样一来,会使同学们进一步看穿邵化之流的真面目,受到教育和锻炼。邵化和他的爪牙以后也可能收敛一些。但是,她认为本来可以更策略些。现在自然已经来不及了。她不主张使罢课坚持下去,她认为到适当时候可以复课,目的是保护同学们。一战退兵后,可以转入长期斗争。”
家霆听了,对-老大哥-的话体会不深,思索着,没有做声。施永桂突然又说:“她想同你当面谈一谈。学校里现在那些-狗-走了,你马上快悄悄去一下。”
家霆心里兴奋,忍不住又问:“昨夜那个橘柑?”
没等家霆讲出来,施永桂疲惫的脸上更悲戚了,说:“昨夜的橘柑里藏着章老师要的一封信,赵腾老师被捕前未来得及将一些事作交代。但是-老大哥-的语气和脸色为什么那样难看呢?家霆急着问:“怎么啦?”
“赵腾老师已经不在人世了!已经被秘密杀害了!他死前托别人办了这件事。”施永桂悲伤地说,看得出痛苦抓住了他的整个身心。
家霆好像雷轰头顶,心里苦涩,愣着说不出话来,热乎乎的泪水顿时遮住了双眼。他拭着泪说:“我马上到章星老师那里去!”他心里急切地想去看看那封信。赵腾老师那蓬松着头发戴着眼镜的面容,又浮现在脑海中了。
出乎意外的,施永桂拍着家霆肩膀亲切地说:“你去,要注意,别让章星老师太伤心了。你要知道,赵腾老师是谁?他,就是章星老师的丈夫呀!”
啊!家霆一下子全都明白了。那夜雨中的铃铛声、铁链声和马蹄声呀!那在刺刀皮鞭下与骡马一样运煤的政治犯队伍呀!他仿佛能看到,夜雨潇潇,一灯明灭,当运煤队在山下青石板小道上经过的时候,章星老师半夜未眠,听着铃铛声和铁链声,是怎样在寄思于同志和亲人的了!心里空落落的,简直想放声哭一场,但他强忍住了。离开施永桂,他急切地穿过小径,向章星老师的寝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