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陈数的声音噎在喉头,整个人都宛如泥塑般僵硬在了原地。
返魂丹的雾气融入风中,像是将他的最后一丝力气都一并抽空。
他怀中的白骨发出了轻微的响动。
陈数慌忙低头。
却见风过处,他怀中的枯骨也开始化作齑粉。
风吹和骨化的速度几乎一样快,不过几个眨眼的瞬息,陈数怀中姜妙锦的遗骨便散落开来,化作自由自在的风,与返
魂丹一并飘洒消散。
陈数跪在地上,伸出手想要留下什么,最终却竟然两手空空,连最后追逐的念想都一并失去。
返魂丹是空。
骨灰也成空。
大喜又大悲,如此剧烈的情绪交错,让他难以发出任何声音,喉头只剩下了嗬嗬空响,眼前一阵一阵发白。
可旋即,他喉头的声响也一顿。
然后,他慢慢低下头去。
和他一样动作的,还有那些半身妖化的药人少女们。
她们脸上的泪痕尤在,神色尚残存空茫,此刻却已经带着讶异地看着彼此。
“你……你的鳞片……”
“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变回黑色了!”
“我的腿,我可以站起来了,我的腿恢复血肉了!”
……
风吹过她们周身,便如一场雨露落于荒原,枯枝抽芽,沉疴尽褪。
那些因为服用何日归而带来的妖化痕迹悄然消弭,那些苦难来时汹涌,似绵绵不绝,暗无天日,但此刻离开时,却又如流沙滑落山体,不过顷刻。
黄粱梦醒。
盛满了苦难的过去,也似梦。
一声啜泣打破了此刻的寂静。
“这是真的吗?”药人少女看着自己完整的酮体,用手摸着自己恢复了的容貌,反复确定,又用手掐自己的肉,感觉到疼,再四顾:“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我真的还能变回人,真的还能继续活下去吗?”
她想笑,但笑之前,她的眼泪却先一步夺眶而出。
小声的呜咽逐渐变成嚎啕,那些哭声连绵成一片,几名药人少女们彼此反复确认了一遍又一遍,又哭又笑,像是要将这些年来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尽数宣泄。
唯有陈数跪在原地。
他慢慢地收回了那只什么也捉不住的手,捂住自己心口的位置,自嘲一笑。
那些痕迹,的确消失了。
他的心脏恢复了往日的跳动,一下一下,缓慢沉重,健康且生机勃勃。
可他宁可自己没有这样的生机,宁可这一场风不要吹拂过自己的身体,让他拖着那样妖变的身躯了此残生,也算是一种变相的赎罪。
赎去他曾经可以伸手,却最终停住了脚步的罪。
一声佛偈倏而响起。
卸去了所有伪装的老僧身无袈裟,只一身素色僧衣,双手合十,站在剑阵之外,宝相庄严。
是菩元子。
那些持刀剑的黑衣人们在返魂丹碎裂时,便已经互相比了个眼色,几个纵身便纷纷退去,显然他们的目的,也是那颗实在珍贵的返魂丹。如今返魂丹碎,他们自然也没了争抢的必要。
谢玄衣有心去追,然而撑了这么久的剑阵,他才要起身,却已经踉跄一下,吐出一口血来,跌坐在地。
菩元子一把扶住谢玄衣,将一个定神凝气的佛印打在他的肩头,再看着面前的残局,长长舒出一口气。
似是释然,似是感慨,也像是某种解脱。
“阿弥陀佛。终是到了这一天。”
“老僧本不该入世,却强行入世,卷入这一场因果之中。虽竭力补救,却于事无补。老僧自知罪孽深重,识人不清,识事不清,所行所言,皆愧对姜施主,纵此生难救一二。”
夕阳的余晖落在菩元子身上,给他的素衣打上了一层薄薄的光。
他一字一句,皆如洪钟,是在说自己过去的所为,也像是在向天地昭示自己的罪业。
“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程祈年急急上前两步,大声问道。
“那日陈施主上报国寺来,请老僧下山识妖祟,老僧本不该来,却还是来了。”菩元子边说,双眼已经流下两行长泪。
老僧落泪,便如血泪。
他面容愈发枯槁,慢慢道:“个中缘由,虽也算身不由己,却终究离不开金银俗物,离不开沽名钓誉几个大字。”
“老僧本想劝姜施主一劝,然而姜施主刚正不阿,对老僧极是信赖,笃信老僧绝不会行错事。”
“羞愧,实在羞愧啊。”
“宁院无妖,却被一道宁字符封了院,从此隔绝天日。”菩元子继续道:“老僧本想等事了后,便悄悄解了这宁字符,然而等我入了院内,却发现……发现……”
他声音哽咽,难以继续,是陈数帮他继续开口:“发现姜夫人已经去了。”
“没错。”菩元子沉痛道:“此为一错。”
“而我明知姜施主为他杀,却只觉得大错铸成,不敢声张。告知王施主后,王施主笑了一声,此事便不了了之,此为二错。”
“此二错皆为业障,业障降于身,心魔凝于心,从此老僧便不得解脱。”菩元子叹道:“所以老僧不惜与堕妖合作,只为这定陶镇中少几条人命,也为寻求那返魂丹或许微淼的希望。”
“如今希望破碎,但大家也算求仁得仁,求死得死。此处罪业累累,人不人,妖不妖,妖祟有情有义,人却虚情假意,阴阳倒施,暗无天日。”菩元子合掌,再道一声佛偈:“好在如今,那所谓的返魂丹未成,却让妖归妖,人归人,已是一场圆满。”
“王施主去了,姜施主去了,归榣施主去了,老僧心愿已了,心事已了,往事种种,已是过往,老僧此刻,也是时候了。”
他脱了袈裟,将罪业诉说于天地。
他有愧于心,却无惧于罪,所以天地在此刻为他赋上一身光影袈裟。
“上师,我还有一个问题。”凝辛夷深吸一口气,高声道:“王家如此,定陶镇如此,为何群青山上报国寺无人入世,为何那慈悲庵无人过问?若释家修行只修自己,不见人间,真的能得大道吗?”
