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凝玉娆背后冷汗涟涟,面上却露出了惊惶惧怕之色,她重新俯首在地,额头贴在烧了地龙后并不算非常冰冷的地面上:“阿娆不敢。”
她有很多种解释的话语,但在凝茂宏面前,所有巧言令色都化作最简单直白的“不敢”两个字。
因为她太明白,她的父亲最不耐烦听解释,所有的解释在他的心中都是废物的自白和狡辩,反而会激怒他。
凝茂宏轻笑了一声,那笑声低沉,便如他在朝中朝下的口碑一般,让人如沐春风,可凝玉娆却一动也不敢动,就这样趴伏在地,哪里像是神都高高在上的凝家嫡女,更像是等待发落的羔羊。
“不敢就好。”凝茂宏笑道:“既然不敢,便假戏真做吧。”
伏在地上的人终于动了。
凝玉娆慢慢擡起头来,这一次,她是真的难掩眼中诧色:“父亲可是认真的?”
“为父何时与你玩笑过?”凝茂宏微微眯眼。
凝玉娆与凝茂宏对视的眼有一刹那的颤抖,但她到底没有错开眼,低声道:“可有她必须死的原因?”
凝茂宏看着她,不置一词。
凝玉娆当然知道,凝茂宏最不喜有人反问他。他素来是绝对的、至高无上的权力掌控者,那些外界所传的宽厚与仁善不过是一层表象罢了,事实上的他,不容任何人的诘问,只需要执行。
可饶是如此,凝玉娆脸色微白,却依然倔强道:“我看护她长大,纵无姐妹情深,杀她也算是同室操戈,总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原因。我不明白,父亲难道是真的想要她死?阿橘素来谨小慎微,循父亲的心意过活,何错之有?她犯了什么错,要父亲非要置她于死地?!”
她言辞这般激烈,凝茂宏脸上却没有愠色,反而露出了一点笑:“阿娆,你会反问我,这很好,否则我几乎快要以为,你入了这铜雀三台以后,便成了姬睿的傀儡。”
徽元帝的名讳被他这样淡淡道来,没有丝毫的避讳之意,其中也没有几分尊敬,反而倒像是在闲话家常时,偶尔提及了一位相熟之人罢了。
显然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直呼其名,也必不会是最后一次。
“你的问题,我不是不能回答。”凝茂宏注视她:“但知道了答案以后,你就永远不能从这个答案里逃脱了,即使如此,你依然想要知道吗?”
凝玉娆的脸上有一点茫然,她微微蹙眉,不明白凝茂宏为何这样说。但在短暂的迟疑后,她依然点了点头:“请父亲告诉我,我宁可要清醒的痛苦。”
凝茂宏这一次的回答很简单:“好。”
然后,他的下一句话,便成功地让凝玉娆猛地瞪大了眼。
“你只需要知道,凝辛夷,本不姓凝。她的母亲不是我养的外室,也绝非什么花娘伎人。”凝茂宏道:“她不是你的妹妹,或者说,她本应与凝家毫无关系。我之所以不惜背负骂名也要让她入凝家,是因为我需要她成为牵制和平衡我与姬睿之间关系的道具。”
在凝茂宏开口前,凝玉娆设想过许多种可能性,包括凝辛夷的身世或许比表面要更复杂一些。
却唯独没想到,竟然复杂至此。
又或者说,无情至此,她甚至不被当做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被以道具称呼之。
纵使早就知晓自己父亲的无情,凝玉娆此刻难言心中复杂,只怔然看向自己的父亲:“既然是牵制,为何又……”
“自是因为如今,牵制变成了威胁。”凝茂宏道:“我让她入神都,是因为我不想在神都见到她。这一路上,下手的机会良多,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凝玉娆垂眸沉默了很久。
“对了,还有一事或许你想知道。”凝茂宏的眼中闪过一丝饶有趣味的冷酷,道:“她的身上,也并没有妖尊的封印。”
凝玉娆霍然擡头,眼神中透出了巨大的震惊:“……没有?可我明明看到……”
“不过是残阵罢了,最后一笔的首尾并未勾勒,阵并不奇效。”凝茂宏一瞬不瞬地盯着凝玉娆眼中变幻的神色,唇角带了一份奇特的笑意:“但你不必知道为什么。”
凝玉娆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的眼中从不可置信,慢慢变成了一片空落落的茫然,几次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最后变成了唇边似是无意识的呢喃。
“没有……竟然没有……怎么会没有……那我……我……”
至此,凝茂宏才收回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唇角的笑意更莫测了几分,近似带了残忍的快意,更像是笃定这世间的一切都逃不过他掌心的居高临下。
言语至此,他已经达到了所有想要的目的,证实了他的猜想,座
下他的这位嫡女,也定然会如从前那样,依旧是他手里斡旋在他和姬睿之间,他和凝辛夷之间,最锋利也是最好用的刀。
他收了视线,不再多言,就此起身。
经过凝玉娆身边时,他的脚步没有一分一毫的停留,就这样径直向着大门的方向而去。
凝玉娆的目光却一直随着他,在凝茂宏将要推门而出之前,她倏而追问了一句。
“女儿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凝茂宏的脚步停了下来。
凝玉娆深吸一口气,才字字清晰道:“父亲……可要取而代之?”
