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无数念头在程祈年心头碰撞。
谢晏兮不过三言两语,就将他的所有情绪都引去了始料未及的方向。
而纵使他对谢晏兮的意图心知肚明,可谢晏兮所说的一切对他来说太难以拒绝,也太具有诱惑力,让他不得不继续听下去。
永嘉江氏,这四个字,是他这一生的枷锁和永久的烙印。
他体内来自永嘉江氏的血脉让他得以通灵见祟,得以在机关术一道上有所建树。可也正是这一层血脉,带给了他最多的痛苦和最多的自我怀疑。
他过去总以为,自己被本家排斥
,是因为自己天份不够,实力不强,所以才不能入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弟子的眼,所以他的母亲去提出这样一个实在是微不足道的请求时,却被羞辱至此。
为此,他黯然神伤了许久,恨过自己的无能,也恨过永嘉江氏。但他到底不是那般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人的人,所以如此辗转痛苦到最后,他将一切的原因都归咎到了自己身上。
后来,为了想要给母亲争一口气,他愈发勤勉努力,日夜不休地沉浸于机关一道,自觉有所成就,却并未对自己的现状有任何改变。
那些白眼与讥嘲,从未远去。
圣贤书让他忘忧。
可放下圣贤书,所有的纷扰就重新回到了耳中。
所以他在越来越多的时候捧着书,在所有热闹的角落里埋头苦读,最终成为了平妖监所有人口中“无趣的书呆子”。
他懊恼过,不甘过,在无数漆黑的夜里难眠落泪过。
却从未想到,这一切背后的原因,原来根本与他无关。
会那等偃术之人,本就看不起机关术,可如今天下大变,他们所精通且苦练数年的偃术一夕变成了邪术,只能仰仗过去看不起之事东山再起。本家有多少弟子心底失衡,难以接受,是这样的失衡与没有天份的微妙嫉妒,才导致了这一系列事情的发生。
可如今,他一夕知道了真相时,却觉得自己还不如不知道。
他的那些日夜的自我开解像是笑话,为之而付出的努力像是他自己无人在意的一厢情愿。
那些本家弟子的嘲笑声在他耳边响起,那些谩骂与高声的讥讽在他脑中回荡,那一日四子和八子充满恶意和高高在上的嘴脸赫然在目,而母亲归来时后,行将就木万念俱灰却还要强颜欢笑安慰他的神态,也在他的眼中。
程祈年慢慢擡头,看向谢晏兮时,他的眼底甚至已经有了一片赤红。
那里是恨,是不甘心,是想要燃烧毁灭一切的冲动。
而现在,他有了将这一切兑现的机会,那些不眠不休的夜,那些母亲受过的折辱,那一扇背后满是腐朽却对他们母子紧闭的大门……所有这一切,只需要他现在点头,就可以如他心底那些埋藏最深的阴暗想法一样,彻底翻天覆地。
方才他听到的那一点内容,哪怕不去深思,也足以证明,面前之人,的确有他所说的这个能力。
谢晏兮静静地看着程祈年。
他方才的话语算不得隐晦,程祈年也不至于听不懂他其中的隐藏的意思。
这是一场无声的交换。
如此乱世,永嘉江氏本就早已不在世家的权力中心漩涡,不复昔年荣光,甚至有些新贵对于永嘉江氏四个字闻所未闻,在这样的情况下,南域偏荒之地,便是有世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最后也只会变作平妖监案头的一纸不起眼的文书。
如果程祈年想,他可以帮他做这件事。
——只要他不要将自己方才看到听到的一切说出去。
程祈年嘴皮颤动,神色挣扎犹豫,眼底的那抹红却昭示着他分明已经心动。
心动将这一层枷锁和烙印从自己和自己的母亲身上彻底抹去,让自己从这样无休止的自我折磨中彻底解脱出来。
谢晏兮见过太多人心,从来都最是知道应当如何攻心。
只是越是知道,越是觉得人性不堪一击,人的本质,不过是欲望驱使的血肉罢了。
他几乎已经想到了程祈年会如何回答。
长久的沉默后,程祈年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然后终于慢慢擡眼,他看向谢晏兮,嘴唇嗫嚅,目光却慢慢恢复了清明,然后缓缓道:“你——到底是谁?”