菩元子摇了摇头,唇边露出了一抹苦笑,他再次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个问题,或许施主在推开报国寺大门的时候,便能寻找到答案。”
说出深埋心底的这一切后,菩元子的唇边终于有了经年来的第一道笑意。
但那笑意中,却也带着去意。
“禅者不思善,不思恶,各自观心,自见本性。”菩元子朗声诵罢,跌坐于地,抱手于前,持禅定印,慈眉善目,破颜轻笑道:“即可顿悟菩提。”
竟是就这样坐地圆寂去了。
有风吹过,吹拂起众人的发与衣袂,带来日暮时的冷冽雪意。
是一场能掩盖一切,即将让天地一片白茫的暮雪。
妖祟尽去,人间重回一片清明。
可所有人的心里,都沉甸甸的。
原本谁也不得入内的宁院静静地坐落在一隅,昨夜的一切似乎对这里没有任何影响,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依旧。
因为这里曾被一只堕妖守护过。
陈数艰难擡步,从其中一间房子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有些陈旧的本子。
他走到凝辛夷和谢晏兮面前,将那个本子递给他们:“我知道你们来定陶镇,是有想要知道的事情。我想,这本大夫人生前的日记……或许可以帮上忙。”
凝辛夷接了过来。
陈数转而向程祈年的方向伸出双手:“杀人偿命,我早已知道我的下场。程监使,请。”
言罢,他的目光又厌恶地落在了赵宗身上:“别忘了还有他。”
程祈年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将到嘴边的话全都咽了下去,只沉默地给他和赵宗都拷上了木枷锁。
扣紧锁的时候,程祈年到底忍不住问道:“这一切,值得吗?到头来,只有你一人要接受审讯,或许你的后半生,都要在牢狱中度过。若是你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我也不会退缩的。”陈数道:“这不是最完美的结局,但也不是最差的结局。王典洲死了,赵宗的乌纱帽也丢了,这定陶镇中,这王家大院里,不会再有生不如死的药人女子,也不会再有这么多的罪恶和污秽。我陈家为王家奴,到我已是第八代,便是到了九泉之下,我也敢去面对我的祖先。”
他笑了起来:“如今这般,已经很好。”
“王家是没
了,但人间却多了一块干净的地。”陈数道:“大夫人……她若是知晓,想必也会觉得欣慰的。”
他身上最贵重的这套衣服已经在地动山摇中被弄脏,有泥泞污渍停留其上,但他却觉得,他这一生,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干净。
“陈数。”凝辛夷倏而开口,叫住了背影看起来已经苍老了十岁不止的男人。
带着木枷锁链的男人古井无波地回头,不知何时,他竟一夜白头。
凝辛夷的目光越过宁院的大门,落在那片枯槁的竹林边,问:“你一直都可以从竹林之外看到宁院,对吗?”
陈数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微微拧眉:“竹林有缝隙,自是可以。”
言罢,他苦笑一声:“少夫人是看到了我每次路过之时,都要故作无意地多看宁院一眼吗?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睹物思人,我的确看了。过去是想或许有机会能看到大夫人一样,便是看不到,只是看到她的院门,我心便已经慰藉。至于后来,每一次看,都会加深一点我内心的仇恨,我内心复仇的欲望,我想要杀了王典洲,杀了王家所有人的念头。”
“不。”出乎他意料,凝辛夷却摇了摇头,眼中带着他尚不能明白的叹息:“我是想说,陈数,你能看到宁院,但同样的角度,我看不到。”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声音轻得像是竹叶落雪,再落地:“这世间,只有你,可以看到。”
陈管家愣了片刻。
他几乎是僵硬地扭头再看向了竹林的缝隙之中。
一场大战过后,宁院尤在,他却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深切地意识到,这一次,院中的人,是真的已经不在了。
她已安息于天地。
他的嘴唇翕动,面上的表情越来越复杂,最终,种种情绪终于爆发,堆积成了他的一声恸哭。
陈数泪如滂沱。
凝辛夷不再看他,转身而去。
将要提步迈出宁院时,凝辛夷脚步微顿,轻轻“咦”了一声。
一株淡紫色的小花从窗棂的缝隙里探头出来,随风摇晃,恰好照耀到夕阳散尽前,最后一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