门尚未打开。
但凝茂宏的身影在无数堆叠的帷幕之间飘摇,灯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她的问题没头没尾,但凝茂宏自然能听懂她的意思。
凝家既然能扶持徽元帝登上那个位置,以如今凝茂宏只手遮天的样子,很难不让人去想,他到底想不想再更进一步。
这也是凝玉娆一直想要知道的。
她自幼便陪同那些铜雀三台的娘娘们打牌,对铜雀三台的路和对凝家一样熟悉,对于那些娘娘们的习性和徽元帝本身一样熟悉,便是她见到徽元帝的机会并不多,也足够她从各位娘娘口中知晓良多,更不必说,她还能从凝茂宏这里知道这位帝王的另外一面。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懂他的人之一。
门那一端的人似是沉默了许久,也似乎只是眨眼的刹那,凝茂宏擡手,将手按在门上的那一刻,他才开口。
“暂无此意。”
大殿的门开了又关,又过了许久,凝玉娆才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的身形有些莫名的颓唐,似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连发钗歪了,叮当落地,都没有让她停步抑或回头。
她就这样一步步向前,直至走到了一面铜镜面前。
铜镜极大,可照全身。
然后,她开始对着铜镜,一层一层褪去身上的宫服,直至露出雪白无暇的胴体。
铜镜倒映出她的身躯,而那身躯之上,赫然竟是与凝辛夷身上一模一样的黑色细纹。
晦涩的线条勾勒出封印法阵,如能吞噬所有的密纹,层叠反复,交错游走。
“阿橘的封印是假的。”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蓦地满面嘲意地嗤笑了一声。
“那我的呢?”
*
“天下蛊虫繁多,平妖监中能人众多,更多的却在乡野之间,我所知的,也不过十之一二。”宿绮云将困住蛊虫的盒子盖上,娴熟地贴了封符上去:“目前我能确定的是,这蛊虫上的确有数条残魂附着,但究竟是如何做到的,这蛊虫叫什么名字,有什么作用,都一概不知。”
凝辛夷拧眉道:“平妖监已经排查完了所有与刑泥巴有过来往的人,并没有在他们的身上发现类似蛊虫的痕迹。你可要与我们一起去一趟刑泥巴的来处雁门郡双楠村?”