这是拒绝了谢晏兮之前提议的意思。
出乎谢晏兮的意料。
谢晏兮若有所思地看了程祈年片刻,手指轻弹了两下剑柄,:“你真的这么想知道?”
“准确来说,我没法在听到了以后,却装作一无所知。尤其谢公子方才所说的内容,实在让人难以骗过自己。”程祈年躬身一礼,肃然道:“还请谢公子据实以告。”
谢晏兮面上却没有任何被人撞破了身份的慌乱,他看了程祈年片刻,有些散漫地笑了一声:“不如让我来换个问题。”
他一字一顿道:“程祈年,你这么想听我亲口承认?”
程祈年神色一顿。
本应是他听到了如此机密,想要质问谢晏兮,然而此时此刻,他到了嘴边的话却竟然极难出口。
面前的青年只是站在那里,周身便自然而然有了一种上位者的强势,这种强势无关修为,无关境界高低,而是一种近乎天然的居高临下。
程祈年的手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他擡头看向本就站在更高的山坡上的谢晏兮:“谢公子此言又是何意?我不过是想要确认谢公子到底是否与前朝……”
夜色愈深。
谢晏兮看了一眼天色,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稍变,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小程监使何必再绕弯子,不如直接一点。魂忆蝶还在你身上吧?”
“魂忆蝶?是说……那只承载了四子和八子记忆的蝴蝶?”程祈年愣了愣,才道:“少夫人都说了,天亮之前,蝴蝶就会消散,如今都已经过了两个昼夜,早就已经没有了。”
谢晏兮静静看他片刻,看的程祈年几乎要撑不住浮在面上的那一层伪装,唇边倏而有了一抹带了讥意的笑:“是吗?她这么说,你就真的信了?”
程祈年还要说什么,谢晏兮已经道:“就算不是本家,但是永嘉江氏的机关术师,连魂忆蝶都认不出来吗?”
*
里□□。
打更声在屋外响起,王衔月的表情变了又变,身子也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你……你是怎么发现的?”她嘴唇颤动:“是我哪句话说错了吗?可我方才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你没说错什么,我也相信你没有说谎。”凝辛夷道:“你只是隐藏了最关键的事情。”
“至于我是怎么发现的……”凝辛夷深深看着她:“你我不过一面之交,就算你将我当做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也不该这么快就和盘托出一切。更何况,按照你自幼的经历来说,你绝无可能是会轻易相信别人,将所有的希望都悬于别人身上的人。”
“如果一定要说做错的话,也许就是你太心急了,你太想让我相信你,太想让我对你有恻隐之心。”凝辛夷道:“可你既然能在这里坐等我这么多天按兵不动,只等我来找你,说明你的本性绝非今日这样急切。”
凝辛夷在王衔月逐渐有了一丝了然的眼神中,继续道:“我猜,你原本是想要循序渐进,先见我一面,留下一些印象,再诱我前来,抛出似是而非的一些钩子,等等看我的反应,再做定夺。可惜,发生了一些让你不得不着急的事情。”
她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王衔月的眼睛:“这件事,是三夫人的死吗?”
那双还带着泪,混着血的眼瞳里,最初的悲戚还没退去,因为她所说是真,她的泪水是真,她流淌的心血也是真。
王衔月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但这会儿,她虽然面色依然慌乱,眼底却缓缓恢复了清明。
“三夫人本来就该死。”王衔月轻声道,她的音色因为方才的恸哭而有些沙哑:“说我阿嫂坏话最多、在背后诋毁她声名最多的人,就是她。甚至我去给阿嫂求情,让兄长将阿嫂从院子里放出来,兄长本来都要同意了,也是被她吹了耳边风后,又反悔了。”
“我甚至没能见到阿嫂最后一面。”王衔月流露出了自然的恨意:“在赵宗后宅的日日夜夜,我都恨不得她去死。如今,听闻她死状很惨,被拔舌毁面,我只觉得得偿所愿。”
她带着一丝快意地说完,却见凝辛夷看她的眼神更沉了一点。
王衔月心头莫名一跳。
果然,下一瞬,凝辛夷便问道:“赵里正尚未归府,王家大院被封,所有消息都不得出,你又是从何而知?”
