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妖气溃散,归榣的身躯逐渐虚幻,而她体内的那一枚返魂丹的色彩却愈发金璀,像是吸收了这世间唯一的何日归成妖的妖气后,终于填补了所谓的最后一丝不完美。
律法之镜中,那缕缥缈到几乎只能称作是一个影子的女子魂魄似是被返魂丹的气味吸引,极轻微地转了一下头。
而这也是归榣在这世间看到的,最后的画面。
她弯唇一笑。
归榣魂散天地,那枚返魂丹上还附着归榣最后的意识,带着那枚返魂丹,落在了陈数手中。
而她析出的妖丹则随风被送到了谢晏兮面前。
“若无扶风谢氏,则无定陶王家,自然也没有这一场相遇。归榣无以为报,唯有最后这枚妖丹赠与少东家。”归榣的声音近乎虚无:“还请少东家能照拂夫人一二,归榣感念不尽。”
谢晏兮擡手,那枚妖丹落入他掌心,他五指合拢,神色晦涩道:“好。”
若是那姜大夫人真的能被这一枚返魂丹魂归人间,便是归榣不说,他也自当照拂一二。
前提是,这世间真的有返魂一事。
凝辛夷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从谢晏兮掌心一扫而过。
妖瘴退却,夕阳之下,凝辛夷只觉得身形骤松,那被朔月带来的五脏六腑的灼烧感减轻许多,虽然真正的朔月之夜将至,但到底不是此刻。
一整个白昼已经过去,夕阳从西方开始泼洒,将整片天空染得瑰丽,像是在为归榣的魂魄绘制最后一点色彩。
凝辛夷轻轻舒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扣紧九点烟的手指近乎痉挛。
但她面上不显半分,只一手轻轻撑在谢晏兮肩头,从他身上滑落下来,重新站在了地上,然后冲着谢晏兮露出了一个稍显虚弱的笑:“抱歉,实在辛苦你了。”
怀中骤而一空时,谢晏兮的气血猛地翻涌。
不过这么一会,他竟然有些习惯于自己平和的三清之气了,这让谢晏兮眼底的神色更加晦暗难平。
妖丹很小,落入掌心时,妖气如寒气般散落,是彻骨的寒,谢晏兮却只觉得那妖丹烫得几乎难以拿稳。
他比想象中更加轻易地拿到了这枚可以替代渊池虚谷的并蒂何日归妖丹。
所有他接近凝辛夷、与谢玄衣交换条件的目的都比此前更轻易地达到了。
他不必再伪装成谢晏兮,不必再继续获取凝辛夷的信任,直至她愿意将凝家的至宝渊池虚谷交给她。
所有的谎言与欺骗在这一刻,都可以画下一个休止符。
这世间纷乱如何,血流如何,与他这位三清观中不问世事的前朝皇子又有何关系,那些各自心怀鬼胎的前朝老臣若是再找到他,想要借着他的声名去扰乱天下,他便如从前那般,来一个杀一个,来一群杀一群便是。
这才是他原本的人生。
便是他此刻抽身而走,也无可厚非。
要帮谢玄衣调查谢家灭门的真相,不是非要以谢家大公子的身份,他并非言而无信之人,即便拿到的并非渊池虚谷,能拥有这枚妖丹,谢玄衣本也功不可没,而他也有别的办法来兑现自己的承诺。
但……
所有这些纷扰的心绪涌上心头之前,谢晏兮便几乎是下意识擡手扶住凝辛夷:“朔月将至,不要勉强自己。”
他看着她,瞳色之下,是一片难言的涌动。
凝辛夷摇了摇头,只觉得谢晏兮好似有什么话想要对自己说,只是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转头看他一眼,便见陈数已经捏着那枚返魂丹俯身。
他的眼中满是泪水,但他并不迟疑,转身便将那颗他和她们已经期盼了太久,为之付出了太多的返魂丹,干脆利索地按入了那面律法之镜中!