宿绮云摇头:“我虽然不认识这蛊虫,但我知道有人或许认识。不如兵分两路,以应声虫联系,若我这里有消息,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们,同样,若是你们探知了更多有关这只蛊虫的消息,也要及时反馈给我。”
说着,她将一块石头模样的东西交到了凝辛夷手上:“这是以刑泥巴身上的血肉和蛊虫一并提炼出来的,若是你靠近了有同样蛊虫的人,这石头便会发热,若是到了发烫的程度,说明你周围应当不止一条蛊虫,定要多多当心。”
言罢,她看到凝辛夷脸上带了些担忧的神色,宽慰道:“此行我会多加小心的。”
“我极少对你有担忧。”凝辛夷轻声道:“但这次不一样,我担心因为我的原因,让你卷入一些本不该由你承担的纷争之中。毕竟到现在,我都不知道究竟是谁想要杀我。又或者说,他们想杀的究竟是我,还是与这一系列事情有关的人。”
宿绮云很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我命硬着呢,要是那么容易死,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她一边说,一边已经将辫子甩到了身后,带上了风帽,显然是一刻都不打算多留:“我向南行,算算路途,我要走的比你们还要更远,我若是日夜兼程,说不定能刚好赶上。”
走到门口之前,她又看向程祈年:“关于你身上的毒,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程祈年愣了愣:“不然还是先听好消息吧。”
宿绮云弯唇笑了笑:“好消息是这毒要不了你的命。”
程祈年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但坏消息是,能解这毒的药材,在神都才有。所以你且先中着毒,过段时间我们神都再见时,我再来给你解毒。”言罢,宿绮云擡起一只手,冲着程祈年随意挥了挥:“千万要活到那个时候哦。”
她踏出门外,送她来的那匹马已经吃足了草料,整装待发。
于是身着平妖监官服的少女翻身上马,一骑绝尘,头也不回地向着南下的官道而去。
“想来她是往桃泽郡去了。”谢晏兮的声音响了起来,他从凝辛夷身后走上前来:“世间的蛊虫大多出自南域,永嘉郡也在南域,想来程兄对此应该比我们更清楚。”
程祈年的脸色因为宿绮云最后留下的话而不怎么好看,他长长叹了口气,苦着脸道:“桃泽郡多沼泽山地,沼气覆盖,毒虫众多,是培养蛊虫最好的地方,永嘉郡与桃泽郡接壤的地方都出了几种毒蛊,更不必说桃泽郡中。若宿监使真的是要去桃泽郡……”
他没说完,但未尽之意中,满是担忧。
“你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中毒的情况吧。”谢玄衣的声音冷冷响起:“宿监使满身是毒,越是毒多的地方,她越是来去自如,想来用不着你我多操心。”
程祈年虚弱地靠在自己的木匣子上,原本就苦涩的脸色更苦了几分:“也是。如今我要先考虑的,是怎么才能回神都。”
他有点吞吞吐吐地看向谢玄衣:“玄兄,你我搭档多年,如此关头,你自是要去双楠村查这蛊虫的线索,我总不好拖你的后腿……”
谢玄衣脸色不耐地打断他:“我还不至于被你拖后腿,上马车。”
平妖戡乱之事向来刻不容缓,因而平妖监的效率素来都极高,神都如此,陵阳郡亦如是。
宿绮云前脚纵马而去,后脚甄监使已经为他们备好了这一行的马车和干粮。
于是程祈年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又探出头来,想要够自己的木匣子,结果被玄衣一只手轻巧地提了起来,一起给他扔了上去。
谢晏兮和凝辛夷分别翻身上马。
谢玄衣左右看看,神色变得有些古怪:“等等,难道是我当马夫?”
凝辛夷指了指自己:“难不成不然我当?”
谢晏兮敛着眼皮,从马背上扫去一眼,言下之意也很明显。
谢玄衣:“……”
反悔了,
就是现在。
不然还是把程祈年甩在陵阳郡,让他自己想办法回神都吧。
……
马车碌碌踏上东去的官道。
最终还是满庭和元勘坐在了马车夫的位置上,谢晏兮和谢玄衣骑马前行,而眼睛才刚刚恢复不久,之前才经历过一场刺杀鏖战的凝辛夷则被一并赶上了马车。
马车的车厢很宽敞,两个人对坐也不显拥挤。
大徽朝民风开放,民妇可自由再嫁而不遭歧视,平妖监和外乡人中女子的身影并不少见,男女亦可同席。因而如此同乘一辆马车,全然没有男女大防之类的讲究。
只是饶是如此,程祈年依然坐得很规矩,手脚都老老实实摆放,活像是在书院听夫子的课。
他身上有伤,伤中又有毒,这样规矩的坐姿不过片刻,他的头上便已经有了汗珠滴落,很是辛苦。
凝辛夷抽了一卷之前未看完的医典出来摊在膝盖上,卷起了一点车帘,很是随意地靠坐在车壁上,借光看了起来,像是对程祈年毫无关注,并无兴趣。
见她如此,程祈年才悄悄放松了一点,在裤腿上抹了一把掌心的汗,挺直的背弯曲下来,靠在了一旁的木匣子上。
“小程监使。”翻过一张书页的少女倏而开口,她不擡眸看他,音色之中还带了一点如今相熟后的笑意,但说出来的话,却让程祈年刚刚放松下来的背脊骤而一僵硬。
“你是故意说反话,激玄衣此行带上你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