王衔月道:“我……”
凝辛夷向前倾身,用手中折扇轻轻擡起面前少妇人的下巴:“除非,三夫人的死法,是你与人商议好的。”
王衔月难掩慌乱,眼神乱看,口中却道:“还请少夫人不要无凭无据信口雌黄!我倘若真的有这种本事,真的有能够让人死于非命的共犯,又何至于被困在这一隅小院之中不见天日!日日夜夜饱受这等折磨!”
“这也是我最后的疑问。”凝辛夷道:“你明明有同伙,同伙却为何不来救你?是不能,还是……你不需要?”
王衔月神色更悲戚:“倘若真的有人能够救我,我又何至于哀求少夫人这么久,还请三夫人不要再……”
她的话音被遥遥传来的打更声遮掩一瞬。
凝辛夷心头有许多推测,她手指轻轻摩挲扇柄,想要问的话还有很多,然而这打更声却将她从所有的思绪中惊醒。
她侧头看向深夜。
残月如钩,尖细若刀,仿佛要刺破这混沌的夜。
距离她潜入里□□,已经过去了多久?
王衔月的诉说,哭泣,翻来覆去的痛苦,一声一声的磕头……所有这些,到底将她在这里拖了多久?
“你在拖延时间。”凝辛夷倏而道。
王衔月的所有动作都顿住。
凝辛夷霍然起身:“你是故意将我拖在这里的,所以你才会从一开始就说了这么多平素里绝不会对人说的事情,将所有的真相以最血淋淋的方式展现给我看,甚至不惜掀开自己最痛的伤疤和最深的秘密。”
王衔月猛地膝行向前,一把抱住了凝辛夷的腿:“我、我……”
她整个身子都在剧烈地颤抖,然而这个瘦弱的女子却爆发出了此生最大的力气,竟是真的一时将凝辛夷拖在了原地!
凝辛夷看着长发散乱,姿容也极狼狈的少妇人,三清之气聚了又散,在掌心三番五次,到底还是问道:“今夜,你们又要杀谁?”
王衔月的牙齿都在打颤,整个人都只剩下了一句话:“你不能走,我不能让你走,你还不能走……”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她的声音淹没。
那声响遥遥从正门的方向传来,阖府的灯逐次亮起。赵里正刚刚查案归来,沐浴净身,有些疲惫地躺下身子,闻声颇为不耐地爬了起来:“又怎么了?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敲门那人的声音如同见了鬼,带着不住的颤抖和瑟缩,听起来还有点耳熟,正是那位陈管家:“里正大人,里正老爷,您、您快带人来看看吧……”
“王、王老爷,王老爷他死了!他也死了!他也被人杀死了!!”
凝辛夷所有的动作顿住。
王衔月的动作也顿住。
她抱住凝辛夷的力量渐渐送去,像是迸发力量后的倏而解脱,又或者说,虚脱。
王衔月跌坐在地,先是大笑,然后大哭。
“死了,他终于死了!苍天有眼,他终于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阿嫂,你的在天之灵听到了吗!他死了!!”
凝辛夷垂眸看她,手中的折扇已经悄然错开了一骨:“事到如今,你总该承认了吧?”
“王衔月,三夫人和王大老爷的死,究竟和你有什么关系?隐在你背后,为你持刀之人,到底是谁?”
她俯身贴近王衔月的耳边,声音极轻,极幽秘:“是陈管家吗?”