归榣身死,妖瘴如镜面般碎裂开来,天地之间的妖紫散去,肉眼可见地露出了天穹原本的
色彩。
剑气漫天。
谢玄衣的剑与谢晏兮截然不同。
谢晏兮的剑像是冷冽的雪,炙热的火,仿佛世间最酷烈的一切都在他的剑端。谢玄衣的剑势却不同,他平素出剑时,简单挽剑,自然也凌冽,可像是今日这样,真正展开之时,却与他这个人大相径庭。
那将整个宁院笼罩的剑意,像是缱绻的水,温柔的风。
谢玄衣一手掐剑诀,黑布依然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而他的双眼紧闭,睫毛贴在肌肤上,单手持剑,剑阵流转,就这样将宁院密不透风地守在身后。
可他身形已然有些摇晃,黑布下的唇角更有血渍悄然滑落却无人而至,但显然只要他还能持剑,就绝不会让那些黑衣人真的攻入宁院之中。
剑影刀意没入谢玄衣的剑阵之中,便仿佛落入海中,被剑阵如海绵般吞噬。
凝辛夷擡眼看向谢玄衣的剑阵,眼底神色复杂。
是了,这才是她所熟悉的,谢玄衣真正的剑意。
——在锦衣玉食中长大的少年,纵使昔日跋扈骄纵一些,但自小连真正的血都没有见过,从未真正害过人,他在爱与无尽的温柔中长大,无论经历过什么,他的内心最深处终究是柔软的。
谢家灭门后,三年的蹉跎与暗无天日的确会让他的剑变锋利,让他的心变硬,却到底不会将他内心的底色彻底磨灭。
因为那是他的母亲和父亲留给他的,最深的烙印和最后的记忆。
可凝辛夷知道,也正是如此,谢玄衣在很多时候对自己的剑意,是厌恶的。
否则他怎么会一手撑剑阵,双眼却紧闭,不愿意看哪怕一眼。
因为这是如今的他最不愿意露出的一面。
他不该如此柔软,他应该锋利,应该尖锐,应该愤怒,应该戾气满身,应该想要用剑去刺破一切,直至找到谢氏灭门的真凶。
可即便他在白沙堤直面鼓妖时用出的剑悍勇无双,但他的真正的剑意终究如现在一般。
他学的,是守剑。
天地间唯一的何日归化妖形灭,于是何日归的香气悄然散布在了每一寸空气里,不同于凝辛夷过去闻见的那些香腻腐烂的气息,那是一种不似在人间的香甜。
像是一个松软的,踩在云端的梦般的香甜。
谢玄衣握剑的手骤而攥紧。
是了。
他闻见过那么多次香腻腐烂的味道,却只觉得陌生,也曾想过自己身为谢家人,为何连谢家三味药都从未见过,难道真的是他过去太幼稚,太荒唐,惹得父亲宁愿让自幼云游的兄长继承家业,也不让他染指半分。
直到现在。
他闻见过这样的香甜。
那是他母亲的房间里时而充斥的炉香,是他父亲衣袖间时不时会沾染的甜梦,是贯穿了他童年到少年所有记忆的香气。
谢玄衣的眼眶瞬间湿润。
原来不是他不得染指,而是他从来都耳濡目染,他得到的,从来都是最好的一切。
从三年前起,他不愿再睁眼看自己的守剑,因为多看一眼,都会刺痛他的眼,让他唾弃和厌恶这般的自己。
但此刻,谢玄衣睫毛轻颤,慢慢擡眼。
他终于敢正视自己内心底的这一份柔软。
因为柔软才是最坚实的盾。
于是剑风重盛,谢玄衣的衣袍无风自动,少年的背影单薄却足够挺拔。
而就在他睁眼的几乎同一时间,陈数按入律法之镜中的返魂丹也终于彻底溶入其中。
所有从镜面折射出来的湖蓝的光骤而收敛。
寄生于书的镜子轰然落地,像是变回了一本再平平无奇不过的大徽律法书卷。
有药人少女“啊”了一声,旋即死死捂住嘴,不敢再发出任何声响,生怕惊扰到什么。
在陈数和所有药人少女颤抖的目光中,那面跌落在地的律法之镜终于动了一动。
那道原本虚无的影子重新浮凸出来。
闭眼再睁,不过一个眨眼。
便见姜妙锦的身影开始变得明晰,她的五官像是被一只无形的笔勾勒出来了轮廓,古井无波的五官染上了生息,像是凋零的生命重新开始绽放。
天地之间,三清之气漫卷,分明已是夕阳西下,这一刻,却因为姜妙锦的死而复生而天光大亮。
一束光不偏不倚地从云层中洒落下来,将她的身影照亮。
陈数脸上满是狂喜,他连呼吸都放轻停下,生怕惊扰了这一场期盼太久的复生。
返魂丹……真的能返魂。
真的能让早已盖棺之人起死回生。
这一刻,连剑阵之外的黑衣人们都停下了动作,天地间的风也都放轻,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姜妙锦身上。
她衣料下的皮肉开始生长,发丝变得柔顺,枯槁的面容被充盈,连嘴唇都变得有了血色。
风停的时候,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就要睁开。
凝辛夷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一息,两息。
姜妙锦的胸膛轻轻起伏,嘴唇翕动。
陈数激动的泪水已经落下,脚下抑制不住地上前半步。
但下一刻,姜妙锦翕动的嘴唇里,却是猛地吐出了那颗返魂丹!
陈数的眼瞳骤凝。
顷刻间,风云巨变。
洒落在她身上的光线暗淡,停滞的风重新漫卷。
上天收回了对她这一落眼的眷顾。
仿佛她只活了一个瞬息,便又重新死去。
她的容颜刹那枯槁,整个人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般向后倒去。
过去是归榣以她的妖力幻化出律法之镜,这才最大程度地保存了姜妙锦的肉.身。
而今,归榣已死,时光的痕迹在一刹那间落在了姜妙锦的身上,于是红颜白骨,不过一眨眼。
她向后倒去的时候,还是将要苏醒时的模样,然而落在陈数怀中时,却已经成了累累白骨。
旋即。
大家都听到了一声分明轻微,但在这样的万籁俱寂中却分外明显的巨响。
喀——
那颗被姜妙锦吐出来的返魂丹落地染尘,滚了两圈,再从中碎裂成了两半。
返魂丹的残渣跌落了一地,失去了原本的金璀,空余炭黑的细碎残渣。
“不——!”陈数撕心裂肺地向前伸手,然而不等他碰到那碎裂的返魂丹,便有一阵风吹过。
碎裂的返魂丹如雾散开。
似黄粱一梦。
而今是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