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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剑匣 正文 第1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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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8章

    程祈年张了张嘴。

    凝辛夷却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小程监使不必急着反驳我,我的确有几件事想问你,你只用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程祈年袖下的拳头慢慢攥紧,身形随着颠簸的马车稍微摇晃,少顷,他才点了一下头。

    凝辛夷看着窗外,马车上官道,又被谢晏兮额外画了神行符,奔驰的速度极快,很快就超过了路上其他行人。他们的马车上绘了平妖监的官印,所到之处,行人自然退避。

    但行离陵阳郡城,向着更荒凉的雁门郡去,每行一刻,映入眼中的景色便也更萧瑟一分。

    绿意开始从树梢退却,枯黄与枯土层叠出现,直至那枝丫之上连枯叶都不剩一片。

    凝辛夷的眼底也从绿意褪至枯槁:“从白沙堤开始,小程监使每一次与我们的相遇,都不是绝对的偶然。”

    程祈年轻轻叹了一口气:“是。”

    凝辛夷继续道:“定陶镇的事情,赵宗里正虽然上报平妖监,但正如赵宗所说,此事尚且没有确切的妖祟出没,一切都不过是猜测,完全可以解释为人心惶惶时的臆想,这等事情理应不会被呈送到监使面前,变成一件需要监使出手的案件任务。可它偏偏到了宿监使和你们手中。”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纵马而行的谢晏兮身上,再落在谢玄衣的衣袂,他难得换了平妖监松绿云燕纹的官服,而非一身沉闷,将他颜面遮住的面巾被风吹开一隅,露出下面线条漂亮的下颚。

    “这件事,也不是偶然,是你在背后运作,才让这件事浮出水面的。你说你曾是平妖监的小主薄,当然知道要如何做,才能让这桩案子浮出水面,是也不是?”

    程祈年的眼瞳有些僵硬地转动,最终停在了和凝辛夷一样的方向。

    他透过马车的窗棂,不知在看什么,但最终,他还是开了口:“是。”

    凝辛夷却倏而降下了窗帘,隔绝了所有视线,在这一刹那,与来不及收回视线的程祈年对视:“我一开始以为,是这些案子里面有你一定想要知道的真相,想要参与的过程。可现在,你又随我们一路而来,所以我突然在想,会不会你从一开始,就不是冲着案子来的。”

    “小程监使,你是冲着谁来的?不应该是玄衣,你二人相识已久,在平妖监中也是同僚,不必这么刻意。也不应该是我,我与你无任何旧事,在神都时也毫无交集,虽然凝家与永嘉江氏之间的确有些龃龉,但以你与永嘉江氏之间的关系,总不可能为他们冲锋陷阵以身涉险。那么答案就只剩下了一个。”凝辛夷的声音很轻,却足够程祈年听到:“你是冲着我夫君谢晏兮来的。”

    最后这句话,她用的是肯定句。

    程祈年蓦地闭上了眼。

    凝辛夷已经不需要他说出那个是字,这样的反应足够说明一切。

    一直以来的猜想被证实,凝辛夷的心却没有落实的感觉,反而有更多的疑问涌出心头,她的目光落在闭着眼的程祈年的脸上,其中的探究之意像是带着一股有如实质的锐意。

    程祈年当然知道凝辛夷已经明白了什么,但他这个人,既然答应了她,便是最初的时候绝难料到她竟然会直接这样猜到,只要他点了头,这个是字,就是一定要说出口的。

    只是还不等他嗫嚅着嘴唇说出那个字,马车突然一个颠簸,竟是蓦地停了下来。

    凝辛夷微微拧眉,就要掀起车帘去看。

    一只手却掩住了车帘,卸去了她的力:“别看。”

    谢晏兮的声音从车壁外传来,密闭的空间里,他的声音穿进来的时候有些失真,却带着一股让人镇定的力量:“有人拦路,不必担忧。”

    什么人拦路却不让她看?

    凝辛夷只是顿了顿,手下便已经再度用力。

    谢晏兮的这一拦其实是某种下意识的反应,但等到手下的车帘有更多不大却坚定的力传来是时,他才倏而回过神来,蓦地松开了手。

    马车外没有洪水猛兽,没有妖祟作乱。

    马车外有的,不过是太过真实的人间。

    而他,也不过是下意识不想让她看到这样污秽的人世间。

    光从车帘外铺洒进来。

    已是雁门郡。

    入目是覆雪的黄沙,冬日的大地更加干燥,官道两侧的土地早已皲裂成一望无垠的龟壳模样,寒风肆虐,寸草不生。

    而官道两边跪满了人。

    衣衫褴褛,已经冷得几乎僵硬,却还在努力向着马车的方向伸出手来的人群。

    他们的眼中甚至已经没有了乞求,只剩下一片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被磋磨殆尽所有情绪的麻木。

    如此多麻木堆积在一起,那些已经冷紫发灰的嘴唇蠕动出含糊不清的字眼,听不清字眼,却已经自然而然成为了风雪黄沙中的悲鸣。

    凝辛夷掀开车帘的手顿在了原地,任凭冷冽的风将车中的暖意卷走。

    衣衫褴褛的人身后,大地上覆雪的白里,不仅仅是白雪,还有曝尸在外的嶙峋白骨。

    “冻土难开,依照北地的规矩,入冬之后便不能动土安葬了。但若是那些仅剩的亲人也没挺过冬日的尸首,只能这样被风化。”谢晏兮也看到了那些白骨,他的声音被风吹开:“久而久之,便成了这样。”