王衔月所有的动作都顿住,霍而擡眼,目光雪亮地看向凝辛夷,眼中哪里还有方才的半点癫乱!
前院赵里正一边怒骂,一边一路向外疾行的声音传来,王衔月听在耳中,唇边浮起一抹讥笑,她甚至终于有了闲心,将散乱的发向后拢了拢,这才道:“人都死了,少夫人难道不怕何日归的秘方旁落,谢家根基不报吗?比起追究凶手,难道不是谢家的家业更重要吗?”
“我大仇已报,少夫人也不用再去找凶手了,直接将我拷去县衙审讯便好,一应罪责都由我承担,权当人是我杀,与他人无关。”
王衔月施施然起身,将双手向前一伸:“请吧。”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人真的是你杀的?”凝辛夷看向王衔月的眸子:“三夫人和王典洲,都是你?”
王衔月笑道:“是我,又如何?大徽律法,杀人偿命,我这条命,早就应该还给天地了。”
凝辛夷注视她片刻,终是叹息一声,擡手在半空拍了三下:“都进来吧。”
王衔月还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回应她的,是一声“吱呀”。
尘封太久的新婚旧院大门在王衔月过于愕然的目光中被推开,衙役们蜂拥而入,赵宗面色涨红,满面愤怒地盯着王衔月,口中不住地谩骂:“贱人!你这个贱人!你竟想杀了你的兄长!你忘了是谁将你从死人堆里捡回来养大的吗?!你杀了你的兄长,是不是还想杀我?!”
“我千算万想,就是没想到自己是后院失火!今夜少夫人找到我,要我带人配合她这一遭时,我原本还不信,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你!”赵里正恨声道:“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婊——”
“赵里正嘴下积德。”凝辛夷淡淡打断了他:“你难道听不出来,王夫人最多是想要替人顶罪罢了,她只是从犯而已。若你对大徽的律法不熟至此,我不介意上书一封,让你回书院重学一次律法。”
赵宗猛地住了口,口中称是,眼中的恨意与狠绝却丝毫不减。
她边说,边唤道:“满庭。”
满庭悄无声息地越众而出:“少夫人请吩咐。”
“看好她,别让她死,也别让这些人侮辱她。”凝辛夷道:“我想,我从王夫人这里问出的所有话,已经足够让我知道这一切背后的真相了。”
王衔月的脸色变了又变,事到如今,她哪里还会看不出来,这一切分明都是一场针对她、诈出她口中真话的骗局罢了!
她的所有自以为缜密无缺的伎俩,落在面前的这个分明年岁也不比她大很多的少女眼中,恐怕就像是一场闹剧。
王衔月的情绪大起大落,她看向赵宗的眼神是不加掩饰的厌恶,再移向凝辛夷时,她的眼神极为复杂,最终却只化作了一句:“所以,王典洲的死,也是诈我的,对吗?”
赵里正在旁边放声大笑:“王兄怎可能这么容易就死!你这毒妇,难道还以为自己能得逞?”
凝辛夷与她对视片刻,道:“是的。”
王衔月对赵宗的话充耳不闻,直到凝辛夷开口,她才闭了闭眼,甚至没有力气再去问对方到底是何时发现了端倪,又是什么时候针对她布置下了这一切的,只是有些颓然地坐在地上。
片刻,她倏而低笑了一声。
凝辛夷才要提步离开,闻声却猛地回头!
九点烟从她掌心急弹而出,在半空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将王衔月掌心的峨眉刺击落。
下一刻,满庭已经贴了一张符在她身上,将她定住不得动。
“不用你这样假惺惺地对我。”王衔月的目光怨毒至极:“凝玉娆,你乃神都贵女,美名远扬,连我们这种小地方都听说过你,你又哪里知道这世间最丑恶的模样,哪里知道我曾经经历过什么!”
凝辛夷面上却没有半点被惹怒的样子,她俯下身来,对王衔月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别着急寻死。”凝辛夷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只要不死,就什么都可以等到。”
言罢,她转身踏入黑夜。