    他骑在马上,与凝辛夷说话时从马背上俯身下来,这不是一个舒服的姿势,他却做得极是自然。

    “你来过这里?”凝辛夷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落在马车旁的那些拦路的人们身上,只觉得心口都像是被压了一块厚重的石头,又闷又堵,喘不上气来。

    官道之上,所有人都会避让,疾行的马车来不及刹车的话,在官道上拦路乃是死路一条。可是对于他们来说,死实在是太容易的事情,倒不如用自己的死,来换取或许的一次停车。

    “公子。”元勘站在车下,方才他停车便是因为车轮被卡主,发出了一声难听的吱呀。他早就随着谢晏兮走南闯北,见过许多惨烈的人间,可此刻,他的脸色依然难看:“卡住车轮的是……”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被风一吹就要消散在半空中。

    “是人。”

    已经死了的人。

    甚至不需要车子来触碰,那人在爬上官道后,便被更多一并涌上来的其他人层叠堆积,这种拥挤是为了微末的取暖,却也让本就脆弱的人被困于其中,直至不知何时长眠于此。

    平妖监的官印可以避人,但又有什么符阵会设计避开没有生息的人呢?

    所以才会有人的尸骨卷入车下,阻了车行。

    “元勘。”凝辛夷倏而道:“甄监使给我们备了多少干粮?”

    元勘擡起眼。

    凝辛夷闭了闭眼:“我知道杯水车薪,也知道这一点食物说不定反而会引起争抢,说不定还会因此造成更多的事端,可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是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但既然看到,她也绝难做到就这样扬鞭而去。

    谢晏兮的目光在落于凝辛夷身上时,才从冰冷变得有了温度。见她如此,他似是轻轻叹了口气:“满庭,锅带了吗?”

    满庭愣了愣:“带了。”

    谢晏兮言简意赅道:“架锅煮粥。”

    满庭拎着锅,有了一刹那的茫然:“现在?在这里?用什么生火,又哪来的水……”

    凝辛夷却已经明白了谢晏兮的意思,她飞快从车上跳了下来:“有的!”

    干粮是甄监使备的,溶于水中

    正好可以作粥充饥,至于水,马车上也有一些水,却远远不够。

    但凝辛夷有三千婆娑铃,储水的那一颗铃铛此刻正在谢晏兮的手腕上。

    谢晏兮衣着单薄,擡手便已经露出了袖下的红绳。

    刚刚翻身下马,想要也来帮忙的谢玄衣猛地停住了脚,眼神不可置信地顿在了那截太过醒目的色彩上。

    凝辛夷已经并指落在铃铛上,每出现一圈婆娑密纹,满庭的锅中水便会重新充满。

    谢晏兮蹲在锅边,一只手指点在锅底。

    离火从他的指尖升腾起,不过片刻,那锅子已经滚烫。

    元勘已经组织着饥民们排队上前,一人一碗,决不能多。

    有谢玄衣蒙面持剑在一旁,又有官服傍身,饥民们自然被震慑,不敢有一点僭越之举。

    一时之间,官道一侧竟是排起了静默的长龙,只剩下了煮粥与喝粥的声音,还有时而响起的清脆铃音。

    那微薄升腾起的热气不能穿透这个冬日,却也至少能让饥民们看到哪怕一点点希望,拥有至少一日不那么饥饿的肚子。

    程祈年体虚,又有毒素在身,不便下车,但他就这样靠在车壁上,目睹了施粥的全程。

    面色苍白身形单薄的青年有些出神地看着遍野的白骨,目光落在蒸腾的粥上,最后慢慢落在了谢晏兮身上。

    他的眸色太淡,显得浮冰碎玉,总是冰冷,可是冰冷,也总归好过漠然和视而不见。

    这一刻,至少在这一刻。

    程祈年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瞳里,看到了这不宁的世间。

    直到甄监使备下的干粮全部都用尽,用了太多圈婆娑密纹的凝辛夷额头有了薄汗,她才收回了那两根手指。

    见到谢晏兮看她,她弯了弯唇角,在重新登上马车前,似是解释,也似是在对自己说:“总要尽力做点什么。还有,谢谢你。”

    不是因为救了她的命而谢谢他,而是为了他愿意驻马停足的此时此刻,和他指尖燃起的、只为烧开一锅水的本命火。

    他的火烧尽过无数妖祟的尸首,也曾燎起曳影刀刃,带动一片火色剑气,可以点燃敌对之人的三清之气,让对方痛不欲生,却唯独只有这一次,他的火,竟然被用来……救人。

    谢晏兮沉默片刻,他翻身上马后,倏而再擡手,向着风雪中人海聚集的空地一点。

    火折子会被这样凌冽的风雪吹灭,干柴也被厚重的雪打湿,可离火,却可以在这样的黄沙雪原上燃烧,为这里的人驱散寒意。

    一碗薄粥换来的,是一声麻木的感谢。

    但一簇火,对于这满荒原的饥民们来说,却是真正的希望。

    “火!是火!”不知是谁先哑着嗓子,喊了这一句。

    “有火!有火可以在这里点燃——!”

    旋即是更多喧哗和奔跑,但到了最后,所有的喧嚣都化作了一个动作。

    满野的饥民环绕在那一片火色周遭,向着谢晏兮的方向,重重跪下,满面泪水地沉沉伏地。

    熊熊燃烧的离火倒映在所有人的眼中,仿佛在跳动着,将他们已经死寂的人生重现点燃。

    生平第一次,谢晏兮看到,自己被所有人都惧怕厌恶的离火,竟然也可以给人带来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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